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條上的字跡細而輕,正像她的聲音。我回想起這一晚上的談話,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彷彿之中,眼前又浮起她那嫣紅的嘴唇,與那一頭不用梳理,有點捲,有點淡黃的長髮……
這段故事應該從小學五年級時的班長開始講起。
她是一個女生。你知道的,就是功課又好,品行也佳,會彈鋼琴又會跳芭蕾舞的那一型。她的頭髮有點捲,睫毛很長,瞇起眼睛的樣子就像沾滿露水的玫瑰。看到她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喝醉了的感覺。
長大後開始喝酒,才知道酒醉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比起頭暈目眩的渾身腥臭,班長的面龐看來有意境得多。於是我終於明白︰有些事物的美好只存在於幻想之中,一旦它真的發生,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這不是重點,我要說的是班長。當時她是本班最酷的傢伙,當然啦,人家功課好,品行佳,當班長又是模範生,還會彈鋼琴及跳芭蕾舞,真是酷得理直氣壯。這也難怪班上那堆早熟的仁兄不敢追她了。
什麼?為什麼我不自己追?別扯了,當時我算老幾?功課嘛二十幾名,成天和導師大眼瞪小眼不說,就衝全班和我為敵的態勢,我憑什麼追人家班長?她功課好,品行佳,會彈鋼琴又會跳芭蕾舞……就那些,你知道的,比起來我算個屁?
況且,就算不說那些,我也不可能和她怎樣。原因有四點︰一、我這個德行和她不搭調;二、她太酷,我沒那個膽子;三、她似乎很「賭爛」我;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我在追別人。所以,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沒去追她。
事後想想,其實當時應該試試的。雖然說絕對會失敗,甚至會被拒絕得很難看,但總比現在這樣好。小學畢業至今四年多,我心頭一直保留著她的影子;無形之中,那朵沾滿露水的玫瑰已經成為我心中所謂「夢中情人」的典型。或許這很可笑,但是那股醉意,卻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找尋的,一直希望重溫的心情。
當然,這種尋覓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為只要夢中情人被我想得越好,現實裡的對象就越不是那麼回事。正如剛才說的︰與其酩酊大醉,不若遙思而薄醺。是不是?
然而,假設它真的發生了怎麼辦?當你眼前出現了一個她,就跟你的夢中情人一模一樣,你會怎麼辦?你會立即起身,毫不猶豫地去實現你的夢想嗎?
或許有人會,但我不會。畢竟那太不真實,也太可怕了。
前方站著一個女子。
她穿得一身白,很合身,卻不暴露曲線。
她的頭髮很長,有些淡黃,有點捲。
她個子很高,穿著高跟鞋,看起來更高了。
她的眼睛很大,微微瞇著,有點說不上來的靜。
她的眼神銳利,又十分矇矓;裡頭有晶盈的柔潤,也有閃耀的光華。
她的笑容很淺,有點高傲,有點冷;有些欣賞,也有些鄙夷。
她什麼裝飾品也不戴,她自己就是裝飾品;她一點脂粉也不施,脂粉只會掩蓋她的美。她的頭髮既不用梳理,也不必紮起或撩撥。就像她的笑——無論怎麼飄,就是不會亂。
她的氣度雍容,無入而不自得;晃似看穿身邊的一切,對萬事萬物都有充分的自信;她把頭偏著,漠然於交錯往來的一切;你永遠不知道她認可,亦或是正在譏嘲你的言行。
她像神話中的女妖,坐在石畔拂動琴弦,唱著葬送你的笙歌。你不知道雲霧之後是醇醉美夢,亦或是一頭窮凶極惡的噬人妖獸。
她的氣息飄逸。
她的面龐艷麗。
她因此得名︰她叫趙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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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元旦。上午十點十五分,忠孝東路麥當勞。
一口喝完咖啡,續了一杯,我回到座位上,看了看錶見時間還早,便取出隨身聽,放披頭的歌來打發時間。
原本我們都不希望約在麥當勞的,只是元旦商店都歇業,只得將就一回了。昨晚在月光和狗她約我吃午飯時還嚇了一跳,畢竟大家都是夜行動物,說到約在中午,還是半年來的頭一回。
認識她半個月不到,我倆已經約過四、五次會了。其實用約會這個名詞來形容我跟她的見面並不十分恰當,兩人只不過開車兜兜風,喝杯咖啡而已,實在算不上是什麼約會。前幾次我都是利用詩朗隊公假之便爬牆出去見她,橫豎現在身為學長,只要希特勒他們幾個高三的不說話,八字頭學弟誰敢管我的閒事?再說今年我的獨誦句也不是很多,找人代唸就行了,也不必有什麼抱歉。倒是對玟,我才真的該覺得有點抱歉。
老實說,玟應該早就知道我跟她私下見面的事了;只是她既然不點破,我當然也樂得裝傻,反正自己知道沒怎樣就行了。
但是,話說回來,我想這種「約會」的頻率也似乎太頻繁了點,照此下去玟大概也不會忍耐太久;看樣子今天之後應該節制一些,否則就算玟不說話,詩聖他們也饒不了我。
詩聖他們也真是的,打從十二月十九日(對,就是我第一次碰迷幻藥的那天)認識她開始,這幾個傢伙就成天到晚勸我離她遠一點,好像我在跟什麼毒蛇猛獸打交道一般。說來有趣,他們越講,我反而越有興趣跟她「約會」;而且,跟她走得越近,我也越來越覺得詩聖他們是在唬我。他們口中的她是個花痴,是個專門找男人玩變態遊戲的精神病患;記得當天下台後,他們把我拉到準備室裡跟我就是這麼說。尤其是小嘟,怕她跟怕鬼一樣,詩聖凡是一說她的壞話,這小子就馬上點頭附和,也不管他說的對不對。
我私下想想,詩聖那天說的話大概有九成以上都是他自己蓋出來的,什麼「她會用手銬把男人銬起來玩弄」,或者是「她玩過五、六十個人」等等,一聽就知道他在吹牛。尤其他說「她有一本綠色的小簿子,專門用來記錄她玩過的人的尺寸和長度」這件事,真是離譜的過了分。
當然啦,詩聖雖然愛蓋,卻也不是那種喜歡胡亂造謠的人。他會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別的事我不敢講,至少她和玟的水火不容是很明顯的;詩聖他們之所以老是說她的壞話,我想這是個很重要的理由。畢竟,玟是我們大家的大姊,更是我的馬子。詩聖站在玟這邊也是很自然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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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子!我像是會跟你唬爛的人嗎?」詩聖氣鼓鼓地說。
「像呀!」我笑道︰「你剛才就唬爛了半天。」
「你他媽的!」他罵道︰「我說的可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不信你問小嘟和狗弟!」
「他們跟你一樣,我不必問就知道。」
「凱子,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小嘟插口說︰「我們是把你當兄弟才跟你講的,否則平白沒事,我們為什麼要蓋你?」
「這就是我想問的,」我說︰「說老實話,這些事情未免太誇張了。我真不瞭解你們為什麼硬要強迫我相信?」
「一點也不誇張,」狗弟瞪我一眼,接口道︰「就是有這些事,我們才要告訴你。」
「喂,你在瞪誰?」
「在瞪你!」詩聖小嘟齊道。狗弟又說︰「你不知好歹,不扁你不錯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就算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不是就算,」小嘟強調︰「本來就是真的。」
「好啦,就算本來就是真的,」我笑道︰「那我倒是請問,為什麼你們非要我相信不可?難道把她形容成花痴,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嗎?」
「有什麼好處?」詩聖道︰「什麼好處都沒有!只是提醒你小心點,省得對不起大姊。」
「說這種話!」我反駁道︰「我像這種人是嗎?」
「難說,」狗弟道︰「碰上她,你就沒輒了。」
「他媽的!你才是這種龜兒子!」
「他沒騙你,」詩聖道︰「那女人方法太多了,不是我們不相信你,實在是她真的就有這麼可怕。」
「哦?」我笑道︰「這麼說,你倒是蠻有經驗的嘍?」
「我……」
「你怎樣?被她上過?」我哈哈大笑︰「被她用手銬銬住,然後在小本子上記上一筆?哈哈!『詩聖︰長度十五公分,直徑三公分,未勃起時縮小為百分之三十,神猛有力,伸縮自如。』她是不是這麼寫的呀?」
「凱子,這種玩笑不好笑。」
「是不是嘛?」
「不閉嘴你就慘了。」
「好,我閉嘴。」我說︰「所以啦!既然你又沒有被她上過,你怎麼知道情況是怎樣?」
「我又沒說……」
「你哪沒說?」我打斷他的話︰「剛才都是你在說,什麼手銬小簿子的……」
「我是說,」詩聖打斷了我︰「我又沒說沒被她上過。」
「你……」我大吃一驚︰「你不會……」
「沒錯,」詩聖慢吞吞地說︰「我承認,她上過我。」
「你……你少來,我不信!」我轉頭面向小嘟︰「詩聖在唬爛,對不對?」
「是真的,」小嘟表情複雜地道︰「不只他,我和狗弟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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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三十五分。
咖啡涼了,我端起來喝了一口,隨即望著窗外迎風飄揚的國旗繼續發愣。
那天我們沒有再往下聊,一來氣氛欠佳,二來外頭還有「大雁」那堆人在等,大伙兒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那個話題。橫豎當晚本來就不適合聊這種事,加上我們表演又出奇成功,有功夫講一些有的沒有的,還不如把時間省下來,去跟「大雁」他們耀武揚威一番。
說起那場演出我就不自禁地得意。當天下台後腿都軟了,狗弟扶著我,在台下瘋狂的掌聲中回到準備室。大家興奮未平,一邊收拾東西換下制服,一邊七嘴八舌討論適才的表演。除了森怪陪著有點不舒服的玟先去休息之外,我們大家都仍然處於亢奮的情緒之中。
作為和「大雁」的競賽,我們可以說是打贏了漂亮的一仗。那時大家都使足了看家本領,全心投注於聚光燈下的狂野內,不但過程順暢,連平素練習時無法避免的小差錯都完全沒有發生。此外,我更因嗑藥而不再有所矜持,至使全隊士氣高昂,帶頭一衝到底。當然啦,台下的「大雁」,更早在我們上台不久之後,就露出一副恐懼耽心兼憂慮緊張的德行了。
當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接觸迷幻藥,也是有生以來感官第一次出賣我的日子。上台前服下LSD,沒過一會兒,我就發現房子起火了,火焰落到每個人的身邊,使準備室中的五人都成了火人。火苗從他們身後燒起,但他們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而且,他們不是被火焰吞噬,而是像佛教畫中的阿修羅一般,讓火焰在身後燒成一個圈;在火圈之後,卻又是一環金光,看起來又像佛陀慈和的霞光。
當時我覺得好熱,但骨髓深處卻又有一線冷冰冰的血液在流動。四下亮成一片,耳中響著披頭的音樂,差點沒把自己嚇壞了。最可怕的是——我發現每個人的長相都不同了!詩聖變成了阿強,小嘟化身為老二,狗弟彷似小光,森怪變成希特勒;而玟,則變成了薇。
我發誓那時我是清醒的,他們問我的話我都記得。詩聖問我看到什麼,小嘟和我練了一段「迷途」的歌詞,狗弟要我背出「紅印第安人」的譜,森怪要我心算二十二乘三十三是多少,我都很正常地回答了他們。甚至,我還記得玟問我她變成了誰的時候,我先頓了頓,然後騙她說只有她沒變的場景。那時大家的表情好怪,詩聖和小嘟擊掌喊賓果,狗弟對玟說自己有先見之明,玟的表情很興奮,而森怪則先皺了皺眉頭,隨後對我偷偷一笑。似乎識破了我的謊言,又好像在鼓勵我,讚許我幹得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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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詩聖起身︰「桑尼他們在等我們哩!」
「要叫大姊嗎?」小嘟問。詩聖搖搖頭︰
「讓她睡吧,凱子也去休息一下。」
「我很好呀!」
「不,現在沒事,待會兒你就難過了。」狗弟說︰「第一次嗑藥後會吐,你先坐一會,等肚子和腦袋都舒服了再出來。」
「有這麼慘?」
「嗯。」狗弟點了點頭,又說︰「他們大概早上才會走人,你不用忙著出去。」
「好,謝了。」我依言坐下︰「對了,幫我叫順子把飲料送進來。」
「知道,」詩聖笑道︰「嗑完藥喝酒,吐死你吧!嘿嘿!」說著三人離開了準備室。
我點起一根菸,自顧自地坐著發呆。沒隔多久,準備室外便傳出了一陣敲門聲。
「順子嗎?」我應道︰「進來吧!」
「不是順子。」外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一怔,連忙坐起身來,只見大門開處站著一個女子︰身穿白衣,捲髮披肩,雙手背在身後,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妳是……」
「董子凱,你好。」她笑道︰「我叫趙韻仙。」
我吃了一驚,呆了半晌。
她微笑注視了我一會兒,又開了口︰「我可以進來嗎?」
「呀……」我猛地回神,忙道︰「請進!請進!」
她一笑,緩步走了進來,隨即把門帶上。
或許是剛才跟詩聖他們談論了這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太久的關係,此刻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私底下甚至有一點窘迫。見她毫不猶疑地走來,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隨即轉身拉張椅子過來,對她說︰
「請坐。」
「謝謝你。」她點點頭,坐了下來。我等她坐定,也拉了張椅子,在離她約有一公尺之處坐下。半晌後,她開了口︰
「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唔……」我應了一聲。
「剛才在外頭遇到詩聖,他說你在裡頭,我就自己過來跟你打一個招呼。」她說。
「喔……」我又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很累了?」她若有深意地一笑︰「怎麼都不說話?」
「喔喔……」我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大概有點累吧!」
這話一說,我倆不禁都笑了起來。她笑道︰「你說話真好玩。」
我有點糗,搔了搔頭︰「抱歉,真的是有點累了……」
「沒關係,」她點點頭︰「嗑藥上台,本來就很累。我不該打擾你休息。」
「不要緊,」我說︰「剛才休息了一會兒,現在沒事了。」我頓了頓,又說︰
「妳怎麼知道我嗑藥?」
「小雁除了森怪都嗑藥,我猜你也是。」她說︰「再說,你剛才的表演十分精采,一看就知道有嗑藥。」
「妳看得還真仔細。」我笑道︰「不瞞妳說,今天是我第一次嗑藥。」
「我知道。」她回答︰「這也是一看就知道。」
「哦?」我怔了怔︰「怎麼說?」
她笑了笑,搖頭不答。
就在此刻,外頭又傳來敲門的聲音。只聽門外說道︰「凱子在嗎?」
「順子嗎?進來吧!」趙韻仙道。
大門開處出現順子訝異的表情︰「呀!仙姊,妳也在這裡!」說著把手上的長島冰茶遞來。
我起身接過,說道︰「謝了。順子,你們認識呀?」
「當然!」趙韻仙笑道︰「我是月光和狗的常客。」說著對順子說︰「好久不見啦,還在這裡辛苦啊?」
「是……」順子愣頭愣腦地應了一聲,看樣子他比我好不了多少。只聽趙韻仙說︰
「好久沒來了,你找到女朋友了嗎?」
順子傻笑一番,搖了搖頭,說︰「阿仙,要不要喝什麼?」
趙韻仙微微嗯了嗯,看了我一眼,說道︰「我也點長島冰茶好了。」
「妳也長島冰茶?」順子說︰「送到這裡嗎?」
「是,送到這裡。」她看著我,笑道︰
「凱子的,也算在我帳上。」
我眉頭一皺,隨即道︰「喔,不必了。我的是舞廳請的……」
「我也是股東,兩杯都我請。」她打斷了我,對順子說︰「辛苦你啦。」
「沒什麼。」順子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然後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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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忠孝東路上,穿出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將台北的煙塵映耀出一排整齊的霧光。十點五十分,路上開始逐漸熱鬧,窗外的台北已經醒了。
我喝完咖啡,忽然覺得有點餓,但想到中午跟她約好一起吃飯,只得忍著點了。去上了個廁所,見裡頭沒人,便點起一根菸,在麥當勞小小的洗手間裡吞雲吐霧起來。說實話麥當勞的廁所還真小得可以,靠在洗手台旁邊連轉身都有困難,早知道剛才就到外頭去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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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子把長島冰茶送來時我和趙韻仙才剛開始聊了一會兒,他放下飲料,隨即自顧自地離開。當時房間裡十分安靜,只有我們兩個說話的聲音,在冷氣機嗡嗡的聲響中振動。
趙韻仙不能算是個很健談的人,聊了許久,好像也都是我在說話。她的談話風度很好,從不打我的岔,而每當我接不下話時,她卻也一定能夠提個新的話題。她很少提到自己,每當說到她自己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彷彿她說了很多,但卻又像是什麼都沒說;話一講完,我就想不起來她剛才講的是什麼。
她的坐姿很好看。怎麼說呢?就好像是電影裡漂亮的女主角那種樣子︰有點特別擺了個姿勢,卻又不讓人覺得作做的感覺。她的表情也給我同樣的感受,好像戴了張面具,卻又不會讓我覺得她在客套。
最重要的,也是讓我覺得最想繼續跟她聊天的理由,就是她那雙嫣紅的嘴唇。她說話時表情都是淡淡的,嘴唇輕輕一動,字句就從裡頭傳了出來,不會讓你感到聒噪,也不會教你覺得矜持。彷彿張口欲言,卻似欲言又止;好像才開口,卻已把話說完。那雙紅唇既不是西方人崇拜的性感厚唇,也不是東方人喜愛的櫻桃小口;卻像嬰兒的嬌嫩,透散著欲滴的艷紅。這種感受很輕,卻又揮之不去;讓我有一種既迷惘,又悵然若失的心情。
但是,雖然如此,那雙紅唇卻吸引了我最多的注意力,從兩人開始講話的時後起,我的視線就一直停在那裡。一直到她住口微笑,之後提出詢問之前,我都忘了掩飾自己的專注。
想想也是奇怪,照理說,才認識不到半個小時,我應該覺得頗為生疏,沒什麼話跟她講才對。但我卻講得十分快樂,有的沒有的滔滔不絕,彷彿跟她是很熟的朋友一般,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事後回想,雖然完全記不得當時講了什麼,但那種聊得很暢快的感覺,卻都像是剛發生過一般地鮮明。
「第一次嗑藥的感覺如何?」她微笑著問我。
「這個嘛……」我想了想︰「藥效剛發作時有點害怕,後來習慣了,感覺倒蠻好的。」
「怎麼說蠻好的?」
「嗯……」我沈吟了片刻︰「不會講。」
「試試看。」
「感覺上很刺激,卻完全不會不舒服……」我形容道︰「看到很多很奇怪的東西,也聽到一些聲音……有種自己好像輕飄飄的,可是又飛不起來的感覺。」
「不會頭暈嗎?」
「詩聖說會,但是我沒有,」我說︰「倒是蠻熱的。」
「看得出來,」她笑道︰「你流了滿頭大汗。」
「那是在台上又唱又跳的關係,」我解釋道︰「我說的熱只是一種感覺,那時整個地方很亮,好像失火了一樣;加上穿著緊身衣,所以會覺得熱……」我頓了頓,又說︰
「實際上我知道自己其實根本一點也不熱,心跳是有點快,但那時身上完全沒有流汗,」我道︰「只是老覺得身上某個地方涼涼的,好像有人幫我打了一針冰水到血管裡頭一樣,有種……」
「有種想發抖的感覺。」
「對!」我一怔︰「咦?妳怎麼知道?妳也是這樣嗎?」
「我哪樣?」
「就是妳剛才說的呀!那種想發抖的……」
「我可沒嗑過藥。」她眉心稍稍一皺,打斷了我︰「我是聽大雁那幾個說的。」
「喔!」我一愣,連忙說︰「抱歉,我以為……」
「以為在這裡混的人都嗑藥,」她接口問道︰「是不是?」
「唔……」我承認︰「是呀!」
「其實不是這樣,」她笑道︰「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會去嗑藥。」
「哦?」我反問︰「怎麼說?」
「這種東西很花錢,又沒什麼好處,除非心情太差,或是有什麼心理上的需求,否則好好的誰會去試?」她解釋,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了我一眼。
「不見得吧?」我有點不高興,哼了一聲。
「呵呵,我可沒有說你喔!」她笑道︰「不高興了呀?」
「不是。」我搖搖頭︰「我想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並不像妳說的這麼簡單。」
「是嗎?」她笑道︰「你說說看。」
「就是這麼覺得而已,沒什麼好說的。」
「說說看嘛!」她慫恿道︰「你自己就有特別的理由,是嗎?」
「是……」我稍稍遲疑了半晌,說道︰
「我希望找到一些認同感。」
「哦?」她笑著問︰「跟小雁他們?」
「嗯……」我想了想︰「其實也不盡然是跟他們。或許……是跟整個環境吧!」
「你是說月光和狗?」
「不是,」我又想了想︰「或許可以說是自己的生活。」
「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說︰「只是覺得自己的生活有點失控,不知道在找什麼。」
「所以才試迷幻藥?」
「或許,但這並不是全部的理由。」我說︰「其實我相信迷幻藥並不能幫我找到什麼,只是,假如自己從來都不做一點改變,我想我到最後一定什麼也找不到。」
「這就是你所謂的改變嗎?」
「妳是指……?」
「迷幻藥。」
「當然不是,」我解釋︰「我是說自己使用迷幻藥之後的狀況。」
「你蠻正常的嘛!」她笑道︰「看樣子你似乎沒什麼收穫。」
「不見得,以後才知道。」
「這麼說,你還會繼續用嘍?」
「嗯,反正LSD不是化學藥物,不太會對身體產生副作用,別用太多就是了。」
「你倒是研究得很清楚。」她笑道。
「有備無患嘛!」我也笑道。
「不過,」她又道︰「我很好奇為什麼非用這種方法不可。」
「因為試過之後發現感覺很特別,就像是找回心裡某種遺忘了很久的回憶一樣,覺得有感觸,」我望著天花板,輕輕地說︰「我希望一直保留這種心情。」
「這是什麼心情?」
「這個我就真的說不出來了。」
「好吧!」她點點頭︰「那還有別的原因嗎?」
「當然,我答應和玟一起戒毒,也算是幫她吧。」
「哦?對她這麼好!」她看著我,不懷好意地問道︰「你們是情侶嗎?」
「是呀!」我說︰「我還以為妳知道。」
「為什麼我該知道?」她神秘兮兮地笑道。
「妳不是跟大家都很熟嗎?」
「那要看你從什麼角度看。」
「這話怎麼講?」
「難以解釋,自己去感覺,久一點你就懂了。」她搖搖頭,站起身來︰
「該出去了,桑尼他們在外頭等著認識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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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十分。
麥當勞裡頭已經很熱鬧了,左右的位置都坐滿了人,喧譁聲也大了起來。我一面聽著披頭的「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專輯,一面看著旁邊座位上正絮絮叨叨說著情話的國中生,心中一時覺得十分空虛。心想在這樣的一個元旦早晨,當我的朋友們都還在家中悶頭大睡,我們家裡正在煮菜做飯的時候,我竟然瞞著自己的女朋友,在這麼一個俗氣的地方,早到將近兩個鐘頭,等著和一個只見過幾次面,說實話並不能算是朋友的美貌女子約會,想起來實在不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
國中生們頭靠著頭,說話聲越來越輕,笑容越來越燦爛。我心想反正也不能一輩子這樣在一起,真不懂他們此刻的快樂到底有什麼意義。國中男生伸出手,摸著國中女生的頭髮;國中女生以手支頤,望著國中男生甜甜蜜蜜地微笑,似乎在告訴我︰事情絕對不像你想得那麼糟,我們可是很幸福的喔……
「你們不懂的。」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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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大家認識認識!」詩聖拉著我,指著一個比我高上一個頭還多一些的帥哥說︰「這是桑尼,大雁的主唱貝斯手。」
高個子的桑尼笑了笑,和我握了手。
「這是雞頭,」詩聖指著一個光頭戴耳環的傢伙︰「大雁的鍵盤。」
「凱子,久仰。」他伸出戴了三四個戒指的手和我握了,手很粗糙,指頭很長。
「這個叫龜毛,」詩聖介紹另一個大鬍子。笑道︰「他的鬍子是龜毛。至於那個扁扁的腦袋叫什麼,你就自己猜,哈哈!」
龜毛瞪了詩聖一眼,也和我握了手。詩聖又向我介紹左首一個有點俗氣的女人說︰「這是賽金花,她是紅大陽的大姊頭,人家很有辦法,有事找她就沒錯,哈哈!」
賽金花坐著沒動,朝我點了個頭。狗弟剛才說這個女人在紅太陽包娼,玟當時的老闆就是她的姊妹。我心想妳不和我握手那是最好,當下點頭回敬,什麼也沒說。
大伙兒分別坐了下來。不知有意無意地,正好大雁坐一邊,小雁坐另一邊,詩聖和趙韻仙則坐在長桌子的兩端。此時是四點三十五分,舞廳另外請的「可可」樂團正在表演,舞池中擠得水洩不通;燈火很暗,四下很亂,我眼前也是霧茫茫地。
大雁他們今晚是專程來看我們表演的,瞧這幾個傢伙的德行,大概沒一個是好東西。桑尼說話很大聲,看起來十分臭屁;雞頭打扮詭異,十九不是易與之輩;賽金花濃妝豔抹,身上香氣四溢,令人不敢親近;龜毛脾氣挺大,被詩聖挖苦兩句,老半天都板著張撲克臉。這四個傢伙這麼一坐下,馬上教我甚感不適,真是一堆怪人。
狗弟和雞頭似乎頗有交情,兩人嘰哩咕嚕,你老兄我小弟地扯個沒完;小嘟和龜毛則甚有過節,一見面就互相嘲笑挖苦;詩聖和桑尼兩人都是一副大哥德行,講起話來彷彿黑幫談判,謹慎得一塌糊塗;塞金花則無人搭理,朝著講話中的趙韻仙和我直瞧;看得我渾身不對勁,直以為這老鴇要來找我拉生意。
「下次該你們來紅太陽了,」桑尼對詩聖道︰「帶貨來,記得吧?」
「你除了嗑藥還知道什麼?」詩聖笑道︰「記得,記得,白的三包,粉的一份。」
「你再跟我裝傻呀!」桑尼說︰「上次摸八圈……」
「喔喔喔……」詩聖笑道︰「我忘了,粉的五包。」
「我看你多帶點,省得下次比輸,還要再拖好久。」
「比什麼比輸?」
「我們跟小雁的比賽呀!」桑尼笑道︰「今晚看凱子的表演,你們的台柱似乎也不過如此而已。看樣子你們非輸不可。」
「哈哈!不見得吧?」詩聖反唇相譏︰「你的英文進步了多少呀?現在唸『哈囉』還是『夥挪』哪?」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桑尼哼了一聲。
「那我問雞頭好啦!」詩聖笑道,轉頭插進雞頭跟狗弟的談話,問道︰「喂!桑尼英文進步一點了沒有哇?」
「這個嘛……嘿嘿,」雞頭看了看桑尼,笑道︰「現在好了一點,打招呼的時候聽起來比較像『滑諾』了!哈哈!」
眾人哈哈大笑,桑尼狠狠地瞪著雞頭,一副「你給我小心點」的表情。趙韻仙瞇著眼睛,似乎頗為得意般地看著桑尼,嫣紅的嘴角上浮現一絲快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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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二十五分。
小國中生摟著腰走了,我換了個姿勢,把隨身聽裡頭的錄音帶也換了一面。心想不知道他們待會兒會去哪裡?是上MTV看片?是去KTV唱歌?是在忠孝東路上閒蕩?還是找家有電腦刷卡的旅館,兩人自己玩自己的?
最近常聽人家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開放,起先姑妄聽之,還不是很有感覺;近來在月光和狗混久一點,才發現此話確是實情。我們那裡有幾個國中女生每天晚上都來,起初以為她們只是來逛逛,後來聽狗弟講,才曉得原來她們是一票自願下海的雛妓。老實說我對這件事挺不能理解的,雖說這種勾當進帳不少,但仔細想想,卻實在不能瞭解她們這麼做的理由。要說被賣到妓院也就算了,橫豎那是被迫的,雖然可憐,還情有可原;但月光和狗裡面那幾個明明就是自願的,難道非幹這種行業,才能滿足她們的需求嗎?
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找了她們其中一個和我還算認識的女孩聊聊。結果,我驚訝地發現,她竟然真的只是為了滿足一點經濟上的需求才來幹這個。當時她臉上那份「這有什麼了不起?」的神氣,至今還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影響所及,近來看到走在路上的國中女生,我都不由自主地有點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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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沒過多久便開始失控,詩聖和桑尼一言不和吵了起來。原本今天大雁來月光和狗就不懷好意,小嘟和龜毛一開始指摘對方的鼓技,大家登時算起舊帳。
「所以,」詩聖怒道︰「你這傢伙就是在說,是我把你們逼走的了?」
「沒錯!」桑尼罵道︰「當時他媽的是誰要雞頭先休息半年不准上台的?」
「你搞清楚,」詩聖指著桑尼的鼻子︰「雞頭每天他媽的神智不清,我能不叫他先戒酒嗎?」
「狗弟呢?」桑尼哼了哼︰「他上台又很清醒嗎?雞頭現在還是這樣,我們的表演可沒出過問題!要說神智不清,凱子剛才那麼野,是不是用了迷幻藥?」
「他用迷幻藥怎樣?」詩聖冷笑︰「唱得還不是比你好?」
「他唱得比我好?」桑尼不屑地道︰「我開始唱歌的時候,他還在唸小學!好你個屁!」
「哈!你一嗑藥就大舌頭,」詩聖大笑︰「人家今天第一次嗑藥,英文還比你現在標準!再吹啊!吹啊!」
「幹!要不要比比看?」桑尼面紅過耳,大聲挑戰。
「本來就要比,」詩聖道︰「下次去紅太陽,再好好笑你的大舌頭!」
桑尼大怒,一揮手就帶著他的兄弟們走了。趙韻仙坐在原地沒動,桑尼道︰
「阿仙,妳不走嗎?」
「我不會回去摔東西,也沒有大舌頭,」她搖搖頭︰「留著陪凱子講英文好了。」
眾人大笑,桑尼面泛醬紫,憤怒地離開了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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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四十分。
只剩二十分鐘左右她就到了,我下樓吸了根菸,回座位取了梳子,便去洗手間照鏡子,自我打扮,檢查服儀一番。
說也奇怪,每次跟她見面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耽心自己的衣著是否有問題;像是扣子沒扣,或是拉鍊忘了拉等等。其實我是個很小心的人,雖然不太講究穿戴打扮,對這種問題卻還不至於太迷糊。但是,每次跟她「約會」,尤其是看到她的那一瞬,我卻總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己的衣著某處有毛病,而不自禁地感到十分侷促,生怕被她看到什麼一般地,渾身大不自在。
說實話,我心想,那只是我太在乎這個「約會」的關係罷了。橫豎她的外表看起來是那麼的完美無瑕,跟她走在一起,當然要注意點嘛!是不是?
只是,我必需承認——自己未免也太在乎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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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弟、小嘟都回去了,約四點左右森怪跑到外頭來,他說玟一直不舒服,剛才好不容易才睡著,言外之意彷彿希望我進去陪她。我心想既然她已經睡著,現在進去也沒什麼意義,便坐著沒動,繼續跟趙韻仙聊天。
約莫過了半小時後玟醒了,悄悄出現在舞台後面。見我們正聊得愉快,她皺了皺眉頭,又回房去休息,也沒跟趙韻仙打個招呼。森怪眼尖發現了她,跟著進去了一會兒。不久後他又回來,把我拉到一旁,要我待會兒進去跟她講講話。我點點頭,隨即又坐了下來。
就這樣又聊了半小時左右,森怪伸個懶腰,起身表示要回去了。只見他拍我一把,打斷我跟趙韻仙的談話,說道︰「喂,凱子,我先走了。」
「這麼早?」我看了看錶︰「才五點不到咧!」
「回家睡覺。」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頭︰「你明天不上課麼?」
「蹺個一上午不要緊。」我笑道︰「我現在精神很好,待會兒累了再說。」
「唔……」他頓了頓︰「你不是要參加什麼比賽嗎?」
「那還有好幾天。反正今天晚上不唱歌,可以休息。」我說。心想你要走就走,囉哩囉唆地問這些幹嘛?我跟趙韻仙的話還沒說完呢!只聽他又道︰
「待會兒你要去哪兒睡?」
「當然是……」我正要說「當然是玟那兒啦!」,忽地浮起一股奇怪的感受,當下怔了怔,改口道︰「回家睡覺啦!怎樣?」
「沒有。」他古古怪怪地笑了笑︰「第一次嗑藥完會想吐。」
「所以呢?」
「別改習慣就是了。」他一笑,對還留在場中的詩聖和趙韻仙揮揮手︰
「拜拜!」
「拜拜!」詩聖道。趙韻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森怪又拍了我一把︰「保重。」說完他就逕自走了。
我稍稍一愣,皺皺眉頭,接回被打斷的主題,繼續和趙韻仙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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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五十五分。
離十二點只剩下五分鐘了。我坐直身子,望著麥當勞樓梯,等著一身白衣,穿著高跟鞋,滿頭淡黃長髮,不施一絲脂粉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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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池裡凌亂散落著電線和音響器材,月光和狗空無一人,四下盡是堆在桌上的椅子,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打烊到此刻已經五個多鐘頭了。
詩聖撐到六點左右終於支持不住,自顧自地回家睡大覺,臨走還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約莫十點前後玟醒了,出房來看到趙韻仙和我還在聊,有點不悅地進去換了衣服,說要出去吃早飯,之後自行離開,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十點半左右小弟打掃完畢,順子眼睛紅紅地跑過來和我倆告辭,趙韻仙要付長島冰茶的錢,順子說森怪已經幫忙付了。趙韻仙瞇眼一笑,對他聳聳肩,對順子說今晚等森怪一到,就幫她請他一杯三合一。順子答應,收起她的錢便回去了。走之前還給了我一串鑰匙,請我幫他鎖一下後門。趙韻仙一笑,說道自己從來不走後門,問順子怎麼忘了?順子陪笑,隨即告訴我大門的鑰匙是哪一隻。
之後我倆又聊了兩個多小時,快四點時我實在累了,對她表示要回家休息。她一笑,說道︰
「終於累了?」
「呵……」我打了個呵欠︰「妳不累哪?」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我笑著告退,進去換下衣服,出來時她已經走了。
兩人坐的地方空蕩蕩地。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些落寞。信步走了過去,想幫順子把杯子收了。剛過去就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紙上放著兩顆藥丸。我拾起字條,只見上面寫著︰
「凱子,第一次嗑藥,別吐得太凶。這是胃藥。下回見了。跟你講話很有意思。趙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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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十二點整,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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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半晌,心中浮起一股更深的落寞。字條上的字跡細而輕,正像她的聲音。我回想起這一晚上的談話,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彷彿之中,眼前又浮起她那嫣紅的嘴唇,與那一頭不用梳理,有點捲,有點淡黃的長髮……
長髮披肩,散而不亂,垂著可以,撥一撥也可以。總而言之,無論怎麼飄,就是不會亂。
然而,我不用怎麼飄,就已亂成一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