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靜默的星沈

那時我們還不是情人。

是一個已然泛起涼意的暮秋傍晚,一身黑衣的她和我站在頂樓,在滿空煙火暈染的斑斕中輕聲交談。我們的話聲既輕且沉,在舉國歡騰的氣氛中,成為一幅背光裡的黑暗翦影。

當天我們都有幾分醉意,加上連日演出的疲憊,原本應該是堅強或冷漠的面具都在光影中逐漸融化,代之而起的,則是越來越無法抑止的,希望對對方吐露的難耐情緒。我們相互說著一堆沒有頭緒的字句,期望對方能夠體會隱藏在字句中的,許久以來都不被瞭解,無由傾吐的心事。

遠方一聲又一聲傳來煙火爆綻時的低音,我們在試探中,忐忑而遲疑地確認著對彼此的信任。

她問我,你覺得陌生人之間的性關係,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道性關係也是關係,有關係的就不是陌生人。

她瞇著眼,有點做作地笑道,你是在說我們麼?

我也做作地聳聳肩,取笑道,也許吧,呵呵。

她又問,你喜歡這種關係嗎?

我依然笑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轉過頭,望著漫天的火光,咬著下唇,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兩人沈默了許久。最後,她問道:

「還在想念她吧?」

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放心,她會回來的。」她對我露出一張鼓勵的笑容:

「到時候,別讓她再次離開了。」

「不會的。」我說,在歎息聲中擠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說話的聲音,都在吐露這個訊息。此刻,當著煙火的光彩,當著煙花爆綻時的悶響,她用再度的沈默填補著思考的空隙,靜待開口的時機。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

煙火一波又一波晃動著台北的天空,在入夜的寒氣裡,映照出天邊一輪又一輪的絢麗光彩。那是一個已然泛起寒意的暮秋傍晚,我們一身黑衣,在沈默中靜靜等待著最好的時機。

凌晨兩點。

夜空中滿是星斗,神祕而悠遠,繁多而壯麗,在靜謐的秩序中各安其位,擴散於黑絨般的蒼穹。

涼氣晃似一張薄薄的包裝紙,隔著溫暖的火光,將我們隔離於森林的黑暗之外。感覺上,這裡就是我們熟悉的家,月光和狗。

翠峰湖畔的森林裡,圍繞著營火,我們正高聲地唱著歌。我們隔著火光,彼此在歌聲凝視中對望。在紅紅地、暖暖地,辟剝連聲的火光中,彼此交換著搖曳中和諧的笑容。

驀地,一道疾逝的星火倏然閃過天際。小嘟眼尖瞧見,叫道:

「流星!」

大家依言仰望,只見又是一顆劃破蒼穹。不久之後又是一顆,一顆接一顆,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光痕,像是煙火般地燦爛奪目。雖然亮度不及,奇幻眩麗卻猶有過之。只見光幕逐漸擴散,疏落的沈星,轉瞬便成了雨下般的珠簾。乍現於黑沈的夜空,剎那間又在氤深中褪隱消逝;似奔雷,如響箭,洶湧急勁,欲罷不能;然卻寂靜無聲,飄然恍惚,若即若離,似實還虛。比梵谷還梵谷的色彩,比莫內還莫內的光影;飛鵬冥鯤,道貌天形,縱是攖寧女偊,亦不得不震懾在如此的幻景之中。

大家都沒有看過流星雨,想不到場面竟會神奇至斯,一個個都張大了嘴,訝異地看著這幕不可思議的奇景。

以前聽人說,若是對流星許願,三年之間願望必能成真;此刻面對著滿天的流星,我在心中暗暗地許了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大家永遠跟現在一樣,如此和諧融洽。

第二個願望,則是想要自己能盡快把生活步調修正成功,調回一個正常高中生應有的樣子。

至於最後一個願望,則是希望針對薇和玟之間,我能做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安排。我心想,假如這三件事都能夠實現,那起碼就現階段而言,我的生活將真的是十分充實而滿足的。

然而,世上的事是很難說的。就在流星雨飛墜而下的當口,有一些我看不到的事正在發生,正在隱伏間設下了重重陷阱,等我自己盲目地往下跳。

站在星空之下,震懾於奇景的我,萬萬料不到這些願望,到頭來竟然都沒有實現。而且,可怕的是,所有的故事全都往相反的方向發展,我失去了玟、失去了薇、失去了月光和狗,更失去了自己。

真的,萬萬料想不到。

煙火停了一陣,隨即又爆綻在墨黑的夜空之中。

不是情人的我們開始談起了對方和自己,在字句中逐漸從迴避和試探裡相互擺脫,彼此靠近,彼此交融,彼此在發覺和探索中找到與對方的相似之處。彼此之間,努力朝對方的方向趨近。

她問起了我成長的歷史,也通過對我回答的素材加以綜合,試圖找出藏在她眼中我的形象之後的,是個什麼樣的性格與思維。我一點都沒有抗拒的意圖,只要她問得出來的,我就一定會說給她聽。

她的問題不是很有系統,正如她的個性一般,十分隨性,又有些刻意的大而化之。但也正因為這樣,雖然我沒有反問她相同或類似的問題,但她的個性卻也逐漸在我心中組織出了一個架構。尤有甚者,她遇到什麼事會格外有興趣,以及什麼事她會自然而然地排斥,正好也都洩露著她的心事、傾向,以及她一直試圖隱瞞的——她的過去,

她的觀念十分開放,或者說包容力強也行。有一些我花了偌大心力,歷經無數事件才培養出來的想法,她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能夠自然而然地接納。反之,有一些比較傳統的,或者稍微刻板一些的信念,她卻一點也無法認同。嚴重起來,她甚至在一個可能是為了尊重我的前提下,用眼神而非舉止地表示嗤之以鼻。

當時的我並不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好奇並猜測著接下去的對話會走入什麼樣的模式。我很想問她,假設如她所說——她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所謂的真心——那我們這些被她稱為朋友的人,在她眼中是怎麼被定位的呢?我想問她,倘若她不能在心理上肯定那些我們所堅信的,一直持續努力追求或保持的信念,類似一個毫無雜質的友誼,一些或者有如「善端」的、本性上的、原初性的美德及善意,又譬如一段我自以為曾一再得到,又一再失去,彼此不相同又不相混屬的愛或熱情,倘若她連這些事物的價值都無法確立,那她是靠什麼維持到現在的呢?

她和我的對話在這一節煙火最亮的時刻中忽然中斷了數秒,她背對著一輪又一輪的光幕,凝視著我的雙眼,剎那間透視了我的疑惑。在此同時,她那堅強而冷漠的眼神開始驀然消褪;代之而起的,則是一股我無法立刻看透的深刻與惘然。

我頓時知道,我已獲得了她的信任了。

最後一聲爆炸,天際閃出一波無法逼視的強光。殘影下,再度出現神祕黝黑的夜空。

許多事的發生都不是突然的,在發生之前,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徵兆。不過,即使這些徵兆在事前就被發現,也不一定代表我們有能力去阻止它。因為,徵兆的本身,就是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的證據。倘若這些事情能夠被阻止,那麼連徵兆也不會出現。不是嗎?

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三點四十分的月光和狗。

從太平山回來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了。今晚是我們回來後的第三次「上班」。

跟往常一樣,在表演完之後,大家坐在準備室酒聊天。或許是今晚表演太累,抑或天氣濕悶煩躁,大家都有一種沈沈的感覺,彼此像是傳染疾病一般抽菸抽個沒完。

除了森怪和薇,我們一共六個吸菸人口把準備室搞得煙霧瀰漫;加上慘白黯淡的日光燈,濃濃烈列的伏特加,零落散置的樂器杯盤,以及迷幻藥殘餘的暈眩,我眼中的大家好像七○年代的嬉皮聚會一般,顯得十分滯悶與不真實。

說也奇怪,今晚大家談論的話題也有點異於平日,除了一定會提到的,薇在加拿大的生活之外,竟然一直環繞著一些令人越聊越發毛,像什麼幽浮、靈魂、第六感或是死亡哲學之類,越講越超現實的主題。一開始是狗弟說他的吉他是有生命的開的頭,當時他拿著薇送他的新歡,直問他那把被稱為是「老婆」或「寵物」的紅色舊愛說些「有沒有吃醋啊?」「我有小老婆了喔!」之流的蠢話,誰知道當他裝模作樣地把他的舊愛拿給我,表示「從今以後你就跟凱子過日子」的當口,那把吉他竟然在我信手一撥下連斷兩弦,當場就把大家嚇得半死。這種事在玩團的人裡是個忌諱,狗弟這麼醉言醉語一番,那幾個迷信的傢伙都相信這是一個惡兆。更何況,剛才狗弟把吉他交給我的時候,早就把弦都鬆開了。

眾人沈默了好一陣子,氣氛才在薇把「新歡」的六根琴弦全部取下,並將「舊愛」換上新弦,讓狗弟拿它演奏了幾首歌之後逐漸恢復輕鬆。之後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大家輪流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既荒謬又可笑的靈異故事。其中小嘟的故事最扯,那個什麼艷鬼幫他打手槍的故事,變成了大家突然狂笑到抽筋的題材;而詩聖的北宜公路翻車記,又讓安安全全團聚一堂的大家不寒而慄,嚇得彷彿親身經歷一般。

狗弟說了一個他自己在念海專時觀星發現飛碟的故事,隨後又被森怪以「那是阿仙唬你的,大家早就聽過了」的漏氣搞得滿臉通紅;而森怪自己,則嚴嚴肅肅、正經八百地講了一段生命與死亡同一的印度哲學,把大家一個個搞得滿頭霧水,目光呆滯。

玟不太舒服,什麼都沒說;我不信鬼神,也沒表示意見。薇則轉述了一段她在加拿大聽到的,有關一幢鄰近社區鬼屋的故事。不過,她最後還是認為那是好事之徒附會的。

當時大家都被一連串「鬼話」弄得毛毛地,加上越來越滯悶的空氣,全都覺得不大舒服。沒過多久玟突然噁心起來,薇和我同時起身上前。那一瞬間兩人都愣了一下,我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薇帶著她,離開了準備室。

他們出去之後,我發現大家都在看我。

我心下奇怪,一時找不到話說。又隔了半晌,才開了口:

「你們幹嘛?怎麼都看著我?」

沒有人答話,狗弟和小嘟不約而同地斂了眼神。詩聖眉頭一皺,開口問道:

「喂,你怎麼不陪她去?」

「有薇在啊,」我說:「一個去就行了。」

「我是問,你為什麼讓阿薇去,不是自己去?」

「這有差嗎?」我狐疑道:「薇是女生,比較方便。而且,我去的話,也有點……有點尷尬。」

「你在尷尬什麼?」詩聖追問。

「我……」

「詩聖,你幹嘛逼他?」森怪插口:「他心中明白就好了。」

詩聖看了森怪一眼,對他搖了搖頭。

森怪看看他,又看看我,開口道:「凱子,待會兒再跟你繼續說好了。」

我低下了頭,心中有點不是滋味的感覺。

詩聖話裡的意思很清楚,他是在告訴我,現在玟是我的女朋友,即使今天薇在場,我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我知道他已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知道我適才的為難:倘若我去,薇觸景傷情,一定會有幾分難過;然而,倘若我不去,玟同樣也會覺得難過。這就是剛才我遲疑的理由。

但是,在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的時候,薇已經把她帶離了。從好的地方想,這不但可以避開一些必要的尷尬,相信薇也會利用兩人獨處的時機,將那些不好的氣氛化解掉。不過,想得糟一點,剛才我的遲疑,卻已經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了。玟和薇都是十分敏感的女孩,我要是毫不遲疑,頂多只是讓一方感到幾許不適;此刻我的表現,卻造成兩個人同時受到傷害。玟將覺得我還是愛著薇,薇會體認到她還是失去了我。

然而,可歎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詩聖放了我一馬,歎了口氣,緩緩地坐下。森怪看我一眼,也搖了搖頭。他們兩個不同的反應,讓我知道我錯了。不是錯在愛上玟,不是錯在離開薇;我所錯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夾在他們的中間。

這裡根本就不該有我的存在的。沒有我,他們還是月光和狗,天上依然有流星;有了我,卻造成了無數的紛擾與感傷。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的,不該出現在薇、出現在玟之前,不該出現或存在,於他們緊密團結,互愛互敬的月光和狗之中。

這裡的我是多餘的,我突然發覺。

她對我說起了她的過去。那段在回憶中已然遠離,支離破碎,充滿傷痛和無奈的過去。從八斗子沈緩明亮的下午,和媽媽一起赤腳走過發亮的滾燙的堤防的日子,說到了那個應冷迷亂的深夜,從睡夢中被扯醒,硬生生被帶離於熟睡中的媽媽及溫暖的家,一夜之間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倉皇。

她說到了幾個一起被囚禁在萬華窄巷中的同伴,說到了她們對她的排斥與接納,也說到了她們給她的教育及溫情。她對我說起她們之間相處的情況,從彼此鼓勵加油與牽制監督,一路說到了有一天其中一個終於失去控制,以手腕上一到深刻的傷痕逃離苦海,因而帶給她們外在與內在更多道傷痕的歷程。

她對我說起了一張驟然出現的,風趣瀟灑的面龐,帶著一身菸味與酒氣,卻讓人只感到單純及信任的他,終於進入了她的生命之中的故事。當時,他一如其他恩客般地擺佈著她,也像所有他的前輩一樣地專橫、宰制而急切。但,跟別人不同的是,他有著一雙留意到她眼神中迷惘與無奈的銳眼,與一顆願意靜靜聆聽的心。於是,就在那個不知名的晚上,在那條人來人往,浮載著無情肉慾的,陰冷黯淡的巷子裡,他一言不發地聽著赤裸裸的她,說完了她在淚痕中的故事。

不久之後,她對我說起了在某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午後,他再度回到了萬華的窄巷,像一道來自天界的、穿雲而出的光柱,帶著一身滄桑的她掙脫泥沼、紅塵的羈絆,跨越天地牢不可破的界限,釋枷去縛而直上天際,自由暢快的、強烈震撼的故事。

最後,她告訴我一個坐在吧台上,扶著下巴,帶著像寶石一般燦爛的笑容,對她伸出友誼的手,跟她結拜,再度給她一個安全的、溫暖的家的女孩,屬於她和他、屬於他們之間所有的男孩與女孩、屬於紛爭與風波、團結和相惜之間的許多故事。

我默默地陪著她,在煙火燦爛的秋夜中,走過她塵中纏繞而虯結的故事。

玟和薇一直沒有回到準備室。

狗弟酒力發作,醉醺醺地告辭,拉小嘟一起回家。詩聖和順子出去買菸,去了半天還沒回來。清晨六點不到,準備室只剩下森怪和我。森怪看起來有點困頓,只是有話要跟我說,才一直撐到現在。

「你剛才說有話要跟我講,」我四下瞧瞧,對他說:「現在大家都走光了,可以說了。」

「唔……」他想了想,露出一副有點麻煩的傻笑,搔了搔頭說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哩……」

「累了?」

「大概吧,腦子空空的。」

「要是不急,下次再講也可以。」

他搖搖頭,想上一想,說道:「問你一件事。」

「請。」

「你會不會希望二姊留下?」他單刀直入地問。

「唔……」我愣了愣,老半天才說:

「老實說,十分希望。」

「那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什麼事?」

「先別急著問,我會告訴你的。」他頓了頓,又道:「我想要知道,你打算怎麼面對她們兩個?」

「你說玟和薇?」

「嗯。」

「我不知道,」我歎了口氣:「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對她們兩個,我……我實在無法取捨。」

「比不出高下?」

「比不出。」我搖搖頭:「你應該瞭解的。對薇,我的確愛得無法自拔,只是一來我已經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二來她反正也只留一個月。在我心裡,其實一點跟她從頭開始的心理準備也沒有……」

「這是你故意不去做心理準備的吧?」森怪說。

「唔……」我頓了頓:「或許吧。反正這也不是我單方面可以決定的。」

「為什麼?」

「你要想想現在的情況,」我說:「玟是我女朋友,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難道你要我把她放在一邊不去管嗎?薇比較堅強,她能失去我,玟不行。」

「正好相反,」森怪道:「其實大姊比較堅強。」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說:「只是,在這件事上,薇可以承受,玟沒有必要承受。」

「不對,」他指正道:「你認為二姊可以承受,但這就代表她該去承受嗎?反過來說,你說大姊沒有必要承受,其實你想說的是她承受不起。有沒有必要不是你該去判斷的,或者說,不是你該去為她們決定的。」

「那你是在告訴我該選誰嗎?」我問。

「沒有,」他搖搖頭:「我這樣問你好了:假如你決定跟二姊走下去,那對大姊那邊,你的感覺怎樣?」

「這……」我想了想:「我會覺得很對不起她。而且……這樣會帶給她很深的傷害,我負擔不起這種內疚。」

「那若是情況反過來呢?」他追問:「若你跟大姊,那對二姊那邊覺得如何?」

「我……」我遲疑半晌:「我會覺得很遺憾。」

「遺憾什麼?」

「遺憾……」我輕輕地說:

「我會遺憾,這一輩子註定沒辦法跟她在一起。」

兩人沈默半晌。森怪看著我,我則看著地下。又過了許久,他才又開口說:

「凱子,別再騙自己了。」

我沒有說話。

「你也知道自己愛的是誰了。」森怪緩緩地說:「我欣賞你的責任感,也佩服你的同情心,但是……」

「我對玟的愛不是同情。」我打斷他。

「好,算我說錯,」他續道:「但是,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你即使願意讓自己後悔或遺憾,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你愛二姊。」

我沈重地點點頭。他拍了我一把:

「凱子,人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人生。我們沒有辦法讓一切事情按照我們的希望去發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選擇我們最想走的路。讓我跟你說句話,除非你希望自己痛苦一輩子,否則就要勇敢面對當前的問題。說實話,當我們聽到消息,說二姊要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做好了你要跟大姊分手的心理準備。不是我們不信任你,而是大家知道,二姊對你的意義實在太深了,你沒有辦法擺脫那種影響的。而且,你也不必去擺脫,因為那就是你的緣份,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去勉強的。」

「可是……」

「沒有必要的,」他溫然笑道:「你對大姊的責任已經盡到了。沒有你,只會讓她更成熟。她一直活在大家的保護下,這對她來說並不好,嚴重一點甚至是對她的污辱。你應該相信她的堅強,她不會因此而崩潰的。」

「但是,」我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對她不公平嗎?」

「沒錯,是不公平。」森怪說:「只不過,不這麼做,對你跟二姊也不公平。然而人總是要為自己打算的,你不能公平地對待自己,如何用公平的眼光去對待別人?」

我低下了頭,玩味著他的話。它們像是一道無比震撼的閃光,剎那間震撼了我內心深處每一個角落。的確,在過往的日子裡,我一直致力於讓身邊的親朋好友過得快快樂樂地,我鮮少拒絕別人的請求,也盡力去做好每一件別人期待我完成的工作。但是,我發現,最後的結果總是不盡人意,我的努力和好意沒有幫到任何人,卻往往讓那些對我懷抱期盼的人感到失望痛苦。我很累了,現今的我只能做到不去傷害別人,不以惡意作為行事準則的程度而已。森怪說得對,我對自己並不公平,連帶使得我對這個世界的付出,只能以最低的水準,以自己都不滿意的努力去付出。無論對薇、對月光和狗、對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對玟、或任何善意企求或奉獻予我的人,我都是那麼地令人失望啊!

這不是我該有的程度的,真的。

「為自己爭取一點幸福吧!」森怪又說:「等你富足後,再去佈施不遲。」

是的,他說的對,我心中無法面對的事實,從他口中不停地被說出來。

「凱子,我們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要衡量自己的能力,更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我相信你已經知道該怎麼走了,我只是要提醒你,絕對要有一個完完整整地,毫無牽掛的開始。當你決定要幹什麼之前,一定要把之前欠的債還完,做了一半的事做完,否則,你沒辦法真正地、全心全力地開展你新的故事,懂嗎?」

「懂。」我想了想:「但是,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是覺得,我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解決,是嗎?」

「沒錯。」

「是什麼事?」

「你不能問我,」他說:「去問大姊。」

「你是希望我跟她當面說分手嗎?」

「不。」他搖搖頭:「沒這麼簡單。」

「是她要跟我說什麼嗎?」我又問。

「跟你說不要問我了,」森怪說:「你需要自己問,從她那裡親口問出來。」

「是什麼事?難道你都不能透露一點嗎?」

「不能。」他堅決地又搖了搖頭。

就在此刻,詩聖推門走進準備室,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倆,怔了怔道:「咦?大家都走啦?」

「對啊,」我看看表:「你去哪了?怎麼去了快一個小時?」

「買菸啊!」

「菸呢?」我問。

「抽完了。」他笑道。

「這麼快啊?」森怪說。

「對啊,跟順子在門口抽菸聊天,一下就去掉半包;後來遇到小嘟他們,剩下半包也沒了。」

「怎麼不進來抽?」我說。

「你在跟森怪說悄悄話啊!」他說:「這個人比較龜毛,我們都在,他就不說了。」

森怪笑笑,沒接口。

「那你們繼續聊吧!」他說:「我先走一步。」

「你要回去了嗎?」我問。

「沒有沒有,我跟阿玟出去走走,差不多中午就會回來。」

「跟玟?」我愣了愣:「她覺得舒服了嗎?」

「早就沒事了。她這種情況,覺得噁心又不是什麼稀奇事,躺一躺就好。」

「說得也是。」森怪突然接口:「你走吧,我跟他還沒聊完。」

「好,拜拜。」詩聖點點頭,轉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你們要去哪?」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詩聖說:「自己找麻煩不解決,我幫你去擦屁股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道。

「你先去,我跟凱子解釋。」森怪又插口。

「喔,原來你還沒跟他說啊?」詩聖一怔,看了森怪一眼。

「才要說你就來了。」森怪道。

「好吧,兩個老太婆,」詩聖說:「你們慢慢聊。」說著便要離去。森怪突然叫住他:

「喂,等等。」

「幹嘛?」

「大姊決定了嗎?」森怪問。

「本來是決定好了,剛才又說要想想。」詩聖說。

「那你們去幹嘛?」他又問。

「她要我載她去八斗子,說是要想清楚。」

「跟她說,」森怪道:「還是趕快搞定比較好。」

「好,我跟她說。」詩聖點點頭。

「還有,」森怪叮嚀:「不要今天搞定,要嘛也等到下個禮拜六之後。」

「為什麼?」

「二姊那天走。」森怪說。

「喔。」詩聖點點頭:「我懂了……」

「懂就好。」森怪說,對詩聖眨了眨眼。

「倒楣,這種事也要我做。」詩聖聳聳肩,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這一瞬間,我心中突然浮起一陣不安。看著詩聖高大的背影逐漸離去,不知為何地,我只覺得他的眼神之中,似乎正透露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他走到準備室的門口,伸手打開了門。

「詩聖!」我出聲喚道。

「什麼事?」他轉身。

「你……」我頓了頓:「外面還在下雨嗎?」

「剛停,大概還會再下。」他怔了怔:「怎樣?」

「你騎車出去嗎?」

「對啊,你要用車嗎?」他問。

「沒有……」我支支吾吾地說:「路滑,騎車小心。」

「呵呵,放心吧,我什麼騎術你會不知道?」他爽朗地聳聳肩,做了個鬼臉:「你都快當爸爸了,還這麼婆婆媽媽,真是沒出息!哈哈!」

「你說什麼?」我一愣。

「沒事,開玩笑。」他笑笑:「我走了,你繼續跟森怪聊吧!」

說著他便離開了準備室。只聽門鎖喀達一聲關了起來,四下隨即一片沈靜。

玟說完了她的故事。隨即是滿空煙火燦爛中的高潮,與其後我倆之間的沈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開了口:

「很意外,是嗎?」

我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她避開我的視線:「你不會因為這樣就看不起我的,是吧?」

我搖搖頭,對她笑了笑。

「我知道你不會的,」她輕輕地說:

「你值得的,我知道。」

我看著她的神情,沒有接口。

「你知道嗎,」她望著天空:「有時候我很羨慕阿薇,羨慕她那麼完美,羨慕她那麼聰明又堅強。你跟她分手的時候我很生你的氣,我當時覺得你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她那麼好你都不要,我真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良心。」她頓了頓,續道:

「不過,跟你相處久了之後,我才發覺你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我想……這也是當時你會那麼激動的原因吧?」

我聳聳肩,還是沒接口。

「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啦!」她摟住我的肩膀:「放心,她會回來的,你應該對你們的感情有信心才對。」

「對於這一點,」我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對,這才是你,」她輕輕地說:「要是阿薇聽到你這句話,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搖搖頭,又沈默了半晌。

「凱子,我是羨慕你的。」

「為什麼?」我反問。但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你有阿薇,」她說:「她也有你。」

「不,正好相反,此刻我們都沒有對方。」

「你在自苦,」她說:「你們縱然分離得很遠,還是跟在一起一樣的。」

我想了片刻。

「所以,妳要說,這是妳所沒有的?」

「你……」

「是嗎?」

「是吧……」她吭了一聲。

「大姊,那是妳不懂。」我說:「妳有的,比我們所有人都多。是妳不敢去面對。」

「你別說了。」

「妳該珍惜的,」我繼續說:「妳應該知道,妳所得的,比我們的意義高上百倍。」

「你不要刺激我……」

「我沒有,是妳在刺激自己。」

「我……」

「沒關係的,面對吧!」我對她說:「我覺得,我們的人生就像是一條繩子一般,彼此纏繞虯結,才會牢固。」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

「是我們大家的。」

「不,那是你的!不是我這種人的!」她大聲道。

「妳放輕鬆點,」我把聲音放輕了些:「看著我,告訴我妳知道我說得對。」

「你說的都是騙人的。」她轉過了頭。

「妳可以說我是騙妳的,但是,妳必須正視我,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這句話。」我說。

「你別發神經了。」

「妳不能逃避。」

「我沒有逃避。」

「那就看著我!」我拉住她,將她的臉龐轉過來:「看著我,對我說妳要逃避。」

她恨恨地看著我,咬著下唇:「凱子……你不能逼我。」

「妳不要逃避。」我說。

她瞪視著我的雙眼,隨即眼眶一紅,流下了幾滴眼淚,把頭轉過去,逃避我的凝視。

我沒有繼續逼她,只是看著她,讓自己莫名的一股愛憐輕輕地飄過心中。

她開始哭出了聲音。

我輕輕地抱起了她。

半晌後,她對我說:「凱子……你跟森怪一樣,都是好人。」

「妳也是。」我說。

「我現在才知道,你真的是個值得愛的爛好人。」

「現在知道,還不算晚。」我微笑著對她說:「抱著我,一切都沒事的。」

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詩聖才出門,薇就走了進來。森怪本來正要開口,一看到她,立時又忍住了沒說。

薇的表情怪怪的,看了我倆半晌,問道:

「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嗎?」

「沒有。」我說。

她轉頭看看森怪。森怪想了想,問道:

「她都跟妳說了?」

薇點了點頭。

我看看薇,又看看森怪,發覺他們之間的氣氛十分古怪,心想玟一定發生了什麼很嚴重的事。詩聖和森怪他們都知道,而薇現下也知道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妳覺得呢?」他又問。

「不知道,我沒有權力發言。」薇說:「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森怪道。

「你說還是我說?」薇又問。

「妳要自己跟他說嗎?」森怪反問。

薇點點頭。森怪當下起身:「那我先走了。」

「不,你先別走,等我們說完。」她說。

「那我先去小睡一下。」

「嗯。」薇伸手向他揮了揮,森怪隨即離開了準備室。

我等森怪關上了門,馬上迫不急待地開口問道:

「薇,怎麼了?」

她想了想,歎了口氣。

我心下疑惑,追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阿玟剛才不舒服,你都看見了吧?」

「對……」我頓了頓:「她怎麼了?」

「她懷孕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她……」

「沒錯,已經兩個月了。」她說。

「我……」我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薇怔怔地凝望著我,咬著下唇,半晌不語。

我手足失措地看著她,完全失去了神智。

又過了片刻的沈默,她才輕輕地牽起我的手,再度歎了口氣,柔和地對我說: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我……」我竭力平抑住慌亂的心神,又看了她一眼,隨即低下了頭,羞愧地說:

「對不起。」

「你用不著跟我說對不起,」薇把手一緊:「現在也不是內疚的時候,她沒有怪你……我也沒有。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

「凱,你不能說不知道。」她正色道:「你必須給她交待。不管是留下,拿掉,你都要表示你的誠意。」

「她的意思呢?」我問。

「你先說你的意思。」薇說:「這是你的責任。」

「我……我希望拿掉。」

「這是一個理智的抉擇,」她說:「但是,你要怎麼面對她,跟她交待呢?」

「那……」我低下頭,想了片刻:

「那自然只有對她好一點了。」

薇不語,看了我半晌。最後說:「嗯,我瞭解你的意思了。」

「妳真的瞭解了嗎?」

「嗯,」她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想刺激到我。」

我歎了口氣。薇真的是瞭解我的。我心裡想說的是,既然發生這種事,憑現在的能力,我又不能負起善後的責任。除了打掉之外,我只能永遠永遠地跟她在一起,用對她的愛來彌補對她的過失。除非她厭倦我了,否則我就必須在此刻,當著薇的面,作好跟她走一輩子的心理準備。

此時此刻,這種場面,對我來說是怎樣地折磨啊!

命運就是這麼無情的東西,我不禁想,為什麼就在我以下定決心的當口,就在我希望抓住薇,不讓她回去的時刻,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好恨我自己,回想過去,我對他們兩個人的態度及行為,就是今天遭此報應的理由;我的疏忽任性,讓我永遠不能在命運的轉角自做主張。我發現,一切的噩運,竟然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好恨自己出現在這裡。

我好恨詩聖,恨他把我帶進這種不是我年能可以體會的複雜環境裡;我好恨月光和狗,恨他們總是那麼團結而平衡。

我恨薇,為什麼她總是那麼完美又聰明,為什麼她就不能自私一點,不要那麼為人著想?

我恨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個始亂終棄的,不負責任的,放蕩形骸又卑劣粗鄙的爛人?

我真的好恨。

玟終於止住了淚,但仍是緊緊地抱著我。

遠方的天際,煙火正如瀑簾一般地傾瀉。

她躲在我的懷裡,輕聲而斷續地啜泣。

我扶住她,讓她在我身上發洩鬱積已久的委屈。

隨後,她終於再度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眼神中浮起一種奇特的,迷離恍惚的光澤。

似渴求,又似飽足;彷彿迷惘失措,卻又堅定不疑;像是望向虛空,又像是已然確定了標的。

就在那一瞬間,我馬上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愛上了她。

遠方的煙火仍在瘋狂地爆綻,像是擂鼓一般,映照著她那渴求的目光,散放著無數的光華。

我沒有迴避,逕自凝望著她的眼神。

她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彷彿在說,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緊緊地抱著她,摟著她那柔軟而嬌小的身軀。

她順著我的方向,輕輕地湊上了雙唇。

我們激烈地、熱切地深吻著,纏繞著彼此的身軀,像是繩索一樣地虯結,不分彼此。

那是一種激烈中的共享,也是一種溫柔裡的互諒。渾不可解而無以名狀,澎湃洶湧又清麗激昂。像是煙火晃動著夜空的光幕,像是巨響震撼著周遭的氣流;在星沈霧散、擂鼓以待的破曉之際,我們探索著彼此,在靜默無語的魔力中深入著對方。

於是,在一片悶響沈默中,我們終於在頂樓結合。

我和薇默默地在房裡坐了片刻。突然,門口傳來一陣急忙的敲門聲。不待我倆開口,就被打了開來。

森怪衝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慌的表情。彷彿天塌了一般,極之驚怖與駭異。

「怎麼了?」薇忙問。

「詩……詩聖他們……」他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他才張口,我心裡就涼了半截。眼前浮現他高大的身影。與他離開之前,帶著爽朗笑意的語音:

「呵呵,放心吧,我什麼騎術你會不知道?」

「別急,慢慢說。」薇拉住森怪的手臂:「詩聖他們怎麼了?」

森怪惶急依然,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你先鎮定一下。」薇說:「坐下來,慢慢說。」

「我……沒時間鎮定了……」森怪語無倫次,像是瘋了般地斷斷續續續:「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薇也緊張了起來。

「榮總剛才打來,說他們出了車禍……」

薇的臉色倏地白了。只聽森怪帶著哭音,大聲叫道:

「急診室說,大姊她掛了……」

暗紅的夜空中,煙火突然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