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悔意

八月十四日。

又是一次冗長的會議。還有,也是一次氣氛不好的會議。

原本打算今天進行「相聲聯合發表會」第一次排練的。孰料下午一見面,大家竟然都沒練完。基女她們說人在基隆練習不易,演講社則表示拉廣告忙不過來,我們他媽的連人也沒到齊。九個段子裡只有我和小光的「天安門傳奇」以及和何淑憶的「開場曲」是練完了的,餘人都是雙手一攤,一副沒法子的德行,好像事不關己一般。

當然,這些都是藉口,要是我寫得完兩個段子,又練得成兩個段子,他們就一定也能。當時我按捺不住,立刻把板起臉孔發作,把大家都說了一頓。要不是小光連忙打圓場,氣氛可能會更差。

我隨後問起行政部份的事,鄭雅雯道廣告進行得還算可以,只是文宣部份要快點出來,否則情況可能會惡化;黃孝慈則道你們說唱藝術社的人效率太差,出去搞了半天,連一家廣告也沒拉到,要不是靠演講社跑得勤,現在我們連一毛錢也沒有。

阿強今天又沒來。這次不止我火了,連楊哥也開始數落他。陳小蕙問我是否需要相聲社的幫忙,我道這是原則問題不能牽就,身為幹部不能這樣,非要他搞定不可。當即和大家誇下海口,指出「這件事妳們都不用管,我會逼他搞定」。

至於場地部份范胖弄得不差,地點已決定在實踐堂,燈光音效也都看過,只差付訂金就成了。我提醒他付錢時別忘了拿收據。他眉頭一皺,似乎怪我太不放心,連這個也用得著囉唆。

當下我們又約好八月二十一日再度聚會,我鄭重要求下次一定要練好。他們好像嫌煩,直道放心就是。我又跟廣告組約定必須在八月二十五日前完成,他們面有難色,卻還是同意了。

八月十五日。

今天我未經通知突襲檢查阿強在中和的家,好不容易把他給找到了。他似乎手足無措於我連珠砲般的追問,什麼都瞞不住,坦誠只和楊哥就「超級市民」段子討論過一次,剩下的事,則一件也沒在辦。

我怒火中燒,指責他身為社長,不但毫無責任感,更陷本社顏面於不顧。自己要上兩個段子及文宣製作,到八月中還一事無成,如何和社員以友校同學交待?他反唇相譏,說道你不聲不響地搶走活動主控權,又置我於何處?我冷笑一聲,反問道你私下搶走社長,眼裡還有小達和希特勒嗎?他反駁說當時他一同發起創社,我對其有何貢獻?我則道創社以來自己辛苦經營,你卻又幹了什麼?

他語塞,擺出一副你有本事就自己忙的樣子,說道看看誰比較有種好了;我則威脅道倘若你再這樣,我就立刻把社長奪回,然後將你開除社籍。

他聞言一愣,怒道︰「你以為你是誰?社長是你還是我?」

「是我,」我哈哈一笑︰「本社章程規定,社長由上屆社長指派。」

「胡說!」他吼道︰「要是如此,上學期的選舉在幹嘛?」

「那只是小達的一番做作,」我道︰「事實上,章程就是那麼寫。」

「唔……」他一怔︰「那也沒關係!反正大家選了我,現在你想搶,看你怎麼交待?」

「你以為真的如此嗎?」我冷笑︰「社團四十四人,二十九個現在升上高三;剩下十五個我都聯絡了;只要你辦事不力,立刻革了社長,開除社籍。」

「你!」他聞言大怒︰「……你真卑鄙!」

「是誰說不跟我搶社長的?」我道︰「你毀約在先,我們誰也不欠誰。」

他氣勢當即一弱,我抓緊時機,又道︰「阿強,事實上誰是社長並不重要,要緊的是社團的發展。完成小達他們的四大任務,才是頭等大事,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我又道︰「只剩一個月了,我們實在不能再起內鬨。活動是非辦不可的,大家別再鬥氣了。你忙你的段子和文宣,我搞我的主持及表演,把表演搞好之後,我自然退出行政,讓你繼續當社長。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不行。」他哼了哼︰「你這是在威脅我。」

「什麼話嘛!」我知道他已同意,只是面子掛不住︰「你身為社長,多辦點事難道錯了嗎?沒有戰功,大家能服你嗎?」

「可是……」他遲疑了一下︰「你都跟社員……」

「那不要緊,」我笑道︰「你把事情做好,我會在大家面前取消那些話,自動認錯,道歉服輸。算是我野心勃勃,結果沒得逞。這總成了吧?」

他想了想︰「好吧。」

「這才對啊!」我鬆了口氣︰「你是社長啊!大人大量嘛!哈哈!」

回到家的時候是六點半,我吃過晚飯,幫忙洗了碗,逕自回房寫日記。只等十二點一過,便即出門去舞廳。

這兩天很奇怪,狗弟那一伙人對我特別好,連甚少說話的森怪也聊個不停,彷彿碰上什麼好事,中了特獎,還是玩大家樂簽到明牌了一般,友善得令人起疑。

不過,奇怪的是,這兩天他們都沒有上台唱歌。好像「小雁」樂團已經解散了的樣子,薇和大姊頭都不知道去了哪裡,連影子也不見一個。

另外,小嘟竟然勸我嗑起藥來。昨晚他拿了一顆藥丸,說什麼快樂不傷身,算在他帳上,便宜又大碗。我自然拒絕,但他仍是勸個不停。狗弟甚至還跟他吵起來,說你自己是毒鬼道友,凱子可是前途無量的高中生,別讓他墮落下去,變得跟你一樣無可救藥之類的。我心想迷幻藥我是不會碰的,但小嘟無緣無故為什麼會要我吸毒呢?他又不是什麼衝仔。再說,瞧他那樣子似乎也沒有惡意。難不成電視看太多,相信廣告說辭「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嗎?令人難以索解。

想著想著,電話響了。

「喂?董子凱。」

「你是董子凱?」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

「是,妳是哪位?」

「我叫趙子琪。」她道。

我稍微一想,喔!知道了,她是薇的同班同學。上次去她們班,我還覺得這人跟老二頗像……此人找我幹嘛?

「幸會了。有什麼事嗎?」

「你這一陣子有跟美薇聯絡嗎?」她問。

「唔……」我遲疑了半晌︰「沒有。怎樣?」

「你知不知道人家很傷心?」她冷冷地道。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

「不知道……然後呢?」

「那我就告訴你︰她很傷心。」她一句也不放鬆︰「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禁有氣。心想咱們非親非故,妳在審問犯人哪?便道︰「這跟妳有關嗎?」

「有關,」她道︰「說吧!」

「同學,」我怫然道︰「妳可不可以客氣一點?我跟她怎麼樣,不必閣下費心吧?」

她一怔,似乎沒想到會吃閉門羹,靜了片刻又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說不說?」

「不說。」我想也不想︰「多謝關心,再見了。」說著便打算掛電話。

「喂!你講不講道理啊……」她急忙大叫︰「……這樣就掛電話了嗎?膽小鬼!」

「是誰不講道理啊?」我道︰「妳打電話來干涉我的私事,我不能不理妳嗎?」

「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她反駁道︰「她是我朋友,被你欺負,我當然要管!」

「我有欺負她嗎?」

「還說沒有!」她怒道︰「人家現在茶不思飯不想,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人又瘦了好幾公斤,這都是誰的錯?」

「我又沒跟她聯絡,誰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跟她聯絡?」

「我為什麼要跟她聯絡?」我也生氣了,大聲道︰「她自己把事情瞞著我,我不能生氣嗎?我每天晚上去舞廳,她為什麼不來跟我道歉?事情是誰弄僵的?是我騙了她,還是她騙了我?是我還想著別人,還是她?我為什麼要跟她聯絡?我哪裡不對了嗎?」

她聞言靜了靜,隨即道︰「董子凱,你確定自己什麼都對嗎?」

「確定,」我道︰「否則呢?我吃錯藥了,沒事發飆好玩?」

「你真的確定?」

「我說了,」我不耐煩道︰「真的確定。」

「好吧,」她恨恨地道︰「那我也無話可說了。」說著「砰!」一聲掛了電話。

我愣了半晌,才把聽筒擱回去。心想這女人真奇怪,無緣無故地打來,胡說八道一通,又莫名其妙地切了線。不知道她在幹嘛,吃錯了藥,還是晚上太無聊?

正怔忡間,電話又響了。接起一聽,敢情還是她。

「董子凱?」她氣沖沖地道。

「又是妳?」我沒好氣地應。

「對,是我。」叫趙子琪的說︰「我想想不甘心,還是要把話講完。」

「請便,」我道,看樣子她非說完不痛快︰「長話短說。」

「短你個頭!」她吼了出來,隨即連珠砲也似地罵了我一頓。話裡夾纏不清,什麼狼心狗肺鼠肚雞腸無情無義欠打欠罵寡廉恥卑鄙下流人面獸心衣冠禽獸之類的無奇不有,我這輩子聽過所有可以罵人的字眼,此刻從她口中倒聽了個全;彷彿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惡棍賣國賊,還是薄倖無良的採花賤男人一般。起先聞言怒火中燒,後來反而連氣也消了,意興盎然地聽她還能說多久。

果然,不一會她就辭窮了,話鋒一轉,開始數落我如何委屈了她的美薇︰又是腳踏兩條船,又是人在曹營心在漢什麼的,淨說我未曾跟薇老早搞定的不是。一時之間,竟然連我自己都覺得董子凱這個傢伙真是可恨,早該原形畢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了一般。

罵了半天,她終於支持不住,聲音漸小,而後停了下來。

「罵完了?」我冷笑一聲︰「罵爽了沒?」

「誰跟你嘻皮笑臉!」她吼道︰「休息一下,待會再罵!」

此話一說,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我笑道︰

「好玩吧?跟一個千古罪人講話?」

「不好玩!」她道︰「差點被你氣死!」

「妳先休息休息,」我笑道,隨即正色說︰「等一下請先告訴我妳在生什麼氣,再繼續罵也還不遲。我姓董的到底做錯什麼值得妳這樣激動,倒是要領教一番。否則這種亂七八糟的言語,我可沒閒功夫再聽一遍。」

「你……」她一愣︰「我說了半天,你還不知道?」

「妳說了什麼?我聽不懂。」

「總而言之一句話,」她道︰「你對美薇不起。」

「所以呢?」

「所以人家才會那麼傷心,」她道︰「然後做了許多傷身又傷心的事。」

「哦?」我眉頭一皺︰「像什麼?」

「今天我去找她,她竟然宿醉未醒,這算不算傷身又傷心?你說說看!」她氣憤地道。

我心中一痛,當下又問︰「還有呢?」

「她從她那個樂團退出了,你知道嗎?」

「知道。」我心想果然如此,難怪狗弟他們最近都在混。又問道︰

「還有其他的沒有?」

「這還不夠?」她吼道︰「你希望她死了是不是?」

「妳別誤會,」我忙道︰「只是關心。我和她不過有誤會,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得了吧!你還會關心人家?」她道,隨即停了下來。

我直覺感到她還有話沒說,追問道︰「妳快說,到底還有沒有?」

「是沒有了……」她吭了一聲,似乎正在遲疑。我不容她隱瞞,跟著又道︰「妳別騙我。她發生什麼事了對不對?妳快說,之前算我不對,現在彌補應該不遲。」

她又嗯了一聲,半晌後道︰「董子凱,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行嗎?」

「妳說。」

「妳還愛不愛她?」她鄭重地問。

「當然!」我想也不想︰「我說過只是有誤會……」

「既然這樣,」她打斷我︰「那我要求你做一件事。你辦成了,我就原諒你,並且跟你道歉。怎麼樣?」

「好!」我忽然緊張起來,心知事情可能沒有想像簡單︰「妳說吧!」

「把她追回來。」

「什麼?」我大吃一驚︰「妳說什麼?」

「沒錯,」她緩緩地道︰「她被別人追走了,一個很沒品的人。」

我如遭雷殛,力持鄭定地問︰「她……那個人……那個人是不是……」

「沒錯,就是花痴那小子。」像一個判人死刑的法官,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董子凱,你很聰明。」

「那怎麼會……」我張口結舌︰「怎麼會是那小子……」

「這是你的錯。」她道︰「她根本不喜歡他。但是,你的態度那麼無情,對方又追得很勤,加上她那天嗑了藥,所以……」她頓了頓︰

「你該負責,把美薇追回來!」

「原來你們都知道?」我訝異道︰「都瞞著我?」

「也不是故意瞞著你,」狗弟道︰「只是不知道怎麼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道。

「嗯……」狗弟想了想︰「上週二,好像是七號吧,那天你沒來。」

「怎麼發生的?」我又問。

「誰知道?」狗弟說︰「那天她跟那個騷包一起來,問小嘟你有沒有到。之後找不到你,她就走了。第二天大姊頭就和她吵架,要她把那小子踢開。」

「然後呢?」

「她對大姊頭說了一堆,又是只是玩玩,又是什麼沒事別多管什麼的,我也聽不懂。」狗弟道︰「小嘟知道得比我清楚,你問他。」

我轉頭望向小嘟,他面有難色,吸了口氣道︰「就這樣嘛!二姊說只是玩玩,等你氣消了再說……我也覺得這話有毛病,但是……但是我也管不著啊!」

「那……大姊頭說什麼?」

「她要扁你,你小心點。」狗弟悄聲道︰「這兩天她沒來,不知道死到哪去了。我勸你還是暫時別過來,省得她砍你……」他又頓了頓︰

「大姊頭要找麻煩,我們可不敢攔著。自己小心點!」

我搖搖頭,又問︰「詩聖知道嗎?」

「知道,」小嘟說︰「他知道得最早,然後是那個趙什麼琪,最後才是我們。」

「他怎麼說?」我問小嘟。狗弟代他回答︰「他也要砍你,慘吧?」

我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凱子,還來得及。」森怪忽道。

「什麼?」我望了他一眼,他正色道︰

「二姊只是玩玩,你去找她說清楚就得了。」

「我也是這麼想,」小嘟道︰「你聽過藉酒澆愁吧?二姊只是一時衝動……」

「你說呢?」我回頭問狗弟。

「是啊!」他附和兩人道︰「那傢伙草包一個,當時甩了趙子琪去追二姊,我就看他不爽。二姊水準比我們好多了,哪會看得上那小子啊!你去把話講清楚,包她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那……」我尚在遲疑,森怪又道︰「去吧。舊事別提,見面就道歉。」

我咬了咬牙,點頭對三人道︰「兄弟們,謝了。」

「不客氣。」狗弟小嘟齊道。森怪對我眨眨眼︰

「就是現在,否則來不及了。」

在舞廳和狗弟他們談完後,十分鐘之內我便到了薇家。她似乎早就知道我會來一般,才按下電鈴,樓下電門自動地開了。當我跨出電梯時,她已站在星空花園中,靜靜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完全忘了該說什麼,她則略帶哀傷地告訴我︰太遲了。

她說這麼作是故意的,但卻不後悔。

她說,自從和詩聖分手之後,她就不懂如何去維持一份純真的,誠摯的愛情了。

她說她的傷害不是我造成的,是詩聖和她自己。她希望我別要誤會,和花痴在一起,只是她療傷的方式。橫豎那小子朝秦暮楚,等到她開始認清楚自己的道路時,便會再度回到我身邊。

她說,以一個剛受過傷的心,在短短半年之內愛上你,那是錯的。

她又說,以一個剛受過傷的心,在短短半年中讓你愛上我,那也是錯的。

她說,我們其實還沒有準備好,我們都需要更多時間。

她說,我們的故事只是暫停,並非終止。

她說她從小沒有媽媽,所以一直很「脆弱地堅強著」。遇上這種事,她很容易被自己的感情所迷惑,所困擾,所擊敗。

她說,我會回來的。至於花痴,算是他對不起琪的懲罰吧。

她說她其實也在吸毒。迷幻藥迷惑自己,但幫助她認清別人。所以,在她戒毒之後,她就不再會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卻可以找得回自己了。

她又說,這樣的薇你要嗎?

我的心都碎了。

她淌一下滴清淚。笑著說,我愛你。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這份熟悉的感覺。

於是,在迷醉中,我們再度留下了永難忘卻的痕跡,又留下了永不褪去的烙印。

留下痕跡,留下烙印,於此清晨絢麗的黎明。

八月二十一日。

第一次的排練結束,問題很多,但都是些我管不著的問題︰像什麼忘稿啦,有人遲到之類的。真是一群烏合之眾,我也懶得罵了。

阿強的表現還不賴,總算是有了些改進。至於其他人,反正他們是烏合之眾,這種表現已經該偷笑了。阿丹這人還真熱心,九隊中就他和林苑芬的請教最勤。是故,雖然那段「談戀愛」實在只有瓢把兒可以聽,我還是對他們最寄以厚望。

廣告拉得差不多了,演講社的效率實在不壞;加上阿強又表示文宣已經有了模樣,我索性就不再過問這些行政工作,讓范胖去負責。自己則專心和小憶撰寫過場詞,把主持的工作搞定。

小憶的笑隨著九月十六的逼近越來越溫柔了。這兩天找她出來練段子時,那股笑意中的暖意是我渡過痛苦及壓力的唯一支柱。我頗為後悔曾經在日記上寫道︰「我討厭別人古古怪怪的微笑。」

下次排練定在九月二日,開學典禮次日的下午。

九月一日。開學典禮。

穿了一個月的制服,今早出門時差點以為自己是去開社團會議。我的新班級在一二四那棟行政大樓的正對面的忠孝舊樓,是一樓的二○三——對,就是說唱藝術社的活動室。這敢情好,以後上社團課不必背著書包到處跑了。

二○三是第一類組的人情班,各路好漢雲集,許多慕名或熟識的風雲人物都被塞進這裡。除了詩朗隊黃肥臭屁,又加上了原本一一九那一票演辯社的高手。本班是由一一九、一二四加上幾個零星份子合併的,我在成功認識的七字頭,幾乎集合了個全。除老二因為選第二類組去了二一○為美中不足,可說是最令我滿意的組合。朝會時我站在隊伍後頭,和幾個新朋友打屁,數人見面就投機,若不是老齊在身邊走來走去(他又是我們班教官!),真的會越講越黑皮。今天首先帶頭打屁的是芭樂張家和,這小子喜歡人家叫他芭樂,黑黑高高的個子,笑起來傻呼呼地有點像山地人。土撥鼠說他籃球打得很好,只不過麵包福和島蛋都不同意。

土撥鼠叫羅人杰,他長得小一號,十足的土撥鼠狀。芭樂每回叫他土撥鼠,他就發一次飆。人還算隨和,一笑起來就全身發抖,頗爆笑的一個人。

鳥蛋的外號也是芭樂取的,這傢伙叫章友謹,也是一隻土撥鼠;只是頭太大,故芭樂以鳥蛋來區分。這位仁兄蠻愛表現的,不過那副一本正經,正好成了麵包福取笑的材料。

麵包福叫做江建成,外號又是芭樂取的。其來由有二︰一、長得像影集「家有阿福」那頭食蟻獸阿福,二、投籃老是麵包。這小子一身肌肉,個子倒不高,講起話來三句不離「別鳥我」或「我比較賤嘛」,令人甘拜下風。 

我們班導師叫李美琪,一望即知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教國文(知道這一點我長歎一聲——怎麼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導師不教國文?)。心想無論如何,總算不必再跟狗絹大眼瞪小眼了,可算高一結束以來的頭一件喜事。

我個子不高,又跟小光坐隔壁,兩人還沒等上課就扯成一團。他和我交待「言不及義」的練習狀況,並偷偷告訴我相聲社她們對本社的不滿。小光說,因為我們不但行政工作一直出紕漏,又有阿強老是在練習「雲山霧罩」時缺席的不合作,相聲社那邊已經很不爽了。我歎道該說的都說了,阿強實在扯爛污我也沒輒兒。小光咬牙切齒地說早該廢了他,反問我到底要不要搶回社長之位;我道表演在即,此刻不宜再搞這件事,倘若今次他交出一張紅單子,我就會動手。小光點點頭,就不再講這個了。

開學典禮的活動在升旗、導師時間之後便是大掃除,美琪分配大家的負責區域後,我們便各自去該區摸魚。我是掃廁所的,當即拿了工具逕往外掃區而去。約莫十一點左右老二來找我,兩人久沒見面,自有一番親熱,他約我明天去小鳥家玩,我道社團有事,當下反問他這學期要不要加入說唱藝術社?他說不要。想去動畫漫畫社;我知道這是他的興趣,也就不勉強了。於是便各敘別情。

他暑假都跟小妖豬在一起,兩人像國中時一般地成天閒逛光華,一同打電動看漫畫混日子。他笑道小妖豬還是以前那個德行,每次到他家看漫畫時便立刻「入定」,無論叫他吃飯、催他換一本,還是主動挑個話頭,那傢伙必定都給他來個不聞不見,四大皆空。但當老二一放棄理他回頭看書,小妖豬猛然發出的狂笑聲,卻也必然照例地嚇他一大跳。據說這就兩人相處的固定模式。

老二反問我暑假都在幹嘛。我不提和薇的那一段,只道在忙社團。他道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閒不下來,高一搞社團弄得雞飛狗跳嫌不夠,暑假還不肯休息,真是勞碌命。你又不是社長,這麼忙幹什麼呢?我心道忙是為了麻痺,社長之位仍有爭議,一時也說不清,故笑而不答,又聽他又說起了小鳥那傢伙。

說真的,我對這個話題實在不感話趣。老二每次講起他們那三人行就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看著真是煩人。上次去小鳥家是半年前,直到今日我仍覺十分惱火,尤其是那傢伙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情,每當我打開電腦時,都像一幕生動的圖像般浮現眼前。老二這個人也是,說他敏感,他又常常很遲鈍,講到小鳥時總是不注意我的表情,要是他用點心,就會收口了。

其實我的心情也蠻奇怪的,或許只是愛聽恭維,厭聞他人有所表現吧,老二一說「你什麼都好,就是電腦不行」或「下次帶你請教小鳥」之類的話,我就深深地感到屈辱及不平,而後便回家用力學電腦。事實上這種心態是很幼稚的,一山還有一山高,我大可不必這樣的。

有時候我也在想,事實上不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這麼緊張︰社團純屬興趣,何苦爭權博譽,教原本的樂趣變成了喘不過氣的壓力?小鳥電腦強又如何?他又不會說相聲。參加詩朗隊幹嘛?他們那一票全是演辯社的,唸詩之餘還要較勁,真是犯不著。

再說,這一連串七上八下亂七八糟的東西,的確也影晌了我的生活,教我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該作的事。不說小玫了,難道薇的事弄成今天這樣,不也都緣於粗心大意嗎。其實,這兩天我好好想想,我早該發現「他」就是詩聖了;薇在無意中透露出那麼多暗示,我哪一件有仔細咀嚼呢?她又不是存心要追我,瞞著我有何不對?之後她什麼都給了我,我卻又是如何回報她的?

想一想,說真的,都是我的錯。並且,最可恨的,我錯了兩次。一次玫,一次薇,重蹈覆轍,愚不可及。

我不會原諒自己的。我知道,絕對不會的。這幾天我菸抽得很多,原本一滴不沾的酒,也喝得自己阮囊羞澀。我無法處身於沒有這些東西,沒有披頭的歌聲,或者手上沒有別的事的片刻;否則,只要一靜下來,耳邊一開始只剩窗外的夜聲,我就不可扼抑地湧上淚水,抱頭痛哭直至黎明。想不到我的高一生活,就這樣地以昂揚而始,含愧而終地消逝了。真想不到。

放學以後心情頗糟,一個人在重慶南路像遊魂般地閒蕩了半小時後,我順著總統前長長的紅磚道,在午後靜靜的日光中再度走到了植物園。夏天快結束了,暑假也過完了,而我的夢,也在倏忽中覺醒了。

清風吹拂,靜謐依舊,還是那麼淡然沈靜的一個開學典禮下午。

半年前,也是在這裡,我平靜而哀傷地睡著了。只是,不同的,這一次荷花池裡滿是嬌嫩的的荷花。而我所期盼的,找尋了許多年的美夢,卻已在艷紅與青綠悄悄盛開的過程裡,驀然猛醒於懊喪和歎息之中。

我後悔了,我心痛了,我訝異地發覺,我已經不再能淡然置身於午後的舒緩中了。我是醒的,亦是睡的,我是迷迷糊糊的。在這個新學期的第一天,我已註定被投入黑暗中,隨著那不可抗拒的旋轉,在天地中飄盪飛翔,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