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冰釋

九月二十日。

差十五分鐘就是吃飯時間了,班上一如慣例地有點浮躁。青蛙公主正聚精匯神地上著地理課,渾然沒發現坐在前方的我正在偷看看電腦手冊,而小光更已睡得人事不知。

九月十六實踐堂表演才結束,我就覺得自己鬆了老大一口氣。阿強依照協議退社了,聽楊哥說已加入儀隊;現在阿丹是副社長,小光負責公關,我這個當社長的反而閒著,一應大小事宜全交給他們,自己則專心準備下個月某家知名電腦公司的檢定考試。

說起參加這個考試,老二可以算是督促我用盡全力準備的最大力量。老實講他壓根不知道我在忙這個,最近兩人見面時也跟以前一樣,不是下課在合作社打屁,就是放學去麥當勞聊天。只不過近來我們談話的內容,卻都是他的死黨——小鳥。

上學期去小鳥家後我就買了電腦。原本只打算用來寫寫相聲段子,印自己的詩看看就算了。誰曉得老二這傢伙不知趣,三天兩頭地說什麼人家很厲害,你怎麼不學學;又是電腦如何如何,又是小鳥怎樣怎樣,講得我實在火冒三丈,因此才打算考這個試,跟他證明「小鳥算什麼?我隨便搞搞,也比人家弄得有樣子。」

其實我一直有這種想法,認為學電腦並不代表一定要學寫程式。電腦不是用來處理我們的問題的嗎?何必成天K程式語言,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呢?沒人規定使用榔頭前必須先當個鐵匠吧?再說,老二儘管講得天花亂墜,他自己還不是對程式一竅不通?有什麼資格笑我呢?

是故,這回我就是要搞出一番名堂,讓他知道不是我不行,只是懶得弄罷了。就像常常對他說的——要麼就不混,要混,就混好一點。

下課鐘響,我排隊去蒸飯箱領便當。說實話還真想念老二,現在兩人不同班,便當可得自己拿了。拎著燙手的飯盒到水池沖一沖,放回教室,先去廁所哈一管。

忠孝樓雖然舊,但廁所似乎比哈草樂園乾淨。才進去就碰到鳥蛋,他對我笑著說︰

「又來抽菸哪?」

我點點頭。他道︰「剛才二二四班有一個叫詩聖的找你。」

「他在哪裡?」

「剛走,」鳥蛋說︰「早上你蹺課,他來了兩三次。」

「唔,謝了。」我朝他揮揮手,點上了火。心想這小子找我幹嘛?開學那天就跟他說得不愉快,現在事情都掛了,他還想說什麼?

思忖間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果然是曹操到了︰「凱子,終於找到你了。」

「什麼事?」我冷冷地問。

「唔……」詩聖頓了頓︰「我覺得咱們應該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他陪笑道︰「別不爽,我要跟你解釋跟她……」

「你別說了。」我哼了哼︰「你是她男人,她是你馬子,這點我已經知道了。」

「不是啦……」他急道,我又打斷他︰

「現在當然不是,本來你換成我,現在我換成了花痴。還有什麼?」

「這……」他想了想︰「凱子,你不討厭那小子嗎?」

「當然討厭,」我冷笑著說︰「也討厭你。你們兩個半斤八兩。」

「你他媽……什麼話嘛!」他怫然道︰「當時我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我是好意,你要發飆別衝著我來!」

「誰要發飆?」我瞪著眼說︰「我窩在這裡哈草,是你來囉唆的吧?」

「你講理點行不行?」他不太高興,拿出一根菸點上︰「我們好兄弟,幹嘛一直要有誤會?大家把話說清楚,不要每天他媽的不爽好吧?」

「我有不講理嗎?」我道︰「你瞞著總是事實吧?」

「沒錯!」他道︰「這就值得你飆我嗎?」

「我有飆你嗎?」我接口,連珠砲也似地反問︰「你知道我覺得被耍了嗎?你他媽的跟沒事人一樣,我還以為你幾百年沒跟馬子聯絡,誰曉得你們交情那麼夠看,還叫得動人家去麥當勞假裝跟我打屁?要是你早點告訴我,事情怎麼會弄到今天這樣?還有……」我頓了頓︰

「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沒有打算分手。那天在舞廳她是不是親了你一下?」

「你別搞錯了,那不代表什麼……」他連忙解釋︰「那天我們在談一件……」

「夠了!」我說︰「不管代表什麼,你跟她還有交情,這沒錯吧?」

「唔……」他停了停,最後點了點頭。我道︰「這不就結了?既然這樣,你把我拖下水幹嘛?真的忘不了,你們自己搞定就結了。」

「你夠意思一點好嗎?」他眉頭一皺︰「我跟她真的分了,什麼叫拖你下水?」

「好,那我問你。」我道︰「你還想不想她?老實講。」

「想,」他坦誠︰「但既然分了,人家又喜歡你,我就算了。」

「嘿,那你可真有義氣啊!」我冷笑。

「這跟義氣無關。」他不太高興︰「你聽我解釋……」

「我才不要聽你解釋呢!」我把菸頭一扔,推開他往外走,回頭道︰「反正你就是騙了我。再說現在她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說什麼都太遲了!」說著「砰!」地一聲關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把他一個人僵在那兒。

煩悶地吃完便當,我趴在桌子上想睡一下。沒過多久午間靜息鐘響,吵鬧的校園逐漸靜了下來,我卻反而睡不著了。心中來來去去地盡是薇的身影,一下看到她在台上唱歌,一下想起她騎車載我上陽明山的樣子;我看到她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在中正紀念堂;也看到她睡在身邊,臉上清麗而滿足的微笑。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當口,身上、臂上都滲著悶熱的汗。室內沒有一點風,只偶然地傳來青島東路上的車聲。窗外的陽光亮亮地,襯托著中午的寧靜,讓這個秋天的日子顯得十分淒涼。

四點二十五分。

整個下午都頭痛,好不容易捱到降旗典禮結束,我回教室收好書包,便打算去金橋喝杯咖啡。至於晚上要去哪裡散心,那就看心情怎樣再說。

還沒走出校門就被人叫住。我一看,全是詩聖的兄弟︰菜包、孔子,還有一大票熟臉的。

「凱子,放學有事嗎?」孔子問。

我心想一定是詩聖要攔我,才不上他的當︰「有,你幹嘛?」

「詩聖找你。」他說︰「在中正紀念堂。」

「我沒空。」我轉身就走,菜包一把擋下︰

「凱子,用不了多久,去一下好吧?」

「我說過沒空,」我道︰

「怎樣?你們這個排場是要蓋布袋嗎?我就一個人,不必這麼累。」

「你誤會了,」孔子笑道︰「大家好兄弟,誰敢動你啊?真的是詩聖找你。」

「我知道是他。」我笑道︰「要是我不去,他要你們怎麼辦?」

「他沒說,」菜包接口︰「可是你非去不可。」

我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心想要是不跟他們去會怎樣?大家又沒樑子,難不成綁架我嗎?但是,他們又能怎麼辦?我實在不去,只怕也令人為難。再說眼前已經擺出這麼一副大陣仗,看樣子不去也不成了。於是四下看了看,說道︰

「好吧,我去。」

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孔子笑道︰「謝了,我騎車送你過去。」

四點五十五分。中正紀念堂。

孔子在大中至正大門放我下來,對我笑了笑,便逕自走了。只見詩聖站在廣場入口,一臉似笑非笑,快步走來。

「凱子,抱歉啦!」他笑嘻嘻地說︰「我們可以談談了嗎?」

「談你個屁!」我怒道︰「怎樣,我不聽你解釋,就再叫兄弟們抓我是嗎?」

「你別發火,」詩聖道︰「不是這樣請不動你。」

「好,給你三分鐘!」我雙手一攤︰「說吧。」

「別急,我們去吃點東西,慢慢說不遲。」他遞來一根菸︰「要不要?」

「十五秒。」我冷冷地說。

他一怔,陪笑道︰「好啦,是我不對行不行?別發火啦!你要去哪裡吃東西?」

「三十秒。」

「喂!你別鬧了!」他眉頭一皺︰「我是很認真的在講話。」

「你要講就快講,」我道︰「又過十秒。」

「凱子!」他聲音大了起來︰「你給點面子好不好?我們何必搞得這麼不爽?大家把話講清楚,是我不對,給你擺菸道歉行不行?」

「誰要你擺菸?」我也大聲道︰「現在你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幹嘛硬要解釋呢?反正我他媽的也不能拿你怎樣,愛道歉不道歉都是你在講,你對不對關我屁事?」

「我只要你說一句話,」他道︰「你原不原諒我?」

「不原諒!」我立刻回答︰「我以為你是我兄弟,結果你擺我道!」

「我哪裡擺你道?」

「你是她男朋友,為什麼瞞我?」

「我怕你覺得不自然,」他道︰「當時只是想叫她跟你瞎說幾句,有什麼好告訴你的?再說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我不是說那天,」我反駁道︰「後來我跟她在一起,你為什麼不找個機會告訴我?」

「我有機會嗎?」他辯解說︰「你一天到晚蹺課,誰找得到你哇?」

「你再說一次!」我怒道︰「我有天天都不來上課嗎?少跟我講這種藉口!」

「那……你要搞清楚,我又不是不想跟你說,」他遲疑半晌︰「你們一直搞得不清不楚的,我哪知道什麼時候說比較好?」

「什麼叫我們搞得不清不楚的?」

「你不是一直沒跟人家搞定嗎?」他說︰「我是怕一告訴你,你就把人家甩到一邊!」

「你他媽的我會嗎?」我吼道。

「現在不就是嗎?」他吼回來,又道︰「我本來就要說,是你自己不要聽的!」

「有嗎?」

「沒有嗎?」他道︰「上次我們一起去打撞球,是你不聽的,對不對?」

「喂!我哪知道你要講這個?」我道︰「再說,你後來幹嘛不說?」

他歎了口氣。我又說︰

「算了,反正來不及反悔,當我原諒你了行不行?我可要走了。」

「我還有話沒說。」

「我不要聽。」

「凱子,」他又道︰「我是真的有話要說。」

「我也是真的不要聽。」

「你不要再來這一套了!」他終於沈下臉來︰「管你媽的,給我聽完再走!」

「否則呢?」我瞪著他說道︰「扁我?」

他聞言半天不語,好一會兒才沈沈地開了口︰

「凱子,不瞞你說,我是真的很想扁你。這件事我瞞了你,但你的態度,未免也太讓我失望了。要不是看在我倆有交情,今天……」

「就要給我好看。」我冷笑︰「對不對?」

他不說話,給我來個默認。我心中登時燃起一把無名火,拳頭一緊,又道︰「我現在人在這裡,而且下定決心不聽你囉唆。你動不動手啊?你不動手,我就走人。」

他瞪著我︰「你別逼我。」

「你動不動手?」

「我說了,」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別,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我大笑道︰「你為你的錯揍我,哈哈,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動手!」說著一挺胸膛︰「來!動手吧!」

他臉上肌肉抽動,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沈。兩人之間氣氛一片凝重。他狠狠地瞪著我,雙拳緊握,手臂微抬,滿臉憤怒的血紅。

「凱子,你不要逼我!」他再說了一次。

「我就是要逼你!」我道。

此話一說,他再也無法忍耐,怒吼聲中疾衝上來。我身子一側避過,右掌一記耳光,把他打退一步,隨即搶上前去,右肘在他胸口一記重擊,接著左掌揮出,又是一記耳光。只把他打得重心大失,跌在地上。我隨即疾退數步,凝神待他反擊。

他震駭莫名,萬萬沒料到我竟會搶先出手;我也是一怔,心想自己出手怎麼會這麼重?兩人登時僵在原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隔了半晌,他猛然站起身來,拳頭一握,登時戛戛直響。

我退了一步,力量佈滿全身,作勢待發。

兩人瞪著對方,四隻眼睛瞬也不瞬,虎視耽耽地尋找出手的時機。我們都知道只要一動上手,那必是一場凶狠的惡鬥。不但下手要重、動作要快,連此刻的眼神都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

奇怪的念頭忽然湧起,我也眨了眨眼。

他微微退了一步,身子好像放鬆了些。

我感到手臂很酸,拳頭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

他凶惡的表情軟了下來,我輕輕吐了口氣。接著——非常突然地——我倆同時放聲大笑!

他快步搶上,一把就把我掀在地上,雙手牢牢地壓住我的肩膀,大笑道︰「他媽的龜兒子!你用什麼招式打我?他媽的……太過份啦!」

我被壓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但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只笑得自己氣悶欲死。他用力搖著我的肩膀,也狂笑不已。

原來,這三下厲害招式,正是詩聖自己教我的!哈哈!

他把我扯起來,兩人笑著正了衣冠,互相瞪了一眼,隨即不禁又吃吃地笑個半天。好一會才背起書包,搭起肩膀。他笑道︰

「他媽的乖徒弟!練得還真熟咧!」

我也笑道︰「你太丟臉啦,笨師父!」

「他媽的豬八戒!」他推了我一把︰「現在去哪?」

「哈哈,吃飯吧!」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當下兩人互相洩氣,在傍晚高遠的天色中走到館前路麥當勞,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爆笑的漢堡。

吃飽喝足,我們一齊在微涼的秋夜中散步,詩聖原原本本地將他和薇的故事說給我聽。他說當時和薇分手是因為個性不和,薇纖細敏銳,他則迷迷糊糊,時機總是在最不適當的時機降臨,而兩人卻也從沒有抓住。所以,雖然兩人都仍愛著對方,但還是守不住那份感情。

我歎道你早該告訴我這一段,倘若如此,我會更加意地維護著她。詩聖道事既如此,多說無益。日後你們復合,可別再搞砸了。我默然不語,心想那不知道又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他見我半天沒說話,突然道︰「你跟基隆女中那個怎樣了?」

「你怎麼知道?」我愣了愣。他笑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小光說的。」

「他還真大嘴。」

「你追上她了嗎?」

「沒打算來真的。」我道︰「薇剛走,我……」

「這就不對了,」他打斷我︰「前一次就是這樣。那個柯什麼玫。」

「可是,薇說會回來的啊!」我急忙解釋。他微微一笑,拍了我一把︰「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你想想,誰能替代薇?」

我搖搖頭,他又說︰「她回不回來不要緊,我跟你說,手上的快樂最重要。基隆女中那個跟你的感情,絕對和阿薇不一樣;你苦苦地等,只不過一天到晚苦瓜臉,何必呢?」

「那要是薇回來了,小憶怎麼辦?」我反問。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不過你跟她在一起不了多久的,不必耽心。」

「為什麼?」我奇怪地問。他聳聳肩︰

「我不會講。這麼覺得就是了。」

「這可很冒險。」

「你放心好了。」他笑道︰「你搞清楚,談戀愛是一件好玩的事,真的來電為什麼不談?」他拿起菸兩人分了,又說︰「而且就算你同時愛上兩個人,又有什麼不對?」

「可能嗎?」我反問道。他哈哈大笑︰

「不信嗎?我可有現成的例子喔!」說著古怪兮兮地看了我一眼,問道︰「要不要聽?」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你是說薇?」

「咦?你怎麼知道?」他一怔。我緩緩地道︰

「我猜的。反正她愛我,又忘不了你。」

詩聖皺著眉頭︰「你……你不介意嗎?」

「不介意。」我幽幽地說︰「愛你總比愛我好。」

他愣了一下,腳步放慢不少︰「為什麼說這種話?」我道︰「你雖然有點脫線,但是很夠意思;我不但同時愛上她和小玫,最後更負了她。再說……」我想了想︰

「至少她的初夜是我的,你比我正直多了。」

詩聖腳步一停,看著我的眼睛,正色說道︰「凱子,你這麼想就錯了。她是自願的吧?」

我點點頭。他又道︰「所以了,你不必被這件事套牢。告訴你吧,人生不過他媽的幾分鐘,不要整天有一堆心事。你從她身上拿走什麼,只要人家同意,你就大方的收著有什麼不對?」

「但……」我反駁道︰「這不一樣,一生只有一次的事……」

「只有一次又怎樣?」他道︰「只有一次的事,你統統弄對了嗎?」

我一怔,低下頭說︰「沒有。」

「那不就結了?」他說︰「只要她不介意,你用不著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不過,要是她日後真的回來,你可不能再把機會弄丟,這就行了。懂嗎?」

「嗯。」我應了一聲。他搖搖我的身子︰「告訴你,她真的跟平常的女孩不同。她不在乎你做了什麼,只在乎你的真心。別把自己關起來,在她回來之前,你愛怎樣都沒關係。」

「謝了……」我抬頭道。他傻笑一番︰「不客氣。這種話我不太會講,別再要我說一遍就行啦!」說著把菸頭一扔︰

「走!去跳跳舞,他媽的喝幾杯!」

狗弟他們見我和詩聖一起出現,每個人都是一臉驚奇。不過他們當然樂見兩人和解,故也不提舊事,大伙兒坐成一圈喝酒打屁,氣氛十分痛快。

十一點左右我先回家,一點不到再度回到舞廳。他們還坐在一起,只不過聲音似乎小得多,此刻只剩狗弟在講話,森怪一言不發地聽;詩聖望著天花板發呆,小嘟則又在用頭打鼓,想必是嗑了藥。

我拍拍詩聖,狗弟隨即叫住我︰「別叫他,這傢伙也是毒鬼。」

「他也會嗑藥?」我驚訝地問。狗弟歎口氣,說道︰「會。不但會,我們幾個就他嗑得最凶。小嘟一天一次,大姊偶爾嗑一嗑,二姊是要寫歌才碰。詩聖卻一天到晚嗑個不停,一天大概三次吧!」

「真的?」我看了森怪一眼︰「我怎麼沒發覺到?」

「你不會發覺的,」一個聲音傳出︰「嗑藥之後只是看到的東西不同,人又不會發瘋。」

我回頭一看︰是大姊。只聽狗弟說︰「妳還好意思說,每次上台就嗑藥的是誰?」

「為什麼要不好意思?」她瞪眼︰「我愛嗑藥就嗑藥,你廢話個屁!」說著推開森怪,坐了下來。對我道︰「你回家幹嘛去了?」

「不回去不行。」我說︰「等爸媽全睡了,我才能出來。」

「哈哈!」她狂笑一番,推了我一把︰「乖小孩,真是有出息!」說著在胸口袋中掏摸一陣,捧出一包小東西。她揭開紙包,拿出兩顆藥丸︰「哪!請你!」

「LSD?」我身子微微一縮。她愣了半晌︰「原來你不會?」

「我可不嗑藥,」我雙手直揮,忙道︰「謝了,妳自己用吧!」

「試試吧?」

「不不不!」我陪笑道︰「我這人沒毅力,一定會上癮。」

「上癮就上癮,怕什麼?」她蠻不在乎地說︰「我嗑了兩年多還不是活著?你怕沒錢是吧?不要緊,來這裡上班,舞廳錢淹腳目!」

「不是活著死了的問題。」我道︰「嗑藥陪錢傷身,有什麼好處?」

「誰說的?」她格格直笑︰「錢是少不了,傷身倒不覺得。迷幻藥又不是紅中白板。」

「慢性自殺而已。」森怪接口。大姊轉頭吼道︰

「你給我閉嘴!黑怪頭,找死哪?」

森怪微笑不答,聽話地閉上了嘴。狗弟看了看大家,小心翼翼地說︰「大姊……我看妳還是別害人家凱子了。他又不是妳,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的高中生……」

「哈哈!」大姊看著我,笑道︰「你是規規矩矩的高中生嗎?抽菸喝酒,晚上不回家,早上蹺課大覺,連處男都不是,這算規規矩矩的高中生嗎?」

「我又沒這麼說。」我道︰「只是,我不吸毒。」

「不要拉倒!」她收起一顆LSD,用酒吞了另一顆。又對我說︰「你最近快樂嗎?」

「問這個幹嘛?」我愣了愣︰「勉勉強強。」

「要不要爽一爽?」她古古怪怪地一笑。

「怎麼個爽法?」

「要不要嘛?」她又問。

「不嗑藥,其他的都行。」我表明立場。她搖搖頭︰「不是嗑藥,只是爽一爽。怎樣?」

「妳說來聽聽。」我知道那絕對不是簡單的事,可得問個清楚。她還沒講話,狗弟先開了口︰「大姊,妳又來老毛病了。凱子是規……是個小高二……」

「小高二就不行嗎?」她伸手拿起酒杯,無袖的臂膀隨著笑聲直抖。又問森怪︰

「黑怪頭,小高二可不可以爽一爽?」

「可以,」森怪道︰「這個我倒不反對。」

我疑惑地看了看三人,一時完全不懂她們在講什麼。只聽大姊又問道︰

「怎樣?去爽一下子?」

「到底是爽什麼?」我耽心地問。

「反正合法又健康,」她眨眼笑道︰「你馬上就知道了。」

「好吧。」我知道她不會先講,心想森怪的話最可靠,他既然不反對,想必只是玩玩︰

「妳說吧!怎麼爽法?」

「不能在這裡,」她放下酒杯,拉我起身︰「走,我們去後面。」

忐忑不安地被她牽著走過舞台右側黑暗的小道,兩人穿過後門,走過一條長廊,之後停在一扇還算漂亮的木門前面。

「就這?」

「就這。」她對我一笑,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吧!」

她先進去開燈,我跟著也邁入了門檻。她帶上門,順手便鎖了起來。我仔細一瞧,裡頭有一個衣櫃,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面大大的鏡子,此外就一張床,加上滿地散亂擱在地毯上的吉他、海報捲、筆記本,以及一張張抄寫著樂譜一類的東西。

「這是……?」我才開口,她就說︰「我的房間。」

「妳住這裡?」

「是啊,」她笑道︰「這間小店是我們幾個開的。我不住這兒住哪?」

「喔!」我點點頭︰「好啦,妳要帶我做什麼?」

「唱唱歌,散散心。」她要我坐在地毯上,自己抱著吉他也坐了下來︰

「聽說你唱歌唱得不錯?」

「誰說的?」

「阿薇啊!還會有誰?」她一撥琴弦,調音了片刻,笑道︰「我要聽你唱歌。」

「為什麼?」我大惑不解。她道︰「我們樂團停了好久,阿薇不在,唱歌沒味道。所以啦,先聽聽你的聲音,看看是不是合適。」

「你要我加入樂團?」

「是啊!」她伸手撥起前奏,雙眼亮晶晶地瞧著我,笑道︰「來!『倘若我墜入情網』!」

我一呆,隨即道︰「這件事未免……我要考慮考慮。」

「哈哈!」她大笑︰「還沒試音咧,我也要考慮考慮啊!」

我臉上一紅,心想八字還沒一撇,先唱不妨,於是吸了口氣。她再撥了一次前奏,兩小節一過,我就唱了起來……

歌唱完時我們都沒講話。她似乎十分滿意,零零碎碎地奏尾聲,對我點了點頭。我沒有反應,心中低沈沈地,浮起許多發生過的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緩緩地低下了頭。

她把腿盤起來,上身直了直,開口笑道︰「阿薇沒蓋我,你的歌聲很棒。」

「謝了。」我道。

「怎樣?要不要加入我們樂團?」她問。我笑了笑,問道︰「我合格了嗎?」

「很好啊!」她理所當然地道︰「要不是合格了,我會這麼問嗎?」

「可是……」我遲疑半晌︰「我什麼樂器也不會啊!」

「那有什麼關係?」她道︰「誰天生就會?阿薇的貝斯還不是狗弟教的?怕什麼!」

「說得也是。」我想了想︰「為什麼想到找我?」

「阿薇推薦的。」她說︰「剛才我跟詩聖說,他也很贊成。」

「狗弟他們呢?」

「沒問題。」

「那……」瞧著她那不容拒絕的表情,我又問︰「要是我同意,是不是也得學貝斯?」

「是啊!」她一愣︰「貝斯不好嗎?」

「沒有,只是我不確定要學多久。」

「沒關係,」她一笑︰「慢慢來。反正我們不過好玩,什麼時候學好都不要緊。」

「妳真的要我加入?」

「沒錯。」

「妳不怕我不是這塊料嗎?」我又問︰「我從來沒唱過搖滾樂,可能……」

「我相信你!」她打斷我,說道︰「阿薇告訴我你不怕上台,這一點很重要。其他不會可以慢慢學,怕表演可就不能靠練習解決。」她頓了頓︰「而且,你有點像阿薇。她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我一愣︰「我像她?妳沒搞錯吧?」

她聞言大笑,說道︰「還說不像!那天我對她這麼說,她也說我搞錯,你們真是像透了!」

「妳倒說說看,」我道︰「什麼地方像?」

「你們唱歌的神情就很像,」她道︰「閉著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就這樣?」

「當然不止,」她說︰「太多了,有空再跟你說。你先考慮要不要加入。」

「唔……」我想了想,點頭道︰「好,我試試。」

「不行,」她正色道︰「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沒有什麼試不試的!來不來?」

「妳真的那麼有把握?」

「我說過了。」

「好吧!」我笑道︰「出醜可別怪我。」

「不會的,哈哈!」她似乎很高興︰「你出醜就是我們出醜,這種事才不會發生咧!」說著她把手一伸,笑著道︰

「董子凱,歡迎加入小雁。」

我伸手一握︰「大姊,請多多照顧。」

兩人當即大笑不止。她出去把詩聖他們全叫了進來,對大家宣佈我已加入樂團的事。大伙兒聞言也都很興奮,當下拿酒慶祝,喝得天昏地暗。六人中就數詩聖最開心,拉著我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我自從認識他以來,好像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高興。只見他把吉他遞給狗弟,要狗弟彈一曲助興;狗弟也不客氣,叮叮噹噹地便撥出了好多歌。那些歌我一首也沒聽過,他們卻都會唱,眾人當下便依依呀呀地唱起歌來。過了一會兒,大姊忽然叫住狗弟,說道︰

「喂喂喂!是誰要加入樂團哪?你這些歌凱子會嗎?彈點別的啦!」

狗弟敲了敲自己的頭︰「呀!我忘了這些歌是阿薇寫的……」說著頓了頓,問我道︰

「凱子,你沒聽過這些歌嗎?」

我搖搖頭︰「沒有。」

「奇怪了,」他道︰「阿薇怎麼沒唱給你聽過?她說這些歌都是寫給你的……」

這話才說,森怪忽然拉了他一把。他似乎知道自己說溜了嘴,立時停了下來。房間之中驀地一點聲音都沒有,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接口。

我歎了口氣︰「狗弟,沒關係啦。」

「對嘛對嘛!」小嘟忙道︰「寫給他就寫給他,森怪你幹嘛不讓他講?」

森怪歎了口氣,沒答小嘟的問話。狗弟看了我一眼︰「凱子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我道。半晌後說︰「狗弟,這些歌你都會唱嗎?」

「會。怎樣?」

「唱給我聽好嗎?」

狗弟看了看大姊,她對他點點頭,於是他便道︰「好吧,你要聽哪一首?」

「隨便,」我道︰「反正都沒聽過。」

狗弟想了想,點點頭,撥起一段前奏。大姊忽道︰「別唱這一首!」

狗弟一怔︰「為什麼?」

「叫你別唱就別唱,」大姊道︰「少廢話。」

我覺得事有奚竅,問大姊道︰「這首歌怎樣了嗎?為什麼不讓他唱?」

大姊看著我︰「你最好別聽,聽了難過。」

「不會的啦!」我對狗弟說︰「你唱沒關係,我要聽這一首。」

狗弟看看我,又看看大姊,一時拿不定主意。大姊道︰「好!我來唱!」

四人對望一眼,各自起身離開了房間。只在片刻,房內又只剩下我跟大姊。兩人沈默了片刻,我問道︰「大姊,為什麼?」

「你知道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叫什麼?」

「叫『驟遇』。」她道。

我一驚︰「什麼?」她微微點頭︰「沒錯,就是你寫的詩,阿薇把它編成了歌。」

我張口結舌,終於明白大姊不讓狗弟唱的理由了。她歎了口氣︰「你還要聽嗎?」

我遲疑半晌︰「要。請妳唱給我聽。」

她點點頭,拿起吉他,輕輕一撥,便彈出了這首我作詞,薇作曲的「驟遇」。

歌詞不長,曲子也很短,那是一首民謠也似,旋律既美又緩的歌。大姊的嗓音低沈沙啞,幽幽地、輕輕地、哀傷又淒美地唱著。在一節又一節的陌生旋律,與一句又一句的熟悉字句中,唱著我心中最深最深的聲音,唱著我最美好,又最刺痛的回憶;唱得讓人心悸,唱得讓人神傷,唱得令我震動,唱得令我哽咽。唱啊唱地,一聲又一聲地敲擊著我,一聲又一聲地責備著我,一聲又一聲地,問著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們曾垂釣在湖畔,亦復細語在枕邊。

我們曾高歌在雨夜,亦復祈禱在山巔。

湖畔、枕邊、雨夜、山巔,為何盡在沈吟中分離?

我們曾攜手踩過涓涓小溪,亦曾互持迎向滿空風雨。

我們濺了一身粼粼光影,我們留下了雷電交擊。

然而,卻為何又只在沈吟中分離?

再一次是妳輕柔的笑顏,又一回日昇在雲間,在蟬鳴夏季與昏醉一夜之後……

我們何時重聚?

嗓音低沈沙啞,聲聲問著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很奇怪地,雖然很傷心,我卻哭不出來。此刻我已經不再能痛哭一場了,只能靜靜地望著地下,不言不語。

大姊把吉他放下,牽起我的手。良久後說︰

「凱子,哭一哭吧!」

我搖搖頭。

「要不要自己靜靜?」

「不,」我又搖了搖頭︰

「大姊,陪我。」

她看了我晌,歎了口氣,伸手抱住了我。

她把我抱起,輕輕地拍著我;她像一個慈和的姊姊,溫柔地把我抱在懷裡。我終於忍不住,淚水如同盼望地滑了下來,隨即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弟弟,在大姊姊的懷裡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淚已流乾了,我漸漸止住哭聲。她仍然拍著我的背脊,直到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才發現她正看著我,臉上滿是安慰的微笑。

「好點沒?」她問。

「謝了,」我說︰「大姊,謝謝妳。」

「應該的。」她笑道︰「我們的小兄弟傷心了嘛!做大姊的,當然要安慰安慰哪!」

「不,真的謝謝妳。」我又道︰「是我……是我對不起她,你們卻都原諒我……這不是應該的,我真很感激妳,你們大家。」

她又歎了口氣,隨即道︰「別說了。我們來做點快樂的事吧?」

我不解,問道︰「快樂的事?那是什麼?」

她沒回答,站起身來,伸手把我也拉了起來。對我說︰「你還在自責嗎?」

「嗯。」

「她沒有怪你,」她道︰「這事件沒有人能怪你。從今以後,不可以再自責了,你什麼都沒做錯,何必老是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呢?」

「我沒辦法……」我低沈地說。

她一笑︰「那就發洩發洩吧!」說著伸手摟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過去︰

「來!閉上眼睛!」

我依言閉眼,她一笑,輕輕地吻起了我。她的雙唇火熱,舌頭毫不遲疑地深入,緊緊地、緩緩地、溫柔地、恣意地吻著我。之後,她輕輕地離開,對我眨了眨眼,悄聲道︰

「發洩在我身上吧!我的貝斯手。」

說著她輕輕地解開了胸口黑色背心的扣子,慢慢褪下了身上的衣物,然後又幫我脫掉了衣服。只在瞬間,我們便一絲不掛地對望著,赤裸裸地凝視著對方了。

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充滿了魔法的眼神,我心中滿滿地、實實地、慢慢湧起一股溫暖的感受;就像是找到了家一般,覺得全身都熱呼呼地。我終於知道,我已經被原諒了。

真的,我一直好希望有人關心我、安慰我、告訴我事情都已過去,告訴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她用最溫柔的方法,輕輕地抱著我,告訴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我知道以前的痛,以前的錯,以前發生的許多災難,都在她的保護下過去;詩聖、狗弟、森怪、小嘟和薇,他們都已原諒我,寬恕我那些因為幼稚無知所犯的錯了。

深深地藏在她的身體裡,真的,現在我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