第一章 啟程

九月二十九日。

老二又在睡了。打從開學至今不滿一個月,就沒有哪天上課看他清醒過。當然啦,九月底酷熱的天氣,加上狗絹的國文課,睡覺也不能算太無理。放眼看去全班已經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是剛醒,就是在做自己的事。

不過,別人睡就睡,老二竟然還打鼾!要不是小光推了他兩三次,不讓他太過舒服,狗絹早晚得聽見。那可又會產生一場不算小的風波了!

狗絹也是,好像不知道咱們高中生比較不受約束,一天到晚便把什麼「規矩」,「本份」,「道德」掛在嘴上。我們當然可以同意學生要有規矩、守本份及講道德,不過一天到晚聽教訓可也真令人受不了。再說,狗絹的「規矩」是指我們班各項整潔秩序比賽都要拿第一,「本份」是她上課無論是講什麼吹牛臭蓋都得倒背如流,而「道德」則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對她表示一種跟狗一樣的恭順,這些可就值得商榷了。

記得第一次上課時,她沒有自我介紹,也沒講課,莫名其妙地便教訓了我們一頓,還要我們在週記上寫心得感想!這還不算,當週記發回時,大伙兒驚訝地發現世上竟然有「週記不及格」這回事!後來經她一番解釋,我們才知道原來凡是在週記中提到她時,要寫「黃老師 芬絹」,倘若你寫什麼「老師」、「導師」或「我們老師」之類的文字,那你就別想有六十分。

誠然,週記就算零分,想必也不會考不上大學;但是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點。是故,在下課時的一陣狂笑後,狗絹,這個以前從沒帶過高中生的導師,就不再被大伙兒理睬了。

老二動了一動,似乎快醒了。我習慣性地看看錶︰果然又是下課前十分鐘。老二真是天才,他的生理時鐘和下課鐘聲總是分秒不差。凡是他看樣子快醒時,一定是近下課不遠。看著他那副睡得天昏地暗的德行,不禁令人聯想起一種肥肥的動物。那個胖嘟嘟的身裁可不是沒來由的。

果不期然,十二點整,鐘一響時他就坐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條斯理地起立,和大家一齊敬禮,再緩緩坐下。愣了老半天,才發現一直盯著他瞧的我。

「呵……」他打了個大呵欠,一邊伸懶腰,一邊模模糊糊地說道︰「凱子,你什麼時候來的……呵……」說著又一個呵欠。

「第二節下課。」

「我怎麼沒有看到你?」

「廢話!那時候你還在睡呢!」我搖了搖他的腦袋︰「快去洗洗臉,要吃飯了。」

吃飯時間班上一向都是一團混亂,值日生擦黑板,一大堆人擠著拿便當,間而有之地會進來兩三個校內社團的宣傳隊,叫我們參加那些「又好玩又有公假,蹺課打牌都沒人管」的各類社團,一會兒訓導處廣播,一會兒有人咒罵值日生不該在教室內打板擦……可說是無奇不有。

成功教室小,一大團人擠來擠去真恐怖。老二拚了半條命,才從蒸飯箱前擠出來,狼狽地捧著我倆的便當回座。

「拿去,」他把便當遞過︰「明天自己拿!」

「好人做到底嘛!」我笑著說道︰「每天晚餐都吃我的,中午幫忙擠擠也不過份啊!」

「早上去哪兒啦?」

「麥當勞。」

「又和女朋友約會啦?」

「沒錯。」我問道︰「有人知道我早上沒來嗎?」

「全班都知道。」

「我又不是說他們!」我笑道︰「我是說老齊他們……」

「沒有。」老二答得乾脆。半晌後又道︰「不過希特勒倒是來過。」

「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只說中午還要再找你。」老二摸了摸便當蓋,看涼了點便打開,又道︰「你少蹺點課。小心教官知道,那你就完了。」

「他不會知道的,只要點名員不要……」我正要說下去,廣播器忽然響起老齊的聲音︰

「報告!報告!一二四班董子凱同學,請立刻到訓導處報到!報告完畢!」

「看樣子他知道了。」

「他媽的!」我蓋上便當,心想真是倒霉,不曉得老齊哪裡來的消息,八成又是嘟嘟那小子擺道。連忙交待老二︰「我下去一下,待會兒希特勒要是再來,你就跟他說……」

「下午詩朗隊見。」老二接口道。

「你怎麼知道?」我愣了一下,只聽他答道︰「我猜的。反正你們下午一定會碰頭。快去吧,把衣服穿好。」

忐忑不安到了訓導處,剛喊報告,老齊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啊哈!來得真快!」

「教官好,找我有什麼事?」

「來來來,」,教官拉著我坐下,單刀直入地問道︰「今天早上去哪兒啦?」說著盯著我直瞧,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期期艾艾地說︰「沒去哪,我在學校……」

「真的嗎?」教官把眉毛一揚,一百個不信︰「為什麼早上找你都找不到?」

「什麼時候?」我心裡埋怨老二,這小子怎麼不告訴我教官找人呢?看樣子現編理由會露出馬腳,還是先探探口風再說︰

「我不知道啊?沒聽見廣播。」

「不是廣播,我派人去你們班。」教官似乎知道我在套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同學說你還沒到。」

我一聽,頓時產生一線希望,便說︰「早上我去詩朗隊,第二節才回教室,你當然找不到!」

「詩朗隊有公假嗎?」老齊追問。

「大概有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心想要他真的去查可就毀了,便說︰「最近詩朗隊剛開始練習,公假有點亂,我不是很清楚。」

突然,老齊伸手敲了敲我的腦袋,笑著說道︰「好吧!算你有辦法!這次不追究了!」我一愣,正疑惑他的態度怎麼變了,便聽他道︰「我根本沒要找你,是你學長要我廣播的。」說著一指門口,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希特勒笑吟吟地站在那兒。教官又道︰

「下次再蹺課,我就不饒你!走吧!哈哈!」

「幹嘛用廣播找我?」一邊向五樓教室走去,我一邊抱怨︰「他又抓到我蹺課了!都是你害的!」

「哈哈!」希特勒笑道︰「誰教你不按時上課!我有重要的事啊!」

「什麼事?」

「別急,先進去拿便當,我們去合作社邊吃邊講。」

剛進教室,老二便道︰「希特勒沒來。」

「謝了,他在外頭。」

「剛才是他找你?」

「對啊!」我笑道︰「他比較有辦法!」說著拿了便當。

「今天放學你有事嗎?」老二又道。

「沒有。怎樣?」

「去友利吧!」他說。我怔了怔,問道︰「友利?那是幹什麼的?」

「上次你問的嘛!」老二拿出一罐立可白,我登時想起來︰

「喔!你說那家文具店,好啊!」停了停又道︰「可是詩朗隊不知道會練到多晚,你怎麼辦?」

「等一等嘛!反正我又沒事。」

「好吧!放學見。」我起身叮囑道︰「掃地的時候……」

「知道了!找人幫忙。」老二接口︰

「快走吧。」

希特勒和我到了合作社,一路上都在聊社團。開學時校內有一個「詩韻盃個人詩歌朗誦比賽」,我代表班上拿了高一組第二名。其後參加詩韻盃表現不錯的同學,便半強迫地被學校組織成「成功中學詩歌朗誦隊」。我和希特勒就是這麼認識的。

他是高二組第四名,成績雖然不錯,不過就外表來看,他卻了無「詩意」︰光光的額頭,披著油油的一片頭髮,只差個小鬍子,就和希特勒是雙胞胎(當然,他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說實在他人還真不錯,第一次詩歌朗誦隊集訓時,也只不過和他打打屁,他就一直特別關心我。凡是我有什麼不懂的,無論是有關詩朗隊,社內社團或高中生活等等,他都不厭其煩地一一詳細闡明。久而久之,我們已經蠻有交情了。

「凱子,你要參加什麼社團?」希特勒打開便當道︰「快要選了,你決定了沒有?」

「不是詩朗隊嗎?還選什麼?」

「你搞錯了,」希特勒拍了拍我的肩膀︰「詩朗隊是臨時的,比賽完了之後就解散,不算是我們的社團。哈哈!」

「不對啊!」我問道︰「參加詩朗隊不是就等於參加『龍吟詩社』了嗎?」

「那是兩回事,詩朗隊是詩朗隊,詩社是詩社。」希特勒解釋︰

「詩社負責詩朗隊出去比賽的工作,像什麼借場地練習,請指導老師,或是請公假什麼的。我們隊員只負責練功和比賽。」

「喔!」我心想原來如此,便問道︰「那我們還是要選一個其他的社團嘍?」

「當然,這是學校規定的,每人都要參加一個社團,」希特勒道︰「不過你現在選龍吟詩社,正好是詩朗隊隊員,比較容易選上就是了。」

「龍吟詩社好玩嗎?」

「不好玩!」希特勒想也不想︰「他們平常社員沒有十個,真正辦事的更少。禮拜五上社團課的時候差不多都在混……」他頓了頓又道︰「而且社長又一天到晚不在。」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因為他們根本就算不上一個社團,只不過是演辯社的傀儡罷了。」

「演辯社?」

「就是演講辯論社嘛!你不是上週才打完新生盃辯論賽嗎?怎麼忘了?」希特勒道︰「記不記得之前的示範賽?」

「你說我們學校學長和北一,中山,建中聯隊的那場比賽?」

「沒錯。我們的三個人你記得吧?一個姓蘇的是演辯社社長,一個我忘了是誰,另一個高高的,不就是龍吟詩社社長嗎?」

「我又不知道龍吟詩社社長是誰。」我道。

「怎麼會呢?」希特勒道︰「每次詩朗隊練習時,那個倒茶倒水的丁學長嘛!」

「喔!」我想了想道︰「沒錯……咦?他怎麼又去參加演辯社?」

「我說過了嘛!他們龍吟詩社只是演辯社傀儡,社長都是演辯社派的。」希特勒道︰「所以才叫你別參加龍吟詩社啊!懂了吧?」他一臉善意規勸貌︰「去詩社實在是太無聊了。」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希特勒發現便當都涼了,便道︰「先吃飯,這件事下次再跟你說。」

吃了一會兒,希特勒突然轉頭問道︰「上次新生盃好玩嗎?」

「你說詩朗個人賽?」

「那是詩韻盃。我說的是剛才提到的辯論賽。」

「不好玩,輸了。」

「那一場輸的?」

「複賽。」

「那就不錯了!」希特勒微笑以示鼓勵︰「我初賽就輸了!」

「你也有打過辯論賽?」

「你不也是?詩韻盃新生盃都上,有什麼感想嗎?」

「沒有……」我想了想︰「……只是蠻佩服演辯社那些學長的,他們示範賽的時候真會蓋,把那三個聯隊的痛宰了一番。」

「那沒什麼,他們佔便宜,」希特勒的表情有點不悅︰「他們那種比法,要是輸了才丟人呢!再說對手又是臨時組的,默契當然沒我們好。」

「學長……」我發現希特勒表情不善,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忙道︰「別提這個了。說一說你今天來找我作什麼吧!」

「嗯!對了!」希特勒回過神來︰「差點忘了。不過今天的事,說實在也和演辯社有關。」

我不語,等他往下說。只聽他問︰「小凱,你要參加演辯社嗎?」

「……」我想了想︰「打新生盃時有點兒想,不過後來就忘了。為什麼這麼問?」

他不答話,只接著問道︰「那現在呢?」

「不知道。」

「唔……」他想了想又問︰「除了演辯社,你有沒有其他選擇?」

「嗯……」我沈吟了一下︰「其實說唱藝術社也不錯……」

「什麼社?」希特勒眼前一亮。我說︰「說唱藝術社啊!怎麼了?」

「哈哈!太妙了!」希特勒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說︰「今天找你就為這個!真是太好了!哈哈!」

「叫我去說唱藝術社?」

「不是『去』說唱藝術社!」希特勒笑道︰「是『來』說唱藝術社!哈哈!」

「你是說唱藝術社的?」

「對啊!今年剛創辦,小達叫我多找幾個高一的。」希特勒高興地道︰「有你加入,真是太好了!」

「小達是誰?」

「他叫劉致達,是我們社長,」希特勒道︰「以前是演辯社的。」

「又一個演辯社的。」

「我也是演辯社出來的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心想天下英才怎麼都在演辯社?便問道︰「為什麼要來出創社?」

「我們都不太喜歡演辯社,所以才出來搞別的。」

「為什麼?演辯社不好嗎?」

「也不是。反正反正說來話長,下次一齊說好了。喂!你一定要加入說唱藝術社喔!」

「我考慮考慮……」正沈吟間,希特勒又道︰「很好玩的!而且活動很多。還有公假,和他們詩朗隊一樣!別考慮了,來看看嘛!」

「嗯……」我想反正也沒什麼更好的選擇,加上希特勒又是創社社員,不參加說唱藝術社反而對不起他,便道︰

「好吧!可是不知道報得上報不上,聽說比較好玩的社團一下子就額滿了。」

「這個你就不用耽心了,哈哈!」希特勒笑道︰「我和訓導處很熟的!」

我一聽不禁好笑︰「你為什麼和訓導處熟?常作壞事?」

「沒有啊!沒事幹就常去嘛!」希特勒無辜地道︰「你以後參加社團就知道了。當個幹部,常常得跑訓導處,久了點自然就會熟了。你不是也和齊教官挺熟的嗎?」

「唉,」我歎了口氣︰「別提了。」

「那你確定要來了?」希特勒再次確定,見我點了點頭,便道︰「那就好!否則表演的事就傷腦筋了。」

「什麼表演的事?」我問道︰「說唱藝術社?」

「是啊!這件事也是今天要和你談的主題之一。」希特勒看看錶︰「差五分鐘就是午睡時間,把便當吃完,我們找個地方聊。」

「合作社不行嗎?」

「中午巡堂教官會囉唆,」希特勒道︰「把便當送回教堂,我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說話。」

十二點四十五分。

成功的校舍是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四棟舊舊的建築像城牆一樣圍著操場,站在任何一角都可以一眼看盡。科學大樓和忠孝樓的夾角是垃圾場,旁邊有一道小小的樓梯。希特勒帶我走到樓梯旁坐下。他說蹺課的人都是從那裡出去的,還帶我瞧了一番。

果然,從樓梯間爬出來,直接就可以站上那間裝垃圾的水泥屋的頂端,而水泥屋的外壁就是青島東路的人行道,真是個爬牆的最佳起跑點。學校好像是為了方便他們設計的。

坐下之後,希特勒便告訴我有關表演的事︰每年我們台北幾所公立高中,都和新加坡有一個交換學生的訪問活動。兩方學生到對方學校去上課,以體會「異國風情」。交換學生的家庭負責接待對方學生的生活,為期一個多月。我們社長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學期是新加坡的學生來訪,在他們要走時,約莫是十二月中,我們會辦一個惜別晚會叫「中新友誼之夜」,所有參與的學校各要出節目。在社長的爭取下,今年成功的表演就由說唱藝術社負責,希特勒和小達商量的結果,希望由我們高一的新生上台,於是他便找上了我。

「就是這樣,」希特勒道︰「你覺得如何?」

「不知道,」我說︰「連社團課都沒上過,就要我表演,你不覺得太冒險了嗎?」

「放心啦!」希特勒道︰「反正我們今年才創社,誰都沒上過台,換成我也一樣。」

「為什麼要找高一的呢?」

「因為我們沒有傳統嘛!」希特勒笑道︰「你們高一的多點經驗,以後辦事比較有把握啊!」他拍拍我的肩膀又道︰「再說,我們上了高三就不能再管了,你們要把社團穩住,這些總得從小訓練吧?哈哈!」

「那表演的內容呢?」

「說唱藝術社嘛!當然是相聲啦!」

「這點我知道,我是說腳本什麼的……」

「那叫段子,相聲段子。」希特勒接口。

「噢,段子。」我說道︰「段子哪兒來?我可不會寫。」

「我也不會。」希特勒道︰「別耽心,社長會準備,指導老師也找好了。」

「那練習時間呢?還有……」

「當然有公假囉!」希特勒打斷了我︰「這些東西我們都會準備好,別發愁。你們只要專心練習就行。」

「對了,相聲不是要兩個人說嗎?」

「當然啊!」

「那另一個是誰?你找了沒有?」

「還沒找,」希特勒皺了皺眉頭道︰「只能等上社團課時再找,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進說唱藝術社。」

「這個嘛,」我瞧他模樣似乎深以為憂,便道︰「我倒是有個人可以推薦推薦。」

「誰?」

「他叫紀俊光,是我們班的。和我交情不壞。」

「他要參加我們社團嗎?」

「小光有提過,但好像不太確定……」我頓了頓,看看希特勒的表情,續道︰「不過他在新生盃的時候被演辯社的人拉過,可能會去演辯社。」

「他決定了沒有?」

「是還沒啦!我可以跟他說說。」我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可是不保證他一定來。」

「那你快勸他,」希特勒問道︰「他合適上台表演嗎?」

「這一點你不用操心,」我道︰「小光在班上是最會搞笑的傢伙,又愛出鋒頭,叫他上台準比我行!」

「那乾脆決定你們倆人好了!」希特勒喜道︰「我晚上打電話給社長!哈哈!」

「別忙,」我連忙潑他冷水︰「他來不來還不知道呢!到時候小心空歡喜一場!」

「這件事,」希特勒笑嘻嘻地瞧著我︰「當然是你去辦了,對不對啊?哈哈!」說著摟起我肩膀,一臉死相地道︰

「我們不是有交情嗎?哈哈!」

這麼談著已是一點五分,我們各自回教室放便當。我小睡了一會兒,直到聽到詩朗隊集合的廣播,才起來洗把臉,把老二叫醒,交待下午若是老師問,就說我去詩朗隊。然後把小光叫醒,稍微同他說一下希特勒的事。瞧他也是一臉神智未復狀,便沒說得很清楚,只說要是有興趣,晚上便打個電話來,否則明天再說。他瞇著眼點點頭,又趴下繼續睡。我回座位拿起詩稿,就去集合了。

詩朗隊的紀律一向很散漫,當我慢吞吞地到了音樂教室的時候,五十人還沒到十個,連領隊丁學長,或是負責帶隊指導的學長們如河馬等也都不見人影。我找個位置坐下,拿起詩稿研究。

我們這次的詩稿本來是「兩岸」,那是一首台灣親人想念大陸兄弟的詩。我在「兩岸」中有六句獨誦句。

成功的詩朗——據學長說——主要的功力都是在獨誦裡發揮。雖然我們是團誦,但獨誦句的功能是開啟段落力量、表達重點情感、做出對比效果及控制進行速度。所以學長挑獨誦人選時著實費心不少,常常為一句獨誦,叫五十幾個人一一試音。是故,當我在一個高三學長的安排下拿到六句獨誦句時,的確感到十分驕傲。

孰料,上個禮拜三來了一個去年畢業的學長,好像姓何還是什麼的傢伙,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在我們練習一半跑進來,在大家還沒弄清楚狀況時就把我們臭罵一頓,然後便自作主張將詩稿換成現在這份「海祭」。

我們高一的隊員大部份都不滿於這個決定,心想你是誰也不說一聲,就來對大伙兒大小聲,不但對我們練了半天的表現大放厥辭,更連一遍也沒聽完就逕自改稿,真是一個他媽的大混球。

誰知道,對於他的意見,除了那個給我獨誦句的學長不太贊成之外,其他學長竟然一點也不考慮就同意;雖然看表情他們也不是很高興,卻不見誰提出反對。

我事後問希特勒為什麼會這樣,希特勒苦笑地說,詩朗隊畢業學長權威很大,他們想怎樣就怎樣,你有意見最好別說,否則他就扣你一個沒上沒下的大帽子,然後問你懂還是他懂。

我當時氣忿忿地說倘若如此,那我乾脆不參加了可以吧?希特勒聞言連忙好言相勸,告訴我千萬不可這般,否則不但以前請的公假會被取消(算成曠課),而且會另受校規處分。他又叫我想想,曠課二十一節就勒令退學,他們再可惡,這種結果還是划不來,何不忍著點呢?

於是雖然大伙兒不滿,詩稿還是改了。其中最令我生氣的是在這首「海祭」之中,因為主要的獨誦句都是強而有力的「快唸句」,而我的音色卻是高而柔的那一型,因此竟然一句獨誦也沒有。想來這都是那個姓何的那個混蛋老烏龜搞的,真是令人生氣!

 生氣的不止我一人,尚有大部份的高一隊員,是故這個禮拜以降,我們高一的便常常搗蛋,不是沒事幹就大聲打屁說笑,就是團誦故意唸不齊。縱使高二的「河馬」一再對咱們大吼大叫,我們也欺他不知是誰在隊伍中胡鬧而故我。誰叫你當時不主持正義,和那隻老烏龜據理力爭呢!活該!

想著想著四下隊員已來得差不多了,丁學長拿著記錄本點名。與想像中一樣︰高一來齊,高二差幾個,高三全沒到。點完名後河馬走出來,拿過丁學長的紀錄本向大家說︰「好了,社員大部分都來齊了(哈哈),現在開始練習。請各位按上台位置站好。」

大伙兒慢吞吞地排成三排,站在合唱團練習用的階梯上,排得亂七八糟(哈哈)。

河馬問道︰「有沒有人忘了帶詩稿?」半數以上的隊員舉手(哈哈)。丁學長拿了一疊詩稿發,又搞了許久。河馬等他發完,說道︰

「等一下練習時請專心(哈哈),別人在唸的時候其他人不要講話(哈哈),要是有獨誦沒來的,請慣例的代唸人別忘記要唸(哈哈哈哈)。都知道了沒有?喂!那個高一的,你在笑什麼?」

我嚇了一跳,瞧河馬正狠狠地瞪著我,忙道︰「沒有什麼,學長。」

河馬追問道︰「沒有什麼你幹嘛笑?」

我忍不住笑道︰「大家都很專心,我覺得很高興,所以笑了。」

正在散漫的大伙兒不禁捧腹大笑。河馬目露凶光,嚴重警告︰「你這小子給我小心點,待會兒再找你算帳!哼!」

哈哈!

解散時是下午五點半,我想起和老二有約,連忙趕回教室。這小子敢情又睡了一下午,一進教室便瞧見他神智未復地坐著發呆。

「又睡了一覺?」我拍拍他笑道︰「基礎理化課太無聊?」

「呵……」他伸個懶腰,慢吞吞地道︰「我下課才睡的。現在幾點?」

「五點四十,走吧!」我把東西往書包一塞,問道︰「下午有沒有什麼事?」老二想了想道︰「喔!有!今天要交社團志願單,下午大家都在討論。」

「交了沒?」我心想糟了,連忙問道︰「有沒有幫我留一份?」老二拿起書包說︰「別耽心,你的已經有人填了。」

「誰幫我填的?」

「小光。他填說唱藝術社。」老二道︰「我叫他先去問你一下,他說他知道你要去那個社團,說你不去也得去,否則他沒人陪很無聊。」

「他也去說唱藝術社?」

「是啊!怎樣?」老二問。我頓時鬆了口氣,心想小光倒不用我去勸了,明天再和他說中新友誼之夜的表演即可,真是省事。於是便把希特勒的話大略向老二提起。老二聽完道︰「原來如此,他倒是很瞭解你。走吧!」

離開學校,我倆向重慶南路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太陽已快落山了,濟南路上都是人。下課的,下班的及路邊攤,十分熱鬧。高三剛上完第八節,正出來吃晚飯,圍牆外的攤販把人行道擠得水洩不通。我問老二︰

「你要不要吃雞排?」

「不要,我要吃麥當勞。」他笑笑地道︰「約好了嘛!有人要請客。」

「他媽的,」我哼了一聲!「又沒說光吃雞排!你不吃我吃!」說著我倆便排上了隊。

成功外面的攤販是有名的,他們每天光賺我們和開南商工同學的錢就賺死他們。這一票中幾乎什麼都有,而名氣最大的就是「陸家油飯」,「鄭姑媽」,「水煎包」和「雞排」等四大家族。他們和成功同學的感情非比尋常,每期校刊「成功青年」都會拿他們來打趣,而不負成青的熱情,他們包東西也都用過期的成青,以致於最近常聽人說成青要改用「衛生油墨」去印,否則同學每天吃太多油墨會中毒云云。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雞排,甜甜辣辣的,極為美味。每天去買,那個賣雞排的和我也挺熟,一見面便打招呼︰

「嗨!今天這麼晚?」

「對啊!社團有事。買一個……」老二突然插口︰「買兩個。」

我回頭瞪他一眼︰「不是不吃嗎?」

「太香了。」

「死人!」我接過雞排,遞了四十過去。賣雞排的陪笑道︰「同學,今天正好漲價,一個廿五。抱歉啦!」

正要掏錢,老二已然遞出了個十元銅板。我心想他反應怎麼那麼快,便聽他道︰「放學的時候我已經吃過一個了。」

「死人!一下吃兩個,不怕胖死你?」

「唉呀!我不怕肥好不好?」說著老實不客氣地接過雞排。

老二算得上是我進成功以來最要好的朋友了。當然,這是因為我們座位相鄰的關係。嚴格說來老二不是個很靈光的傢伙︰講起話來懶洋洋的,臉上難得有一絲看得出來的表情,而那對小小的鳳眼,看起來也總教人覺得他在瞪你。說實話剛開學那幾天我還蠻討厭他的。本來嘛,你換了個新環境,是不是該同你的鄰居親近親近,快些認識認識才是道理?誰知道當時我以一副自認非常友善的笑臉和他搭訕時,這小子竟然只不過瞄了我一眼,似乎沒多大興趣般地點點頭。記得那時候我向他說︰「嗨!同學!你好啊!我叫董子凱!」

「……」

「你呢?貴姓大名?」

「劉遵五。」

「……?抱歉啊,怎麼寫?」

他二話不說,拿出紙筆,用他那斜斜歪歪的筆跡不疾不徐地寫下「劉遵五」三個大字,然後看也不看地推到我面前。

「喔……好名字……」我老大沒趣地道︰「你有沒有什麼比較好叫的外號啊,小名什麼的,以後……」

「沒有。」

「唔……好吧……你忙吧,不打擾你了。」我忙道。

這就是我他媽和他頭一次的對話。之後數日我都不太敢和他攀談,生怕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死相。身邊坐著個木頭人,不食人間煙火地自生自滅,真是令人難過。直到一個禮拜後,有一天上英文課,我向同學借立可白,借了半天都沒有,劉遵五,老二,從他那什麼都有的筆盒裡掏出了枝粗粗的塑膠棒,往我桌上一扔。

「借你。」

我一怔,這小子竟然開口了!拿起那根小棒子瞧瞧,又看了他一眼,正作沒理會處,他又道︰「那就是立可白。」說完便轉頭繼續忙自己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我一瞧果然是立可白,連忙用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著,擱回他的桌上說︰「謝了。真新式的立可白……」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哪裡買的?」

不過一句馬屁,豈料他隨即轉頭道︰「友利。」

「友利?」我發現他的態度似有不同,抓緊機會又說道︰「那是什麼地方?」

「是一家文具行,你不知道嗎?真是……」說著停了一下,把原來似乎是「沒見識」或「孤陋寡聞」的結論按下沒說,續道︰

「在重慶南路上。」

「重慶南路?靠近哪裡?」我問道。他想了想說︰「我不會講,放學帶你去。」

「好啊!」

我心想真稀奇,這小子還會約人哩!於是放學後我便和他一道走了。一路上兩人聊了許久,我才知道他並不是不喜歡和人交際,只是從前國中時有些不愉快的經驗,使他除非他確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不是很難纏,或不是很討厭,很煩人之前,他不會主動地和人接觸;而他說這些日子以來,感覺上我不是很俗氣的傢伙,這才肯和我來往。

就這樣,我倆常常一起去友利,一起去福利社。久而久之,反而真的要好了起來。

當我倆有說有笑地走到重慶南路時,友利已經打烊了。我不禁抱怨道︰「老二,怎麼每次來都打烊,是不是倒店了?」老二道︰「他們六點關門,誰教你練社團那麼晚?」

「現在怎麼辦?」

「聽說有人要請客。」

「媽的,」我罵道︰「你就是忘不了吃。」

麥當勞。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五點多正是放學的時刻,各路英雄齊聚一堂,彷彿是一個規模頗大的高中聯誼活動。說實在我很喜歡這種感覺;許許多多和自己身分相同,年紀相若的人,紛紛雜雜地來去,可能在某一個日子裡,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真擠。」老二說︰「怎麼這麼多人?」

「今天禮拜三,補習的班次多。」我說︰「你看啊!都是學生。」

「搞不好會碰到我姊。」老二看了看周圍︰「她喜歡到處亂跑。」

我四下瞧了瞧,指著一個胖胖的,中正的女生道︰「是不是她?」

老二轉頭看了一眼,對我說︰「我姊又不胖,別亂指!」我不禁好笑︰「我猜猜嘛!對了,你姊讀哪兒?」

「和你馬子一樣,北一女。」

「她讀補校,」我說道︰「夜間部,正在上課。」

「那你什麼時候和她見面?」

「每天等她放學,」我道︰「九點半。」

老二看了看錶,說道︰「還早嘛,那你中間的時間都去哪兒?」

「重慶南路上逛逛,或在麥當勞看書。」

「你們怎麼認識的?」

「同一所國中。你也想追一個?」

「沒興趣。」老二道︰「無聊。」

「怎麼會無聊呢?」我問。老二不答,續問道︰

「那你們在一起都做什麼?」

「逛逛街吧,」我想了想道︰「或者去看MTV。反正我白天上課,她晚上上課,也沒什麼時間出去玩。」

「聽說MTV裡面可以胡搞。」

「胡說!我們不過看電影而已!」我罵了一句又道︰「而且近來MTV門都不能鎖,想胡搞也沒辦法!」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別胡思亂想,」我解釋道︰「我們清純得很!」

「光看MTV不無聊嗎?」

「又不是天天去!誰有那種閒功夫!」我說道︰「我們差不多都是等她放學之後,去中正紀念堂散散步,或者聊聊天就回家。」

「不無聊嗎?」

「為什麼無聊呢?」我問道︰「不然我們要做什麼?」

老二想了想︰「我又沒有女朋友,誰知道?」

「找一個嘛!」

「我沒興趣嘛!」老二道。我調侃道︰「是不是追不到?太胖了?還是太醜?」

「誰跟你一樣!」老二抗議︰「我是真的沒興趣!」

「那是因為你沒經驗,否則就不會這麼說。」

「她很好嗎?」

「什麼意思?」

「我是問,她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

「這個……」我想了想不知怎麼說,便道︰「我不會說。哪裡有這種問法的?」

「那該怎麼問?」

「貓為什麼愛捉老鼠?」我說道︰「自己喜歡就好。哪裡來這麼多囉唆!」

「那可不一定。」老二反駁道︰「總有點原因啊!」

「那你為什麼和我做朋友?我很好嗎?」我反問。

老二笑道︰「很好啊!」

「好在哪?」

「嗯……」老二頓了頓,接著笑了起來︰「你常請客,有什麼不好?」

「少來!下次不請你了。」我罵道︰「酒肉朋友!」

「其實……」老二想了想措辭後道︰「上次你聽我說沒來過麥當勞,就請我一回,我很感謝你的……」

「怎麼突然這麼說?」我一愣,只聽他說︰「……那次我覺得你人很好,我們也沒有交情,你就願意請客。我以前的朋友都不會這樣。」

他這麼一讚,我反而不太好意思了,連忙道︰「其實那也算不了什麼啦!同學嘛,又花不了多少錢。再說那天是我找你去友利的,飯錢我出也是應該的呀!」我笑了笑續道︰「誰教我落了個『凱子』的外號呢?」

「唔……」他頓了頓,岔開話題道︰「你和你的女朋友……」

「小玫。」

「喔,小玫。你們出去時誰出錢?」

「不一定,多半是我。」

「喔。」他嗯了一聲。我問道︰「你問這個幹嘛?」

「沒有。隨便問問。」他看看四周已漸漸減少的人,半晌不語。隔了老半天才又開口道︰

「她對你好不好?」

「好啊!為什麼?」

「怎麼都不太聽你提到她?」

「這個……」我想了想,頗久才道︰「不知道。大概是你沒問吧!」老二又嗯了一聲。我忍不住問道︰「喂!老二,你今天的問題怎麼老是沒頭沒腦的?想問什麼直說嘛!」

「沒什麼。只是好奇。」

「自己去追一個,你統統都知道了,少在這兒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行不行?」我說道。老二彷彿沒聽見似地又問︰

「你對她好不好?」

「他媽的,你沒聽見嗎?」我推了他一把。他好像非常無辜地又道︰「別動手嘛!我不過問問而已。」

「好!告訴你,我對她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可以了吧?」

「可以了。」

「真是搞不過你!」我歎口氣道︰「神經兮兮的!」

老二傻笑一番後起身去洗手間。此時一個穿綠制服的女生走到旁邊的位置坐下。我拿起桌上的可樂,擦了擦杯緣的水珠,淺淺地喝了一口。那個北一女的把咖啡放到桌上,起身將餐盤放到垃圾桶上的回收處,又回位坐下。打開杯蓋,加入糖和奶精,拿起湯匙攪拌一下,放放涼,喝了一大口。然後放下杯子,從書包中拿出了一本筆記簿,開始寫些不知道什麼的東西。我斜斜地看著她,眼前泛起了我的小玫。想著等一下去北一女門口接她,和她一齊散步在暗暗的中正紀念堂;想著和她牽手同行,漫步在沁涼的秋夜之中。

老二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座位上,推了我一把說道︰「在想什麼?」

「沒什麼。」

「等一下就見面了,這樣就忍不住了?」

「別瞎說,」我不知為什麼,或許是老二瞧見我一直盯著那個北一女,猜到我在想小玫,而感到些微的不好意思,連忙道︰「我不過發發呆而已。」

老二笑著說︰「好吧。不管你。對了,你是真的想去說唱藝術社嗎?」

「是啊。」

「那個社團是幹什麼的?」老二問。我回答道︰「說相聲吧!不然就是研究中國曲藝什麼的。」

「什麼是曲藝?」

「說實在我也不清楚,不過想必是什麼京韻大鼓,河南墜子這些東西吧。」

「你為什麼對這些東西有興趣?」

「我常聽相聲嘛!當中偶爾會提到。」

「我也喜歡聽相聲!」老二興沖沖地說︰「我常聽相聲錄音帶。」

「你聽過哪些段子?」

「我聽過……對了,你知道『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嗎?」

「那好像是齣舞台劇,」我想了想道︰「只是表演方法是相聲而已。」

「差不多就好,」老二道︰「那你都聽什麼?」

「我聽的是魏龍豪和吳兆南的『相聲集錦』,有好多捲哩!」我問道︰「你聽過嗎?」

「沒有。哪天借我。」

「好啊。」我接回適才的話題︰「所以我想去說唱藝術社學相聲。你要不要一齊去?」

「算了,我不會表演。」老二拒絕我的提議,又問道︰「什麼時候開始上社團課?」

「聽說是下禮拜。怎樣?」

「沒什麼,只是好奇你為什麼會想去說相聲。」

「喔,你還記得開學那幾天吧?走廊上不是都貼滿了說唱藝術社的海報嗎?」我提醒他。老二偏著頭想了想道︰

「就是那張很醜的?」

「對,上面那兩個模糊不清的人,」我道︰「就是剛才跟你提過的魏龍豪及吳兆南。」

「那又怎樣?」

「後來我聽小光說,說唱藝術社的指導老師是魏龍豪的徒弟,」我又神往地道︰「所以啦,就想去報名。」

「原來如此。」老二應了一聲。我續道︰「加上以前國中表演過一次相聲,有點經驗,就更想去了。」

「你講過相聲?表演一段吧!」

「一個人怎麼講?下次吧!」我想起了希特勒的請託,便道︰「十二月中有中新友誼之夜,我會找小光一齊上,到時候你再看我們表演吧!」

「好吧。」老二看看錶道︰「快八點了,我要回去了。」

「這麼早?」

「晚上有事。再說已經吃過你一頓了。」

「媽的!」我心想他為什麼老在這一點上作文章,真是令人哭笑不得︰「那你先回去吧!豬!」

「別亂罵。」老二收了書包笑道︰「明天見啦!和馬子快樂吧!」

九點左右我離開了麥當勞,漫步在熱鬧的重慶南路上。這時大部份的補習班都下課了,路上來來往往的儘是高中生。我看著一堆一堆,三五成群的學生,有說有笑地與我擦肩而過,心中不禁泛起些許羨慕的感覺。這一陣子每天晚上都因接小玫而經過重慶南路,我常常會看到這些與我同樣是高中生的男孩女孩,好像很「進入情況」般地穿梭來去,使我每每覺得自己的生活過於單調,彷彿缺少了些什麼似的,而感到些許的失落。

也許我太敏感了。上高中才一個月,已經參加兩個社團,有一個對我很好的女朋友,有一個很照顧我的學長,更有一個已然有某種程度交情的老二,實在是該滿足了。可是,也許是以前生活一直在家附近,從小被管得緊,亦或是對高中有太多期望的緣故,我總希望這三年高中生活要每分鐘都無比絢燦,無比豐富而充滿變化。所以當生活逐漸安定下來的時刻,我便不由自主地想找些新的感受。

正因為如此,每當我看到晚上在此逛來逛去的高中生時,便覺得他們都好像馬上就要去做什麼似地,而好希望加入他們去刺激一番。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

過了衡陽路口沒有公車站,人也少多了。看得到的高中生全是北一女,有補校的,有日間部留校K書的,在橙黃色街燈中快步而過。這一段霓虹燈很少,街景看起來暗暗的,在總統府前橘色聚光燈的反照下,使路人變成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影。晚上的風,吹來仲秋初現的涼氣,微微地透出些許的寒冷。

穿過總統府前漫長的,似無休止的紅磚道,我逐漸由適才的失落情緒抽離,而感到即將見到小玫的興奮。小玫和我國三就在一起了,但每次找她時,我都還是會像初戀般地覺得心裡滿滿的。她是一個敏銳而聰明的女孩,通常對於我的心事,即使不明所以,卻都能在最短時間內察覺;反而是她的想法,我都要等到她開口之後才能知曉。或許是我太不用心,亦或許她藏得太好,想起剛才老二在麥當勞那些奇怪的話,我私忖也許太忽略她了。

這些日子我和小玫相處的時間多半是像現在一樣,等她放學之後接她,和她逛逛重慶南路或中正紀念堂,頂多偶爾蹺一早上課,和她看看MTV之類的。說真的,她晚上上課而我是白天,想要多見面,可真是不容易。

轉眼已到北一女對面的路口。我站在一個憲兵旁等那道特別久的紅綠燈。北一女門前許多補校學生正匆忙地走出,但我一眼就看到背著雙手,微微偏著頭,隔著馬路的小玫。每天晚上她都是這個姿式。而且,雖然光線很暗,距離很遠,我還是依稀感到她臉上的表情︰淺淺的笑,明亮的雙眼凝視著我,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

紅燈怎麼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