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冕王

自從薇離開後,一切事情都容易得多了。

以前的我是一個蠻好講話的人,倘若的確不是故意搗亂,我通常對他人的失誤很能體諒,頂多不加理睬,大家一起倒霉便了。這兩天也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何苦找自己麻煩?橫豎我一向對人好,並不見得就保證人家也會如此;你原諒別人的錯誤,那你便得挑起後果,最後事情彷彿自己搞壞了的一般。我這是是何苦呢?

再說,我不太高興地發現,其實我也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寬大。倘若真是如此仁厚,那我為何不在可以挽救的時間裡及時原諒薇及詩聖呢?此刻一切都掛了,我才發現自己未免太笨了,竟然將那些耐心和容忍,都花在像阿強之類淨扯爛污的渾球身上,而犧牲掉對自己這麼重要的一段感情。想想看,還真是不值得。

是故,我決定再也不管你們怎麼想了。我只做我愛做的事,對於讓我不爽的,我再也不會隨便算了不去追究;欠我的——像阿強A走的社長——就得還我,無論什麼表面和平面子人情,我都管他個鳥,不再加以理會了。

你說我太自私了?我承認總行吧?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反正我再也不管你們怎麼想了。

九月二日。新公園露天表演台。

「好,就練到這兒,」我道︰「大家辛苦了。」

「啊!終於可以休息啦!」阿丹伸個懶腰,拍我一把,笑道︰「今天怎麼啦?這麼嚴格?」

我沒理他,逕自往阿強走去,劈頭就道︰「文宣弄好沒有?今天都九月二日了。」

他搖搖頭︰「還差一點。」

「差多少?」我追問。

「一點就是了。」

「少打馬虎眼,一點是多少?」我不留絲毫餘地,又道︰「時間也只剩一點,我沒空跟你繞圈子說話,快講!」

他似乎有難言之隱,偷偷拉我到一棟大樹下,低聲道︰「凱子,時間實在是太少了……」

「這不是理由。」我不讓他說下去,正色道︰「你的進度如何?」

「不太好……」他閃閃躲躲地道︰「可能有問題……」

我一把拉住他︰「印刷廠找了沒?文宣設計了沒?要多少錢?要多久才能印好?你別吞吞吐吐的,四個問題,該你了!」說著把手鬆開。他心知躲不掉,索性板起臉孔,惡狠狠地道︰

「好啦!你兇個屁啊!印刷廠還沒找!」

「設計呢?」

「沒有。」

「經費和時間?」我冷笑道︰「當然不知道了對吧?」

「你知道就好!」

「那敢情好,」我道︰「我們約好的事,你總還沒忘吧?」

「你……」他瞪著我︰「你要怎樣?」

「我說過了,廢了你。」我冷冷地道︰「之後開除社籍。就是這麼簡單。」

「你敢?」

「當然!」我哈哈一笑,轉頭叫道︰「小光,叫說唱藝術社的人集合一下!」

阿強一驚,只見范胖、楊哥、阿丹三人跟著小光走了過來。小光道︰「幹嘛?」

「上次我們說過,九日二日他要是還交不出節目單,我們就請他走人,對不對?」

他們看了阿強一眼,眼神中滿是「目睹災難現場」般慘不忍睹的神情。沈默半晌,小光終於開口︰「沒錯,有這回事。」說著問阿強道︰「你那邊如何?」

「不必問了,」我道︰「什麼都沒有!沒有印刷廠,沒有設計稿。」

「這……」阿丹皺了皺眉︰「阿強,這就是你不對了。」

阿強哼了哼,問楊哥道︰「你怎麼說?」

楊哥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范胖忍不住了,大聲道︰「阿強,你到底在搞什麼啊?下禮拜六就上台了,本來今天你就該把東西帶來,你竟然什麼都沒去弄……你打算怎麼辦?」

「不用怎麼辦了,我來弄。」我道︰「至於他,就依照原議開除社籍,回家吃自己的。」

阿強面孔扭曲,痛苦地道︰「凱子……你夠狠……我現在就走?」

「不!」我長笑一陣︰「上完段子再滾。否則就自己去跟基女她們講,說你辦事不力,已經被炒魷魚了!哈哈!」說著掉頭就走,把他僵在那兒。

九月四日。

今早一上學,我便搶先一步到訓導處,跟訓育組陳組長登記了這學期說唱藝術社的幹部名單,並申請從今天起直至九月十六日止共三十八小時的公假。陳組長微微一愣,隨即對賴小姐笑道這小子還真勤快,剛開學沒兩天,社團活動就排得這麼緊了。

賴小姐是訓導處幹事,個子小小的,平常幫我們消公假的事都是她在管。她聞言一怔,問道你們社長不是王志強嗎?我笑道他上學期違反章程硬搶社長,已經在大家的監督下交出指揮棒了。賴小姐道你當社長也好,動作比小達還快,想必可以當好社長。當下簽了公假單。

中午吃完飯我又去訓導處,請老齊幫我簽了一張外出證,之後便逕自出校找印刷廠。下午天氣晴朗,陽光暖暖地撒在靜悄悄的路上;我心想這可好了,身為社長可以自由安排公假,以後蹺課可方便得多。當下看著小光給我的地址,找到離成功不遠的一家印刷公司。

這家印刷廠在地下室,外面連個招牌也沒有;我滿腹狐疑地走下去,直到聞到一堆紙張的氣味才確定就是這兒。只見裡頭三五張辦公桌零散擱著,其中一張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留短髭,有點胖胖的。見到我走下來,他面露微笑,說道︰

「同學你好。有什麼事嗎?」

「你好,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我道︰「要印表演的節目單。」

「是,請坐。」他拉了把椅子讓我坐下,說道︰「原稿設計好了嗎?」

「好了,」我拿出一疊文件,抽出昨天小憶陪我一起弄好的節目單︰「就是這個。」

他接過瞧了瞧︰「就印這樣?單張雙面?」

「是。」

「紙質呢?」

「我希望用銅版紙。」

「哪一種銅版紙?」他問。

我皺了皺眉︰「這我可就不懂了,有很多種嗎?」

「當然啦!」他一笑,從零亂的桌上取出一本紙樣翻給我看︰「你瞧,光是銅版紙就有這麼多種,每一種的磅數又可以選擇,有光面的、有去光的……」他邊說邊翻︰「……進口的、國產的、有花紋的……一大堆呢!你要用哪一種?」

「哪種便宜?」我問道。

「基本上磅數越低,」他解釋︰「也就是越薄的紙越便宜。不過太輕的紙看起來比較沒有質感。此外,國產的便宜,沒有花紋的也便宜。還有,假如你要去光,就一定很貴。」

「什麼是去光?」我又問。

「你看這張紙,」他指著紙樣的一個選項︰「是不是會反光?這是銅版紙一定會有的情形。要是你怕印刷品會反光,那就要去光,不過這個動作很花錢。」他想了一想︰

「看你的預算,不過只印一張,我覺得不必太考究。」

「我也這麼想。」我道︰「對了,紙張的顏色可不可以選?」

「不能。」他道︰「銅版紙就是這種白色,你要是想上色,可得另外加錢。」

「那油墨可以選顏色嗎?」

「這倒可以。」他又拿出一本色樣︰「這些顏色是現成的,比較便宜;假如你要選特別色,那不但油墨要算,工錢也得加,划不來。」

我一笑︰「你倒是挺替我打算的嘛!」

「學校生意接多了,」他溫然一笑︰「我知道你們學生的情況。」

「那多謝了,」我道︰「不過我還是要上底色,印刷油墨用這個。」說著一指色樣本上的一種深棕。他問道︰「紙色呢?」我反問︰「也是特別色加錢?」他點頭稱是,於是我又在色樣本上找了一種米黃。

「你要印幾份?」

「一千五百份。」

「這麼少?」他眉頭一皺。

「這樣不行嗎?」

「行是行啦,不過數量少,成本相對比較高。」

「那沒差。」我鬆了口氣︰「反正多了也沒用。」

「好吧!」他又是一笑︰「紙質呢?」

「別忙,我還要印別的。」說著我又拿出入場卷的設計稿及廣告頁。

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以中磅數國產銅版紙印A3大小的對折節目單,A3大小的廣告頁各一千五百份,紙上色,用普通色油墨印內容,此外又選用米黃雲彩紙印入場卷。如此剛好符合我們的預算,一萬元整。

其實我昨天已經分別要小光和小憶找過印刷廠了,根據他們的說法,一萬塊絕無可能辨到我所提的要求。當時橫豎我也不懂,沒法跟他們爭辯,此刻事情如此容易解決,我反而吃了一驚。不過當下我也沒多說,只和他續談印刷時間的問題。

「九月十二?」他雙眼睜得老大︰「只有一個星期?太趕了啦!」

「沒辦法。」我苦笑一番︰「只有這麼點時間。」

「為什麼不早點來?」他問。

此話一說,當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阿強的事嘛,以乎太丟臉了;不說嘛,又好像是我不知輕重。一時我啞口無言,心中不可扼制地感到十分委屈。之後隨即一片靜默,無話可說。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為什麼該是我弄?既然那個頭號人渣阿強要搶社長,最後卻又為什麼要我負擔起這個爛攤子?

我為什麼要為說唱藝術社付出這麼多?明明可以派出去的事,我幹什麼這麼辛辛苦苦地又設計節目單又跑印刷廠?連廣告出了問題,我都跨刀幫范胖在親戚服務的單位拉到一萬五!他們都幹了些什麼?

這件事是我的意願嗎?九月活動是小達的主意,為什麼我必須在這裡完成他的志願;而他留給我的,卻只不過是一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的小社團?

我這是為什麼呢?小光說基女她們對我們社團十分不滿,言下之意似乎怪責我指揮無方。我多無辜啊!阿強把時間和氣氛都弄壞了,我一力補救成今天的樣子,為什麼沒有人想到要鼓勵鼓勵我呢?

沒錯,昨天小憶是有鼓勵過我,但你聽聽她說的︰「凱子你放心,我相信你有那個能力的。」說起來還真令人悲傷,她為什麼知道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呢?反過來講,就算有又怎樣?這並不是一個別人都可以快樂,唯獨我一個人應該扛著壓力和孤獨的理由吧?

有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對社團付出過這麼多心血呢?沒有!有沒有人因為弄社團而丟了馬子的呢?也沒有!我一個人又拉廣告又上表演又主持又寫稿的,大家卻在九月十六一起分享這個成果!難道他們不該鼓勵鼓勵我嗎?

難道我錯了嗎?用心投入社務,一向以建立社團遠大前程,犧牲精力時間及自己生活的我,難道做得不對嗎?每次排練就看到小光和相聲社混作一堆,阿丹和林苑芬笑談不止,或是范胖被黃孝慈虧得滿臉傻笑……我不禁疑惑了——為什麼你們都不理我呢?難道你們都忘了,要不是我籌劃於前,克難於後,你們會有今天的快樂嗎?

我要求一句關心我的話莫非太奢侈了嗎?我希望屬於一個接納我的團體是個過份的要求嗎?為什麼小光有花樣年華,詩聖有五湖兄弟,老二有三人團體,而我卻只有在此接洽社務的份?為什麼我誠意待人,只施不受,卻只能換得小玫出國,小薇離去,希特勒窩進高三,準備他的大學之道的命?為什麼此刻我身遭重創,就沒有人拍我一把,給我一點「朋友的幫助」呢?

莫非,我真的錯了嗎?

老闆見我半天不說話,勸道︰「很煩吧,小兄弟?」

我回過神,連忙強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一下子……」

他微微一笑,打斷了我︰「是不是該做事的人不負責,你這個小社長才自己來啊?嗯?」

「是啊。」我歎了口氣。

「別放在心上,」他笑道︰「你年紀還輕,本來就要碰到許多挫折的,不然怎麼會進步呢?哈哈!」說著望了望狹窄的地下室︰

「你看看我,年紀都一大把了,還只能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開著這麼一間陰死陽活的一人公司。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我隨口反問。他不勝感歎地道︰

「前兩年母親生病,花掉我半生的積蓄。當時跟我合伙的那幾個看我成天喝老酒,一副成不了氣候的樣子,就帶著我所有的客人走了。母親去世後我一毛錢也沒有,債主上門只好一逃了之,偌大一間外貿公司,連個鬼影子也不剩了。」他頓了頓,喝口茶後又說︰

「後來開了兩年計程車,總算沒老婆沒小鬼,才積下這點資本,在這個破爛地方接你們學生的小生意,七搞八搞活了下來。想想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媽的……」說著他微微一笑︰

「對不起,一時忍不住。其實這也沒關係,我早就看開了。反正大概上輩子欠了人家債,這輩子還完倒也乾脆。欠到下輩子,我不是還得倒霉嗎?哈哈!想開點,什麼都不過這樣啦!」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又道︰

 「小兄弟,一切其實都還好。只要你不放棄,就沒有問題了,知道嗎?」

我鼻頭一酸,忽然感到這個笑得正開心的老闆,才是此刻跟我最親近的人。當下眼前一陣模糊,不知為何流下了淚,點了點頭。

「咦?你在難過什麼?」他訝異道︰「哎呀!對不起啊!不該對你說這些的……」說著他搔了搔頭,手足無措地道︰

「真是的……好啦!我下禮拜二一定會印好的,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眼,眼淚忍不住地又流了出來。

九月十三日。下午的新公園。

「弄好了?」陳小蕙訝異道︰「你……你的動作可真快啊!」

「先看看吧。」我指著那一疊印好的文宣︰「我沒檢查品質,不過也只能這樣了。」

大家圍了上來,一人取了一份,各自偏著頭「鑑賞」那份剛出爐的節目單及入場卷。唯獨阿強坐在一旁,悶不吭聲。范胖拿了一份給他,笑道︰「怎樣?做得好不好哇?」

阿強瞪了他一眼,接過文宣,隨即「嘶!」的一聲,竟然把它撕成兩半。

小光見狀大怒,虎吼一聲,便要衝上前去。我一把攔住他︰

「別跟他計較。」

「他……」小光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對他搖了搖頭。范胖已經忍不住了,當即破口大罵,阿強不甘示弱地也吵了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紛紛指責阿強的不是,只有小憶比較收斂,只是不滿地瞪著他。

我等大家吵了一會兒,說道︰「安靜一下好嗎?」

也許是聲音太小,或者大伙兒真的太不滿了,對我的話全然不加理會。我吸了口氣,驟然大聲道︰「喂!安靜!」

大家都嚇了一跳,當即紛紛閉上了嘴。我等氣氛靜下來,稍微停了半晌,方才續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少了一份,至不濟只是還剩下一千四百九十九份,能差到哪裡去?」

「可是……」黃孝慈開口,我就把她按住︰「一份不到七塊,他愛撕就撕,反正印刷廠為了保險,一定會多印百分之十,他可以再撕一百四十九份!」我冷笑道︰

「今天好不容易大家都請到公假,相聲社的朋友們又大老遠從基隆趕來,我們別浪費時間。他愛幹嘛就讓他幹,我們應該體諒他的惱羞成怒。」

大家都愣了,以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無動於衷。我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

「好了,開始練習吧!」

後來的事發生得很快,雖然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中,但現在想起來,卻也蠻模糊的。總而言之,當天的排練是結束了,除去阿強這麼一手,整個過程都還算順利。

回家之前我去了一下舞廳,當然啦,沒有看見薇,不過大姊倒是出現了。說也奇怪,她今天並沒有找我的碴,只是冷冷地,對我搞出一愛理不理的樣子罷了。

狗弟知道我心情不好,拿了杯酒給我喝。我一口氣喝光,又要了一杯。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開始開懷暢飲,直到第二天早晨來臨,我已經醉得人事不知,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迷迷糊糊之中,這幾天發生的事一件一件地出現,我彷彿看到自己站在新公園露天表演台上,面色凝重地說著連自己也不感趣的台詞;彷彿看到阿強坐在陰暗的一角,正狠狠瞪視我的目光;彷彿看到小憶的笑,和阿丹那逐漸熟練的表演;彷彿看到小光正揮著扇子,和陳小蕙談笑風生的表情。

我看到印刷廠老闆笑著拿出印好的文宣,和我坐在狹窄的地下室聊天;我看到范胖點著和廣告客戶收到的錢,正和我研究剩下的經費如何籌措;我看到林苑芬皺著眉頭,小聲地和黃孝慈抱怨的景像,也看到鄭巧怡把我拉到一旁,希望我不要太嚴肅的場面。

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象,它們都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我的想像罷了。這些事情都令人不愉快,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是小達他們指定的第二屆社長,我會把事情弄好的。我會在一個很平順,很愉快的氣氛中把事情弄好的,不是嗎?

我知道我喝醉了,很醉很醉,醉得糊塗了。現在不是剛放完寒假,寒訓剛結束嗎?我不是才在麥當勞認識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嗎?詩聖不是才跟我去哈草樂園抽菸嗎?老二不是才約我去麥當勞吃飯嗎?

我不是剛跟小光在中新友誼之夜上完表演嗎?

我不是剛去北一女門口接小玫回家嗎?

不是嗎?這些事不都才發生沒多久嗎?它們為什麼都變了,變得如此遙遠,如此虛幻不真?我為什麼會醉倒在這裡,醉得人事不知,而無法控制自己的想像?難不成我做錯了什麼,還是傷害了誰嗎?為什麼它們都像一陣飄散中的煙霧,或是雲中乍現的電光一般,在我還來不及抓住,還來不及仔細瞧瞧之前,就一古腦地都消逝了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我只是在荷花池畔睡了一覺,滿池枯萎萎的蓮蓬已化成了一片艷紅及青綠;而我心中的青綠及艷紅,卻只剩下枯萎的殘影了呢?

我真的不懂。

九月十六日傍晚。實踐堂。

今早有一上午的公假,大伙兒在成功的會議室進行最後一次排練。吃過午飯後我們便直接到實踐堂佈置場地。演講社她們派出七個義工來幫忙,那些貼布條,安排收票等工作就完全交給她們,我們十三個要上台的人則分別利用這個空檔再作練習。約莫五點左右活動結束,大家一起去吃飯,只剩范胖和我留在實踐堂,商量待會兒的燈光問題。

「凱子啊,這陣子辛苦啦!」我們坐在舞台一角吃便當,范胖道︰「終於要上台了。」

「是啊,真累。」我道。

「你最近怎麼了,好像心情不太好?」他問。

「沒什麼,大概只是累了。」我歎了口氣︰「事情一大堆,忙得煩死人。」

「是啊,」他笑道︰「搞什麼嘛!就我們兩個在忙,他們倒輕鬆得很。」

「你也辛苦了。」我笑著拍他一把,問道︰「廣告那邊沒問題吧?」

「差不多啦!」他苦笑︰「還沒拉夠,差不多就是了。」

「還差多少?」

「你不用管啦!」

「多少嘛?說來聽聽不成嗎?」

他歎了口氣︰「大概七八千吧。」

「這麼多?」我一愣,他笑道︰「沒那麼容易。我可不像你,什麼都一下子搞定。」

「別提了。」我又問︰「你確定沒問題嗎?」

「你啊!就是太不放心了,」他一笑︰「所以才會那麼累!安啦!我自有分寸。」

「好吧,不管你。」我改變話題︰「待會兒燈光怎麼辦?你安排好了嗎?」

「實踐堂的人會弄,跟他們說好就得了。」

「有沒有什麼問題?」

「有。」范胖道︰「舞台燈太舊,只能全開或全關,聚光燈有點暗。」

「這沒關係。」我想了想︰「我們不需要那麼多變化。對了!聚光燈可以動嗎?」

「我看不要動比較好,」范胖道︰「一來他們不熟段子,可能配合得很差;二來設備太舊,搞不好一動就壞掉,像什麼燈泡掉下來之類的。」

「這麼爛?」我笑道︰「真危險。」

「預防勝於治療,」他也笑道︰「只花一萬多,將就點吧!」

我倆邊吃邊聊,之後便去後台找實踐堂的工作人員把燈光搞定。不一會兒其他的人都回來了,我叫過小光,問他服裝弄好沒。小光一愣︰「服裝?你有叫我弄嗎?」

「沒有嗎?」我嚇了一跳︰「開學典禮……」

「啊!對!」小光猛然想起︰「糟了,我忘記弄了!怎麼辦?」

我暗暗歎氣,看看錶是六點半,心想表演七點就開始了,現在不是囉唆他的時候,便道︰「唉!沒關係,我去弄好了。哪兒有借服裝的店?」

「抱歉抱歉!」小光忙道︰「中華路上有,就在實踐堂外頭不遠。」說著告訴我地方,又打躬作揖了半天。我也不多耽擱,安排一下該注意的事,便一個人出去亡羊補牢。幸好這附近場地多,服裝出租店不缺,我找到小光說的那家店。當即按照上台人數,跟老闆要了十三套長袍。

老闆找了半天,對我說︰「同學,十三件長袍是有,但花色不統一喔!行嗎?」

「差別很大嗎?」

「還好啦,都是深藍色的。」他道︰「只不過緞子的只有六件,其他都是布的。」

我安排一下上台人員,心想只要同台的花色一樣,其他的也不必那麼考究,於是又問︰

「布的能不能再湊一件?」

「可以。」他道︰「那緞子的只要五件了?」

我點頭稱是。於是他便回倉庫又找出一件布袍,跟我拿了學生證作抵押,便將十三件服裝交給我。我連忙抱起一大包衣服,三步兩步地趕回實踐堂。

活動快要開始了,場地上已有陸續而來的觀眾。我跟收票口那幾個北一女的義工打過招呼,便直奔後台準備。大伙兒見我借到服裝,不禁都鬆了口氣,紛紛領了長袍,便各自去更衣化妝。

不一會兒大家都把衣服穿好了,三五成群地在更衣室開別人的玩笑。幾個女生跑來對我抱怨衣服不太合身,我解釋道臨時借的,大家不要太講究。她們似乎不太滿意,不過反正時間來不及,也就不再囉唆了。

我有點不高興,心想這事又不是我負責的,現在借都借了,妳們還挑什麼挑?不過轉念又想這件事橫豎是我督促不週,小光沒弄好我也有責任,是故忍了下來不跟她們發作。當下對大伙再宣佈一次上台注意事項,便跟小憶一起到前台預備。

七點三十五分。

場中吵吵雜雜地,觀眾席上已經坐了不少人。我站在台右布幔往外瞧,只見台下仍然有許多空位。心想這次宣傳畢竟還是沒搞好,不禁有些失望。

小憶拉了我一把,問道︰「要開始了嗎?」

「嗯。」我點點頭︰「妳沒問題吧?」

「有點緊張。」

「放心,不會出問題的。」我笑著說︰「就跟在新公園那樣上,包管錯不了。」

她點了點頭,看表情仍然十分耽心。我便又說︰「別緊張,等一下要是忘詞了,我會想辦法把詞提給妳。只要跟著我瞎扯就好了,不必耽心。」

「嗯……」她想了想,忽然問道︰

「奇怪,你都不緊張嗎?」

我一愣,突然也覺得奇怪——對啊!我不緊張嗎?

按理說,今天是我上高中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演出,不但整個活動是我一手辦出來的,自己更負擔了主持人的九次串場,以及開頭和結尾兩個最吃重的段子,我應該很緊張的才是。

中新友誼之夜,我不但連飯也吃不下,上台前甚至因為主持人的表現不差,竟然緊張得和小光一起去場外改段子。不得不承認,那次我真的很緊張。

詩朗比賽那天也是。雖然是團誦,我雖然只有幾句無關痛癢的獨誦句,但仍舊緊張得一塌糊塗。要不是上台前希特勒鼓勵過我幾句,真怕自己獨誦唸破音呢!

上學期末社展就更嚴重了。那天我四點多自動醒來,在陽台上還耽心了好一陣,直到薇對我說了一番話,又是我很能幹,又是我緊張別人就垮了什麼的,自己才寧定了下來。

但,不知為何,此刻我竟然一點也不緊張,好像今晚不是我要表演,亦或只是排練一般,不但心跳平緩,呼吸正常,我竟然一點也沒有那種即將要上台的感覺。

小憶見我半晌不語,問道︰「怎麼了?」

「唔……」我回過神來︰「沒事!我們上台吧!」

她點點頭,我對工作人員打個暗號。只見場中的燈光暗下來,觀眾席靜了下去。

燈光再亮,隨即又暗下去。

小憶擦擦額角的汗,燈光又亮起來。不久之後終於關上。

我一拍小憶︰「走吧!」

兩人當下走出布幔,觀眾席晌起一片掌聲。我倆不疾不徐地走至舞台中央,穩穩站定,面對著黑鴉鴉的觀眾,望著刺眼的聚光燈。

小憶吸了口氣,定了數秒,打開麥克風。

「大家晚安,歡迎光臨實踐堂。」她道。

「今晚的節目就由我倆替各位主持。」我接口。

「何淑憶。」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兩人齊道。

台下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小憶開始說起她的台詞。

很奇怪的,今晚我不再覺得聚光燈像以往一樣刺眼了。此刻雖然面對強光,但我的視線卻還是很清楚。不像以前,只要一上台,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實在無法理解此刻的感覺。明明站在台上,說著我一手寫出來的段子;明明是我鐘愛的舞台,也同是我最自傲的表演,為什麼我沒有一絲一毫興奮的感覺呢?

台詞一句句地從口中滑出,一如排練時般地既熟練又精巧。我倆迅捷地裝包袱,抖包袱,什麼疾捧慢逗,智揮愚翻的要求都中規中矩。但,為什麼我沒有那種上台該有的心情呢?

小憶淌下了汗,觀眾每一陣大笑,她就緊張一次。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動作也因緊張而顯得僵硬。段子都快說完了,她仍然沒辦法把速度拉慢,要不是女生講話比較清楚,觀眾可能不太聽得懂她在說什麼。我卻正好相反,不但聲音平穩厚實,動作也熟練流暢得多。要說台風,那簡直比她好上千倍。可是,我知道其實自己並不入戲。一個好的演員必須裝誰像誰,台詞好不好,動作順不順,都不及覺得自己就是戲中人來得重要。只要演員一忘掉自己是誰,那麼,觀眾也就會忘了他是誰了。

但是,我沒有忘記我是董子凱,我知道我在幹嘛。此刻的我比一台錄音機好不到哪裡去,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演著自己也不愛看的戲。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社長,只是一個別人藉以獲得樂趣的小丑罷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

真的,今晚的聚光燈,已經不再那麼亮了。

「開場曲」說完,我倆下台一鞠躬。小憶留在台上,和陳小蕙演出她們的「吃拜拜」,我則一個人逕自消失,走到舞台右邊準備。

望著台下聚精會神的觀眾,我不禁感到十分孤獨。心想假如希特勒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他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地拍我一把,笑嘻嘻地要我想開點,說什麼你有那個實力,我很信任你……之類的話?

換成是小達他會說什麼?是罵我一頓,還是笑道下次努力就得了?

換成是小玫,她會怎麼想?是訝異於我的失敗,還是鼓勵我︰「你是天生的演員」?

換成是薇呢?她會再次唱歌給我聽嗎?她會再次抱著我安慰我嗎?她會不會像以前一樣用那深遂迷人的眼光,再次給我強而有力的信心?還是牽起花痴的手,隱沒於我空虛無助的生命之外,消失於我企盼渴求的神情之中?

呂文玲和鄭巧怡講起了「談廣告」。

薇抱著吉他,在七彩的燈光下唱起披頭的「自然地演出」;我站在台下,忘情而著迷地聽著。她說只有在我身邊,她才有這麼多的勇氣,去唱一首旋律很輕快、歌詞卻很哀傷的歌;她說她很佩服我在台上的表現,她說那是一種演員的執著。她還說,只要我永遠都能忠於這份情感,這份情感也會永遠忠於我,我將不再會感到畏懼或迷失。

「超級市民」的阿強和楊哥,倏地變成了「黃范家」的黃孝慈與范胖。

表演快結束了,我的工作也即將告終。我知道我累了,從今以後,這些事將不再會是我關心的主題。管他什麼四大任務,管它什麼相聲詩朗隊,我為它們付出了太多,而我所得到的,卻只是此刻逐漸暗去的聚光燈。我不再感到一點興奮與悸動,只剩挫折與傷痕,是我這一年辛苦後唯一留下的足跡。

我真的很累,很累了。

阿丹和林宛芬說完「談戀愛」,「雲山霧罩」的阿強忘了稿,正被觀眾無情地奚落著。

我淺淺一笑,管他呢!我再也不會因為這個煩惱了。

「學弟!」希特勒溫然一笑︰「別再忘詞啦!中新友誼之夜就是明天!」

「不用留下來練啦!」小光背起書包︰「只不過是儀隊社慶而已!」

「今晚唸海祭,」丁社長歎了口氣︰「還真算得上是應景哩!」

「你真是個天生的演員。」小玫道。

「表演成功極了!」阿禎和四人分別握手︰「多謝你們的幫忙!」

「成功帥哥,」佔我位又抽我菸的女孩笑道︰「你好!我叫林美薇。」

「唔……」我一愣︰「我叫董子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