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有得累了。」我心想。
金橋。
座落在重慶南路的一角,臺灣銀行的正對面。從總統府前廣場便可清楚地看見那棟磚紅色的房子。
從外頭看,金橋不太像是間書店︰磚砌的外表,沒有招牌的門面,橙黃明亮的光線,從玻璃門內柔和照亮玄關的地毯;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間高級的歐式咖啡屋。遠離書店街熱鬧非凡的中心地帶,初上的華燈,漸化為暗紫的天空,襯托著金橋的寧靜。不似東方,光統及金石廣場前的車水馬龍;沒有三民,世界或商務書局門口的新書廣告,金橋與世無爭地散發她迷人的氣氛;在和暖的敞亮及輕柔的樂聲中,吸引著偶爾駐足的愛書人。
十月六日。
開學典禮那天下午放假,我和小玫約好在北一女門口見面。當時早到了半小時,又不想像呆子一樣地等個三十分鐘,便去晃了晃重慶南路,也是湊巧地走到金橋門口,被她迷人的氣氛吸引進去,從此便愛上了這兒。金橋二樓附設一個小小的咖啡屋,前一陣子詩朗隊尚未組成前,每天放學,我都固定在此和小玫碰頭,時間雖短,不過總比不見面好。我在小玫昨晚來電邀約下,一下課便從那間關了我一整天的成功高中步行二十分鐘,坐在現在我坐的那個靠窗位置,等著四點半點準時到達的她。
四點三十分,小玫綠衣黑裙的身影一如昔日的出現在樓梯口。還是那個樣子,一手握著書包背帶,一手插在口袋裡,笑吟吟地向我走來。
「凱,」小玫拉過椅子︰「對不起啦,今天稍微晚了些。」
「沒關係,我也是剛來。」我微笑著說︰「等一下送妳去學校。」
「不必了,今天我不去。」
我一怔︰「為什麼?」小玫笑著說︰
「這一陣子我讓你蹺了好多堂課,今天賠還你。好不好?」
「不必嘛!」我不禁莞爾,小玫她就是會出這種異想天開的主意,於是笑道︰「反正狗絹那幾個老師上課無聊得很,我本來就不想去。」
「我是開玩笑的,別當真。」小玫稍斂了一下笑容,有點正經地說︰「晚上我們去逛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怎麼了?」我有點緊張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別耽心啦!」小玫又笑了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小事一件,只是和你有關,事先通知你而已啦!」她湊近了點,神祕地說︰「很刺激的呦!」說著高興地笑了起來。
剛過五點。金橋的人已經開始打掃了,放眼看去顧客只有我們兩人,氣氛顯得十分寧靜。一個服務小姐走來替我加了杯水,又遞了一杯給小玫。我向她笑了笑,意思是說「你們快關門了,我們不另叫一杯好吧?」她微笑地點點頭,表示沒關係,你們倆天天都這樣,我們習慣了。她收起我的咖啡杯離開,小玫問道︰「凱,你認識她?」
「可以算是認識吧!」我回答說︰「前一陣子每天放學來這裡會面,這兩天蹺課也都來,看得熟了,只不過叫不出名字。」
「喔……」小玫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很容易認識別人嘛。」
「……?」我不解,等她往下說︰「記得國中旁邊那些文具店或雜貨店,每一家都和你很熟。」
「那又怎樣?」
「很好啊!」小玫抬起頭,看著我說︰「只是奇怪你為什麼會常常感到孤獨罷了。」
「我讓妳有這種感覺?」我疑惑地問,小玫點點頭。我想了想不明所以,便道︰「我也不明白,也許真的有一點吧……」頓了頓又說︰「……可是妳說什麼小販雜貨的,跟他們熟,就不孤獨了嗎?」
小玫一笑︰「我又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我陪著你,但你好像還是很孤獨,不知道為什麼罷了。」
我不語,想了許久。小玫見我沈默得可怕,忙說︰「我只是有一點這種感覺罷了,你別耽心嘛!凱!」
我抬頭,見她滿是關切的神情,微感歉意地說︰「對不起,我開始胡思亂想了。」
「對啊!我只是隨口說說的嘛!」小玫這才輕鬆了點,說道︰「我陪著你,你怎麼會孤獨呢?」她笑著眨眨眼說︰「我親你一下,好不好?」
我也笑了,心中充滿甜意。
六點整金橋關門了,我倆收收東西,走在日落後的重慶南路上。我倆踏著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順著北一女古舊的圍牆,在一盞盞橙黃的街燈下向中正紀念堂走去。秋天快過完了,晚風有些兒冷,風中小玫的長髮不住飄盪。髮絲拂過我的肩膀,拂過這水涼的秋夜。
小玫說她今天不打算告訴我那件「很刺激」的事了,我在她那可以溶化任何堅持的眼神中亦無法強求。她告訴我許多在北一女的生活狀況,也介紹了一票她的朋友給我。我興致勃勃地聽,間而有之地陪著她大笑。我告訴她我已加入說唱藝術社的事,不過,她似乎沒有多大興趣。
老實她今天不太正常,或是說,她說話太多了。平常我倆聊天時多半是我說她聽,甚少這種兩人搶話的情況。不過我很高興她說得這麼愉快,我們已經頗久沒有如此長談了。或許是兩人上課時間恰好錯開,亦或是所接觸的生活已有顯著不同,能這樣子聊著實不易。
說著談著,四周彷彿只剩我倆,從日常的生活直到對對方的情意,我們的字句亦開始飛揚,順著小玫的髮絲,乘著沁涼的秋風,在夜色的烘托及月光的陪同之下,飛啊飛地,愈行愈遠。轉瞬間時間已是十一點,中正紀念堂的燈火在一聲隱約的沈響之後熄滅。我倆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沈靜中顯得不再清晰。忘卻了時間的我們,走入那開始泛起薄霧的黑暗裡,漸漸地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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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七日。
今天最後一堂是社團課,也是開學以來校內社團的首次運作。第六節下課掃完地後,我和小光收好書包,一齊向忠孝樓方向走去。
學校把社團活動列為正課,每週五的第七節是活動時間。全校每個人都必須參加一個社團,除了自己有社團辦公室如成功青年社,或根本不需要社辦如籃球社之外,每個社團都有一間教室為活動場所。而我和小光所選的「說唱藝術社」在忠孝樓一樓的二○三教室。
「上次社團迎新發表會,」小光邊走邊問︰「你怎麼沒有去?」
「我不知道有這個活動,你又不告訴我!」
「海報貼得滿街都是,自己不去看,你怪誰?」小光說著向迎面走來的幾個同學揮了揮手,對方也點頭還禮。小光續道︰「誰曉得你不知道?」
「好不好玩?」
「發表會嘛,」小光笑道︰「學長講相聲,講得很菜,沒什麼好玩的。」說著又和另一個走來的同學打招呼。
「都有什麼人去?」我問。
「很多啊,魏甦也去了。」小光停了停又說︰「你知道魏甦吧?」
「他媽的,少小看人,」我罵道︰「就是魏龍豪嘛!他的相聲錄音帶我快聽爛了!」
「那你知道他是我們說唱藝術社的指導老師嗎?」
「這……不知道。」
「看吧!小看你是有道理的!」小光笑著說。我瞪他一眼,他別過臉和另一個認識的同學打招呼,當作沒瞧見。他媽的,這小子人面還真廣。
我倆說著已到忠孝樓。隔著走廊來來去去的同學,小光大老遠便看到希特勒,以及站在他旁邊的老頭。
「凱子,快看,那就是魏龍豪!」
「來來來,學弟,」希特勒拉著我的手說︰「魏老師,這是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學弟,叫做董子凱。」
魏龍豪對我笑了笑,點了個頭。希特勒轉過頭來對我說︰「這是魏甦魏老師,他是這學期我們社團的指導老師,學弟你可以多和魏老師請教,哈哈!」
我跟著希特勒哈哈了一下,同魏龍豪握了握手。他的手粗粗的,跟一般老頭子的手沒什麼不同。
他和希特勒那一堆人又講了起來。我發現他說話很慢,和相聲錄音帶中又順又快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差了很多。不過和想像中的樣子還蠻像的︰無論說話或是在傾聽,臉上總是笑笑的。不一會兒上課鐘響,一個長得不太起眼的高二學長從教室中走出來,和魏龍豪講起話來。滿口客家腔。
希特勒拉著我和小光走進教室,在角落的某個座位坐了下來。我四下看了看大約四十個人,差不多都是高二,看起來沒多大興趣般地走來走去,有的在打屁,有的在看A書,有的趴桌上打嗑睡。只有小部份高一同學正四下張望,似乎對這種散散亂亂的氣氛不太適應。希特勒看見我和小光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你們稍等一會兒,社長和魏老師講幾句話,馬上就會進來。」
「那個傢伙就是社長?」小光問道︰「我還以為你是社長呢!希特勒大人!」
希特勒摸了摸頭,笑著說︰「我是打雜的,名義上只是幹事。」
「小光,希特勒,你倆認識?」我插口道。
「當然,」小光說︰「你在成功認識的人我全認識。」
「媽的!少臭屁!」
「我去把其他的高一學弟叫過來,」希特勒起身︰「你們大家先熟悉一下吧!」
「不用了,」小光一把拉住他︰「我們自己聊聊,以後時間還長呢。」
「對嘛,別急。」我說︰「希特勒,你還沒告訴我們社長的名字呢!」
「喔!對了,」希特勒說︰「他叫劉致達,我們都叫他小達。我們是在演辯社認識的。」
「對了,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們和演辯社不合的事嗎?」我說道︰「現在有空,講講吧!」
希特勒正要開口,小光搶著道︰「跟演辯社不合是當然的嘛!有什麼好講?」說著朝希特勒笑了笑。
「為什麼?」我問。小光說︰「你瞧他們倆個講話口齒不清,跟人家打辯論一定輸得一塌糊塗,演辯社當然不要他們啦!嘻嘻!」
「怎麼這麼說!」我連忙使個眼色給小光,叫他注意說話。不料希特勒不以為忤,反而笑著說︰「哈哈!有道理,小達和我本來就整天胡說八道,演辯社老早就該開除我們了,哈哈!」
我一怔,想不到希特勒並不生氣。只聽他道︰「其實我們是自己不幹了的。因為……」他頓了頓又說︰「……他們演辯社制度不公平,社內分成辯論隊和辯論社兩派。凡是有比賽都給辯論隊,其他社員當然不滿啦!」
「那你們倆是普通社員囉?」小光問。
「不,我們是隊員。」希特勒答道。
「那不就好了嗎?」我問道。希特勒說︰「小達和我都不喜歡這種分法,什麼好的都給隊員,社辦只對隊員開放,課也只給隊員上,又要社員交社費,這個說不過去嘛!」希特勒停了停,續道︰「我們和學長吵了幾次都沒用,小達就和我商量搶下屆社長,以便改變這一套分法。在演辯社裡社長說了就算,權威大得很。」
「然後呢?」我問道︰「成功了沒?」
「然後那些老頑固就發動群眾把我們打敗了,哈哈!」希特勒拍拍我的肩膀道︰「否則現在也沒有說唱藝術社了。」
「奇怪,你們社長是誰選的?」小光問。
「學長會派候選人,自己想當也可以競選。」希特勒說︰「不過投票的是全體社員。」
「那你們既然提倡社員平等,為什麼還會落選?」小光又問。希特勒道︰「沒辦法,他們懂議事規則,我們說什麼都不對,又辯不過他們全體辯論隊,加上學長也不支持,非輸不可!」
「真可惡,」小光道︰「難怪你們要退社。」
就這麼會兒教室已然安靜多了。社長陪同魏龍豪一齊走進來。兩人謙讓了一番,然後小達上台和大家介紹社團,只聽他說道︰
「各位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大家好。首先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劉致達,是這個學年本社社長。我們社團今年剛創辦,主旨是提倡中國傳統的說唱藝術。大體而言這學期的課程將以相聲為主,而詳細的資料及行事曆待會兒會分發給大家參考……」
我轉頭對小光說︰「你剛才說他和希特勒一樣口齒不清,我看還好嘛!」小光笑著說︰「你再等一會兒就知道,這一段是事先準備好的,嘿嘿!」
我不以為然地繼續往下聽。果不期然,等他講完大致的社團情況後,講話內容及台風就逐漸散漫了起來。我同小光說︰「你說的沒錯,他的確口齒不清。」
「早就告訴你了嘛!」
「你怎麼知道這些?」我不禁問道,小光說︰「前兩天你不是告訴我那個『中新友誼之夜』表演的事嗎?」
「那又怎樣?」
「晚上我打了個電話給希特勒問清楚,然後順便問了一些社團的情況。」
我心想原來如此。小光的動作真快,又問道︰「那你決定上台了沒有?」
「這個嗎……」小光想了想說︰「……聽說過兩天要甄選,現在還沒決定。」他頓了頓又道︰「我是蠻想的,你呢?」
「不知道,還在考慮。」說著我轉回頭,看著台上的小達。社長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大堆不著邊際的話,像什麼「發揚傳統藝術」之類的,令人聽了就想笑。
「別理他,這些話沒意思。」希特勒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還有沒有什麼想知道的?」
「我們有沒有社團辦公室?」
「別傻了,學弟!我們才創社耶!」
「那社團有資料要放哪兒呢?」小光問。
「放小達那兒呀!」希特勒說︰「而且,說實話,我們也沒有什麼資料。只有一些相聲帶子,以及幾份不太齊全的文字稿而已。」
「那些資料是哪來的?」
「和魏老師他們要的。」
「他們?」
「就是『龍說唱藝術實驗群』嘛!」希特勒說︰「是魏老師主持的。」
「那個實驗群是幹什麼的?」
「就是個相聲團嘛!他們自己都叫這個組織為『龍團』。」
「你們怎麼和他們搭上線的?」
「這個……我想想……喔!對了,是副社長介紹的。我們副社長是小傑,」希特勒說著一指坐在第一排,神情誇張驕傲,一頭淡黃色捲頭髮的學長︰「就是他。他以前在中國青年服務社上過相聲課。教相聲的人叫做傅諦,是魏老師的徒弟。小傑是和傅老師連紹上的。」
「喔。」
「哎!魏老師要講話了!快聽!」
魏龍豪在小達社長的介紹下上台。他走得不快,不過台風很好。穩穩地站定,瞇著眼睛笑了笑,扶了扶老花眼鏡,四下再望了望,才開始說話。他其實蠻不起眼的,不像個混了蠻久的表演工作者,講的內容也不出什麼「很高興看到這許多青年才俊,有興趣投入傳統藝術,實在令人欣慰」這一類的話。只不過因為他是魏龍豪,講話的份量及氣勢比小達大了許多。他又談了一些相聲技巧,舞台台風及如何訓練咬字的問題。還有,他也提了「相聲二十二種技法」,這是一組相聲段子撰寫法的口訣。他一邊說,希特勒一邊點頭;他說得愈快,希特勒頭也愈點愈快,台上台下,相映成趣。
最後他又說了個相聲段子起源的故事︰相傳北平天橋下乃一雜耍集合區。這一日有個落第窮生朱少文因無以維生,便到此覓一角混飯吃。他腹中有文有墨,口快舌尖地說笑話,每令人捧腹不止,這就是單口相聲的起源。說完了這個故事,他就鞠躬下台了。當然,希特勒打鼓般的點頭也頓時停止。
「各位學弟,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下週因為碰到第一次期中考,社團課暫停一次。」小達又上台說道。
放學之後小達留下了小光和我,加上希特勒,四人一直聊到近七點。原來希特勒已經和他商量過要找我們上台之事,是故雖然他看來頗累,仍是打起精神,和我倆交換意見。小達提到為了公平起見(這點似乎是對演辯社餘悸猶存),儘管對我倆十分滿意,卻仍要至少形式上辦個甄選活動。並仔細地說明了甄選的方式等。
小光對要上台這一點興趣濃厚,一口就答應了。我雖亦感興趣,卻沒什麼把握。希特勒道︰
「你們倆的配對再合適沒有了,相信我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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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
狗絹又在「發飆」了。今天的對象是老二。最近她也不知道是吃錯藥還是更年期到了,每上課必罵人,而且罵人的理由都非常奇妙︰像昨天,她一來教室,就沒頭沒腦的把詩聖叫起來罵,一罵就是半個小時。起初詩聖搞不清楚狀況,等到時間一長,不禁火大了起來,於是便和狗絹吵架。全班同學都莫名其妙地靜觀事態發展,一直到下課前幾分鐘,才知道狗絹說詩聖「自大」「無禮」「沒教養」及「傲慢」是指他早上坐公車時沒讓位給她。
今天的情況也是這樣,她一進教室,便把老二叫起來,從他睡眼惺忪一直罵到他座位下有紙屑。老二從上節英文課就開始睡,才睡醒便看到狗絹怒髮沖冠地惡言相向,更是愣得如同一頭被電宰的豬。
「劉遵五!」狗絹用她那可以震破玻璃的強大音波向老二進行火力壓制︰
「你說!為什麼你每天上課都在睡覺?你說啊!」
「唔……」老二滿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沒有啊。」
「還說沒有!」狗絹怒氣更甚︰「你剛才不是在睡覺嗎?」
「我是下課睡的啊!」
「那你上課為什麼不起來?」
「我不曉得上課了。」
我偷笑了一番,心想開玩笑,老二睡覺別說是打上課鐘,就是地震他也不會醒。上次他就是這樣……
「董子凱!」哇!嚇我一跳!狗絹那好幾萬分貝的音波毫無徵兆地撲向我︰「你給我站起來!」
我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老二向我作了個鬼臉︰「你完了!哈!」
我瞪了老二一眼,轉過頭去。狗絹對我說︰「你剛才在笑什麼?」
「我沒有笑啊!」
「你有!」
「我沒有!」
「你有!」狗絹的聲音愈來愈大。
「我真的沒有……」
「你有!你有!你有!」狗絹聲嘶力竭地大吼︰「你有笑!」
「我什麼時候笑了?」
「就是剛才劉遵五被我叫醒的時候。」
「那有什麼好笑?」
「我就是要問你啊!」
「可是我沒有笑啊!」
「你沒笑嗎?」她聲音小了點,可能是吼累了︰「那我為什麼看到你在笑?」
「……那還不是因為你『眼睛脫窗』了!」我喃喃地說了一句。聲音不大,可是四週都聽見了,笑成一團。
「你說什麼?」
「沒什麼。」
「你真的沒有笑嗎?」
「真的沒有。」
「好吧,」狗絹自己找個台階下︰「那你下次上課的時候,不要左顧右盼。坐下!」
「我……」話到口邊硬是嚥下去。少跟她囉唆了。我要說沒有「左顧右盼」,她一定又要哇哇叫,隨即坐了下去。不料才一坐定,她又吼了起來︰
「董子凱!起立!」
我招誰惹誰了︰「又怎麼了?」
「你為什麼坐下了?」
「是你要我坐的呀!」
「我叫你坐你就坐呀?」
「不然怎樣?」
「你敬禮了嗎?」哇塞!規矩真不小!叫我起來講屁話還要敬禮!不過敬就敬吧!省得等一下因為「不敬禮」吵一個小時。
「劉遵五!」她還沒有忘記老二︰「我還沒講完!」
「也沒人叫妳不要講。」老二悄聲道。
「你為什麼每天都在睡覺?」
「因為……」老二看了我一眼。我悄悄的說︰「和她說你睡眠不足!」
老二點了個頭。向狗絹說︰「我睡不好。」
「你晚上都在幹嘛?」
「當牛郎!」詩聖的聲音在後頭響起,全班一陣哄笑。老二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
「我晚上都在……都在……」老二又看了我一眼。我悄聲地說︰「說你在用功!」
「我……我晚上都在讀書。」全班又一陣狂笑。
「真的嗎?」
「沒錯。」
「讀什麼?」
「讀國文!」七八個聲音同時響起,提醒那個呆得要死的老二。
「我讀……讀國文。」
狗絹的表情頓時緩和了下來,竟然還笑了。
「很好!很好!」狗絹說︰「你這麼用功太好了。下次段考我就看看你的成績啦!你可以坐下了。」
全班笑得更厲害了。老二自討沒趣地坐了下來,一個如喪考妣的表情。
「都是你啦!」老二訴苦︰「害死人了!」
我又偷笑了一陣︰「不能怪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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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老齊笑道︰「還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啊!」我說︰「實在是受不了。」
「老齊」是我們班的教官,他老人家叫「齊聖生」。相信無論是誰一聽這個大名,一定會想起那隻頭戴金箍,手執如意棒,上鬧天宮,下闖龍殿,歷盡九九八十一險,隨唐僧取經天竺而被封為鬥戰勝佛的孫悟空。不過老齊不比悟空,他可正經得很。此公頗有原則,講話做事都合規合矩。每個星期四上軍訓課,他一定在上課鐘聲打完的那一瞬間進教室,不多不少地在鐘響的時候下課。不佔用我們時間,也不讓我們混。軍訓課的時候,他的要求非常嚴格︰不但要檢查規定的皮鞋,檢查教室的清潔狀況,檢察是否有人帶違禁品(小說,漫畫,隨身聽,A書或菸),甚至還會用他老人家那靈敏無比的嗅覺來搜索殘餘的菸味。是故每週四中午一過,詩聖那一票便拼命啃口香糖及疏散A書。
不過,嚴格歸嚴格,他還是有令人喜歡的部分。每天上課,他不但有辦法用那張冷峻的面孔罩住我們這些不受管束的化外之民,更能在那些彷彿是打屁的談話中,以一些人生的經驗和我們交換意見。是故我們的所有狀況,都在他的掌握之下,就好似物料漲跌般地脫不出他的消息網路。據他自己的說法,他在當教官之前是外頭某公司的採購。我是搞不清他為什麼不在採購上繼續混下去,不過像他這樣正直得二五八萬的人,既然不會貪污,留在肥缺也沒有什麼意思。當然中飽私囊是件不對的事,不過他既然沒興趣改善生活,每天和那一票會吃轉手飯的混球活下去也不是他能忍受的。是故我私下認為,幹教官比當採購更適合他。似乎事實亦是如此,感覺上他十分樂於和咱們這些毛頭小子交朋友。像班長嘟嘟和我,都是他的好兄弟。
提起嘟嘟就好玩了。所謂「物以類聚」用在這傢伙和老齊身上,真是妙不可言。嘟嘟長的頗為「嘟嘟」。就憑那張胖胖的臉,這個外號也給得不冤枉。他長得一副「敦厚篤實」的德行,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言行中規中矩,是個孔子欣賞的剛毅木訥之「近仁」型人物。老齊和他兩人臭味相投,君子遇仁人,正派比剛直,好配的一對!只是嘟嘟太硬了,稜角分明,和同學相處每多磨擦;老齊比較世故,故嘟嘟有問題幾乎都找他。
教官在大多同學心中是個管人的討厭角色,嘟嘟和他一走近,便得了一個「擺道王」的別號。在像成功這種清一色男生的和尚學校裡,這可是項不可犯的禁忌︰你看不順眼任何事,有本事就明說,否則你就閉嘴。我不知道嘟嘟是不是成天沒事就去找老齊告狀擺道打詩聖他們的小報告,不過我覺得嘟嘟正直歸正直,卻不是小心眼的蠢貨,大伙打打橋牌抽抽小菸,他不可能每天擺道。只有實在會影響班上風氣的人或事,我想他才會講。
我在班上是個灰色角色。所謂灰色就是半黑半白︰一方面我雖沒有每天騎機車載馬子打撞球湊牌搭子,另一方面我卻也哈哈小草,和詩聖他們混成一堆。是故不會成為眾矢之的。也因為如此,我一直是嘟嘟的擋箭牌,有什麼大家不爽要扁他的時候,我都幫他撐著。嘟嘟和我的交情就是這麼來的。
不過,今天我們來找老齊的目的,卻是不折不扣的「擺道」。而被咱們擺了一道的傢伙,就是咱們的導師——狗絹。
「我想……」教官頓了頓後問道︰「……一個當導師的人,不會像你們說的這樣吧?」
「可是事實上就是這樣啊!」我說。
「會不會是你們對她有誤解呢?」教官又問。
「應該不是,」嘟嘟說︰「要是只有我們兩人這樣認為還有可能。事實上全班都覺得她有……有那個……」
「有毛病!」我接口。嘟嘟就是這樣,有話又不說。
「呃……對,有一點毛病……」嘟嘟繼續說︰「她幾乎每天上課都有點不正常,一定會找一個同學起來說說教……」
「什麼說教!」我截了嘟嘟的話︰「她這兩三週每天都找人開刀!像昨天就K小光,說他成績很破什麼的講了一個多小時……」
「連課也沒上。」嘟嘟接口。真是好學生,關心的重點和我截然不同。我接著說道︰「……反正我也從來沒專心上她的課,那也是沒多大影響。但是他K小光的時候,問東問西的扯到社團活動。說什麼咱們說唱藝術社成天公假,課也不上,以後不准去……」
「你們公假是多了點。」嘟嘟說。
「少廢話!」
「她不是在講紀俊光嗎?」教官問。
「可是馬上就『牽拖』到我了!」我氣忿忿地道︰「她罵了罵小光不夠,又扯上我!說什麼你們兩個狐群狗黨,結伙為惡。她把我倆罵了一個多小時!」
老齊和嘟嘟一齊笑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訓導處的門打開,一個清脆的「報告!」聲響起。是小光。小光看到我倆,打了個哈哈道︰
「巧啊!凱子!」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笑道。
「哦?」小光一笑,不懷好意地瞧了嘟嘟一眼︰「班長!我又被擺道啦?」
「別亂講!」我對小光說︰「我們在說狗絹!」
「那就好!」小光又瞟了嘟嘟一眼︰「我可不要又被某人參上一本!哈哈!」
嘟嘟瞪他一眼。他裝作沒看到,對老齊說︰「教官,我有話想找你談。」
「你說吧!什麼事?」教官拿了張椅了給小光。小光老實不客氣坐了下來,笑笑地道︰
「無巧不成書,我也是來擺狗絹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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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
早上希特勒跑到我們教室,告訴我和小光從今以後的兩個月裡,每天下午都有半天公假,以練習「中新友誼之夜」的表演。在我還來不及插口的時候,兩人便異口同聲地說,上週六在中國青年服務社,從社長直到小光皆大力保薦我,使得雖然因和小玫約會而缺席的我,竟然已被「甄選」上和小光一起為這次活動的主角。瞧他倆得意洋洋,似乎因擺了我一道而高興的模樣,真是教人哭笑不得!說實在這兩人一搭一唱的樣子,不正好是一對嗎?還要我幹什麼嘛!
「午睡見啦!別忘了直接把書包帶來喔!」希特勒興高采烈地揮揮手,消失在走廊的那一端。
下午。一方小小的藍天在沈鬱的雲層中露了出來。暖暖的陽光把入冬的冷風曬得軟綿綿地,讓午間靜息時的校園,平添一股寧靜和平的氣息。
「凱子,段子拿去。」小光拿了這次練習的段子給我︰「不太難。練一練就會了。」
我接過一看,題目很簡單,開天闢地那麼一個字︰好。
「好?」我問小光︰「這麼簡單?」
「我說簡單嘛!」
「我是說題目。」
「內容也簡單。」
「內容在講什麼?」
「相聲。」
「廢話!」
「那你還問!」
「我是問段子的內容是什麼。」
「懶人!自己看!」
「你先告訴我一點嘛!」我晃了晃手中那份段子︰「好多張耶!看起來好累。」
「我也這麼想,」小光笑了笑︰「所以我也沒有看。乾脆你看完了告訴我好了!」
「好」這是個大陸段子。內容是一個人問話,另一個人的答案中不能出現「好」這個字。小光和我的配對中我扮問人的,他演被問的。在一問一答中逗笑。
「還差幾分鐘下課?」小光問。
「現在是一點五分,」我看了看錶︰「還有五分鐘。」
「學長不是叫我們吃飽就來嗎?」
「那並不代表他們就是這樣啊!」
「真煩耶!」
「你可以先練段子嘛!」
「對了!提起段子我想起來了,」小光說︰「你到底要不要上表演?」
「還沒決定!」
「別決定了,來吧!」小光對我說︰「我倆配一對剛剛好!」
「再看看吧!」
「你這小子!你到底要不要嘛!」
「讓我想一想嘛!」
「這有什麼好想的?」
「我要考慮一下時間啊,有沒有事啊……」
「別考慮了,」小光打斷我的話頭︰「看咱倆的交情,一齊上吧!」
「好啦!」
「對嘛!爽快點不好嘛?」小光說︰「要不是你,我搞不好要和希特勒一齊上台。」
「那有什麼不好?」
「有什麼好?」小光說︰「他每天瘋瘋顛顛的。真要和他一齊上台,我絕對會煩死!而且……」
「別而且了,」我打斷小光︰「他來了。」
希特勒和小達一齊出現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小達遠遠地看到了小光和我,伸手搖了搖。
「學弟!來的真早啊!」小達說。
「學長,」我問希特勒︰「你不是說一吃飽飯就來嗎?怎麼你們到現在才來?」
「我是說你倆先來啊,」希特勒抓了抓腦袋︰「這是溝通不良,哈哈,溝通不良啊!」
「怎麼不進去?」小達問。
「進去哪?」小光反問。
「會議室啊!」小達笑了笑說︰「從今天起的兩個禮拜,每天下午這裡都是我們社團包下來的時間。」
「真的?」小光和我睜大了眼睛。
會議室有兩間教室那麼大,中間有一道塑膠屏風擋著,將之一分為二。室內非常考究;電燈比教室還亮,有一個小小的洗手池,簇新的桌椅,以及最重要的︰四台冷暖空調機。
「以後可爽了。」小光說。
放下書包,我向小達說︰「社長,這兒平常除了開會以外,都是什麼人在用?整理得這麼乾淨?」
「其實這間會議室是校務活動專用的,」小達得意的說︰「我們學校對這兒看得很緊,沒有重要的事不會開放。像我們這種活動,本來是根本沒份的。」
「那……」我正要問下去,希特勒便接過小達的話道︰「這次新加坡的同學來訪,學校因為避免他們不適應我們學校的生活,特別把這間空出來給他們做休息及其他雜七雜八的時間專用。」說到這兒我打了個岔︰「他們在我們學校上什麼課?」小達說︰
「理論上應該是到我們同學的教室,上和我們一模一樣的課,不過我們學校上課的狀況比較見不得人……所以找個別的地方,請其他老師上課,或是參觀訪問什麼的,沒有和大家一起。」說著神祕兮兮地笑了起來。
「我們上課為什麼見不得人?」我問。
「這還用問嗎?」小光推了我一把笑道︰「有人看A書,有人睡大覺,有人還一天到晚像你一樣蹺課,這不是丟臉到外國去了嗎?哈哈!」說著又轉頭,問小達說︰
「別扯遠了,你還沒說這間會議室是怎麼借的呢!」
「這就是小達厲害的地方了!」希特勒知道小達比較不會吹牛,代他回答道︰「他們在學校借了化學視聽教室,軍訓視聽教室,教務處地下室及這間會議室。小達跑去教務處借教室,教務處問他幹嘛不找訓導處,小達唬他說訓導處說教室都統統借給新加坡訪問團了。教務處就說他們又不是天天用,叫他去訓導處看著辦……」說著頓了頓,又道︰
「……然後,小達就跑到訓導處,和訓育組長說教務處沒意見,你們看著辦。於是反正搞不清楚,訓育組長就糊裡糊塗地把這間借給我們了,哈哈!」說著和小達放聲大笑。小光又問道︰
「那要是他們要用怎麼辦?」小達邊笑邊回答︰
「這兩天以後都不會用了。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他笑了半天,又說︰「難道新加坡就沒人看A書嗎?哈哈!」說著我和小光也笑起來。
四人說笑混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要開始做正事了。我倆看了一遍段子,便開始對詞。兩人捧著段子先唸了幾遍,確定自己的句子之後,便加入語氣。感覺上小光的拿捏比我恰當,也許是他平常在大伙兒中間搞笑的關係,對於笑點掌握得中規中矩,短短幾分鐘,他已進入情況了。
對口相聲的表演方式分為「逗」及「捧」兩個部份。逗,又稱為「智角」,是演較會說,較聰明的一人;捧,別名為「愚角」,是演應聲蟲,較糊塗的一人。逗通常是主角,負責把笑話本身說出來,術語稱為「裝包袱」;捧的工作為襯托氣氛,除了在逗的表演出現缺口時,以「喔!」「唔!」等應答作填補外,更要以一兩句切中要點的回答,把整個笑點帶出來,術語裡這叫「抖包袱」。所謂「包袱」就是笑料,或稱「哏」,藉著一逗一捧的應答,在不知不覺中表顯無遺。
在我們的段子「好」之中,小光扮逗而我演捧,主要是因為小光長得就一臉爆笑,加上他說話又快又清楚,而我因練詩朗,對腹音的控制較為得宜的緣故。事實上我的角色比較難練,有云「三分逗、七分捧」,表面看來逗主捧輔,但倘若捧的人功力不夠,逗再努力,結果仍是白饒。
或許是我和小光默契不壞,亦或是兩人潛力足夠,練習不到一個小時,整體效果已經很不錯了。希特勒說我們唯一欠缺的就是上台經驗。我心想那只不過是他不知道,其實我國中就表演過一次相聲了,等下次把稿子背熟,效果一定會更好。
練到四點十分,大伙都累了,於是便散伙兒。離開之前我叫住希特勒,問他詩朗隊的事怎麼辦?他想了想也感為難,經四人討論,決定以後每週練詩朗三天,相聲兩天,禮拜六下午去中國青年服務社找傅老師修改我倆的細節。對希特勒和我而言,以後的時間,直到十二月十二日前,每天下午都不用上課了。
「以後有得累了。」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