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今晚的聚光燈,已經不再那麼亮了。
自從薇離開後,一切事情都容易得多了。
以前的我是一個蠻好講話的人,倘若的確不是故意搗亂,我通常對他人的失誤很能體諒,頂多不加理睬,大家一起倒霉便了。這兩天也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何苦找自己麻煩?橫豎我一向對人好,並不見得就保證人家也會如此;你原諒別人的錯誤,那你便得挑起後果,最後事情彷彿自己搞壞了的一般。我這是是何苦呢?
再說,我不太高興地發現,其實我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寬大。倘若真是如此仁厚,那我為何不在可以挽救的時間裡及時原諒薇及詩聖呢?此刻一切都掛了,我才發現自己未免太笨了,竟然將那些耐心和容忍,都花在像阿強之類淨扯爛污的渾球身上,而犧牲掉對自己這麼重要的一段感情。想想看,還真是不值得。
是故,我決定再也不管你們怎麼想了。我只做我愛做的事,對於讓我不爽的,我再也不會隨便算了不去追究;欠我的——像阿強A走的社長——就得還我,無論什麼表面和平面子人情,我都管他個鳥,不再加以理會了。
你說我太自私了?我承認總行吧?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反正我再也不管你們怎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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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日。新公園露天表演台。
「好,就練到這兒,」我道︰「大家辛苦了。」
「啊!終於可以休息啦!」阿丹伸個懶腰,拍我一把,笑道︰「今天怎麼啦?這麼嚴格?」
我沒理他,逕自往阿強走去,劈頭就道︰「文宣弄好沒有?今天都九月二日了。」
他搖搖頭︰「還差一點。」
「差多少?」我追問。
「一點就是了。」
「少打馬虎眼,一點是多少?」我不留絲毫餘地,又道︰「時間也只剩一點,我沒空跟你繞圈子說話,快講!」
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偷偷拉我到一棟大樹下,低聲道︰「凱子,時間實在是太少了……」
「這不是理由。」我不讓他說下去,正色道︰「你的進度如何?」
「不太好……」他閃閃躲躲地道︰「可能有問題……」
我一把拉住他︰「印刷廠找了沒?文宣設計了沒?要多少錢?要多久才能印好?你別吞吞吐吐的,四個問題,該你了!」說著把手鬆開。他心知躲不掉,索性板起臉孔,惡狠狠地道︰
「好啦!你兇個屁啊!印刷廠還沒找!」
「設計呢?」
「沒有。」
「經費和時間?」我冷笑道︰「當然不知道了對吧?」
「你知道就好!」
「那敢情好,」我道︰「我們約好的事,你總還沒忘吧?」
「你……」他瞪著我︰「你要怎樣?」
「我說過了,廢了你。」我冷冷地道︰「之後開除社籍。就是這麼簡單。」
「你敢?」
「當然!」我哈哈一笑,轉頭叫道︰「小光,叫說唱藝術社的人集合一下!」
阿強一驚,只見范胖、楊哥、阿丹三人跟著小光走了過來。小光道︰「幹嘛?」
「上次我們說過,九日二日他要是還交不出節目單,我們就請他走人,對不對?」
他們看了阿強一眼,眼神中滿是「目睹災難現場」般慘不忍睹的神情。沈默半晌,小光終於開口︰「沒錯,有這回事。」說著問阿強道︰「你那邊如何?」
「不必問了,」我道︰「什麼都沒有!沒有印刷廠,沒有設計稿。」
「這……」阿丹皺了皺眉︰「阿強,這就是你不對了。」
阿強哼了哼,問楊哥道︰「你怎麼說?」
楊哥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范胖忍不住了,大聲道︰「阿強,你到底在搞什麼啊?下禮拜六就上台了,本來今天你就該把東西帶來,你竟然什麼都沒去弄……你打算怎麼辦?」
「不用怎麼辦了,我來弄。」我道︰「至於他,就依照原議開除社籍,回家吃自己的。」
阿強面孔扭曲,痛苦地道︰「凱子……你夠狠……我現在就走?」
「不!」我長笑一陣︰「上完段子再滾。否則就自己去跟基女她們講,說你辦事不力,已經被炒魷魚了!哈哈!」說著掉頭就走,把他僵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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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
今早一上學,我便搶先一步到訓導處,跟訓育組陳組長登記了這學期說唱藝術社的幹部名單,並申請從今天起直至九月十六日止共三十八小時的公假。陳組長微微一愣,隨即對賴小姐笑道這小子還真勤快,剛開學沒兩天,社團活動就排得這麼緊了。
賴小姐是訓導處幹事,個子小小的,平常幫我們消公假的事都是她在管。她聞言一怔,問道你們社長不是王志強嗎?我笑道他上學期違反章程硬搶社長,已經在大家的監督下交出指揮棒了。賴小姐道你當社長也好,動作比小達還快,想必可以當好社長。當下簽了公假單。
中午吃完飯我又去訓導處,請老齊幫我簽了一張外出證,之後便逕自出校找印刷廠。下午天氣晴朗,陽光暖暖地撒在靜悄悄的路上;我心想這可好了,身為社長可以自由安排公假,以後蹺課可方便得多。當下看著小光給我的地址,找到離成功不遠的一家印刷公司。
這家印刷廠在地下室,外面連個招牌也沒有;我滿腹狐疑地走下去,直到聞到一堆紙張的氣味才確定就是這兒。只見裡頭三五張辦公桌零散擱著,其中一張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留短髭,有點胖胖的。見到我走下來,他面露微笑,說道︰
「同學你好。有什麼事嗎?」
「你好,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我道︰「要印表演的節目單。」
「是,請坐。」他拉了把椅子讓我坐下,說道︰「原稿設計好了嗎?」
「好了,」我拿出一疊文件,抽出昨天小憶陪我一起弄好的節目單︰「就是這個。」
他接過瞧了瞧︰「就印這樣?單張雙面?」
「是。」
「紙質呢?」
「我希望用銅版紙。」
「哪一種銅版紙?」他問。
我皺了皺眉︰「這我可就不懂了,有很多種嗎?」
「當然啦!」他一笑,從零亂的桌上取出一本紙樣翻給我看︰「你瞧,光是銅版紙就有這麼多種,每一種的磅數又可以選擇,有光面的、有去光的……」他邊說邊翻︰「……進口的、國產的、有花紋的……一大堆呢!你要用哪一種?」
「哪種便宜?」我問道。
「基本上磅數越低,」他解釋︰「也就是越薄的紙越便宜。不過太輕的紙看起來比較沒有質感。此外,國產的便宜,沒有花紋的也便宜。還有,假如你要去光,就一定很貴。」
「什麼是去光?」我又問。
「你看這張紙,」他指著紙樣的一個選項︰「是不是會反光?這是銅版紙一定會有的情形。要是你怕印刷品會反光,那就要去光,不過這個動作很花錢。」他想了一想︰
「看你的預算,不過只印一張,我覺得不必太考究。」
「我也這麼想。」我道︰「對了,紙張的顏色可不可以選?」
「不能。」他道︰「銅版紙就是這種白色,你要是想上色,可得另外加錢。」
「那油墨可以選顏色嗎?」
「這倒可以。」他又拿出一本色樣︰「這些顏色是現成的,比較便宜;假如你要選特別色,那不但油墨要算,工錢也得加,划不來。」
我一笑︰「你倒是挺替我打算的嘛!」
「學校生意接多了,」他溫然一笑︰「我知道你們學生的情況。」
「那多謝了,」我道︰「不過我還是要上底色,印刷油墨用這個。」說著一指色樣本上的一種深棕。他問道︰「紙色呢?」我反問︰「也是特別色加錢?」他點頭稱是,於是我又在色樣本上找了一種米黃。
「你要印幾份?」
「一千五百份。」
「這麼少?」他眉頭一皺。
「這樣不行嗎?」
「行是行啦,不過數量少,成本相對比較高。」
「那沒差。」我鬆了口氣︰「反正多了也沒用。」
「好吧!」他又是一笑︰「紙質呢?」
「別忙,我還要印別的。」說著我又拿出入場卷的設計稿及廣告頁。
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以中磅數國產銅版紙印A3大小的對折節目單,A3大小的廣告頁各一千五百份,紙上色,用普通色油墨印內容,此外又選用米黃雲彩紙印入場卷。如此剛好符合我們的預算,一萬元整。
其實我昨天已經分別要小光和小憶找過印刷廠了,根據他們的說法,一萬塊絕無可能辨到我所提的要求。當時橫豎我也不懂,沒法跟他們爭辯,此刻事情如此容易解決,我反而吃了一驚。不過當下我也沒多說,只和他續談印刷時間的問題。
「九月十二?」他雙眼睜得老大︰「只有一個星期?太趕了啦!」
「沒辦法。」我苦笑一番︰「只有這麼點時間。」
「為什麼不早點來?」他問。
此話一說,當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阿強的事嘛,以乎太丟臉了;不說嘛,又好像是我不知輕重。一時我啞口無言,心中不可扼制地感到十分委屈。之後隨即一片靜默,無話可說。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為什麼該是我弄?既然那個頭號人渣阿強要搶社長,最後卻又為什麼要我負擔起這個爛攤子?
我為什麼要為說唱藝術社付出這麼多?明明可以派出去的事,我幹什麼這麼辛辛苦苦地又設計節目單又跑印刷廠?連廣告出了問題,我都跨刀幫范胖在親戚服務的單位拉到一萬五!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這件事是我的意願嗎?九月活動是小達的主意,為什麼我必須在這裡完成他的志願;而他留給我的,卻只不過是一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的小社團?
我這是為什麼呢?小光說基女她們對我們社團十分不滿,言下之意似乎怪責我指揮無方。我多無辜啊!阿強把時間和氣氛都弄壞了,我一力補救成今天的樣子,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鼓勵鼓勵我呢?
沒錯,昨天小憶是有鼓勵過我,但你聽聽她說的︰「凱子你放心,我相信你有那個能力的。」說起來還真令人悲傷,她為什麼知道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呢?反過來講,就算有又怎樣?這並不是一個別人都可以快樂,唯獨我一個人應該扛著壓力和孤獨的理由吧?
有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對社團付出過這麼多心血呢?沒有!有沒有人因為弄社團而丟了馬子的呢?也沒有!我一個人又拉廣告又上表演又主持又寫稿的,大家卻在九月十六一起分享這個成果!難道他們不該鼓勵鼓勵我嗎?
難道我錯了嗎?用心投入社務,一向以建立社團遠大前程,犧牲精力時間及自己生活的我,難道做得不對嗎?每次排練就看到小光和相聲社混作一堆,阿丹和林苑芬笑談不止,或是范胖被黃孝慈虧得滿臉傻笑……我不禁疑惑了——為什麼你們都不理我呢?難道你們都忘了,要不是我籌劃於前,克難於後,你們會有今天的快樂嗎?
我要求一句關心我的話莫非太奢侈了嗎?我希望屬於一個接納我的團體是個過份的要求嗎?為什麼小光有花樣年華,詩聖有五湖兄弟,老二有三人團體,而我卻只有在此接洽社務的份?為什麼我誠意待人,只施不受,卻只能換得小玫出國,小薇離去,希特勒窩進高三,準備他的大學之道的命?為什麼此刻我身遭重創,就沒有人拍我一把,給我一點「朋友的幫助」呢?
莫非,我真的錯了嗎?
老闆見我半天不說話,勸道︰「很煩吧,小兄弟?」
我回過神,連忙強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一下子……」
他微微一笑,打斷了我︰「是不是該做事的人不負責,你這個小社長才自己來啊?嗯?」
「是啊。」我歎了口氣。
「別放在心上,」他笑道︰「你年紀還輕,本來就要碰到許多挫折的,不然怎麼會進步呢?哈哈!」說著望了望狹窄的地下室︰
「你看看我,年紀都一大把了,還只能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開著這麼一間陰死陽活的一人公司。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我隨口反問。他不勝感歎地道︰
「前兩年母親生病,花掉我半生的積蓄。當時跟我合伙的那幾個看我成天喝老酒,一副成不了氣候的樣子,就帶著我所有的客人走了。母親去世後我一毛錢也沒有,債主上門只好一逃了之,偌大一間外貿公司,連個鬼影子也不剩了。」他頓了頓,喝口茶後又說︰
「後來開了兩年計程車,總算沒老婆沒小鬼,才積下這點資本,在這個破爛地方接你們學生的小生意,七搞八搞活了下來。想想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媽的……」說著他微微一笑︰
「對不起,一時忍不住。其實這也沒關係,我早就看開了。反正大概上輩子欠了人家債,這輩子還完倒也乾脆。欠到下輩子,我不是還得倒霉嗎?哈哈!想開點,什麼都不過這樣啦!」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又道︰
「小兄弟,一切其實都還好。只要你不放棄,就沒有問題了,知道嗎?」
我鼻頭一酸,忽然感到這個笑得正開心的老闆,才是此刻跟我最親近的人。當下眼前一陣模糊,不知為何流下了淚,點了點頭。
「咦?你在難過什麼?」他訝異道︰「哎呀!對不起啊!不該對你說這些的……」說著他搔了搔頭,手足無措地道︰
「真是的……好啦!我下禮拜二一定會印好的,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眼,眼淚忍不住地又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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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日。下午的新公園。
「弄好了?」陳小蕙訝異道︰「你……你的動作可真快啊!」
「先看看吧。」我指著那一疊印好的文宣︰「我沒檢查品質,不過也只能這樣了。」
大家圍了上來,一人取了一份,各自偏著頭「鑑賞」那份剛出爐的節目單及入場卷。唯獨阿強坐在一旁,悶不吭聲。范胖拿了一份給他,笑道︰「怎樣?做得好不好哇?」
阿強瞪了他一眼,接過文宣,隨即「嘶!」的一聲,竟然把它撕成兩半。
小光見狀大怒,虎吼一聲,便要衝上前去。我一把攔住他︰
「別跟他計較。」
「他……」小光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對他搖了搖頭。范胖已經忍不住了,當即破口大罵,阿強不甘示弱地也吵了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紛紛指責阿強的不是,只有小憶比較收斂,只是不滿地瞪著他。
我等大家吵了一會兒,說道︰「安靜一下好嗎?」
也許是聲音太小,或者大伙兒真的太不滿了,對我的話全然不加理會。我吸了口氣,驟然大聲道︰「喂!安靜!」
大家都嚇了一跳,當即紛紛閉上了嘴。我等氣氛靜下來,稍微停了半晌,方才續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少了一份,至不濟只是還剩下一千四百九十九份,能差到哪裡去?」
「可是……」黃孝慈開口,我就把她按住︰「一份不到七塊,他愛撕就撕,反正印刷廠為了保險,一定會多印百分之十,他可以再撕一百四十九份!」我冷笑道︰
「今天好不容易大家都請到公假,相聲社的朋友們又大老遠從基隆趕來,我們別浪費時間。他愛幹嘛就讓他幹,我們應該體諒他的惱羞成怒。」
大家都愣了,以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無動於衷。我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
「好了,開始練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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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發生得很快,雖然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中,但現在想起來,卻也蠻模糊的。總而言之,當天的排練是結束了,除去阿強這麼一手,整個過程都還算順利。
回家之前我去了一下舞廳,當然啦,沒有看見薇,不過大姊倒是出現了。說也奇怪,她今天並沒有找我的碴,只是冷冷地,對我搞出一愛理不理的樣子罷了。
狗弟知道我心情不好,拿了杯酒給我喝。我一口氣喝光,又要了一杯。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開始開懷暢飲,直到第二天早晨來臨,我已經醉得人事不知,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迷迷糊糊之中,這幾天發生的事一件一件地出現,我彷彿看到自己站在新公園露天表演台上,面色凝重地說著連自己也不感趣的台詞;彷彿看到阿強坐在陰暗的一角,正狠狠瞪視我的目光;彷彿看到小憶的笑,和阿丹那逐漸熟練的表演;彷彿看到小光正揮著扇子,和陳小蕙談笑風生的表情。
我看到印刷廠老闆笑著拿出印好的文宣,和我坐在狹窄的地下室聊天;我看到范胖點著和廣告客戶收到的錢,正和我研究剩下的經費如何籌措;我看到林苑芬皺著眉頭,小聲地和黃孝慈抱怨的景像,也看到鄭巧怡把我拉到一旁,希望我不要太嚴肅的場面。
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象,它們都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我的想像罷了。這些事情都令人不愉快,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是小達他們指定的第二屆社長,我會把事情弄好的。我會在一個很平順,很愉快的氣氛中把事情弄好的,不是嗎?
我知道我喝醉了,很醉很醉,醉得糊塗了。現在不是剛放完寒假,寒訓剛結束嗎?我不是才在麥當勞認識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嗎?詩聖不是才跟我去哈草樂園抽菸嗎?老二不是才約我去麥當勞吃飯嗎?
我不是剛跟小光在中新友誼之夜上完表演嗎?
我不是剛去北一女門口接小玫回家嗎?
不是嗎?這些事不都才發生沒多久嗎?它們為什麼都變了,變得如此遙遠,如此虛幻不真?我為什麼會醉倒在這裡,醉得人事不知,而無法控制自己的想像?難不成我做錯了什麼,還是傷害了誰嗎?為什麼它們都像一陣飄散中的煙霧,或是雲中乍現的電光一般,在我還來不及抓住,還來不及仔細瞧瞧之前,就一古腦地都消逝了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我只是在荷花池畔睡了一覺,滿池枯萎萎的蓮蓬已化成了一片艷紅及青綠;而我心中的青綠及艷紅,卻只剩下枯萎的殘影了呢?
我真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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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傍晚。實踐堂。
今早有一上午的公假,大伙兒在成功的會議室進行最後一次排練。吃過午飯後我們便直接到實踐堂佈置場地。演講社她們派出七個義工來幫忙,那些貼布條,安排收票等工作就完全交給她們,我們十三個要上台的人則分別利用這個空檔再作練習。約莫五點左右活動結束,大家一起去吃飯,只剩范胖和我留在實踐堂,商量待會兒的燈光問題。
「凱子啊,這陣子辛苦啦!」我們坐在舞台一角吃便當,范胖道︰「終於要上台了。」
「是啊,真累。」我道。
「你最近怎麼了,好像心情不太好?」他問。
「沒什麼,大概只是累了。」我歎了口氣︰「事情一大堆,忙得煩死人。」
「是啊,」他笑道︰「搞什麼嘛!就我們兩個在忙,他們倒輕鬆得很。」
「你也辛苦了。」我笑著拍他一把,問道︰「廣告那邊沒問題吧?」
「差不多啦!」他苦笑︰「還沒拉夠,差不多就是了。」
「還差多少?」
「你不用管啦!」
「多少嘛?說來聽聽不成嗎?」
他歎了口氣︰「大概七八千吧。」
「這麼多?」我一愣,他笑道︰「沒那麼容易。我可不像你,什麼都一下子搞定。」
「別提了。」我又問︰「你確定沒問題嗎?」
「你啊!就是太不放心了,」他一笑︰「所以才會那麼累!安啦!我自有分寸。」
「好吧,不管你。」我改變話題︰「待會兒燈光怎麼辦?你安排好了嗎?」
「實踐堂的人會弄,跟他們說好就得了。」
「有沒有什麼問題?」
「有。」范胖道︰「舞台燈太舊,只能全開或全關,聚光燈有點暗。」
「這沒關係。」我想了想︰「我們不需要那麼多變化。對了!聚光燈可以動嗎?」
「我看不要動比較好,」范胖道︰「一來他們不熟段子,可能配合得很差;二來設備太舊,搞不好一動就壞掉,像什麼燈泡掉下來之類的。」
「這麼爛?」我笑道︰「真危險。」
「預防勝於治療,」他也笑道︰「只花一萬多,將就點吧!」
我倆邊吃邊聊,之後便去後台找實踐堂的工作人員把燈光搞定。不一會兒其他的人都回來了,我叫過小光,問他服裝弄好沒。小光一愣︰「服裝?你有叫我弄嗎?」
「沒有嗎?」我嚇了一跳︰「開學典禮……」
「啊!對!」小光猛然想起︰「糟了,我忘記弄了!怎麼辦?」
我暗暗歎氣,看看錶是六點半,心想表演七點就開始了,現在不是囉唆他的時候,便道︰「唉!沒關係,我去弄好了。哪兒有借服裝的店?」
「抱歉抱歉!」小光忙道︰「中華路上有,就在實踐堂外頭不遠。」說著告訴我地方,又打躬作揖了半天。我也不多耽擱,安排一下該注意的事,便一個人出去亡羊補牢。幸好這附近場地多,服裝出租店不缺,我找到小光說的那家店。當即按照上台人數,跟老闆要了十三套長袍。
老闆找了半天,對我說︰「同學,十三件長袍是有,但花色不統一喔!行嗎?」
「差別很大嗎?」
「還好啦,都是深藍色的。」他道︰「只不過緞子的只有六件,其他都是布的。」
我安排一下上台人員,心想只要同台的花色一樣,其他的也不必那麼考究,於是又問︰
「布的能不能再湊一件?」
「可以。」他道︰「那緞子的只要五件了?」
我點頭稱是。於是他便回倉庫又找出一件布袍,跟我拿了學生證作抵押,便將十三件服裝交給我。我連忙抱起一大包衣服,三步兩步地趕回實踐堂。
活動快要開始了,場地上已有陸續而來的觀眾。我跟收票口那幾個北一女的義工打過招呼,便直奔後台準備。大伙兒見我借到服裝,不禁都鬆了口氣,紛紛領了長袍,便各自去更衣化妝。
不一會兒大家都把衣服穿好了,三五成群地在更衣室開別人的玩笑。幾個女生跑來對我抱怨衣服不太合身,我解釋道臨時借的,大家不要太講究。她們似乎不太滿意,不過反正時間來不及,也就不再囉唆了。
我有點不高興,心想這事又不是我負責的,現在借都借了,妳們還挑什麼挑?不過轉念又想這件事橫豎是我督促不週,小光沒弄好我也有責任,是故忍了下來不跟她們發作。當下對大伙再宣佈一次上台注意事項,便跟小憶一起到前台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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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三十五分。
場中吵吵雜雜地,觀眾席上已經坐了不少人。我站在台右布幔往外瞧,只見台下仍然有許多空位。心想這次宣傳畢竟還是沒搞好,不禁有些失望。
小憶拉了我一把,問道︰「要開始了嗎?」
「嗯。」我點點頭︰「妳沒問題吧?」
「有點緊張。」
「放心,不會出問題的。」我笑著說︰「就跟在新公園那樣上,包管錯不了。」
她點了點頭,看表情仍然十分耽心。我便又說︰「別緊張,等一下要是忘詞了,我會想辦法把詞提給妳。只要跟著我瞎扯就好了,不必耽心。」
「嗯……」她想了想,忽然問道︰
「奇怪,你都不緊張嗎?」
我一愣,突然也覺得奇怪——對啊!我不緊張嗎?
按理說,今天是我上高中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演出,不但整個活動是我一手辦出來的,自己更負擔了主持人的九次串場,以及開頭和結尾兩個最吃重的段子,我應該很緊張的才是。
中新友誼之夜,我不但連飯也吃不下,上台前甚至因為主持人的表現不差,竟然緊張得和小光一起去場外改段子。不得不承認,那次我真的很緊張。
詩朗比賽那天也是。雖然是團誦,我雖然只有幾句無關痛癢的獨誦句,但仍舊緊張得一塌糊塗。要不是上台前希特勒鼓勵過我幾句,真怕自己獨誦唸破音呢!
上學期末社展就更嚴重了。那天我四點多自動醒來,在陽台上還耽心了好一陣,直到薇對我說了一番話,又是我很能幹,又是我緊張別人就垮了什麼的,自己才寧定了下來。
但,不知為何,此刻我竟然一點也不緊張,好像今晚不是我要表演,亦或只是排練一般,不但心跳平緩,呼吸正常,我竟然一點也沒有那種即將要上台的感覺。
小憶見我半晌不語,問道︰「怎麼了?」
「唔……」我回過神來︰「沒事!我們上台吧!」
她點點頭,我對工作人員打個暗號。只見場中的燈光暗下來,觀眾席靜了下去。
燈光再亮,隨即又暗下去。
小憶擦擦額角的汗,燈光又亮起來。不久之後終於關上。
我一拍小憶︰「走吧!」
兩人當下走出布幔,觀眾席晌起一片掌聲。我倆不疾不徐地走至舞台中央,穩穩站定,面對著黑鴉鴉的觀眾,望著刺眼的聚光燈。
小憶吸了口氣,定了數秒,打開麥克風。
「大家晚安,歡迎光臨實踐堂。」她道。
「今晚的節目就由我倆替各位主持。」我接口。
「何淑憶。」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兩人齊道。
台下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小憶開始說起她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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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的,今晚我不再覺得聚光燈像以往一樣刺眼了。此刻雖然面對強光,但我的視線卻還是很清楚。不像以前,只要一上台,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實在無法理解此刻的感覺。明明站在台上,說著我一手寫出來的段子;明明是我鐘愛的舞台,也同是我最自傲的表演,為什麼我沒有一絲一毫興奮的感覺呢?
台詞一句句地從口中滑出,一如排練時般地既熟練又精巧。我倆迅捷地裝包袱,抖包袱,什麼疾捧慢逗,智揮愚翻的要求都中規中矩。但,為什麼我沒有那種上台該有的心情呢?
小憶淌下了汗,觀眾每一陣大笑,她就緊張一次。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動作也因緊張而顯得僵硬。段子都快說完了,她仍然沒辦法把速度拉慢,要不是女生講話比較清楚,觀眾可能不太聽得懂她在說什麼。我卻正好相反,不但聲音平穩厚實,動作也熟練流暢得多。要說台風,那簡直比她好上千倍。可是,我知道其實自己並不入戲。一個好的演員必須裝誰像誰,台詞好不好,動作順不順,都不及覺得自己就是戲中人來得重要。只要演員一忘掉自己是誰,那麼,觀眾也就會忘了他是誰了。
但是,我沒有忘記我是董子凱,我知道我在幹嘛。此刻的我比一台錄音機好不到哪裡去,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演著自己也不愛看的戲。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社長,只是一個別人藉以獲得樂趣的小丑罷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
真的,今晚的聚光燈,已經不再那麼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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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曲」說完,我倆下台一鞠躬。小憶留在台上,和陳小蕙演出她們的「吃拜拜」,我則一個人逕自消失,走到舞台右邊準備。
望著台下聚精會神的觀眾,我不禁感到十分孤獨。心想假如希特勒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他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地拍我一把,笑嘻嘻地要我想開點,說什麼你有那個實力,我很信任你……之類的話?
換成是小達他會說什麼?是罵我一頓,還是笑道下次努力就得了?
換成是小玫,她會怎麼想?是訝異於我的失敗,還是鼓勵我︰「你是天生的演員」?
換成是薇呢?她會再次唱歌給我聽嗎?她會再次抱著我安慰我嗎?她會不會像以前一樣用那深遂迷人的眼光,再次給我強而有力的信心?還是牽起花痴的手,隱沒於我空虛無助的生命之外,消失於我企盼渴求的神情之中?
呂文玲和鄭巧怡講起了「談廣告」。
薇抱著吉他,在七彩的燈光下唱起披頭的「自然地演出」;我站在台下,忘情而著迷地聽著。她說只有在我身邊,她才有這麼多的勇氣,去唱一首旋律很輕快、歌詞卻很哀傷的歌;她說她很佩服我在台上的表現,她說那是一種演員的執著。她還說,只要我永遠都能忠於這份情感,這份情感也會永遠忠於我,我將不再會感到畏懼或迷失。
「超級市民」的阿強和楊哥,倏地變成了「黃范家」的黃孝慈與范胖。
表演快結束了,我的工作也即將告終。我知道我累了,從今以後,這些事將不再會是我關心的主題。管他什麼四大任務,管它什麼相聲詩朗隊,我為它們付出了太多,而我所得到的,卻只是此刻逐漸暗去的聚光燈。我不再感到一點興奮與悸動,只剩挫折與傷痕,是我這一年辛苦後唯一留下的足跡。
我真的很累,很累了。
阿丹和林宛芬說完「談戀愛」,「雲山霧罩」的阿強忘了稿,正被觀眾無情地奚落著。
我淺淺一笑,管他呢!我再也不會因為這個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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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我主演一部電影
他們要讓我成為一顆超級巨星
我們要拍一部有關那個孤寂傢伙的電影
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學弟!」希特勒溫然一笑︰「別再忘詞啦!中新友誼之夜就是明天!」
我向你保證
我會成為一顆超級巨星
也許會拿到一座奧斯卡獎
也說不定
「不用留下來練啦!」小光背起書包︰「只不過是儀隊社慶而已!」
這部電影
將讓我成為一顆超級巨星
因為我能把這個角色
演得像極
「今晚唸海祭,」丁社長歎了口氣︰「還真算得上是應景哩!」
是故 我希望你能在片子中看到我的身影
而且 我知道你將會清楚地知悉
有個大傻瓜曾經抓住了絕妙時機
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你真是個天生的演員。」小玫道。
我們將拍出那個傢伙的孤寂
以及
他跪地求諒的場景
我將擔綱飾演這個角色
而且
絲毫無需排演複習
「表演成功極了!」阿禎和四人分別握手︰「多謝你們的幫忙!」
我所要做的
只不過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成功帥哥,」佔我位又抽我菸的女孩笑道︰「你好!我叫林美薇。」
是故 我希望你能在片子中看到我的身影
而且 我知道你將會清楚地知悉
有個大傻瓜曾經抓住了絕妙時機
「唔……」我一愣︰「我叫董子凱。」
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
演得自自然然地!
披頭.「演得自然」
一九六五發表於「救命!」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