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等待流星

二月十二日,上午十一點整。宜蘭羅東太平山翠峰湖畔。

我們一行八人三三兩兩地跳下了伐木卡車,詩聖走到駕駛座,塞了幾百塊給那位孔武有力的司機,在對方滿臉笑意的道謝聲中,約好了傍晚接我們回去的時間。

一路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大家都哼哼嘰嘰地直喊吃不消,尤其是薇,雖然腰痛得直不起來,卻還不忘連聲怪責出這種餿主意的狗弟。

「不能怪我啊,」狗弟笑道:「誰知道那麼大一輛車,走起路來會抖成這副德行?」

「你不是說坐過嗎?」玟質問道:「坐過會不知道車子晃啊?」

「他啊,算了吧!」薇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他一定只是聽人家說過,就跑來跟我們大家吹牛。」

「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狗弟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氣:

「上次我們坐的是空車,跟這次載滿木頭的情況自然不同。而且……」

「你少來了,」薇打斷他:「早上是誰偷偷跑到櫃台打聽卡車班次的啊?一副怕吹牛吹爆的樣子,大家都看到了啦!」

狗弟糗糗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森怪伸手敲了他一個頭:「狗先生,別撐了,承認就沒事啦!」說著一把把他拉出玟和薇的火網。

「現在呢,要去哪裡?」小嘟問道。

「逛逛吧!反正傍晚才走,時間還多得是。」狗弟說。

「背這麼多大包小包,你要去哪裡逛?」詩聖瞪了他一眼:「虧你還背著吉他,沒走多遠你就要吐舌頭了!」

「說得也是,我老婆不愛出遠門,」狗弟笑著拍了拍背上的寶貝吉他:「還是先找個地方坐一坐,把火生起來舒服。」

「才吃晚早飯,這麼一下子你又餓啦?」順子問。

「我又沒說馬上就烤肉,」狗弟說:「你扛著四五斤木炭能爬多遠?天氣這麼冷,生點火打屁,你說多溫馨啊!」

「待會兒木炭用完,你就等著啃生肉片吧!」詩聖哼了哼。

「放心,用不完的。」狗弟說:「山裡多得是木頭,烤乾就可以用。要是太大塊,我還有帶瑞士刀。」

「你帶種,待會兒劈柴就找你。」薇說。

大家都笑了起來。狗弟聳聳肩:

「沒問題。要是真的沒辦法,肉片反正醃過,記得不要生吃玉米就行啦!」

翠峰湖位於羅東太平山的深處,是一座靜僻清幽的高山湖。二月中旬,山區的氣溫仍然冷得彷似嚴冬,大家也都穿著厚重的外衣。湖面上浮著一層氤氳飄渺的霧氣,身周也盡是山巔的嵐雲;感覺起來,有種處身仙境的虛幻浪漫。

大夥兒在湖濱一片滿佈大小碎石的空地上覓地坐下,七手八腳地堆石造灶,沒過多久就生起了火。我們在營火四周圍了個圈,在湖心的霧氣,與山間的涼意伴隨下烤火聊天。

這是我們一行八人出遊的第四天。這次出來玩是薇的主意,不過行程卻完全由小嘟一手包辦。或許因為大家太久沒有出去逛逛,抑或是知道薇不久後又將再度離開,她才提出來,大家就一致贊成,經過幾天的準備,馬上就踏上了這段一共六天五夜的旅程。

第一天我們去北海岸玩,晚上住在小嘟宜蘭的老家;隔天起個大早,到頭城看日出;之後便去冬山河玩了一整天。昨天原本安排好一大早就要上太平山的,只是前晚在冬山河搭篷露營到將近清晨,大家早上都爬不起來,因此我們拖到快下午兩點才出發。約莫傍晚五點半前後,才在整片夕照的金光中,緩緩駛進了落日餘暉中的旅社——太平山莊。

感覺上,這趟旅程有一點「送行」的味道。不知道是因為薇,或者什麼其他的理由,大家在一起的氣氛異常地好;根據狗弟的說法,比以往那些「吃吃喝喝的集體鬼混」好得多。當然,以前月光和狗的出遊,我是一次也沒參加過的。

記得上個星期四,在大家的期待下,薇終於再度回到了月光和狗。不難想像的,那是一種帶著些許感動,又摻雜幾分離愁的光景。她送狗弟一把據說十分昂貴的名牌吉他,送小嘟一張吉米.韓瑞克斯親筆簽名的唱片,送森怪一盒灌滿電子音源檔案的磁片,又給了詩聖一本她自己寫的小冊子。至於玟,她則給了她一個信封。

玟沒有當場打開那封信,薇也不希望她現在就看。她們姊妹兩人在準備室聊了許久,之後,當玟在薇身後緩步走出準備室的那一瞬,我看到了她眼角剛拭去的淚痕。

約莫兩點前後,薇在大家的要求中走上了舞台,站在她那睽別已久的貝斯手席上,和除了我以外的小雁弟兄做了一場數月不見的特別演出。當晚大家唱了愛之屋的「克里斯汀」、比利.布萊格的「有或無」與「新英格蘭」、羅克塞的「彩繪」與「傾聽心聲」以及阿巴的「我們最後的夏日」。她的聲音、她的技巧和台風依然穩健迷人,坐在吧台的一角,我看得幾乎都癡了。

當時我望著台上,望著光彩亮麗的他們,心中不知為何覺得十分落寞。這個景象曾在我夢中一再重現,一再渴望看見,但那時我卻只覺得十分不真實。還記得當天順子坐在我身邊,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但,不同於我,他的表情卻是那麼地喜悅踏實,彷彿這一幕所謂「團圓」的場景,終於在無數波折和努力之後,讓他盼到等到了一般。

當天大家聊得很晚,亦開始我還耽心氣氛會怪怪的,但旋即就發現那只是我多餘的顧慮。薇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大家,她自然也知道如何處理糾葛在她和我與玟之間的複雜情緒。玟不介意,或者說能夠容忍這幾天我都跟薇在一起的事,而薇也十分技巧地用一個既不閃避、也不強調的態度,將此事來個「存而不論」。是故,除了詩聖的態度讓我十分不舒服之外,大家都很知道該如何敘舊,又不觸及任何敏感的話題。

詩聖的態度,或著說他和薇的過去,使我不得不時時對他多加留心。據森怪表示,詩聖最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只是我一直跟薇在一起,而他又不想在除了今天這種氣氛之外的場合跟她見面,是故一直把話放在心裡。森怪還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從詩聖的神色看來,那一定是個萬分緊要的消息。他猜跟玟有關,因此要我在詩聖找我之前主動找他。我曾問他此事是否真的迫在眉睫,畢竟薇只在台灣待一個月,加上又是寒假,我不希望浪費即使是一分一秒的時間,去處理一些事實上不見得一定要當下解決的問題。孰料,他竟然肯定地搖了搖頭,對我說:

「不行,你一定要在這兩天問他個清楚。」

「你……」我愣了愣,問他道:

「其實你知道是什麼事的,沒錯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否則你不會這麼說。」

「這個……」他沈默半晌:「好吧,我承認我知道,不過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那是你自己的事,別人不該管。」

「就這樣?」

「就這樣。」

「是我跟詩聖之間的事嗎?」

「不,是你跟大姊。跟他無關。」

「那他管個什麼勁兒?」

「因為大姊找他幫忙。」

當天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結束,因為無論我怎麼問,他都不肯再多講什麼了。他只是一再提醒我:第一、馬上問清楚;第二、別讓薇知道;第三、小心處理,別意氣用事。最後,他還特別叮囑我,表示薇終究要走的,別因此疏忽了玟的心情,讓薇的離去,再度造成其他更深更不能補救的遺憾了。

此刻,我坐清麗幽靜的翠峰湖畔,望著太平山原始森林涼意中的霧靄,心中不禁暗暗歎了口氣。森怪是瞭解我的,他知道我還只是個十七歲不到的小孩子。有時候我會迷惘,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些明明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我的確愛著玟,我絕對不希望她因為我對薇的牽扯而受到傷害。森怪的意思很清楚,這兩天我也的確有很多機會找詩聖;但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不想知道,就是一逕地放任自己,告訴自己橫豎沒有幾天,一切等到薇走了之後再說也不遲。

我又歎了口氣。真的,我不想現在就去面對。

十一點半。

我們圍著營火取暖,沒過多久,身上已盡是暖意。時值正午,雲霧中透著山頂明亮的日照,穿過湖邊茂密的樹林,呈現出一片綠油油的光影。

昨晚氣溫很低,大家跑到太平山莊附設的一家燒酒雞店吃喝,當然啦,少不了平日就不免的飲酒囂鬧。我酒量不行,沒喝幾杯就倒得人事不知,搞得現在還有點頭痛。

從背包掏出阿斯匹靈服了幾顆,小嘟道:

「凱子,也給我一點。」

「你也在頭痛啊?」

「對啊。」

「還好吧?」

「放心,只是有點睏。」他微笑:「昨晚太瘋了。」

「你還敢說,」詩聖道:「只有你認識路,結果你喝得跟死人一樣,害我們今天得坐雲霄飛車過來。」

「我就是聽狗弟說搭便車很方便才敢喝的啊!你要怪,去怪他好了。」

「你們怎麼跟女人一樣,」狗弟咕噥道:「講不完的啊?」

「結果你們搞到幾點?」我問。

「我和大姊先倒了,聽詩聖說他們又撐到早上。」小嘟說。

「難怪你們快中午才起來。」

「你最沒出息了,」狗弟笑道:「才喝幾杯就掛了,那時候還沒三點吧?」

「跟你們說過我不能喝的嘛!」我說:「對了,你最近跟那個馬子如何了?」

「還沒虧完,別轉移話題。」

「說說嘛!」

「少來。」

「聽說上三壘啦?」

「咦?你又知道了?」

「森怪說的。」

「我就知道是你,」狗弟轉頭對森怪說:「你這人看起來不太講話,實際上是個大嘴巴。」

森怪笑笑,不置可否。

「誰叫你一點消息都不肯透露,」我說:「大家都在關心呢!」

「沒有什麼好說的啦……」他想了想:「剛剛在一起,還在適應期吧,有點彆扭。」

「哦?假仙犬也會不好意思啊?」

「假仙犬?」他一怔,我解釋道:

「你的新綽號。」

「媽的,誰想的?」

「我想的,你不服嗎?」詩聖笑道。

「難聽死了,幹嘛這麼叫?」狗弟抗議。詩聖說:

「上次你把那個小妹妹帶到月光和狗我們就都一直這麼叫,一帶人來就裝模作樣,你還敢廢話!」

「哼。」狗弟哼了一聲。

「那個馬子長得不錯,你怎麼認識她的?」我又問。

「就是上次去紅太陽的時候認識的嘛!」狗弟說:「記不記得跟阿仙一起來的那個?」

「喔,就是那個穿紅短裙的啊?」

「現在才知道,你還真是遜。」

「又不是我馬子,記那麼清楚幹嘛?」我笑道:「你們在那時候扯扯屁就搞定啦?」

「沒有,後來又出去見過好幾次。」

「你約她的嗎?」

「不,是阿仙介紹的。他們倆個是同學。」

「對了,提起阿仙,」我問道:「她最近在幹嘛?」

「你問這個幹嘛?」

「關心不行啊?」

「行,當然行,只是不要問我。」他笑道,指著森怪:「你去問他。」

「問我幹嘛,我又不知道。」森怪說。

「聽你在放屁,」狗弟大笑:「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這話怎講?」我插口問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

「我真的不知道。」

「他們倆個搞定了,你會不知道?」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轉頭問森怪:「什麼時候發生的,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你又沒問。」森怪糗糗地一笑。

「他才不會告訴你的咧!」狗弟笑嘻嘻地道:「大概是上次我們去她那裡之後一個多禮拜的事吧。」

「你……」我瞪了森怪一眼,又問狗弟:「咦,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抓到了嘛!」他笑道:「上禮拜二小嘟找我去敦煌買東西,在那裡逮個正著。」

「我們一起去敦煌並不代表……」森怪連忙開口,正欲解釋,就被狗弟打斷:

「你少插嘴!」狗弟笑道:「當時我跟小嘟也覺得沒什麼,只是有點奇怪而已,於是就跟他們打招呼。結果,你知道嗎,那兩個傢伙一看到我們,馬上露出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好像被捉姦在床的德行,支支唔唔手忙腳亂地,一看就知道沒好事。」

「然後呢?」我興致昂然地問。

「你沒看到當時的場面,」小嘟接口,笑道:「人家阿仙還算鎮定,森怪沒出息還想裝死,被狗弟虧得要命。要不是阿仙直接承認,他還想唬我們到底呢!」

「阿仙怎麼說?」

「她很乾脆,直接跟我們招了,還說什麼吃喜酒不會忘記叫我們來當伴奏。」

「你們已經到這種階段啦?」我驚訝地說,看了森怪一眼。

「當然是開玩笑的嘛!」狗弟大笑:「他好像很怕你們知道,一再說不要回來廣播。還說要請我們一頓,作為保密費。」

「那你們還說。」森怪道。

「對啊,你看,」我笑道:「有人在怪你們兩個不夠意思了。」

「喂,他又還沒請……我才不管他那麼多呢,大嘴的反正不只我一個。」狗弟說:「再說,這種事不講出來給大家笑,才是真的不夠意思。」

「結果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嗎?」我環顧大家,意示詢問。

「我知道,」玟笑道:「詩聖跟我說的。」

「我也知道,」順子說:「不只我知道,吧台的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薇一直沒說話,此刻終於開了口。

「除了阿薇跟你……」狗弟想了想:「對,祇剩你們兩個。小嘟說今晚要開一個批鬥大會,叫森怪當場發表感想。」

「你們真狠。」我笑道。

「沒錯,兄弟相殘,滅絕人性。」森怪對狗弟說:「假仙犬,你還敢說我是大嘴巴。」

「呵呵,這算報復,」狗弟大笑:「誰叫你那麼陰險?」

「我怎樣陰險了?」森怪問。

「早就知道我會出賣你了,還說得很好聽,要請我們吃一頓什麼的,結果看看我們不提,就直接裝死當忘記,你說這還不陰險嗎?」

「就是在等等看你會不會出賣我。」

「哈哈,」狗弟笑道:「誰要你當初先出賣我?這叫眼前報,還得快。」

「我有出賣過你嗎?」森怪問。

「當然。」

「什麼時候?」

「別急,別急,」狗弟笑笑地說:「等批鬥大會的時候再說。」

「沒關係,咱們走著瞧。」森怪笑笑,聳了聳肩。

「你啊,少來了!」玟推了他一把:「你的『仙事』都被大家拆穿了,在這裡裝個悶騷樣有什麼用?」說著對大家道:「乾脆吧,也別等到晚上開營火大會了,現在就直接批鬥他,讓他把跟阿仙的寶事統統講出來,你們說怎樣?」

「好極了!」詩聖第一個鼓掌叫好,大家也跟著起鬨了起來。狗弟得意地一笑,雙手一擺:

「呵呵,活該,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喔。」

「你也別得意,」玟又說:「森怪講完,下一個就輪到你。」

「我隨意,」狗弟笑道:「反正不會比森怪精彩。」

森怪四下環顧,知道躲不了,歎了口氣,開口道:「我跟她沒怎樣啦,你們想知道什麼?」

「先說說看,你們上幾壘了?」小嘟問。

「一隻安打都沒有。」

「你再騙沒關係,」詩聖說著敲了他一個腦袋:「待會兒請你享用阿魯巴。」

「好啦好啦……」森怪一副倒楣相:「我說實話,你們就不要不信。我跟她是滿壘,兩好三壞無人出局,輪第四棒打擊。這樣行了吧?」

「這麼精彩啊?」玟笑道。

「你們信不信都沒關係。」

「你說真的假的嘛!」順子問。

「真的真的,我幹嘛騙你們?」森怪說:「就上上禮拜的事,那天我去她家,錄影帶看一看,差點出事。」

「出什麼事?」詩聖問。

「那天她……」森怪忸怩了一下:「反正就是那樣,燈光好氣氛佳,你們說能幹嘛?」

「結果呢?」詩聖追問。

「結果我裝傻一番,沒出什麼事。」

「是誰主動?」我問。

「你說呢?」森怪瞪我一眼,似乎覺得我問得很愚蠢:「當然是她。我像是這麼主動的人嗎?」

「你啊,像極了!」狗弟說:「講得很好聽,說什麼跟她不是一對;結果躲起來跟人家拍拖,這不算主動嗎?」

「你……」森怪漲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說:「我真的這麼想啊,一開始我什麼都沒做對不對?」

「你講這個有什麼用,結果還不是偷偷搞定了?」玟說。

「那還不是阿薇害的,」森怪說:「要不是她逼我,我也不會打電話給她。」

「好啊,新人入洞房,媒人丟過牆,」薇笑道:「那時候不知道是誰找我商量什麼到底要不要打過去的問題的,現在一被虧,就開始怪我來了,真是好人難做啊!」

「我又沒怪妳……」森怪說:「我只是在想,假如那天妳沒有強迫我打給她,我跟她大概也不會怎樣。」

「你這個人說實話也是奇怪,」玟打斷他們,對森怪說:「勸別人起來頭頭是道,自己碰上了事情,卻笨得跟豬一樣。」

「這還不算什麼呢!」狗弟說:「講一個笑話給你們聽。當時我跟他還有雞頭……」

「喂喂喂,陳年舊事,提起來幹嘛?」森怪緊張起來,連忙抗議。

「就是陳年舊事,提起來才好玩啊!」狗弟續道:「當時我認識他們倆個還沒多久,差不多是在我們三個剛開始在小蘿蔔樹搞南雁的時候吧……有一天,雞頭帶來一個女的,叫做……咦,她叫做陳什麼鳳來著……」

「陳筀鳳。」森怪接口。

「對對對,就是她,你還記得真清楚。」狗弟笑著說:「那個女的說實話氣質不怎麼樣,長得也真的是有點抱歉,可是呢,我們森怪馬上就被人家迷住了,三天兩頭要我打電話約人家出來,還說什麼要是追上手,不會忘記請我吃一頓。」

「你怎麼只會這一招啊?」小嘟問森怪。

「那時候我剛北上,還很菜。」森怪說。

「你現還是一樣菜,」狗弟接口,續道:「當時森怪寫了一首歌送給那個陳什麼鳳,還硬拖我和雞頭練得要死,說是要等人家下次去小蘿蔔樹混的時候,要唱給人家聽。」

「後來呢?」玟問。

「後來等了幾天,人家終於來了,我們也依照原訂計畫把歌唱完了。誰知道這小子忽然發神經,當場在台上開始演講,說了足足有五分鐘有關這首歌的創作歷程。還說什麼這是送給今天在場的一個小姐的。」

「哇,真的很遜……」順子忍不住道。

「還有更遜的咧,」狗弟笑著說:「他講就講,講好講壞,結結巴巴都沒關係,我跟雞頭反正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哪裡知道這傢伙把屁放完之後,竟然當場宣佈人家的名字,還要人家上台一起合唱。大家想想看,換成是在台上是你們,這種場面他媽有多糗啊!」

「還好啦,」薇說:「要是人家賞臉,其實也不錯啊!」

「問題就是人家不賞臉啊!」狗弟說:「對方一聽到原來森怪是在說她,馬上在台下開口,說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要森怪把招子放亮一點。」

「這就是她的不對了。」玟搖搖頭:「不吃就不吃,那也不必咬人啊!」

「早跟你們說過她的氣質不好嘛!」狗弟說:「誰叫森怪遇人不淑呢,不過這也算了,更慘的還在後頭……」

「喂,到此為止吧?」森怪插口。

「哎呀,要笑就笑完嘛!」狗弟不理他,續道:「那個女人不但當場給了我們一巴掌,還當眾講出她的男朋友是誰。擺明了要給大夥兒難堪。你們猜,她的男朋友是誰?」

「一定是雞頭。」薇笑著說。

「沒錯,還是二姊聰明!」狗弟大笑:「就是他。結果搞得咱們三個灰頭土臉,當場被所有人笑的像狗一樣。」

大伙聞言同時爆笑,森怪訕訕地說:「之前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狗弟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薇說:「森怪那時候遜就罷了,你為什麼也不知道她是雞頭的馬子呢?」

「我為什麼該知道?」狗弟聳聳肩:「雞頭平常品味不錯,誰猜得到他的馬子會是那種醜女呢?我在猜,他之所以都不講,搞不好就是覺得沒面子。」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拍拍滿臉通紅的森怪,笑著對他說:「真沒想到,你還曾經是這種笨蛋。」

「唉,只怪當時年紀小……」森怪歎了口氣。

講著講著,時間已至正午。大家也餓了,七手八腳地擺置起烤肉的工具,準備吃午飯。

沒過多久湯燙肉焦,大家像白癡一樣地談笑嘻鬧,什麼扔肉片、甩魚丸地一古腦都來,搞得滿地都是殘羹剩飯,真的像是小學生郊遊一般。熙熙攘攘地玩樂到午後兩點,才發現東西還沒吃到多少,卻已被大家統統浪費光了。大夥兒相互埋怨,最後還是薇拿出幾包餅乾,配著半鍋淡得跟水一樣的湯給大家充飢,總算勉強湊合著解決了民生問題。

解決完午飯的問題,小嘟提議在翠峰湖中釣魚,大家自然都是一片反對之聲,只有順子一反眾議地連聲叫好,於是那兩個智障的小朋友,就真的抱著一捆釣魚線、一把開山刀、一袋從地上蒐羅來的爛肉剩菜,跑到樹林中尋找他們口中的「天然釣具」,聽說是什麼樹枝木條之類,一聽就知道當不成釣竿的東西。

此時正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分,話雖如此,卻也只有十五度上下。早上飄浮於湖畔的霧氣已然褪去,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除此之外,便只有山風迴盪的聲音。

狗弟拿出吉他,大家圍著爐火唱了幾首歌。唱著唱著,一伙人似乎也都有了些許倦意,三三兩兩地躺平臥倒。我們在狗弟的歌聲中,望著清朗的天空,指點著天上軟亮的浮雲,靜靜地、緩緩地,享受著山間水涼的午後時分。

出來玩到今天,大家一直處在某種亢奮的狀態之中,每天一醒來就是玩,完累了就倒頭大睡,好不容易才有這幾分鐘寧靜的時分。我面對著秀麗的湖水,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發呆。

這兩天我心中一直有一種想法,覺得這次出遊的氣氛實在好得有點奇怪。彷彿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或是某種不得不然的告別式一般。昨晚吃燒酒雞的時候我約略地提了一下,當場就被喝得醉醺醺的大夥兒制止,是故也沒有再多想下去。此刻,當著這幾分鐘的寧靜,我不禁又想起了這回事。

有時想想,月光和狗的這些兄弟,真的是我生命中既難得、珍貴而又特別的一群朋友。大家之間不但沒有什麼隔膜,彼此之間,更都把這個團體視為一個共同的家,共同的避風港。記得當初我是因為和薇的關係進來的,而薇本人,也是因為我而離開大家的;但是,他們不但沒有因為我的愚昧排斥我,更進一步伸出友誼的手,把我納入其中,當我是一個兄弟。在月光和狗的日子不過半年,我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在無意中,實現了一個許久以來的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個團體中被需要、也需要這個團體的一份子。

或許是家庭的關係,抑或是我的個性有問題,以往的我從來不能加入任何一種不為任何目的,純因友誼組織起來的團體。我有許多朋友,但是這些朋友都是單線的,像小光和老二、希特勒和遠遠,要嘛是同學,要嘛是社團同袍戰友,他們的存在都有目的性或強制性,不是我能夠自由選擇的對象;或者說,是一種限制下的選擇。而且,他們都有一個通性,那就是他們和我的關係是獨立的,彼此之間不需要有任何跟我有關的交集。像是小光和希特勒,雖然我們都是說唱藝術社的幹部,彼此之間也都有一定程度的交情,但是,我從來沒有辦法把我們三個人視為是所謂的小團體;除去說唱藝術社,我跟希特勒是我跟希特勒,我跟小光是我跟小光;是兩組、而非三人。

但是,月光和狗就不同,我們是一體的。即使我跟詩聖是同學,即使我跟森怪的交誼特別好,即使我跟玟是情人,都不影響大家的關係。對我來說,這種感覺是一件很特別的事。像薇這次回來,我原本預料會在大夥兒之間產生某種波瀾;後來才發現,影響雖然是有,但只存在於玟、薇和我之間。詩聖對我有意見、森怪對我有建議,都不影響大家的關係。

這次出來玩,我突然深深刻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這幾天無論是住帳篷或是旅館,我都跟詩聖和順子睡一間,前天在冬山河的晚上大家睡不著,彼此聊天之間,我就對他們倆個提過這種發現。詩聖很高興我有這種收穫,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自從去年六月以來難得一見的暖意;而順子則跟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當大家主動找他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他也有跟我一樣的感覺。

是故,雖然因為月光和狗,我的生活變得十分脫序,跟學校、社團及家裡都有了一些距離;雖然我因此開始磕藥,開始顯得有些頹廢糜爛,但我仍舊毫不後悔自己踏入這個圈子。

因為,這裡給我一種家的感覺。

就這麼想著想著,我在迷糊之間睡著了。再度清醒的時候,是兩個多小時之後。

日光仍是一片清朗,只是偏了幾分。我剛動了動,就聽見薇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醒啦?」

「唔……」我坐了起來,四下望去,只見她和玟兩個人。

「咦,狗弟他們呢?」我問道。

「回去了,」玟說:「他們搭伐木車走的,大概半個小時了。」

「啊?」我一愣:「那我們怎麼辦哪?」

「別急,還會回來。」薇笑道:「剛才詩聖他們三個人去探路,發現樹林那一邊有個露營的好地方,決定回去拿東西,今天晚上睡在翠峰湖,待會兒會開車過來。」

「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詩聖說留你保護我們,」玟笑道:「呵呵,你睡得那麼熟,不知道是誰保護誰。」

「小嘟和順子呢?也回去了嗎?」

「沒有,還在努力釣魚。」薇說,隨即笑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剛打算到湖邊走走,便聽玟說道:

「凱,我們剛才還在說你的事呢。」

「說我什麼事?」

「說你教阿玟英文的事啊!」薇接口:「剛才她唱了好幾首英文歌給我聽,聽說都是你教的?」

「喔……對啊,」我說:「怎樣,不錯吧?那幾首雖然都是另類,但是蠻有民謠風的,我很喜歡。」

「你在哪學這些歌的?」薇又問。

「喔,我還忘記要告訴妳呢,」我說:「最近在公園路上開了一家專賣以英國和歐陸為主,都是一堆另類音樂的唱片行,叫做『藍儂唱片』,我都是在那裡買的。」

「你也沒跟我說。」玟說。

「反正好的我都買了,說不說不要緊。」

「對了,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們兩個人。」薇忽然說,臉上流露著幾許捉狹的笑意。

我看著她的表情,心想一定不會是什麼好問題。只聽她說:

「兩個人都要回答喔!」

「妳又來了,不懷好意。」玟笑道,想必她也發現了薇的表情。

「嘿嘿,還沒問哩,先假設我要找麻煩。」薇笑道。

「妳說吧!」我道。

「我要問你們兩個,」她聲音放輕了點:「我這次回來,會不會讓你們覺得不舒服?」

我和玟聞言都是一怔,只聽她又說:

「別介意,現在四下無人,大家放輕鬆回答。」

「妳……」玟看了我一眼,遲疑半晌,對她說道:「阿薇,妳這樣是要幹嘛?」

「我是覺得,與其悶著不說,還不如把話講開了,省得大家這麼親密,卻老是不舒服。」

「我……」玟愣了半晌,對我說:

「凱,你先說。」

「唔……」我想了想,覺得有點尷尬,但這個問題上兩個禮拜我已經跟薇有了共識,所以也不慌張,慢慢地道:

「不會,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我們的關係這麼不同,是該把話說開,不必見外什麼的。」

「那妳呢?」薇又問玟。

「我……我覺得……」玟有點吞吐,但旋即咬了咬牙,吸了口氣,說道:「我是覺得不太舒服,但是……我信任他,所以這段時間裡,我隨便你們幹嘛。只要……只要他跟我說,他還是我的男朋友就可以了。」

我嚇了一跳,萬萬料想不到她會這麼直接;薇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她微微一笑。半晌後說:

「阿玟,妳真的變了,我好喜歡妳現在的樣子。」

玟看了她一眼,滿臉的不解。

「換成是從前的妳,對於這種問題不是答不出來,就是要生氣了。但是,今天的妳很直接,也不迴避問題,證明現在妳已經會照顧自己了。我之所以要問這個問題,就是想告訴妳我的看法。」她頓了頓,續道:

「我是因為很想念你們才回來,不是什麼其它的目的,所以,我絕對不希望你們兩個之間因為我產生什麼誤會。我跟凱的事已經過去了,現在他是妳的,我不會介入你們之間的關係……雖然……說實話,我還是深深地愛著他。」

玟看著薇,咬著下唇,沒有接口。

「我希望,妳不要介意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她緩緩地道:「妳應該相信他,他是個值得信任的男孩子;當然,妳也應該相信我,我跟妳是結拜過的姊妹,我絕對不會對不起妳的。」

玟點點頭,眼眶有點紅。

「呀,怎麼又要哭了呢?」薇笑了起來,伸手抱住她:「妳真是的,剛說妳長大,結果還是老樣子。」

「阿薇……」玟也抱住她,哽咽地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沒有我,你們就可以……」

「傻話,」薇正色說道:「這是緣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份,跟妳好不好有什麼關係?」說著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

「說實話還是凱子不好,要不是他在中間攪局,我們姊妹哪有這麼多問題?妳說對不對?」

「妳說得對,都是他不好!」玟終於破涕為笑,跟薇一起望著我瞧:「這個人最死相了。」

「我招誰惹誰了?」我雙肩一聳,心想真是的,這就是我深愛的兩個女人,不管感情再好,一團結起來,一定是我倒楣。

「我有一些悄悄話要跟妳說,我們走遠一點,別給他聽到。」薇說,拉著她走開,轉頭對我道:

「小凱子,你負責看東西,別再睡著了。」

「隨便妳們啦!」我歎了口氣。

說著兩人就拉著手,往湖的另一邊走去。留下我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原地,望著她們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既苦澀又欣然的奇特滋味。

唉,我又歎了口氣,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我決定起身逛逛,於是沿著湖邊信步走去。沒過多久,就看到了還在掙扎中的順子和小嘟。

這兩個人也是有本事,七搞八搞下來,還真的搞出了兩枝釣竿。他們倆個一人配一罐啤酒,正坐在湖邊某個大石頭上悠閒地垂釣。見我走近,不約而同地跟我揮了揮手。

「嗨,凱子,睡醒啦?」小嘟說。

「你們釣到魚了沒有?」我笑著問。順子興高采烈地回答說:

「那,你看,這不就是了嗎?」

我一瞧,他們身邊擺著四、五條肥魚。我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真是有志者事竟成,於是道:

「你們真厲害,什麼傢伙都沒有,還真的釣得到魚。」

他們倆人對看一眼,隨即笑了起來。小嘟說:「凱子,你答應保守祕密,我就跟你說這些於是哪裡來的。」

「喔,不是你們釣的啊?」

「廢話,就這點破爛,怎麼可能會釣得到魚?」

「那你們是跟別的釣客買的了?」我說。

「不是買的,是幫人家釣的。」順子搖搖頭:「我們過來之前有幾個釣客已經坐在這裡,一副不太專業的樣子,龜了半天也釣不到一點鳥,我就幫他們釣,這是他們分給我們的。」

「哦?這麼說你很會釣魚了喔?」我問道。

「也不能說很專業,只是比他們那幾個呆瓜好一點。」他指著湖水說:「昨天下過雨,湖水比較濁,不能在淺水的地方下餌。那幾個白癡釣到死也絕對不會有魚。這裡比較深,才會有收穫。」

「你還真的會哩!」我笑道:「平常就有這種嗜好嗎?」

「偶爾去玩玩,不能說是嗜好。」順子頓了頓,說道:「我的功夫是大姊教的,她小時候住八斗子,釣魚是專家。去年夏天禮拜天生意不好,她常跟我還有森怪一起跑到北海岸釣魚殺時間……咦?她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這種事我沒興趣,她不會提。」

「喔。」

「那你們要釣到幾點?」我又問。

「五點了,」小嘟看看表:「詩聖他們說五點半會回來,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魚怎麼辦?」順子問。

「拎著吧!」小嘟笑道:「幫手不是來了嗎?」

於是我們三個人便提著魚,前前後後地走回營地。薇和玟已經回來了,坐在營火旁邊聊天。兩人有說有笑,看神情似乎是十分愉快,我心想還是薇有本事,三下兩下,便把我們三個之間的尷尬化解得一乾二淨。五個人當下坐在一起聊天,氣氛馬上又熱鬧了起來。

太陽快下山了,這裡天色暗得早,加上還是冬天,將近五點半左右,已是山上的黃昏時分。此刻正是夕陽最漂亮的片刻,霞光遠遠地在山裡纏繞,灼亮於天際翻滾飄搖的雲層中,在山峰頂顛外拉出了許多道長長的光束。彷彿是中世紀宗教畫裡頭天開異象,天國降臨的場景一般。

夕照的顏色映在我們五個人的身邊,在逐漸飄起的涼意中,暖暖地浮晃著這個靜謐的片刻。營火發著些微的聲響,湖面偶爾濺動著幾許漣漪,安寧之中,隱隱散放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清麗。在這個將近傍晚的時刻,輕輕地、柔和地、無聲無息地籠罩著我們。

出來玩了四天,直到此刻,才真正算是有點休息的氣氛。我看著聰敏的薇、率真的玟,看著質樸的順子與樂天的小嘟,看著聊天中的大家,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一股異常滿足的感覺。夕陽燦爛和暖,大家臉上滿是和樂輕鬆,我衷心地希望,這片刻的感覺能夠一直持續著,永遠不要消失。

聊沒多久,詩聖他們三個已經開著我們的九人座回到湖邊。大家把東西收一收,熄了營火,上車換到他們下午找到的,在湖畔不遠處一塊空地紮營。

這塊空地很大,但四周都被樹林圍繞著,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林外湖濱,真是一個天生的野營地。參天的巨木遮蔽了黃昏時漸弱的日光,六點前後,周遭已是一片昏暗。

「路好不好找?」小嘟問。

「還好,我們坐伐木車回去的時候就有在記路線。」詩聖說。

「東西帶得齊不齊?我怕晚上這裡有蛇。」薇說。

「放心,」狗弟笑道:「萬事俱備,從急救包到衛生棉,什麼都少不了。」

「死相。」玟瞪了他一眼。

「東西真的很齊全,」森怪說:「狗弟還把所有的樂器都帶過來了,吉他、貝斯、鍵盤、效果機、發電器,還有小嘟的東加鼓,想得到的吃飯傢伙都在車上。」

「幹嘛呀,」我笑道:「在山上開演唱會啊?」

「有氣氛吧?」狗弟興高采烈地說:「難得一次嘛!又沒有人會取締,還有一堆聽眾。」

「哪來的聽眾?」玟問。

「喔,那可多了,什麼台灣獼猴、高山虎、大型環蝶……還有最重要的台灣名產,青竹絲和響尾蛇。」狗弟說。

「你好噁心喔,」玟皺眉道:「真的都跑出來,你嚇都嚇死了,還唱什麼歌!」

「妳別聽他胡說,」薇笑道:「這些東西都絕種得差不多了,真的找到台灣獼猴,我們就發財啦!」

「我們趕快生火吧?」森怪說。

「你們還有木炭啊?我記得今天都帶出來了……」順子道。詩聖打斷他:

「不是生爐火,是真的搭火棚生營火。森怪以前是救國團義工,他真的會弄。」

「好啦,趕快吧。」森怪起身:

「我來分配工作,大家趕在太陽下山前生好火,這樣就比較不會怕蟲蛇來打游擊。」

說著大家就七手八腳地在森怪的指揮下開始準備。我和森怪找木材搭營火架,詩聖順子和小嘟合作搭帳篷,狗弟負責裝設樂器,而玟和薇則打掃起營區,準備炊事用具。

約莫七點前後,一切安置完畢。森怪點起火把,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點燃一篷沖天而起的熊熊營火。

果然不虧是「吃吃喝喝的集體鬼混」,作為晚餐的烤肉又變成了菜餚紛飛的幼童遊戲,在劈劈剝剝的營火聲中,大家盡情笑鬧嘻樂,連原本一向對這種幼稚行為袖手旁觀的森怪和薇,也不由自主地加入的這場大戰。

森怪早知道會發生這種場面,回太平山莊採購時特別多買了點東西,甚至還到燒酒雞店買了整套的火鍋料。八點半,當大家一如慣例開始相互埋怨時,這些額外的食材隨即便成了大家歡呼的原因。

晚餐後大家累得倒成一堆,才扯沒多久,十幾隻倏然飛越的螢火蟲群突然讓大家再度興奮了起來。我們這些長年住在都市的土包子誰也沒見過螢火蟲,大家像飛撲蝴蝶的貓一般,玩起跟詩人筆下形容一般地,與螢火蟲捉迷藏的浪漫遊戲。最後,當然啦,還是敗在野生動物的迅捷之下,只能遠觀不能褻玩,一隻也沒逮著。

狗弟拿出了吉他,說要唱一曲助興,只見他抱著那把平常不太使用的,名為「五妾小花」的民謠吉他,唱起了許多首我們耳熟能詳,卻從來沒有聽他唱過的悠揚美國民謠與鄉村歌曲。從「山南度」到「康城賽馬歌」,「清晨細雨」到「七朵水仙花」,他精湛的二弦指法與多樣性的歌喉,讓深山中飄盪著一股只屬於鄉間,只屬於世外的絕塵氣息。

被他這麼一勾,大夥兒的興頭忽然間都上來了,紛紛抱起自己的傢伙,像去KTV一般地搶著唱歌。依依呀呀地,一點都不像是個專業的樂團。狗弟被大家搞得哭笑不得,心頭火起,接上了效果機及揚聲器,換用他的「大老婆」電吉他跟大家比大聲。一時之間,清幽頓化喧嚷,原始森林吵的跟Pub一般。

十點左右,大家都不行了,放下傢伙席地圍坐,又回到原來狗弟獨唱的場面。大夥兒不得不佩服只有他可文可武,民謠搖滾樣樣精通不說,耐力也是無人能及,只得乖乖坐下,聽他表演。就這樣又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始覺得獨唱無聊,於是指揮團員,開始正經表演。我們高興地唱著平常熟悉的曲目,也在相互漏氣聲中唱起平常不敢上大場面的困難曲目,唱啊唱地,不知不覺中混到了午夜。

「現在幾點啦?」狗弟放下吉他,問道:「還沒兩點吧?」

「剛過午夜,」詩聖看看表:「你想睡了嗎?」

「才不是咧!」狗弟說:「等一下有個很特別的餘興節目,兩點多開始,整整一個小時又十幾分鐘。」

「哦?」小嘟問道:「什麼節目?你又要秀什麼?」

「呵呵,這個可不是我秀得出來的喔!」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你快說啊!」玟催促道。

「你們待會兒就知道了。」

「可惡,還賣關子。」詩聖罵道:「你他媽待會兒就不要告訴我是你的大腿舞!」

「哈哈,比那個還精彩喔!」狗弟大笑著說。

「凱,他們在說什麼大腿舞啊?我怎麼都沒聽過?」薇湊著我的耳邊問道。我一笑,對她說:

「這個妳就不知道了,是妳出國期間發生的事。」

「怎麼回事啊?」她又問。

「說來話長。簡單的說,是上次狗弟和小嘟打賭一件事,兩人約好要是小嘟輸,他就在月光和狗的聖誕晚會上當眾表演肚皮舞;」我解釋道:「要是狗弟輸,就換他表演大腿舞。」

「結果狗弟輸了?」

「當然。」

「那他的表演爆笑嗎?」薇好奇地問。

「化裝成女人,搽粉塗口紅,穿高叉裙,還剃腿毛,妳說精不精彩呢?」我笑道:「有錄影帶,回去放給妳看。」

「喂喂喂,你們兩個在說什麼悄悄話?」狗弟突然對我和薇說。

「講你的爆笑史啊!」我說:「怎樣,把褲腳捲起來,給人家阿薇看看你的玉腿吧?」

「捲就捲,誰怕誰?」狗弟笑道,捲起了褲腳:「狗毛早長出來了!還怕你們笑嗎?」

說著他便向大家展示他的玉腿。大夥兒一見,登時哄堂大笑。原來他的腿毛長是長出來了,但只有疏疏落落地毛渣子,跟那一頭長髮比較起來,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哇!好香豔的仙人掌啊!」玟笑道。

「呵呵,羨慕吧?」他倒不以為忤,笑著說:「公的不敢剃,母的長不出,在場誰能跟我比的站出來!」

「我們認輸!」詩聖笑道。

「你真是的……」薇笑得連喘大氣,問他道:「你跟小嘟比什麼啊?怎麼不惜犧牲色相到這種程度?」

「提到這個就傷感情了,」小嘟笑道:「簡單說是這樣:有一天表演的時候,他的間奏趕不上我的速度……」

「你少來,是你抓拍抓不準!」狗弟抗議。小嘟不理他,續道:

「下台後我們爭得要命,他死也不肯承認是他沒辦法彈那麼快,所以我們就約好比比速度。」

「怎麼比?」薇又問。

「四四拍,我整套打二十四個小節,他彈音階也是一樣二十四個小節,看誰比較快。」

「那不公平,」薇說:「他絕對比不過你,十次多音階,你輪擊卻只要八到十秒。」

「高手喔,一聽就知道他會死得很難看。」小嘟笑道:「他死要比,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一定輸?」狗弟忿忿地說:「去年的報導說,人家艾力克可以在五秒內搞定。」

「問題是,人家是吉他之神,你是嗎?」小嘟笑道。

「嘖,」狗弟哼了一聲。「比你這個……穿丁字褲打鳴海小鼓的死胖子好一點!」

「好啦,你們別爭了。」薇笑著插口,又說:「這個比賽其實是不太公平的,狗弟的功力雖然不能跟吉他之神比,但也算得上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這點大家都知道的,對吧?」

「這才像句人話。」狗弟聞言微微一笑。

「說到這個,」薇對狗弟說:「以前就想問你,一直沒問,你的樂理和吉他是誰教的啊?」

「一開始是我哥哥,後來有去拜師。」狗弟說。

「你還有哥哥啊?」玟和小嘟同時開口問道。詩聖接口道:

「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提他幹嘛……?」狗弟忽然靜了半晌。隔了好一會,才幽幽地說:「早掛點了,我覺得沒必要說。」

大家都愣了一下,沒想到無意中問到了他的傷心事。玟想了想,走上前去,拍了他一把。

「抱歉,我們不知道……」

狗弟露出了一抹微笑,搖了搖頭,對她說:「沒關係,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狗弟四下看了看,跟玟一起坐了下來,說道:「你們幹嘛?生老病死又不稀奇,沒聽別人家裡有過喪事啊?」

「你少來了,又不是外人,逞什麼強呢?」詩聖道。

「也不是什麼逞不逞強的問題啦,」狗弟說:「有些事反正沒辦法,不要多想,不就沒事了……?」

「你還是很想他吧?」玟輕輕地問。

「當然,他對我很好……」狗弟頓了頓,緩緩地說道:「我跟他的年齡差了十五歲,他去當兵的時候我才剛進小學。小時候我們住在眷村,記得當時他是我們那個村子的音樂神童,什麼歌他一聽完就會唱,樂器也是一學就會……當時有一個音樂老師說他很有天分,假如好好栽培,將來一定會是個大音樂家。所以,家裡雖然不是很有錢,但還是幫他請老師,幫他買鋼琴,反正只要他想學,即使去標會都會設法滿足他……」狗弟停了片刻,又說:

「當時他很忙,加上年紀差很多,我跟他也不太玩在一起。我們兩個睡同一個房間,但只有晚上他補完鋼琴之後,我們才有幾分鐘的時間說說話,當然啦,他也沒有什麼好跟我說的,最多是問問我上學上得好不好,不然就教教我功課而已……我很討厭他彈鋼琴,因為他只要一彈鋼琴,就什麼也不管了,問他事情、找他出去玩、叫他吃飯睡覺,他都跟你說沒空,有時候還乾脆當成沒聽見……」

「但是,他彈吉他的時候就不一樣。他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房門關起來,拿一把古典或是民謠吉他,一邊彈一邊教我唱;那個時候我還不會說英文,他就教我一首一首地硬背,等我會唱了,他就幫我和聲,我的樂理也是那時候學的。只是……」他臉色沉了下來:「我家人不喜歡他彈吉他,說彈吉他沒出息,要他好好學小提琴和鋼琴,將來出國念音樂。所以每次聽到我們在唱歌,就會跑進來罵人。我哥哥很聽話,被罵也不頂嘴,每次都笑笑地放下吉他,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下次再唱,然後就回去練琴了。」

「但是,我知道他是不喜歡鋼琴的,他也不想當音樂家,他只想當一個搖滾樂手。」

「那時候我想跟他學彈吉他,他每次都笑著跟我說,你人小手也小,別說吉他了,小提琴你也抱不起來。等將來哥哥跟你都長大了,哥哥一定幫你買一把全世界最好的吉他,帶你環遊世界,唱遍全世界所有的Pub。這是當時我們兩個打過勾勾,印過手印的約定,當然,我們誰都不會跟家裡說……」狗弟微笑了起來:

「大學畢業後他去當兵,我那時候才七歲,有一天心血來潮,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他的小提琴偷出來,跑到村子後頭的山上去彈。」

「小提琴?你不是想學吉他嗎?」森怪奇道。

「這個說來就糗了,當時我分不出吉他和小提琴的不同,」狗弟笑道:「拿他的吉他譜來亂彈一氣,越彈越搞不懂,結果你們猜我怎麼辦?我竟然推論出那是弦的問題,就學他換弦的方法,把那把價值好幾萬的小提琴換上了民謠吉他用的鋼弦!」

「那琴不是……」薇吃驚道。

「對,毀了。」狗弟笑道:「我的小屁屁當然也毀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聽狗弟續道:「後來他放假回來,知道我弄壞他的寶貝,竟然一點也沒有生氣。他還偷偷告訴我,說他也曾經想要這麼試試看,看看是不是可以弄出一種特別的聲音,我倒是幫他實現了夢想!」他哈哈笑道:

「之後,他每次放假回來,就固定用那把提琴教我吉他,兩年下來,我還真的學會彈吉他了。當然,他也有藉口給我一把樂器了,反正已經壞了嘛!」

「他退伍的時候我三年級,不是我吹牛,當時我的功力已經比現在的二姊或凱子都好了……或許還差大姊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哥哥很高興我學得這麼快,說我的潛力只會比他強……事實上,那是因為他教得好的關係,他不只教我一般的民謠或搖滾,他還教我藍調和鄉村,他還說,左手和右手的勁力不同,反應速度也有差別,所以,他還教我雙手交換彈的辦法,說是不同的歌,用不同的手;不但雙手對換,我的指法還可以逆向,這都是他教的……」

「真是了不起。」森怪忍不住讚了一句。

「後來,他申請到一所瑞士的音樂研究所,沒過多久就出國深造去了。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他會在國外搞樂團,等他回來之後,一定會跟我實現小時候的約定的……」

「但是,一年之後,消息傳回來,說他……」狗弟平靜而傷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在國外一家Pub的門口跟人打架,被三個黑人開槍打死了。」

我們大家都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狗弟還在繼續:

「你們可以知道當時我有多難過,那也不用多說了。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總有一天,我會實現當初我跟他的約定,當一個搖滾歌星……家裡自然不贊成,而且,他們的心血都在哥哥身上,哥哥一過世,他們好像完全崩潰了,也不是真的管我在幹嘛。不久之後爸爸過世,媽媽回娘家跟舅舅住,我就一個人出來晃蕩了。事後的事,你們就都知道了……」

狗弟說到此處,怔怔地靜了半晌。玟開口道:

「狗弟,我們……」

她還沒說完,狗弟把手一揮,打斷了她:

「沒關係,我不要緊。」說著又是一陣沈默。又過了好一會,他才開了口:

「你們不要覺得怎樣,我好得很。倒是有一句話,我很久以來都想跟你們說,只是沒有機會,所以沒講出來……」

「你說。」薇道。

「我在想,假如今天我哥哥還活著,他一定很高興看到我有你們這些朋友。要不是月光和狗和小雁,此刻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東混西混,沒有一個固定的去處……當然,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團了。所以我覺得……」他頓了頓:

「我一直很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幫我實現了我跟他的夢想。要不是有你們……」

「我們知道。」森怪打斷他,握住了他的手。

狗弟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大家片刻,再度沈默了半晌,對大家點了點頭。

「謝謝。」他說。

十二點四十分。

被狗弟說了這麼一長串,大家心裡都有一點沈沈的,薇本來打算說一點別的話題轉移氣氛,我卻阻止了她。我覺得,其實有些話大家平常就該說出來,倒楣的事跟大家一起分擔,快樂的事同大家一起分享;但不知道是因為大家都很好強,或者說大家都不希望將「心裡的垃圾」推給別人,平常嘻笑之餘,鮮少真真實實地吐露出心底深處的話。是故,趁這個機會,我心中十分希望大家能多聊聊,多把一些抑鬱已久的話說出來。

詩聖首先開了口。

「其實,」他慢慢地說:「狗弟說得很對,因為有大家在,我們之間才能有今天這種……收穫……平常我不太會說這種話,大家各忙各的,也沒有什麼時間能靜下來好好聊天。今天聽狗弟這麼說,我也覺得很感謝大家。」

「想不到詩聖也有說這種話的時候。」森怪說。

詩聖一笑,對大家說:「對啊,我也想不到。大家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吧?」

「在小蘿蔔樹的那次?」小嘟說:「我的天啊,別提了,那天真是慘烈。」

「你還敢講!」狗弟說:「那天最不夠意思的,我看就是你。」

「等等,當時我幫大雁說話是有原因的啊!」小嘟說:「別忘了,那時有三家一起搞,我算是大雁的人。」

「所以呢,你就幫桑尼咬詩聖。」森怪笑道。

「我哪有咬他?是他媽的他太會拗了,」小嘟不平地說:「去之前就講好以後大雁抽四成,小雁和南雁各抽三成,被他拗成平分,我當然要講話。」

詩聖沒想到一句話馬上引起這幾個傢伙算舊帳,當場愣了一下,但也不加制止,反而加入戰團,說道:「我哪有桑尼會拗?原本一開始他要四成,就是在欺負人。」

「怎麼會?」小嘟說:「大雁有我、桑尼、雞頭和阿仙四個,南雁有幾個人?」

「南雁有我、森怪,」狗弟說:「還有龜毛。」

「這是什麼話?」玟說:「按照人口來分,我和阿薇不是最衰?大家場做得一樣多,本來就該平分……」

「好了啦,都幾百年以前的事了,怎麼還在爭呢?」薇笑著打斷了大家:「你們真的是很沒出息喔,現在大家都是月光和狗的人,分什麼大雁南雁呢?」

眾人聞言一怔,隨即都笑了起來。順子說:「你們在講什麼時候的事啊,我怎麼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

「他們在講當時組月光和狗時候的聚會,」森怪解釋道:「那天大家還沒搞定大事,就因為分贓不均吵了起來。」

「對啊,還虧當年大雁是我跟小嘟一起先搞出來的,這小子最後竟然吃裡扒外。」狗弟說。

「誰叫你三大過退學?」小嘟笑道:「出去後又找別人組團,不夠意思嘛!」

「你少來,是你跟龜毛有仇。」狗弟說:「還有,他媽我是為誰三大過的?」

「你就算是為我,自己也存了兩個不是嗎?」小嘟說:「再說,你才是跟桑尼有仇。」

「我跟那個人渣有仇是剛好而已,他那種爛人,也只有你才會幫他講話。」

「那時我又不知道他跟阿仙的事!」

「所以說你是豬頭嘛!每天在一起練歌,什麼都看不出來。」

「比你成天和得爛醉好一點……」

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大家看得有趣,全都笑吟吟地作壁上觀。玟笑著對我說:

「你看你看,這兩個人最沒出息了,好起來用一根吸管喝奶昔,吵起來卻跟小孩子一樣。」

「對啊,」森怪也說:「前幾天要整我,你看他們多團結;現在馬上狗咬狗起來了。」

「真不敢相信,這是當時說什麼有狗肉一起吃的結義兄弟。」詩聖笑著說。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問。

「他們是海專同學,」詩聖說:「有一次小嘟跑去華西街吃狗肉順便爽歪歪,被東南的仇敵堵上了,幾個人一起把他拖到河濱公園痛扁了一番。後來狗弟知道這件事,搞什麼拔刀相助,還真的拖了一大票不知道哪路的兄弟,一共四五十人殺到東南去幹架……」他頓了頓:「後來狗弟就是因為這件事畢業的。」

「那這跟狗肉又有什麼關係?」我又問。

「這次的事小嘟很感謝他,說要跟他結拜,狗弟就說,要拜就去華西街,於是他們就在狗肉店前結拜了。」

「對了,他們結拜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堆爆笑台詞的嗎?」玟問詩聖道:「你講給凱子聽。」

「我……我也不記得了。」詩聖想了想,搖搖頭,轉頭對那兩個還在吵的結義兄弟道:「喂,豬哥狗弟,先暫停一下好不好?」

「好,誰要跟他吵!」小嘟說。

「你要幹嘛?」狗弟問。

「你們華西街結義的那段台詞還記得嗎?」詩聖說:「凱子沒聽過,講給他聽吧?」

兩人一聽,不禁對望一眼,隨即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狗弟指著小嘟:

「你去問他,他寫的。」

「才怪,是你寫的。」

「你寫的比較多,你說。」

「我才不說呢!要說你自己說。」

「好,我說,你他媽就不要怪我偷改!」

「有種你試試。」

「就試給你看!」狗弟說。隨即對我道:「凱子,我記得講給你聽過啊!沒有嗎?」

「你是跟我說的。」順子道。

「喔,好吧……」他想了想,轉頭又問小嘟:「喂,第一句是什麼?」

「忘了吧?還敢說我是豬頭!」

「好啦好啦,豬是最聰明的四腳動物行不行?」狗弟催促:「第一句是什麼?」

「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雖為……」

「喔喔喔,對了,」狗弟笑道:「全文是: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雖為異種畜生,既結為兄弟,則同口協蹄,吃喝拉撒;上報客戶,下安口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屠宰,但願同年同月同日作成香腸。屠戶飼主,共鑒此心,背義忘恩,得口蹄疫……就是這樣了,好玩吧?。」

大家看著他們,忍不住地,又大笑了起來。

一點半。

吵吵鬧鬧地,大家都累了,紛紛又都席地坐下。詩聖想起狗弟的話,開口問道:

「對了,你該才說有什麼餘興節目,怎麼還沒開始啊?」

「別急,兩點才來,還有半個鐘頭。」狗弟說。

「是什麼東西啊?先說說嘛!」小嘟問。

「你猜好了,在山上空氣好,可以看到什麼?」狗弟神祕兮兮地說。

「不知道。」

「還沒猜就說不知道。」狗弟轉頭問我:「你說呢?」

「螢火蟲?」

「傻瓜,剛才不是看過了?再說這跟空氣好有什麼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轉頭對薇說:「還是妳猜猜看好了,看樣子妳最聰明。」

「謝謝你喔,傷腦筋的就丟給我。」她笑道,想了一想,抬起頭說:

「流星雨?」

「沒錯,還是妳聰明。」狗弟笑道。

「真的啊?」玟興奮地說:「你怎麼知道有流星雨?」

「昨天晚上打電話問天文台的,他們說什麼黑子又幹嘛的,我反正聽不懂,總而言之兩點以後會有。」狗弟說:

「等吧,我想大家都沒看過。」

「你還真是準備充分,」森怪拍了他一把:「這就是下午你提議不回去睡的理由嗎?」

「對啊,」狗弟說:「假如現在我們回去,信不信,大家又喝得爛醉了。」

「跟你自己講吧!」小嘟說。

狗弟笑笑,忽然認真地說:

「真的,這次出來玩很高興。」

「大家都聚在一起。」森怪說。

「對了我有一首歌,前幾天才學的,很適合今天晚上的氣氛,」狗弟問道:「大家要不要聽?」

眾人沒回話,只是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狗弟拿起吉他,對大家說:「歌名叫『圈圈遊戲』,謝謝。」

大家再度鼓掌,他把長髮一甩,隨即唱了起來。

狗弟唱完了,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作聲,各自看著天空,在奇妙的氣氛中等待著即來的流星雨。我把歌詞跟玟翻譯了一遍,只見她滿足地握著我起的手,另一隻手牽起了薇,帶著笑意地仰起了頭。

一片沈默之後,從小嘟的方向,傳來了「童年」的歌聲。

大家坐成一圈,跟著他的歌聲唱了起來。

唱完了「童年」,他又開始唱「星星知我心」。

唱完了「星星知我心」,他開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唱完了「月亮代表我的心」,我開始唱……

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更深的深夜了。四下泛起了霧,周遭也湧出了森林裡的涼意。月亮照在營地上,流洩著一地的純白。山上的夜色清朗,滿天都是明亮燦爛的星星。

我們八個來自各地,卻因為月光和狗而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一起圍著營火,各自抱著自己的樂器,同聲愉悅地唱著歌。

說也奇怪,我們不唱搖滾,不唱另類,也不唱爵士或是藍調,大家唱的,卻是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或者不屬於我們的年代,卻人盡皆知的那些歌。

感覺上,只有這些歌,才能帶著我們超越過去,超越未來,超越我們之間的界限,超越而洗淨我們曾經存在的,曾經在不經意間刻下流出的淚水與痕跡。

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我們唱著歌。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我們唱著歌。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們唱著歌。

從夜雨的港都唱到流浪的淡水,我們都一起唱著歌。

我的家庭真可愛,哥哥爸爸真偉大。

有一個女孩叫甜甜,我們是無敵鐵金剛。

泥娃娃沒爸媽,王老先生有塊地。

依比呀呀依比依比呀,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我們古往今來地,同聲愉悅地唱著歌。

從盼望長大的童年到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我們一路扶持共行,高聲地唱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