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海誓

一月四日。上午十一點半的月光和狗。

「醒啦?」詩聖笑道︰「真能睡,一躺就快八個鐘頭。」

「呵……」我打了個呵欠,在森怪身旁坐下︰「你們還沒睡嗎?」

「誰像你哇?」小嘟搖搖頭,笑道︰「我們一直坐到現在咧!」

「頭痛好點沒有?」玟問道。我說︰

「剛吃妳兩片阿斯匹靈,現在還好。就是肚子餓。」

「就是在等你呀!」順子笑道︰「東西都現成,要吃嗎?」

「吃啊!問什麼?」狗弟道︰「我餓扁了,要是凱子再不醒,我可會去啃骨頭喔!」

順子微微一笑,點點頭,起身去弄吃的。此時的月光和狗十分安靜,一排排桌椅擺的整整齊齊的,打烊到現在已經三個多小時了。我問玟說︰

「妳什麼時候醒的?」

「六點左右,」她想了想︰「我沒你累,睡不了多久。」

「為什麼不叫我?」

「呀!你撐得住嗎?」小嘟道︰「昨天晚上在紅太陽大車拚,大姊才捨不得把你吵醒哩!」

「喔!對了,」我問道︰「後來怎麼樣了?桑尼他們認輸了沒有?」

「瞧你,糊塗啦?」玟笑道︰「你忘了,雞頭不是先服輸,桑尼才跟他吵架的嗎?」

「對對對……」我笑道︰「真的喝醉了,忘得一乾二淨。」

「後來才精采咧!」詩聖興沖沖地說︰「大姊先送你回來,我們幾個又留在紅太陽跟他們吹牛。你應該看看桑尼那時候的表情,真的是龜斃了!」

「他怎樣了?」我連忙問道。狗弟插口︰

「他被你搞得下不了台,硬要叫森怪他們一個一個繼續來。結果雞頭和賽金花都跟他吵嘴,弄得雞犬不寧!」

「是呀!愛賭又怕輸,」小嘟笑道︰「真沒品。」

昨天晚上我們依約去紅太陽看大雁的表演。當時桑尼自信滿滿,認為彈指之間就可以把小雁打得服服貼貼。基於這種「信念」,他竟然在表演結束後硬拖我們上台,說什麼來個即興演出,想趁我們毫無準備時好好丟一下咱們的人,也順便讓大家以為他們的確比小雁強。當時我們都不太願意,但一來他們趕鴨子上架,二來龜毛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惹火了我,小雁終於上台一博。孰料,就是因為那種身陷重圍,背水一戰的氣勢,我們竟然激發出了自身的潛力,幾顆星的本領一古腦使出,當場就獲得了比大雁熱烈許多的掌聲。甚至還有人拚命打聽凱子叫什麼名字,小雁在哪裡駐唱哩!

桑尼可丟不起這個人,找我單挑試圖扳回面子。兩人輪流替對方和聲,用什麼「友誼表演」的藉口來較勁。我心想大雁的特色是歌硬人酷,你跟受過嚴格腹音訓練的我比和聲簡直是以卵擊石,我則是得其所哉了;加上他又耍帥讓我選歌,這種便宜不撿可真是枉自為人,當下便上台接受挑戰。

我倆輪流唱了披頭的「救命!」、恰克貝瑞的「搖滾樂」、巴狄霍利的「佩姬蘇」、小理查的「長腿莎莉」以及比爾哈雷的「鎮日搖滾」。在這些都是老式搖滾,他沒有一首精通的情況下,桑尼只得眼睜睜瞧著我痛快地接受台下的歡呼,為小雁再度打勝了漂亮的一仗。

之後我們可紅了,一票從未謀面的弟兄們分別跑來跟大伙兒喝酒套交情;詩聖和他們連環鬥酒,把氣氛弄得熱鬧非凡。我的酒量不行,沒過多久支持不住,只記得最後跟我連灌數杯的是趙韻仙,然後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順子在小嘟的幫忙下把午餐弄好,大伙兒一齊吃著漢堡簡餐,笑著談論昨晚的光榮事蹟。狗弟問起我之所以會唱那些老掉牙歌曲的情由,我笑道自己沒有哥哥姊姊帶頭聽流行歌,家裡聽什麼,我就只得聽什麼,所以那是一種「家教」。我又說幸虧桑尼過分好強,明知兩團熟悉範圍不同,卻硬著頭皮讓我選歌,否則他只消隨便挑幾首近來流行的重金屬,當場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撂倒。大伙兒聞言大笑不止,只有森怪表示他倒是蠻佩服桑尼的,那些老歌雖然唱不好,這小子竟然也都知道;狗弟說這是實話,表示「佩姬蘇」或「鎮日搖滾」他連聽都沒聽過,換成他上台,那可只有乾瞪眼的份。

大伙兒高談闊論,十二點半左右終於撐不住,紛紛告辭回家睡覺。最後只剩順子,玟和我還算有精神,三人收收東西,一起整理廚房。

望著忙進忙出的順子,我忽然覺得他這個人真是不錯,不但在調酒上有幾手絕活,這些雜事他做起來居然也乾淨俐落;最難得的是他從來不抱怨,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只為幾個「老闆」頹廢的生活,他幾乎是天天加班洗碗掃地。我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抱歉,趁玟出去整理舞台的空檔,對他說道︰

「嗨!順子,多謝你了。」

「咦?」他一怔︰「你在謝什麼?」

「這些都是廚房的事,真是委屈你了。」

「沒有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正留下來打屁嘛!我們沒搞,晚上廚房又要叫。」

「常常這樣加班,應該叫詩聖他們給你加薪才對。」我說。

「加薪?」他又是一怔。

「是呀!」我說︰「你一個月拿多少?」

「我拿多少……?」他愣頭愣腦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會過意來,笑道︰「喔!你說這個!凱子你搞錯了,我是沒有固定薪水的。」

「咦?這話怎麼說?」

「這裡的帳是我大哥在管,大姊說戶頭裡的錢我可以隨便拿去用。我一個月拿兩萬五左右在用,房租也是月光和狗出的。」他解釋道︰「大姊和詩聖對我不差,他們不但不管我拿多少,還讓我吃紅。像去年虧了點,他們也照樣分。」

我點點頭,他又說︰「我沒什麼家人,月光和狗就是我的家。大家很夠朋友,洗洗碗掃掃地也是應該的。」

「你的家人呢?」我又問。他歎了口氣︰

「都掛了,只剩大哥剛出來半年。」

「……」我一愣︰「抱歉,我不知道……」

「不要緊,」他笑笑︰「反正我也不把他們當家人,他們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說著又歎了口氣︰

「凱子,真羨慕你。」

「為什麼這麼說?」我一愣。

「你很好呀!」他說︰「家庭幸運,是個乖學生,大姊二姊都愛上你,幹什麼都很成功。我們有的你也有,我們沒有的你也都有;我認識的人裡頭,只有二姊跟阿仙跟你一樣。」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接口,他對我一笑,又道︰「所以啦,很羨慕你。不過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我想你一定也有麻煩的。」

「其實……」我歎了口氣︰「比起你們,我根本不能算有什麼麻煩。老實講,雖然我的家庭是比較正常,但是比起你們,我好像太軟弱了。」

「你想太多了。」他笑道︰「其實大家都很喜歡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說說看。」

「因為我們都很怪,你卻完全不嫌棄我們呀!高中生這麼爽快的倒是不常見。」

「嫌棄?」我疑惑地問︰「為什麼用這個詞?」

「我們很怪啊!」他拍我一把︰「至少對你這種人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你卻跟我們很好,比起阿仙,你是善良多了。」

「對了,說起趙韻仙,」我轉移話題,問道︰「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哪?詩聖他們老批評她,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她是他們說的那種人耶!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他想了想,半晌後道︰「這些事太複雜了,我知道的也只是一小部分。不過你跟她保持點距離應該沒錯,她可不像你這麼單純。」

「她有這麼可怕嗎?」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他面色一沈︰「大姊、詩聖、二姊都吃過她的虧。尤其是狗弟,真是慘烈。」

「狗弟怎麼了?」

「他……」順子頓了頓︰「我不能說。」

「為什麼?」

「他要我保密。」順子無能為力地說︰「抱歉。」

「沒關係,應該的。」我點點頭,又說︰

「我對她很好奇。你覺得要是我跟她走得近一點會不會不好?」

「我沒意見,」順子說︰「你自己小心,別對不起大姊。」

「我像嗎?」

「你不像,只是她太厲害了。」他叮嚀道︰「跟她交朋友一定要小心,你要是跟她上過床,那就一切完蛋。」

「你有經驗嗎?」

「沒有沒有!」他連忙道︰「我格調太低,她才不屑上我哩!」

「這話又怎麼講?」

「我只是……」順子瞧見玟走過來,連忙壓低聲音︰

「喂!大姊來了!她聽見我們說阿仙會生氣,下次再說。」

「好。」我點了點頭。

順子收好廚房後先走了,走之前還笑笑地看了我和玟一眼。只在頃刻之間,月光和狗裡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兩人一起回到房間坐下,一時都沒有什麼話好說。此刻四下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她看著我,似乎有話想說,但一直沒開口,只是怔怔地凝視著我的雙眼,彷彿有什麼很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卻又無法啟齒。

我看著她,望著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想開口問她在想什麼。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就是問不出口。當著她的凝視,沒過多久我就低下了頭,心裡同時亂七八糟地浮現好多念頭。我心想,她必定是要跟我說有關趙韻仙的事了。最近因為趙韻仙,我們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點奇怪的氣氛,我知道她一定很介意我跟那個女人走得這麼近;但是,從趙韻仙出現到今天的一個月裡,她從來沒有正面跟我聊過這個問題。兩人之間彷彿有一種無以名狀的默契,對這件事都主動迴避,彼此都不多提。

但是,我知道她現在要說了。她是個十分直率的人,我從來沒有看過她現在這種樣子;我知道她很在乎這件事,我也明白她對這件事的慎重程度;她不想讓我覺得不舒服,也不希望她的心結對我造成困擾。所以,此刻的她看起來才會如此古怪。我知道的,她要說了。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開了口︰「凱,你現在頭還痛嗎?」

我搖搖頭︰「不了,怎樣?」

「沒有。」她說。

當下又是一陣沈默。我知道她不會帶頭說話,便道︰

「妳有話想說,是不是?」

「沒有。」

「真的嗎?」

「不然呢?」她若有所思地又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妳有話想說的。」我看著她,肯定地說。

「沒什麼話啦!」她轉過頭去,避過我的視線。我知道她馬上就要說了,於是便不接口,等她繼續。果不期然,半晌後她又說︰

「你現在有精神說話嗎?」

「有。」

「今天打算蹺課?」

「嗯。」

「詩朗隊是不是快要比賽了?」

「是,怎麼樣?」

「你不去練習嗎?」

「一天不去不要緊。」

「出去走走好不好?」

「好,要去哪?」

「去看海。」她說︰「順便聊聊你跟趙韻仙。」

下午兩點整的淡金公路。

陽光傲傲揚揚地灑在湛藍的海面上,午後的風挾著海潮的鹹味,在風沙滿空的省道上拂起像夏天一樣的氣息。玟和我一路換手,從陽明山一直騎到金山的海岸;而迎面撲來的強風,也在奔馳間從小油坑的清冷化成北海岸的沁涼。

出發前玟本來是要跟我談談有關趙韻仙的事的,但這一路上我們卻完全沒有提到這個話題。離開月光和狗的時候是十二點半,當時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刺眼的時分;那時候玟戴上墨鏡,抬頭看著驕炙的陽光,片刻之後,原本深鎖在她眉心的抑鬱忽然一掃而空。彷彿漫天風雪後的朝陽,在溶化了的雪水裡,於潺潺水聲中泛起點點的金光;又像是沈悶了整個早上的天氣,在午後一場雷震雨後般地清爽。而我倆在隨後的路途上,更是笑語連連,渾無芥蒂地談笑風生。就像去年剛在一起的時候一般,喜樂而愉悅地劃過山谷與山巔。

就這麼騎著騎著,約三點的時候她把車子停了下來,我倆坐在海邊的路堤上稍事休息。此時氣溫雖然很高,熱到柏油路上都浮晃著絲絲的暑氣,但在海風的吹拂下,我們卻只感到汗水逐漸乾去的舒暢。我脫了襯衫,只留下一件白色的短袖內衣;她捲起了黑絲上衣的袖子,將雪白的手臂撐在身後。遠方的海面上點綴著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在深淺分明,色彩各異的水色裡,柔和地拂過細柔的沙灘。

氣氛很好,我們都沒說話。玟把頭髮紮在頭頂後方,飄散而不顯得凌亂;而那一兩抹在鬢間飛舞的青絲,更益發烘托著她緋紅的雙頰。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只不過當時她是坐在月光和狗的吧台上。此外,當時她身邊還有狗弟、小嘟、森怪和微笑著的順子;而同樣一身黑衣的薇,則站在我的身邊。

「凱?」她開口叫我。

「嗯?」

「問你一個問題。」

「妳講。」

「你看,」她指著岸邊︰「海水的顏色有好多層。」

「是啊,」我點點頭︰「怎樣?」

「為什麼?」她問我。

「唔,這是因為海水的溫度不同。比較深的顏色,代表比較冷的海水。」

「是這樣麼?」她笑道︰「那麼為什麼海水的溫度會不一樣?而且你看,它們分得還好明顯呢!」

「這個嘛……」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那裡的地形有深有淺吧?」

「水溫和地形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哪!水越深就是水越多,那麼分擔的熱量就比較多;熱量一分散,就比較涼了嘛!」我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密度低,懂了嗎?」

「嗯。」她噗嗤一笑︰「你說話好像老師在上課一樣!」

我笑了笑沒接口。只聽她又說︰

「凱,其實不是這樣的。」

「嗯?」我一愣︰「什麼東西不是這樣?」

「你說海水的顏色是溫度造成的,其實不是這樣。」

「哦?那是哪樣?」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

「好,妳說吧!」

「告訴你,那是因為海的心情不同。」她說。

「海的心情?」我笑道︰「連海都有心情?」

「當然啦!每一樣東西都有心情,只是它們都不會說話,所以我們才不知道。」

「是喔?」我笑著追問︰「那妳是怎麼知道的呢?」

「海告訴我的。」

「咦?妳不是說海不會說話的嗎?」

「是啊!海不會說話,但是它還是可以告訴別人它的感覺。」

「怎麼表達呢?」

「你要自己去摸才知道。」

「怎麼摸?」

「下去呀!用你的手,用你的腳,用你的身體。」

「妳說游泳?」

「不是,只是摸。」她認真地看著我︰「你要不要試試看?」

「好呀!」我十分有趣地附和著。於是兩人便脫了鞋襪,捲起褲管,她牽著我的手,我們跑過滾燙的沙灘,踏入了冰涼的海水當中。

淺淺的海水剛好淹沒我的足踝,腳下的沙細細的,在水流的韻律中輕輕流過腳趾。涼涼地,軟軟地,說不上來的舒服。

玟笑著看著我,說道︰「你看,現在的水是透明的,代表海的心情在這裡是快樂的。所以啦,你現在腳上的感覺也很舒服,是不是?」

「嗯!」我點頭贊同。只聽她又說︰

「來!彎下腰!用你的手來摸!」

說著她便抓住了我的手腕,兩人一齊把手掌探入淺淺的水裡。

觸摸水面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清涼;而這種清涼的觸感裡卻包含著水面被太陽炙烤後的微溫。雖然那只是剎那間的感覺,但卻十分清晰分明。

玟的手很暖,即使浸在海水中,我還是覺得她的手掌上正淌著一層薄汗。手掌細細的,嫩嫩的,潔白而輕柔。

「有什麼感覺?」她問。

「有一種……」我想了想︰「一種好像是有某種力量抓著我,想把我往更深處拉,要我繼續往下走的感覺。」

「對!」她雙眼一亮︰「就是這種感覺!」

「妳也有這種感覺?」

「嗯,」她慢慢地點了點頭︰「每次我走到海裡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

「哦?」我應了一聲,她拉著我繼續往海裡走。我又問道︰

「妳很喜歡海,是嗎?」

「嗯。」她說︰「小時候住在八斗子,我家正好就在海邊。每天下午我都會坐在窗口看海,聽聽海風,還有海浪的聲音。」

「好浪漫。」我微微一笑︰「都不用去上課嗎?」

「不用,」她搖搖頭︰「我家很窮,養父開了一家捕魚器材行,幫人家修魚網賺錢。那時候他人還不錯,除了要我留在家裡幫媽媽做手工藝賺錢之外,也不是很愛管我。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騎摩托車帶我出去兜風。我們有時候會一齊騎車到廟口,買一點天婦羅或是蚵仔麵線,然後坐在港邊吃,吃到天黑了才回去。」

她頓了頓,我沒接口。兩人依然在浪花中前行。

「那時候日子還蠻好過的。每天我的工作就是煮煮飯,買買菜,還有幫媽媽編藤籃而已。有時候會想去上學,可是家裡窮,說實話也供不起。我記得每天下午和媽媽坐在客廳編藤籃的時候,她都會跟我說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她懂得很多,跟她這樣講個幾年下來,我還真學會了不少東西。當然她是不能跟你們這些唸過書的人比的,不過她會的東西,你們或許也不會喔!」

「那倒是真的。」我點頭贊同︰「生活中鍛鍊的知識,有時候比書上教的來得確實的多。」

「你不要拍馬屁啦!」她咯咯嬌笑︰「我們沒有學問自己知道,書上教的東西一定很多,你不必怕傷害我,在這裡說一些違背良心的話。」

「這才不是拍馬屁呢!」我連忙解釋︰「我的確就是這麼想。」

「好吧,隨便你。」她頑皮地笑了笑︰「反正你的女朋友學問不好,你也要負責任。」

「我負什麼責任?」

「你要教我呀!」她笑道︰「把我教得跟你一樣聰明才行!」

我哈哈大笑,對她說︰「我自己也不過是個高中生,能有多少學問來教妳?再說,就算把妳教得跟我一樣,頂多也只有個高中程度而已。還別提我在學校的成績有多爛了!」

「你不用客氣啦!」她笑道,隨即低下了頭,輕輕地對我說︰

「凱,問你一件事,你要誠實回答我。」

「妳說。」

「我想知道,在你心裡,會不會覺得我配不上你?」

「不會呀!」我一怔︰「妳為什麼會這麼想?」

她放脫了我的手,停了腳步,站在及膝的海水中,緩緩地道︰「我沒唸過什麼書,跟你本來就不是門當戶對的。有時候我會想到你將來要上大學,你會穿著大學服,理一個整整齊齊的西裝頭,手上還拿著幾本厚厚的英文書,和你們班上的女孩子走在校園裡頭。」

「這又怎麼樣?」

「假如到了那時候我們還在一起怎麼辦?」她有些惶急地問。

「在一起就在一起呀!有什麼怎麼辦?」我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再說,不是假如,只要我們都還活著,不管到什麼時候我們都會在一起呀!」

「你騙人!」她大聲道︰「你不會的!那個時候你就會嫌棄我了!你怎麼跟你的同學說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什麼都不會,而你是一個大學生呢!一個大學生的女朋友怎麼會是我這種連小學都沒畢業的人呢?我們……我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的。」

「玟,」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勸道︰「一個人的價值和他的學歷其實是沒有這麼絕對的關係的。妳要知道,我喜歡的是妳這個人,可不是妳的學問或學歷呀!」

「夠了!」她用力推開我的手︰「你騙我!」

「我沒騙妳。」

「你騙我!」她固執地說︰「你剛才說一個人的價值和他的學歷沒有『絕對關係』,」她特別加強「絕對」兩個字︰「但是在你心中還是覺得有關係的,不然你才不會這樣講!」

「當然有關係,但我說的是人格上的認定。」我耐心解釋︰「學問好的人,成就一件大事的可能性比學問不好的人來的高,所以他在社會或經濟上的價值也就比較高,妳也知道大專生和職校生在待遇上的差距。而我剛才要強調的是妳的人格價值。妳就是妳,沒有人可以取代妳,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法估算的價值。」

「說得好聽,」她態度軟了下來︰「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照你這麼說,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是無價之寶!」

「沒錯,」我微微一笑︰「但是價值是人們主觀認定的,所以妳的存在對我而言當然是無價之寶。那些阿貓阿狗在他們的貓男人狗性子眼中或許也是無價之寶,可是對我而言,他們什麼都不是呀!」

「那……」

「好了啦,別無理取鬧了。」我笑著抱住了她︰「我跟妳說,學問不好可以努力,人格有問題可就完啦!我喜歡的妳就是妳現在的樣子,可不是別人眼裡的妳呀!不要有自卑感,現在的大學生多的跟狗一樣,比起擺地攤的,或是搞直銷想一夕致富的那種大學生,妳的表現已經很令我驕傲了。知道沒?」

她低著頭,老半天才微微應了一聲。我笑了笑,又說︰「妳想念書也不是不可以嘛!上補習班、考補校拿同等學歷,方法有的是呢!只要肯努力,就算沒有學歷,也可以很有學問是不是?就像……」

「王雲五。」她接口。

「是呀!妳知道的嘛!」我高興地說。

「這是阿薇告訴我的。」

「學問就是邊學邊問啊!」我說︰「誰跟妳講的都一樣,知道了就是妳的。」

「凱,」她抬起頭,眼中滿是期待︰「你願意教我唸書嗎?」

「願意呀!」我想了想︰「不過妳得先設定一個目標,像是學什麼,或者想取得什麼學位之類的。否則大海撈針,結果只是浪費時間。」

「嗯,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我想說的是少小亂努力,老大一樣徒傷悲。」我笑道︰「這是小時候我媽媽勸我的話。反正,總而言之,設定目標最重要。妳的目標是什麼,有沒有想過?」

「我……」她遲疑半晌,說道︰「我偷偷告訴你,但是你不能笑我。」

「不會,妳說。」

「我想上大學。」

「上大學?」我一愣︰「大學有好多科系呢!妳想學什麼?」

「不知道……」她低下了頭︰「我只是想上大學。」

「為什麼?」

「小時候我有一次自己去海洋大學玩,看到兩個大學女生坐在她們學校水池邊彈吉他。有一個頭髮好長,唱歌的樣子好漂亮。另一個抱著吉他,身邊還放著幾本書。她們在唱秋蟬那一類的校園民歌。」

「然後呢?」

「沒有什麼然後了,」她輕輕地說︰「我只是想像她們一樣。」

我點了點頭,沒有接口,心裡突然覺得有些難過。我知道她其實並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也明白在她心目中真正想要的,只不過是那種身為大學生的優越感而已。像她現在的程度,想上大學幾乎是毫無可能,要她花好幾年的努力,去追求這種空虛不真實的感覺,對她而言是絕對不值得的。再說,大學對我自己來說都還是那麼的遙不可及,更何況是她呢?

但是,我怎麼把這些話說給她聽?在她心目中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無論我怎麼解釋,她也不可能明白這些道理的呀!

望著她那帶著期盼的水亮眼神,我心中不自禁地浮起一種想法︰其實,我自己也不瞭解上大學的意義在哪裡。從小就被教育了考高中,考大學,卻從來沒有人解釋過我們為什麼非走這條路不可。國中時成績很差,當時還因為覺得自己只能唸五專或高職的想法而深感羞慚。國三時雖然因為有了小玫和王老師,我才一鳴驚人的吊上成功。但是,直到此刻,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毫不遲疑地選擇這條路,選擇這條既窄又不明所以的大學之道。

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們從小就是這樣教育我的緣故麼?

玟看我不說話,也不打斷我的思考,牽起我的手,繼續往更深的水裡走去。海水淹沒了我的大腿,轉瞬間,腰際以下已經全部溼透了。

記得國中時有一次和小玫逛公館逛累了,兩人決定去台大校園裡頭坐坐。當天的天色頗暗,校園中沒有什麼人。我倆坐在台大的水池旁邊,看著水池中已被棄置多時的涼亭,看著往來的行人,與池中偶爾拂起的漣漪。

不旋踵下雨了,我倆一同跑到哲學系系館去避雨。當時有幾個大學生走出來,其中一位高高的帥哥還背著一把吉他。他們嘴裡都沒閒著,又是康德又是休姆地爭辯著我完全不懂的問題。他們見外頭雨勢不小,提議回到系館中唱歌,於是又消失在「哲學系系館」地古舊門牌之後。

當時我凝視著那塊牌子,心中突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衝擊。「哲學」這兩個字就像是一句古老的魔咒,剎那間震撼著我全身每一根神經。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巨柱廊閣聳立的雅典大街,以及在大街上和人辯論真善美的蘇格拉底;出現了哥尼斯堡那條清幽的石板小徑,與午後固定漫步沈思於小徑中的康德。那一瞬間尼采正高聲呼喚著上帝已死,而在他近乎崩潰的呼聲中,查拉圖斯特拉卻正在峰頂迎向萬丈的金光。所有深邃古老的知識,前人一步步踏過的足跡,都深藏在咫尺外的門牌之後;存在與選擇,理性與信仰,一切冷靜與激情的火花,此刻彷彿都在門牌後呼喚著我。

大學這個名詞,第一次顯得那麼地真實而靠近,真實得像此刻身邊的海水,真實得像此刻滿是潮水氣味的海風,緊緊地圍繞著我,讓我深陷其中,教我不能自己。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最後的路已經出現了。不為什麼學歷前程,非因任何盼望期許,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

玟依然凝視著遠方的水平線,但我倆卻沒有繼續往更深的地方前行。很奇怪地,雖然我不會游泳,但這時我卻一點兒也不害怕這及腰的深度。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拂過,我們全身都濕了。玟那件薄薄的黑絲襯衫緊緊地貼在身上,而她那紮在頭頂的長髮,也在水珠中反射著一天的金光。我輕輕地將她拉到身旁,把她抱在懷裡,感受著她身上暖暖的氣息。而寬廣無涯的大海,此刻也伸展著臂膀,柔和地將我倆擁入胸懷。

良久,我開了口。

「玟?」

「嗯?」

「妳真的想上大學嗎?」

「嗯。」

「上大學會很辛苦喔。」

「我知道。」

「妳不怕嗎?」

「不怕,」她看著我︰「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我會的。」我肯定地點點頭︰「我會一直陪著妳的。」

「那我們將來會不會變成同學?」

「會……不過那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

「沒關係,」她笑道︰「只要我們能夠一直在一起,就算等到下輩子都沒關係。」

海風依然吹著,陽光也仍舊在海面上浮盪著粼粼波光。我倆就這樣凝立在淺灘,在靜靜的氣氛中許下我們的誓願。沒有莊嚴的儀式,無須高昂的激勵,這個願望只在我們心底深處慢慢地滋長。

海岸的午後是一段靜滯著的時光,晴空燦爛,彷彿從洪荒以來就是這麼高遠。浪花在繽紛的水色中徜徉,水平線無聲地橫亙在遠方,我們踏著細軟的沙,踩著滿腳的沁涼,在無際的蔚藍中編織著屬於自己的夢想。未來的確很遠,儘管路還很長,我們卻都樂天地守護著對方,守護著這一份純純的企望。

我明白大學之道難行,大學之門亦窄,作為一個前三志願的高中生,我十分清楚這條路有多麼艱辛。但是,如同我們一直相信的,只要兩人彼此之間一直保有這份互持的力量,永遠信守這個深植心田的願望,那麼誰又能說這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呢?

踏著沙,踏著沁涼,我們微笑著離開了淺灘。水依然是透明的,透明地綻放著晶亮。或許海的心情也是一般地歡暢吧?

「全身都溼了呢!真討厭!」

「誰叫妳要一直往海裡走?」

「你不會拉住我呀?」

「妳的主意,能怪我嗎?」

「這樣會著涼的啦!」

「到前面買件海灘褲和T恤穿不就結了?」

「人家的內衣褲也溼了呀!」

「別穿就是了。」

「那多討厭呀!」

「你坐後面,我來騎車還不行嗎?」

「還有換衣服呀!我們要到哪裡去換?」

「跟賣衣服的借個地方不會?」

「別傻了,這附近只有攤販。」

「那就在海邊換嘛!我幫妳擋著行不行?」

「曝光了怎麼辦?」

「那就裝作是美人魚上岸吧?」

「死相!」

「呀!別囉唆了!小心待會兒著涼。」

「人家餓了。」

「前面攤販有賣香腸的啦……」

三點四十分。

換了一身輕便的短袖短褲,我們驅車沿著淡金公路繼續奔馳。玟坐在我的身後,雙手緊緊環繞著我;她戴著薇送我的那副太陽眼鏡,沒有穿胸罩的上身也不時地輕觸我背上的每一寸肌膚。海風強勁地刮著我們的臉頰,筆直的大道上沒有任何車輛,我們暢快地在一路海色天光中徜徉。

遠方的海平線依然靜靜地橫立,天空仍舊是如此地清朗蔚藍。我騎著車,凝望著遠方,心中泛起了一絲無以名狀的感傷。和薇騎車飛馳於北海岸已經是九個多月前的事了,當天我們從陽明山下來後,她和我在金山的一家檳榔攤買了兩罐飲料邊喝邊休息。她問我想去基隆或是淡水,我想了想,終於在權衡海風餐廳和廟口小吃中決定右轉去基隆。今天故地重遊,我們卻決定左轉去淡水。而且,說來也是很巧,玟也是把車子停在金山的那間檳榔攤。只不過這次我們沒有買飲料,而那間檳榔攤也沒有繼續營業了。

車子高速地向淡水奔馳。我們每經過一段路,當時的回憶就離我多了一段路;我們每過一個綠燈,當時的回憶就向我多亮起了一個紅燈。天空依然又高又藍,海平線仍舊靜默橫亙,我騎著車,在風沙和模糊的視界中向著全然相反的方向前行。

四點四十五分。

剛入淡水鎮郊車速就慢了,沿街的景色也從海岸平房化成一棟又一棟的公寓。沒走多久,我們便進入了淡水車站前熱鬧的大街。我把車子停下,兩人一起漫步逛街。

我們走過魚市場,品評著大大小小琳琅滿目的新鮮海產;我們沿街買了許多不同攤販的鐵蛋,笑著決定拿回去送給長得跟鐵蛋簡直就是哥倆好的森怪。我們看著六年國建的圍籬,也看著捷運淡水線的施工招牌;看著肯德基,看著麥當勞,看著和回憶中漸漸不同了的淡水鎮。

約莫六點的時候我們都餓了,兩人於是決定去遠近馳名的海風餐廳吃海鮮。小時候爸爸常在週末帶我們全家開車兜風,每回來淡水我們都會在這裡解決民生問題。今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自己來海風,站在餐廳樓下點菜,我心中不自禁地充滿了某種興奮及不協調感。

海風有四層,每層都人潮洶湧,熱鬧非凡。我們點完菜,上到三樓窗邊的位置坐了下來。曬了整天的太陽,兩人的臉都是紅紅的,我們互相取笑對方的紅鼻頭與黑白分明的手臂。我虧她曬得這麼黑,晚上穿黑衣上台可能會變成隱形人;她則不甘示弱地指著我較深的輪廓及大眼,笑我簡直是東南亞來的外籍勞工。

好久沒來海風了,吃著滿桌的海鮮,喝著百樂芭樂汁,我們在滿桌蝦殼蟹腳中高興地聊天。她天真地幻想著自己日後上大學的模樣,我則熱心地幫她規劃著整套讀書計畫。盤子越來越空,魚骨越堆越高,八點前後,我們才帶著一肚子的酒足飯飽離開了海風。

晚上天氣涼了,加上剛從熱鬧的海風吃了個人仰馬翻,只穿著短袖短褲的我倆忽然覺得有點冷。於是又到街上買了兩套長袖運動服穿,見時間還早,便驅車上了淡江大學。

晚上的淡江暗暗的,兩排整齊的白色路燈沿著宮燈教室的人行道向前延伸。校園裡沒有什麼人,只有夜間部教室中偶爾傳出的一點聲音。我倆漫無目的地閒逛著,走在安靜的涼意之中。

從海風出來後玟就悶悶地,不太講話,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有點奇怪。每到這種華燈初上的時刻她就會這樣。我也不囉唆,只是陪著她,在淡江校園中安靜地漫步。

走著走著,她突然問起了我和小憶的事。這件事我許久之前曾跟她溝通過,當時她表示不介意,說我跟小憶交往在前,她沒有資格多加置喙;尤有甚者,她還要我對她好一點,叫我不可以怕懶,每逢週末假期,一定要去基隆跟她見面。

那時候我還蠻耽心她是不是故意這麼講,以便觀察我對她的真心程度;不過隨後我就發覺到她是很誠懇的。玟這個女孩可愛的地方就在這裡,她會將心比心地去為別人著想,有時候甚至將自己的遭遇投射到別人身上,對一些跟她完全無關,甚至她十分討厭反感的人或事付出超過合理範圍的同情。

尤其是對我,她可以說是十分縱容,還別說接納我另外有小憶這個女朋友的事了,就從她能對我跟趙韻仙越來越密切的交往裝作沒看見的這一點,我就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一個心胸很寬大的女孩子。

當然啦,在這種包容下,雖然我迄今仍然處於這種腳踏兩條船的狀況裡,但捫心自問,卻不由得自己不感到慚愧。因此這件事我很少跟她提起,每次跟小憶約會回來,我倆只是輕描淡寫地交談個一兩句「今天去基隆啦」、「嗯」之後就不再多說。

但,也由於如此,當她剛才問到我和小憶近來的交往狀況時,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之間甚至感到有點窘迫、狼狽、與些許的慚愧。

「你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跟她見面啦?」她驚訝地問。

「嗯。」

「你們這算什麼情侶?」

「反正她也沒說什麼。」

「話不可以這樣講,你要是關心她,應該多跟人家見見面才對。」她指正道。

「奇怪哩,要是妳說得對,那她為什麼不主動跟我聯絡呢?」我反駁道︰「兩人之間的感情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大家都這麼想,最後你們只會分手。」

「分手又怎麼樣?反正……」

「反正怎樣?」

「沒事啦。」

「少來!反正什麼嘛?」

「沒什麼啦!」

「我要聽!」

「妳……」我遲疑半晌,後道︰「好啦,告訴妳!反正已經搞成這種樣子,本來就沒想要往下走了。其實現在大家都只是在等對方先開口而已。妳懂不懂?」

「先開口提分手?」

「沒錯,」我點點頭︰「當初是她先喜歡上我的,不過我一開始不讓她有機會表明。後來確定要跟她在一起,我才直接跟她講明。所以說現在誰都不願先開口,因為誰先開口,誰就要當壞人。」

「那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勉強掛著這個名分,只是因為你們誰都不想負責任了喔?」

「妳要這麼解釋也可以。」

「事實就是這樣,你不承認也不行。」

「隨妳怎麼說好了。」

「你不能這麼想,」她又說︰「凱,我認為這件事你的錯比較多。」

「是嗎?」我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兩人感情不好,怎麼能只怪我這邊?」

「話是沒錯,但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你主動,」她說︰「你當然必須負起責任。就算是要分手,這個壞人也應該是你來當。」

「為什麼是我主動?她喜歡我在前,我只是先把話說出來而已。」

「那就是你主動!」她堅持道︰「假設當時你沒有把話說出來,搞不好你們根本沒有開始。而且你說她喜歡你在前,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辭,誰知道當時情況是不是真的這樣?搞不好是你會錯意也說不定。」

「是嗎?」我哼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她幹嘛又跟我在一起?」

「我只是說搞不好,又沒講一定是這樣!」她道︰「搞不好人家是可憐你,搞不好人家剛失戀想找人陪,搞不好她根本沒有談過戀愛,想試試看那種感覺怎麼樣。搞不好的情況太多了,我只是希望你自己想一想而已。」

「我不要想可以嗎?」我惱火地說︰「我們講講自己的事不好嗎?在一起的時間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幹嘛一定要扯一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呢?」

「凱,」她緩緩地說︰「你要學習正視自己的缺點才行。」

「我說的有錯嗎?」

「當然有錯。」她點點頭︰「你想想看,當初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人家?」

「沒錯,那又怎樣?」

「現在你厭煩她了、人家不能滿足你了,你想把她甩掉,說實話也沒有什麼不對……」她頓了頓︰「雖然沒有很對,至少很合理,你不必因此感到內疚,這種事本來就是常常會發生的。」

「我沒有內疚。」

「有,你很內疚。」她說︰「只是你一直把這種內疚隱藏起來罷了。你很聰明,也知道怎麼保護你自己,你一直拿一些好聽的話來安慰自己,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這就是你一直把事情拖著不去解決的原因。」

「我……」

「你不要跟我解釋,」她微微一笑︰「有些是我可比你懂得多喔!畢竟以前的我看過太多事情了。再說,我是女孩子,我知道從女孩子的角度來看事情是什麼樣子,有些事我從來沒有希望你懂。」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聽她又說︰

「凱,你想想看,假設你剛才說的都是你的真心話,那我聽了會怎麼想?喔,今天我喜歡你,但是你先開口追我,於是我就該為我們的感情負起全責。哪一天你討厭我了,我就該識相點自己走開,否則就得忍受你和別的女人胡搞,是不是這樣呢?」她笑道︰

「假如是這樣,我一定會馬上跟你分手。你想想看,我們的情況還不是這樣?我從國慶日那天晚上跟你在頂樓聊完之後就愛上你了,結果才過了一個月,你就跟我在一起。假如我完全相信你剛才說的話,那是不是應該覺得你總有一天也會拿同樣的方式對待我?比起這種結果,我還不如現在就跟你分手來得好,對不對?」

「我……」

「你別耽心,我相信你,你不用解釋。」她說︰「其實前幾天我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你跟我在一起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說你愛我,但我卻一直沒有那種被愛的感覺。我既沒知識,以前又……年紀又比你大了好幾歲,再怎麼說你都不會愛上我才對。」她說︰

「我觀察了好久,尤其是趙韻仙最近刻意接近你,我更覺得你其實不該跟我在一起。你不愛我,你只是同情我而已。要不然,就是你把我當成阿薇的替身,藉著我來回憶她。要不是趙韻仙那傢伙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有時候我還真的很想叫你乾脆跟她搞定算了。」

「不是這樣的!」我急忙道︰「妳聽我說……」

「別急呀!我還沒說完。」她笑道︰「你先聽我解釋嘛!起初我一直是這麼想的,告訴你喔,要不是今天下午我們出來看海,我到現在還是這麼想。早上你跟順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當時我很想直接跑到你面前,給你一巴掌,跟你說假如你真的對她那麼好奇,那你就去跟她在一起好啦!等哪天你被她搞得……再來笑話你也還不遲。」

我心下狼狽,搔了搔頭。只聽她續道︰

「不騙你,今天早上我真的很不高興,本來找你出來也是要說這件事的。上陽明山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怎麼講,說僵了,怕發生不好的事;輕輕說吧,又怕沒講清楚。加上今天天氣又很好,實在捨不得拿來講這些傷感情的事。所以你看,我一直沒跟你說對不對?」

「嗯,」我笑了笑︰「看樣子是今天的天氣救了我。」

「沒錯,你趕快磕頭吧!」她笑道︰「最近老是陰天,今天忽然放晴了,真是老天爺幫忙喔!不過呢……」她又頓了頓︰

「還是得感謝我的寬宏大量,否則你早就慘啦!」

「是是是,」我笑嘻嘻地說︰「真是感激不盡哪!」

她笑著瞪了我一眼,接回剛才的話,續道︰「今天在海邊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們的關係的。我想直接問你,又怕你給我一個我最不想聽的答案……」

「類似我說不愛妳之類的?」

「不,你真要這麼說也就算了,」她道︰「我最怕你說一些安慰我的話,隨口敷衍我幾句。也許你不知道,你很不會說安慰人的話,只要你自己沒有辦法的事,你安慰起人來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真的啊?」我一愣︰「這倒沒有注意過。」

「後來我就在想,假如今天不把話問個清楚,以後我覺得我也沒有勇氣問你了。但我實在害怕你會讓我失望,所以……」

「所以怎樣?」

「所以我帶你走到海裡去。」

「咦?」我奇道︰「這有什麼關係?」

「你不會游泳對不對?」

「對……那又怎樣?」

「我知道你不會游泳的。當時我就在想,假如你讓我失望的話,我就下去不再上來了。」她緩緩地道︰

「反正你也救不了我,死在你面前,至少你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我。」

我大吃一驚,連忙抓住她的手,大聲道︰「玟!妳怎麼可以這樣?妳……」

「你要知道,」她靜靜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人。假如我發現你其實並不愛我,那早點死了還比較快樂。」

望著她那平靜的表情,我心中頓時浮起一陣刺痛。我訝異於她說的這番話,卻又因為自己此刻的驚訝而感到慚愧。老實說,她絕對不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她會這麼做,也十分合於她的個性。但是,我卻完全沒有去預防這種可能的狀況!假設當時我的應答稍有不慎,此刻的情況如何,實在令人不敢想像。

「當時要你去摸海,我心中就在猜你會有什麼樣子的體會。是告訴我一些有的沒有的,還是乾脆告訴我你沒有什麼感覺?」她說︰「後來我們聊到我以前的事,聊到你將來唸大學的樣子,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好想哭,我越講越害怕,我害怕發現我們的世界其實好遠,我害怕知道我跟你的差距有多大……」

「其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我拍拍她︰「妳知道的。」

她緩緩地點了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隱隱約約地泛起了一絲淚光。只聽她又說︰

「後來你跟我說要教我讀書,要陪我考大學。其實我知道上大學沒有這麼容易,但我還是這麼講,因為我想知道,你到底會不會覺得我沒唸過什麼書,跟你在一起很不相配?」

「妳已經知道了,」我輕聲道︰「對不對?」

「嗯,」她咬著下唇,沙啞地說︰「那時我聽你說要跟我一起上大學,當大學同學,我忽然想到上次你說要和我一起戒毒的事……我真的是一個傻女孩,你一直對我很好的,我還……還這樣懷疑你、不信任你……我真的是個笨女孩……」

「別這麼說,」我微笑著看著她︰「這件事是我的錯。」

「凱……」她把手一緊,兩行淚珠滑落下來︰「你……你一直愛著我的,對不對?」

「當然,」我笑著抱住了她︰「只有妳,沒有別人。」

「凱,對不起……」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我緊緊地抱著她,讓她把臉孔埋在我的胸口。只聽她抽抽咽咽地說︰

「凱……我不要上大學了,我只要你永遠陪著我……你自己上大學,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

「傻話,」我笑道︰「我會永遠陪著妳的,妳也會上大學的。我可不許妳隨隨便便就把好不容易建築出來的夢想放棄了喔!」我頓了頓︰

「我們約好做同學的,不是麼?」

她沒有回話,仍舊把臉埋在我的胸口。不過我知道她正在微笑。就像今天淺灘的海水,她的淚珠是那麼的透明清澈,下午她不是也說過嗎?這代表了她的心情是愉悅的。不是麼?

淡江校園內的寒意更濃了。九點整正是夜間部下課的時分,大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踏著匆忙的腳步步出校園。整個校園一下子充滿了生機,每個人似乎都在為他們的理想奔忙。

我倆牽著手,在滿天的星星下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妳的手怎麼那麼冰?」

「我冷了嘛!」

「穿我的外套好了。」

「不要,那你也會冷。」

「那去買一件毛衣穿怎麼樣?」

「不用啦,待會兒吃點東西就行了。」

「妳又餓了呀?」

「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

「快點走啦,我真的好冷!」

「我這裡有鐵蛋。」

「那是給森怪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