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替身之舞

凌晨三點的榮總急診室。

月光和狗的朋友們都到了,大家一言不發,坐在急診室敞亮而慘白的大廳裡,默默地等著值班醫師的消息。

十分鐘,只有十分鐘,短暫而微不足道的十分鐘,就可以決定仍在急救中的,詩聖的生死。

至於我們,原本無所不能,此刻卻什麼都不能做的我們,正圍在擔架床邊,看著床上沾滿血跡的被單,與被單之下的,永遠不會再度甦醒的玟。

出奇的,沒有人像想像中一般地流著眼淚;同樣地,也沒有人有任何表情流露在外。彷彿知道這就是最後的判決,無論悲傷難過、痛苦遺憾,都已經沒有任何用處。大家只是靜靜地,無聲地圍成一圈,坐在她的身邊,像是幫她送行一般。

我們的大姊,我的情人,玟,已經在二十分鐘前過世了。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啊!我心想,一個鐘頭前她還在月光和狗,還跟大家泡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只在頃刻之間,她就死了、過去了、永別了、掛點了……

這怎麼可能呢?我心道,她一定是在開玩笑罷,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那麼堅強的、充滿生命力的、永遠跟命運搏鬥的她,怎麼可能就這樣過去了呢?

我不禁猜想,她一定是知道我對薇的感情仍然無法割捨,又無法正面表示她對我的不滿,於是才想到用這種辦法來吸引我的注意力的。

對,一定是這樣!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她的餿主意。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常常不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來,有時候又會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生氣,怪我不了解她。對!她一定又來了,搞一些帶著傻氣,又讓人沒辦法生氣的怪花樣,直到我跟她婉言道歉,好言好語地詢問她的心事,這才把情緒發抒出來。

沒錯,這一定又是她的主意!

那麼,好了嘛,別再生氣了。我知道是我不對,薇也不對,我們都不對,大家都對不起妳……這樣好不好?妳不要再生氣了,玟,我們不是好情人嗎?一點小事,不要把大家都嚇成這樣好嗎?

妳看狗弟,他都被妳嚇傻了呢!瞧他進來到現在都沒說話,這像是他那種囉唆鬼應有的德行嗎?再看小嘟,他又在那裡抖腿了,妳不是最討厭他這麼做嗎?趕快起來嚇嚇他,叫他別再搞出那副妳覺得是下流胚子才有的樣子了……

玟,別再這樣了好不好?妳趕快起來,再去把詩聖叫出來,別再玩這個恐怖的遊戲,大家一起回去了好不好?我跟妳保證,從今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對不起妳了……從今以後,我跟薇把界限劃清,我再也不在任何地方,不在任何行為甚至想法上對不起妳了,好不好呢?妳不是有我的寶寶了嗎?我也不唸書了,明天……不,就是今天晚上,我就把妳帶回家,跟我爸爸媽媽把話說清楚,然後馬上找個黃道吉日結婚,妳說好不好呢?

對,不要懷疑,結婚就是結婚啊!這妳會不懂嗎?就是我們找兩個公證人,到教堂或法院辦個手續,然後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宴席,當眾宣佈我們是夫妻……好啊,辦兩次,台北一次,八斗子一次,妳要辦幾次都行。我老子會出錢,妳不必擔心這個;只要好好想想妳要請多少人就可以了。

不然我們這樣吧,分次舉行,先請師長親戚,再請同學朋友,妳我不同的範圍可以分開請。每次都搞得盛大風光,然後叫小雁弟兄來伴奏。長輩那一次大概不大可能,其他幾次我們可以到一些別出心裁的地方辦,像是什麼山上海邊,或者到Pub舞廳都可以……只要妳喜歡,我還可以動員說唱藝術社的社員說幾段相聲助興。

再不然的話,我們再去一次太平山,我在山上給妳放煙火,然後我們喝個爛醉,躲到帳篷裡去胡攪加睡覺,還點根蠟燭,妳說這是不是浪漫翻了呢?妳說說看哪,我的主意好不好呢?

什麼……孩子的事……妳不要耽這種心啦!誰會知道這件事啊?妳不是剛懷不久嗎?隔幾個月雖然大家都知道了,但誰會去算妳是什麼時候有的呢?別耽心這個,誰敢笑妳,光我加上詩聖,就夠給他好看了,妳放心吧……

玟,妳快起來了啦!這樣一直躺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還是快點起來比較好喔!等一下詩聖那邊裝不下去跑過來,妳可是會很糗的喔!尤其是薇啦,她最會虧了,到時候我要是幫妳說話打圓場,可不見得抵得過喔!妳怕不怕啊?

玟,妳說話啊!妳怕不怕啊?妳不要一直這樣,我告訴妳……我乾脆跟妳招了吧,妳不怕,我可是真的很怕的,妳絕對不能這樣子一直躺下去,我們還有好多東西、好多地方都沒有吃過玩過……妳現在躺著沒關係,算是休息或鬧脾氣都可以,但是妳答應我,千萬別就這樣下去,別一直躺個沒完喔……

玟,妳答應我啊……

值班醫生走了出來,十分戲劇性地露出了一個「很遺憾」的表情,對我們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小嘟和薇兩個人終於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同時放聲大哭了起來。

不可遏抑的絕望震撼著我們,像是砸落地面,瞬間粉碎的玻璃杯一般,剎那間粉碎了我們最後的期望。

他,強悍痛快的詩聖,還是沒撐過去。

玟已經死了。

詩聖,跟著玟的腳步,也死了。

玟跟詩聖,就此與大家死別。

短短的時間裡,他們兩個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跟我們告別了。

約莫二十分鐘後,兩個警察來到了醫院,和我們索取有關死者的資料,說是要帶著肇事的司機和死者家屬到醫院做筆錄,以鑑定肇事責任,順便領回兩人的遺物及機車。

詩聖裡在南部,玟則根本沒有家人可言,經過與警員的協商,薇和我留下來處理兩人的後事,森怪等人則代表兩人的親屬,至警局辦理善後事宜。

跑來一個護士,要求我倆繳付適才急救的費用。費用倒不貴,一千多塊就打發了。只是我排隊繳費卻排了將近二十分鐘。

又來了幾個身穿藍色制服的榮總員工,說是要將兩人移至太平間暫放。我跟薇於是跟著救護車,陪著他們的遺體直到太平間。

太平間裡橫七八豎地都是蓋著白布的擔架,擁擠的程度讓人感到心驚。兩人原本分別被安置於不同的「廳」,後來在我跟薇的一致堅持下,才勉強擠出了一塊空位,將兩人放在一起。

隨後,一個看起來還沒睡醒的榮總葬儀部辦事員找上了我們,在太平間旁邊的靈堂設了兩個臨時牌位。薇嫌他們字寫得不好,主動借用他們的毛筆,用她娟秀挺拔的字跡繕寫好兩人的名字。

隨後我倆代表其他三個去警局的朋友,點起了香,沈重而悲傷地祭拜著他們。

薇又哭了,我還在忍著。

不一會兒,薇表示要替他們買點鮮花素果,以及一條菸。我看看表,八點已過,店家應該也都開了,於是便陪著她一起走出去。

日光隨著早晨的氣息,無聲地映入了榮總的庭園。又是一個晚起的禮拜日早晨,四周靜靜地,窗外只偶然傳出幾聲鳥鳴。陽明山的山腳下,天母的市街還在熟睡之中。

我們默默地走出了榮總的大門,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兩人在天母東路上緩緩地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才提著許多的花果冥紙,走回了太平間。

花果上貢已畢,隨即焚燒冥紙。太平間後頭是一個舊舊的,頗歷年所的金銀爐,我們兩人走到爐邊,拿出冥紙,彼此都不說一句話地折了起來。

爐邊風很大,吹得沙塵四散,我倆都把眼睛瞇了起來。轉眼間折完冥紙,兩人祝禱一番,隨即點燃了火,將紙錢元寶一張張、一枚枚地投入了火焰之中。

草紙很快地燒化了,在鼓動鳴響的大風之中,將墨黑散亂的灰燼吹得滿天翔舞。

像是兩人的生命一般,轉化成我們所不懂的形式,存在於我們看不懂的空間。就這麼飄著、飛著,遠遠地拋離了昔日的悲歡離合,飄啊飄地,向更高的天空飄飛。

這麼飄啊飄地,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一會兒,小嘟森怪回來了。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沈重,看起來又頗為氣憤。

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兩人都只是搖搖頭,表示狗弟回現場拿機車,肇事的卡車司機已經交保,其他什麼都沒有說。

再祭過一次靈位已是十點左右,薇在森怪的陪同下回家休息,我則堅持去學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學校。只是,我覺得通知學校似乎是一件該做的事。

進校門的時候已經是第四節上課了。我沒有穿制服,一個人像是幽靈般地走到了訓導處門口,習慣性地嘟噥了一聲報告,便逕自地走向老齊的位置。

教官看到我時吃了老大一驚,或許因我一晚沒睡,看起來有些狼狽。我在眾位教官組長的面前把他拉出來,對他說了這件事。

他的表情越來越沈重,眉心皺成一團。我則緩緩地說著事情,沒有一點情緒。只聽他急忙地詢問著所有的細節,我知道的就跟他說,不知道的,也無可奈何。

教官的眼眶溼了,出奇地讓我看到了硬漢也似的他,從來不掉,也不該掉的淚。

這一瞬間,我才終於開始感到了撕裂般的痛楚,當場放聲大哭了起來。

二月二十八日,禮拜三正午的濟南路教室。

學校外傳來鬧事群眾的聲音,一聲聲口號和叫罵,伴隨者示威隊伍緩緩行進在涼颼颼的空氣之中。「死難者無罪」、「還我公理」、「劊子手下台」、「政府公開道歉」的聲音中,還穿插著震天介響,不知為何而放的靈歌。

我不懂他們在吵什麼,聽口氣像是在為二二八平反,順便趁機鬧大家個灰頭土臉。其實人都死了那麼多年,死者尚且入土為安,不知活人還吵個什麼勁?

還有,立法院正門在中山南路,這些人把濟南路圍起來不知是什麼原因。世上真的有太多事是無法理解的,我心想,拿出了隨身聽,試圖隔離起那些鬼哭般的葬歌祭文。

還是一樣亂糟糟的吃飯時間。大家被窗外的遊行搞得暈頭轉向,每個人看起來都十分怪異:小光把腳擱在桌子上,整個人靠向椅背故示閒暇;芭樂抱著顆籃球吃午飯,似乎待會兒就要去一展身手。土撥鼠和鳥蛋照例嘲笑推打,而黃肥臭屁兩個詩朗隊的幹部,則密密窩成一塊細語綿綿,似乎正商量著如何幫演辯社推出的「學生代表聯誼會」候選人拉票佈樁。

幾個說唱藝術社的學弟通過訓導處賴小姐撥音找社長,「報告,報告,請二○三班董子凱同學,立刻到訓導處報到」,這已經是第三回廣播了。

希特勒跑了來,連問我為什麼不去主持上個禮拜就預定好的,今天中午的社團會議。他還說,由於近來我剛帶社團上過七、八次校內校外各級公演,聲勢搞得老大,此刻代聯會會長選舉在即,我們一定要趁機投入選戰,藉儀隊、成青社那組候選人之力對抗演辯社,順便擴大本社在社團間的地位。

我搖搖頭,不理會他的建議。他急了,拉張椅子坐下來對我分析利害。我默默地聽他說完,隨即指出社長是我,我有權決定社團走向。對於這種鬥爭,我並不贊成的意見。

他勸了我半天,最後終於歎了口氣,說道:

「小凱,我一向說不過你。但是你要知道……」

「我知道,四大任務。」

「你既然知道,就不可以放棄任何機會。」他強調。

「我沒有放棄任何機會。只是,這不能算是個機會。」我說。

「你想想,現在已經是下學期了,你當社長半年,四大任務還沒完成一半。叫我怎麼不……」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打斷他:「但是,我也有我的問題。這半年來你別看我老是睡眠不足,社團正事可沒丟過一件。魏老師我是不是留住了?基女相聲社我有沒有繼續來往?她們省賽的段子是不是我們出的?北一演講社我有沒有做公關?上次演講社參加北一社團聯展,是誰出面幫忙的?還有……」

「還有儀隊、籃球隊隊慶,國樂及口琴社社慶的公演……」他接口。

「以及樂聲揚。」我說。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爭取到主持了?」

「不是主持,是出一個節目。」

「那……」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你是怎麼打敗演辯社的干擾的?」

「靠儀隊拉管樂社,」我笑道:「加上口琴及國樂社的推動。只要今年演辯蔡沒當選,就一定沒問題。」

「要是他當選了呢?」

「所以我才中立啊!」我說:「國管兩社他動不起,辦樂聲揚又少不了糾察隊,即使他當選,只要跟我沒有深仇大怨,配合這些好朋友,大概不會來找麻煩。」

「原來如此……」他笑道:「那似乎是我多心了。」

「沒有,謝謝你的關心。」

「對了……聽說最近你的好朋友過世了?」

「老齊跟你說的?」

「對,他要我來開導你。」

「我很正常,多謝你們的好意。」

「聽說你都不太說話?」他關心地問。

「沒有,那是謠言。」

「可是……」他看了我一眼:「教官說,你最近每天都定時來上課了。是不是……」

「他不喜歡我來上課嗎?」我打斷他。

「當然不是啦,」他忙道:「可是……」

「那就不必替我耽心了。」我說。

「你確定沒問題嗎?」他又問,似乎知道我在迴避。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問題?」我緩緩地說:「學長,你不必替我耽心。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他拍了我的肩膀一把:「有心事記得跟我說。」

「嗯,再見。」我對他揮了揮手:

「我沒什麼心事的。」

事情過後,月光和狗就不一樣了。大家對他們的死都避諱不提,只是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上台,改找DJ放音樂混時間。

狗弟又開始成天喝得爛醉。

小嘟重新出現了「以頭打鼓」的惡習。

森怪跟往常一樣,只是話說得更少。

而薇卻開始收拾行囊,等到葬禮一過,就要回去加拿大。

只有我還跟從前一樣,說起話來囉囉唆唆,每天都在找一堆無聊的事尋自己開心。

狗弟每回喝醉,就不能自主地跟我說一大堆廢話,像是什麼「都是你害死大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或是「沒有你之前大家都沒事,一有你,死得死,散得散,什麼都不對了」之類的話。

我知道他傷心,也不去怪他;有時候他會動粗,我也只是默然地讓他發洩。還好森怪每回都在旁邊勸阻,我這才沒有帶多少傷。

薇知道勸也是沒用,私下勸告我這一陣子少去月光和狗。但是,每當太陽下山,霓虹亮起的時候,我都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出學校,攔輛計程車,然後直奔月光和狗。

因為,只有那裡,才有玟的感覺。

狗弟其實是藉酒裝瘋的,這點我早就知道了。因為,只要我每次不理他的風言風語,一個人走到玟的房間的當口,他就會馬上自愛地閉上狗嘴。

其實我到她房間也沒幹什麼,多半是抱著她的吉他,彈幾首我們曾經唱過的歌;或者幫她整理整理衣服,收收桌子上的雜物而已。我不會特別去思念她,一來是沒用,二來是氣氛不適合我哭,是故想到她時,我倒是蠻平靜的。

當然,偶爾情緒無法控制的片刻,我還是會掉幾滴眼淚。不過那一定是當我想起我倆要一起上大學的承諾,看到燈光想起燦爛清亮的煙火,以及想起她的臉的時刻。所幸我不會常常想起這些事,所以我也不常常墮淚。只是靜靜地,幫她整理著生前的一些東西,呼吸著房中的氣息,假裝她還在這裡。

至於薇,也從不在這種時候打擾我。

這幾天去學校之前,薇都會送我去榮總的臨時靈堂,兩人跟他們上一柱香,偶爾去太平間看看他們的遺體。薇總是哭得很厲害,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勸她,只好任她自己哭,再自己控制。

老實講,對她的死,我其實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感覺了。如果我們是分別、是分手,那還比較痛苦,因為我總會覺得那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避免的。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那死了就是死了嘛,難過有什麼用,他們又不會因此活過來。再說,我還是一直執拗著相信,她是開玩笑的。

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當晚的血污已然被擦拭乾淨了。玟的臉色本就蒼白,即使沒有了氣息,看起來也不是很有差別。我每次都覺得,只要我轉過身去,她就會忍不住地偷笑著;一待我回頭,她又開始裝死嚇我。

當然,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希望終將是會破滅的。只是,起碼在此刻,我還有不去面對的餘暇。我心中認為,除非我看到他們的遺體被火化,被燒成一堆沒有感覺的灰燼,否則一切都是可以補救、可以挽回的。

是的,我真的這麼認為。事在人為,沒有什麼事是沒有退路的。

三月二日。詩聖出殯。

小嘟開著九人座,載著包含狗弟、森怪、順子、薇和我的大家,在清晨的高速公路上奔馳。五點不到,四野仍是一片漆黑。大家都不講話,努力保持著昏睡的狀態,以避免這股說不上來的壓力,與無可奈何的淒涼。

小嘟倒是很平和,安安穩穩地開著車。他放著披頭的音樂,那張著名的「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專輯,試圖保持著清醒與寧靜。

詩聖的葬禮是下午一點,這麼早就出發是為了怕塞車。

大家商量好了,中午之前到高雄,先去吃一頓,再去行禮。省得到時候吃不下。

關於奠儀,我們決定一人包三千,加在一起是一萬八,白包也特意不去買,由薇負責製作。

我寫了一首詩,算是給「詩聖」這個名字做交待。

我們也訂了花圈,從高雄直接送到靈堂。

感覺上,我們做了所有能夠表示心意的事。

路旁的景色逐漸地清楚了起來,天色也慢慢亮了。天空由漆黑轉深藍,逐漸呈現日出的萬丈金光。

今天是一個好天氣,我心想,真是諷刺。

然而,諷刺的不只是這個。今天是三月二日,也就是說,認識薇到現在,已經一年整了。

今天是我跟薇的相識紀念日。

真是諷刺啊!去年的今天,若是我記得沒錯,是一個天氣陰沈的日子。當時我剛跟小玫分離,成天心情不好,詩聖覺得這不是辦法,於是輾轉介紹我認識了薇。

對,就是今天。一年前的今天,我跟她在館前路麥當勞初識,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出現,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坐在我的位置上翻我的課本,還抽我的菸。

傍晚,我們一起聊天,一起去金橋喝咖啡,一起去中正紀念堂,坐在大中至正的牌樓下聊到晚上十一點半。我還記得當天晚上,我第一次發覺時間過得那麼快,要不是中正紀念堂十一點準時熄燈,我會跟她聊到次晨。

真是諷刺啊,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已經換了三個女朋友。而且,一個因為我遠去異國,一個被我拋棄而痛苦至今,最後一個,卻又因我而過世。

真是諷刺啊,才一年,我就變了那麼多了。本來是個正常的高中生,現今又抽煙又喝酒又吸毒,又流浪在外經常不回家。

真是諷刺啊,一年之間,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經歷過瘋狂般的快樂,也嘗過毀滅性的痛苦;我曾體會過依偎的充實,也深陷於失落的孤寂。我開始變得疑心、不信任、虛偽而冷漠,不再是以往單純而知所感激的我了。

最諷刺的是,這些故事的主角們,全都是願意為我犧牲一切的好人。他們幫助我、體貼我、安慰我、鼓勵我,他們都向我證明了天國的存在,而我卻自己選擇了地獄的窄門。

三月二日,詩聖出殯。

三月二日,相識紀念日。

真是的,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事情了。

音響中,披頭唱起了「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專輯的第二首歌:「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

「小嘟,跳下一首。」薇突然說。

小嘟一愣,也不問原因,當即按下音響的選曲鍵。我暗暗看了薇一眼,心裡已然明白她要跳歌的理由。因為,當時我跟她真正開始交往,彼此真心相通,就是從她在月光和狗唱這首歌給我聽開的頭。而今天的氣氛,不適合聽這種「深具意義」的歌。

披頭唱起了第三首歌:「露西和鑽石在天上」。

「再跳。」狗弟出了聲。

這首歌傳說是披頭老大約翰藍儂服食LSD後寫的。今天的氣氛不一樣,狗弟不願意聽這首歌。

披頭唱起了第四首歌:「情勢好轉」。這回不等人說,小嘟自己跳了下一首。

披頭唱起了第五首歌:「修補破洞」。

我一聽到這首歌,突然想起了詩聖當天滿身血跡的感覺。於是也要他再跳一首。

小嘟連跳三首,不讓披頭唱有關離家出走的「她離開家」,充滿迷幻味的「為了風箏先生的利益」以及談死亡哲學的「陪著你.失去你」。

第九首比較輕鬆,是講老夫老妻情感的「當我六十四歲」,但我說要跳。第十首「可愛的麗塔」相形沈重,內容是說兩個人在都市偶發卻無法掌握的愛情,狗弟說要跳。

十一首跟第一首相同,是主打歌「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唯一可以聽的,大家都沒出聲。

最後一首是夢囈一般的「生命中的一天」,還沒到前奏,小嘟就抽出了唱盤。大家都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連披頭都不能聽了,我心想。整張劃時代的專輯,竟然只有兩首一模一樣的「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我們大家都聽得下去。

真是諷刺的一天。

一路沈默,十點半不到,我們就抵達了高雄。

大家都快瘋了,這種氣氛是我們都沒經歷過的,於是在森怪的建議下,大夥兒隨便吃了個中飯,便到大統百貨頂樓的遊樂場鬼混了一個多小時。

一點前後,我們到了高雄市殯儀館。

婚喪喜慶都是一個樣子的,門口一堆人,有個攤位收錢。詩聖的大哥站在門口,在滿天飄動的白幡中和幾個朋友抽煙聊天。

太陽很好,帶著南台灣的慵懶氣氛,在強光中凝滯著正午的沈緩氣氛。

我們上前簽名致奠儀,各自別著一朵白花,悄悄地走入了靈堂。

詩聖的爸爸是高雄角頭,是故他的葬禮,也是一大堆地痞流氓的聚會。裡面戴墨鏡穿黑西裝的不知凡幾,若非相交已久,真的會覺得進錯了廳。

四壁都是輓聯,上面寫滿了沒看過的名字。不過數量最多的,還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像是什麼什麼議員,某某總幹事之類的。當然,也有幾張是熟人送的:「台北市成功高中教官室敬輓」、「台北市私立開南高職十六大隊樂團張爽能以下敬輓」、「紅太陽樂團林克基以下敬輓」……等等。

詩聖的三哥看到了我們,走了過來。對狗弟說:

「辛苦了,從台北下來。」

狗弟張口,本欲說節哀順變的,忽然覺得似乎不妥,一時說不出話來。薇幫她開了口:

「還好。我們都很難過。」

「是啊,真是的,」他歎了口氣:「老六搞什麼東西嘛,騎車也不知道小心……對了,妳一定就是那個是林美薇了?」

薇點點頭。

「難怪,唉……」他又歎了口氣,想了想,說道:「他跟我說過,妳對他很好。」

薇默然地低下了頭。

「別難過了,」他拍了薇的肩膀一把:「哪裡找不到男朋友?老六散散的,跟著他反而常生氣,死了也就算了。」

薇沒接口,森怪開了口:

「三哥,問你一件事。」

「嗯?」

「伯父他們還好吧?」

「謝謝,你不必耽心。」他點點頭:「老六已經三、四年沒回家了,當時他也是跑出去的,我家老頭對他沒什麼好感,所以也不會很傷心。」

「伯母呢?」森怪追問。

「咦,我媽早掛啦!」他詫異地說:「原來你們都不知道。」

大家都搖了搖頭。他續道:「管他呢,大家反正都不聚在一起,平常都在台北,只有老么在家陪老頭。」

「為什麼在頭七出殯呢?」森怪又問。

「這是我家習俗,只要超過六歲,誰都一樣。」三哥解釋,轉頭看著進來的人,說道:

「那我先走了,你們去行個禮,然後就散人吧。不要在殯儀館呆太久,對自己不好。」

說著他便去招呼其他人。這時只聽裡頭開始吹打,我們隨即魚貫而入,站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中央的靈柩,以及詩聖那張愛笑不笑的,冷漠卻幽默的照片。

煩瑣的程序,吵得令人無奈的吹鼓,加上外頭滲入,把輓聯吹得四下逃散的風,讓我覺得十分焦躁、心煩而不安。

不知所云的祭文念完,狼狽不堪的家屬答禮完,依依呀呀一陣鼓號,隨即是瞻仰遺容。

我們順著隊伍走過詩聖的身邊。他躺在棺材裡,臉上化妝得很濃。我們幾乎都不認得他了。

相信,他一定也覺得這個樣子有點難為情。

就在走到他身邊的那一瞬間,突然,我心裡浮起了一個疑問。

死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感覺呢?

自古到今,似乎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那親友死亡是什麼感覺呢?

這個問題,我至今才方知。

照理說,應該是很痛苦的吧?記得我外公過世的時候,自己曾哭了好久,當時正當我國三聯考前夕,對他的過世,我覺得非常的遺憾。我很難過他沒有看到我考上前三志願,看我進大學,看我娶妻生子,功成名就。

然而那是可以忍受的,因為,不管別人拿什麼樣的眼光看我,我對自己的認知是很清楚的。外公跟我像是好朋友一般,記得當時他還在當工程師的時候,我常常跑到他位在南港的工廠,拿著一些中華商場買來的電子套件,跟他一研究就是一個下午。他是個很沈默的人,如非必要,從來不會用「糾正」的態度跟我說教;只是低沈地對我解釋著電路的原理,看著我專心地拼湊組合,再對我的成品加以鼓勵指導。

是故,他的過世,對我來說是溫暖柔和的。我可以想起記憶中的他,回憶所有我們在一起時候所說的話,以及發生的事。我相信,雖然當時我在後段班,但對我能考上成功以上的學校,我知道他是從來沒有懷疑過的。

而且,雖然遺憾,但那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他死於肺癌,過世前已經拖了好久,對於他的離去,我們都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看著慈和睿智的他輾轉病榻,我們都覺得死亡對他而言是解脫,是一種飛昇也似的轉化。那是自然的、應當的、順乎天道的事。

所以,我遺憾,但不痛苦。

然而,詩聖和玟的死,卻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是不該死的,世界上有那麼多可惡的人,有那麼多卑劣而粗鄙的人,他們才該死。那些醉生夢死的、狡偽行騙的、背信忘義的,賣主求榮的傢伙都沒死,憑什麼詩聖和玟要死?

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傷害了誰呢?沒有,都沒有,他們誰也沒有傷害,誰也沒有得罪。

社會眼光、家庭成份以及聯考制度得罪詩聖,但他從不抱怨,從不傷心喪志;他都克服了。

爛到骨子裡頭的社會道德得罪了玟,但她也從不抱怨,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在陰影中摸索前進,懷著希望與熱誠,期待著有一天幸福的到來。

他們做錯了什麼?上天憑什麼這般對待他們?

詩聖,那麼罩、那麼瀟灑的詩聖,會理會一個沒什麼交情的我,就因為在遙遠的過去裡,有一天他心情不佳,我陪他破戒抽了一根菸,於是便在我最需要扶助的時候放棄考試,跟蹤我跑到機場,只為在關鍵時刻陪著我,不讓我自暴自棄。

他做錯了什麼?誰能跟他一樣?誰能夠做到這些事?誰能像他一樣,對這麼小的一件事都這般認真、心存感激而奮不顧身?

玟,率性而真情的玟,她又做錯了什麼?

她可以恨的,真的,世上有誰可以否認我的話?她是可以恨的。她擁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恨這個世界,恨這個逼迫她、折磨她,無情地打擊她又殘忍地嘲笑她,這個無情至極又混帳到底的世界,她真的是可以去恨、可以去反擊的。

然而,她沒有恨。她還是默默地承受著,撫平自己的傷痕;盡心地安慰著、照顧著月光和狗裡每一顆寂寞孤獨的心。

她是我們的大姊,是我們凝聚維繫的中心;她幫助過自暴自棄的狗弟,幫助過猶疑不決的小嘟,幫助過薇,也幫助過詩聖。她像是一股真誠的動力,在我們之間鑄成了堅毅的團隊情感;她像是一劑清涼的解藥,化除了我們彼此之間塗繪遮掩的面具。

她是個心胸寬大的人,真的,比任何慈善家都懂施予,又比任何信徒都懂愛。她寬恕了阿仙,她原諒了我,天下有誰比她更知道如何對人付出真心,即使那個人並不值得?

他們做錯了什麼呢?一定有的,他們一定做了什麼,才會遭到這種報應的。我一直相信老天爺是公平的,祂不會錯待任何一個好人。要不是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是絕不會有這種收場的。

他們兩人之間,唯一共同的地方只有三件事:都真誠,都在月光和狗混,還有……

都是我的知心好友。

是我害了他們嗎?我不禁想。

是的,是我害了他們。我害詩聖必須把薇「讓」給我,教他自己必須一個人默默地承受,承受著薇和我在一起的所有場面;害他必須一再裝成個沒事人的樣子,還要在我們出問題的時候安慰我、替我出主意,並因我當時看到他和薇之間關係的那一幕,負擔深刻的,無可躲避的自責與內疚。

是我害了玟嗎?這還用說,當然是我害了她!不用說別的吧,光是我跟薇的關係,就一直在暗地裡撕裂著她的心情。我給了她希望,也同時毀滅了她的希望;我給了她愛與被愛的經驗,卻也還她一個殘缺的愛與被背棄的被愛。我敢說對得起她嗎?

幹那個勾當那麼多年她都沒有懷孕,我讓她懷孕。

做她男朋友那麼久,她懷孕的事我最後一個知道。

自覺對她無話不談,到頭來她商量、她決定、她去墮胎……整個過程我都不在她的身邊。

她為什麼心情不好?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在哪裡?

她為誰去墮胎?

她去墮胎誰帶她去?

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身為她的情人,該在的時候都不在,不該做的事都做絕了!你們說,是誰害了她?

是我!就是我董子凱!她和他,生和死,生前是否快樂,死得是否值得,都該問我!一切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沒有人能負擔這個責任,只有我,唯獨我該負。只有我,才有這種權力義務責任榮譽去為他們的,詩聖和玟的死亡負責!

終於知道,他們的原罪,就是認識我,接納我。

原來他們做錯的事,就是對我好。

害死他們的兇手,原來不是別人……

就是我自己。

「凱子,向前移動。」森怪小聲地說。

我一愣,才發現自己站在靈柩前出神,連忙向前走。

薇站在我前面,看著我,問我道:

「你在想什麼?」

「沒有。」我說。

「沒有就好,」她若有所思地轉身,走出人群道:

「別多想,那不是你的錯。」

當晚,高雄五福路的一家咖啡店。

「那我們就這麼決定了,」小嘟說:「凱子,二姊,麻煩了。」

「嗯,台北見。」薇說。

「確定要這麼辦了?」狗弟問。

「嗯,」我點點頭:「你們記得匯錢下來。」

「好,這兩天我跟阿仙商量一下。」森怪說:「畢竟她也是股東,四五十萬,還是要問她的意見。」

「應該的。」我說。

「對了,仙姊今天好像沒有送輓聯耶!」順子說。

「我倒是沒注意,」狗弟問小嘟:「你有看到嗎?」

「沒有,她不會連這個心意都沒有吧?」小嘟說。

「她沒送。」森怪說:「可是,她有來。」

「真的?」狗弟問:「你怎麼知道?」

「今天站在大廳後面,一個戴著帽子和頭巾的,就是她。」森怪對狗弟說:「一直到詩聖上車送去下葬,她都站在那裡。」

「而且,她還畫了一幅畫,親自燒給他。」薇說:

「前兩天她約我出來,把那幅畫拿給我,要我替她燒給他,說是為以前的恩怨做一個了斷。也順便要我看看那幅畫合不合他的喜好。」

「哦?」小嘟問:「畫的是什麼?」

「一盞蠟燭、一束有玫瑰和滿天星的花、十九個蛋、還有一把瑞士刀。」

「這是什麼意思?」順子問。

「你們就自己去想吧。」薇說,起身對大家道:「那我跟凱子先走了,晚上開車小心。」

「再見。」大家齊聲道。

我和薇攔了輛計程車,一起去左營著名的蓮池潭。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些話,但都像是夢一般,飄飄忽忽地不太真實。

我兩之所以留在高雄的目的,是為了幫玟辦後事。玟沒有家人,這件事當然是我們負責。大家商量後決定,派我倆在詩聖下葬的墓園買一個單位,把玟葬在那裡,一來跟詩聖有個照應,二來將來掃墓祭拜也方便。

我倆住在高雄的希爾頓,但此刻來左營卻是我的意思。

小時候我住過一陣子的外婆家,而外婆家的地方,就在左營蓮池潭旁邊的一個陸軍眷村裡。是故,難得下高雄,我希望來這裡走走,順便舒緩一下這幾天的心情。

蓮池潭靜靜的,水波在月色裡泛著銀光。

潭邊種滿了樹,地上也鋪了水泥,跟記憶中的鄉下樣子已是全然不同。

我倆沿著龍虎塔,走上春秋閣長的一望無際的九曲橋。當著微微的月色,當著些許的水聲。

薇開了口。

「凱,事情過去了,自責也是沒用的。」

「我知道。」

「懷孕是懷孕,車禍是車禍,這是兩回事。」

「是有點關連的兩回事。」

「這樣說也對,」她說:「只是,你自責並不能挽回什麼。」

「至少是件可以為他們做的事。」

「正好相反。」她說:「他們都不喜歡看到你這種樣子。」

「我什麼樣子?」

「你在忍耐,」薇輕輕地說:「不讓自己發洩出來。」

「妳還不是一樣?」

她愣了愣,又說:「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這話不像是妳這麼聰明的人會說的。」

「凱,問你一件事。」

「嗯?」

「你自責的事是什麼?」

「問這幹嘛?」

「我想知道。」

「呃……」我頓了頓:「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害死他們的。」

「不對,」她忽道:「是我害死他們的。」

「胡說,這關妳什麼事?」我駁斥。

「那又關你什麼事?」她反問。

「若沒有我,今天哪會有這種事?」

「那你想想,」她接口:「若沒有我,今天你在月光和狗嗎?」

「妳……」我忙道:「這跟妳無關,妳是好意。」

「所以了,」她對我微微一笑:「這也跟你無關,你對她,也是好意。」

我半晌不語,玩味著她的話。隨即說:

「薇,你會走的吧?」

「嗯,等到阿玟的事辦完。」

「我不會留妳的……」我想了想:

「但是,我真的需要妳。」

「我也是。」她說。

「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子的結束。」我說。

「是啊,」她附和:「風雲難測。」

「我也要問妳一件事。」

「你說。」

「詩聖,妳還愛他嗎?」

「嗯。」

「比較愛他還是比較愛我?」

「他是開始,你是結束。」

「我的想法也是這樣。」我說。

「對於我跟阿玟?」

「嗯。」

「我喜歡你這麼說。」她說。

「我也是,」我說:「我們是一樣的。」

又是半晌不語。

此刻,寒風開始湧了起來,四下盡是冷冰冰的氣息。天上的月光依然明亮,我們身邊的水波,卻已然像結凍般地凝結了起來。

我停步,看著薇。

「現在是十一點了。」我說。

「嗯。該是熄燈的時候了。」

「今天是三月二日。」

「對,我們初識的日子。」

「認識妳,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我也是。」

「我愛玟,也愛妳。」

「我也是。」

「薇……」我想了想:「我想……」

「不必說出來。」

「可是……」

「不必的,我了解你。」她說:「這也是我的想法。」

「真的嗎?」

「真的。」她說:「來吧,吻我吧。」

說著我們就在蜿蜒曲折的九曲橋上熱切地擁抱了起來。我們吻著對方,祈求著對方,探索著已然失去的感受;像是對對方的補償,也像是對自己的饑渴予以飽足。我們就這樣吻了起來。

熟悉的吻啊,失去的吻;熟悉的緊擁與滿足,也是失去的緊擁與滿足。我們終於流下了淚,洗滌著不得不然,不可遏抑又無處可躲藏的悔憾與空虛。

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的眼中,她沒有薇的感覺。

相信,此刻我也不是我自己。

但這都不再重要了。是我,不是我,都沒關係。在五蘊的聚散離合中,只要有「念」,就是有緣。

有這個「念」,所有的離合都將在來世繼續。

我們深情地吻著,為自己的傷口,也為剛失去的對方。

我們仍舊纏繞和虯結,在煙火燦爛的高潮中,仍是陌生而熟稔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