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朋友的幫助

四月十六日。

中午放學後,小達、希特勒、小光和我依約去體育館,四人吃了儀隊請的便當,便開始友誼性演出,約莫兩點二十分左右,表演便在沒什麼特殊狀況下結束了。表演完後小光先走,小達留下來和儀隊的打屁。希特勒問我有沒有事,我說還好,他說等一下要和北一女演講社開會,於是我倆便告別社長,去火車站前的哈帝漢堡。

到了哈帝時北一的都還沒來,我倆等了半天,終於霸佔到一張桌子。星期六下午真是可怕,每家速食店都是大爆滿。我歎口氣說現代人真可憐,週末沒地方去,擠速食店也當個節目。希特勒笑道這些人不是沒地方去才來吃漢堡,其實多半是趕補習班;這一帶補習班密度很高,無論館前路肯德基,開封街麥當勞,或是站前哈帝的樓上都滿是高中補習班。週六下午大家沒課,正是補習的黃金時段,所以這些速食店趁著地利,自然就大發利市啦。他又指出其實不止是週六,每天傍晚速食店的擁擠的主因也是如此。我問道補習班真有那麼大的魔力嗎?希特勒笑著說,大家都要考大學,「人人有信心、個個沒把握」,補習班不過考試多,老師講話有趣,至於真的有什麼幫助,可能只是花錢買安心。你用功,補不補都考得上;不用功,到補習班又有啥屁用?我欽佩地道像你這種想法真是不同於一般同學,希特勒聞言大笑,說道其實他上過的補習班還真不少,要我別誤會,他不是脫俗不群,只是摸魚摸熟罷了!

「否則我那知道補習沒用?哈哈!」

不一會兒演講社的人陸續來了,除了社長阿禎及另外兩個生面孔,其餘五、六個盡是七字頭的小高一。阿禎問小達去哪兒啦,為什麼說唱藝術社只來兩人?希特勒打了個哈哈,說小達和儀隊另有談判,而大部分社員今天下午都補習,只有我們兩人有空,所以抱歉啦!

阿禎神情有點不愉快,希特勒笑著打躬作揖,並說道說唱藝術社的事自己都有權決定,小達從不會反對他的主張;加上這一位——說著向我一指——是我們下屆社長,有什麼事要談,咱們兩人決定就可以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有點既困窘,卻又自得的感覺。心想社長是投票決定的,現在就嚷嚷,到時候事情有變化怎麼辦?不過當著北一女的同學,我可不能扯學長的後腿,再說其實我倆都心知肚明,什麼週六都去補習云云,不過是個藉口,事實上是我們社員沒向心力,聽說要開會,人人都不見蹤影之故。是故也不說什麼,點點頭,大家悶聲發大財吧!

說實話,說唱藝術社的社風還真是不怎麼樣,人人想上台,個個怕開會,社團行政除了小達希特勒之外,好像我管得還比其他幹部都多呢!副社長小傑臭屁臭屁的,只會逞學長的架子;范胖阿強不太合群,叫他們上表演還出紕漏;其他兩三個學長閒雲野鶴,你不找他不來;而高一的只有小光還算夠力,但卻對行政活動毫無興趣。認真想想,要說可以上台的倒有八九個,真正處理社務的,也只有小達和我倆了,想來還真可怕,將來當上社長,可得好好用心了。

阿禎聽希特勒「狗腿」了半天,雖然仍是不太高興,卻也不再多說,我們隨即開始討論正事。兩社今天開會是為討論以後各項活動的合作事宜。演講社四月底要在北一女社團聯展上表演,而六月初亦有社團成果展;說唱藝術社在六月底有成果展,而小達更希望下學期初能在校外借場地,和演講社合辦一個大型的公演。希特勒說本社人才多半是高二的,這學期的成果展或許不成問題,下學期的表演可就不行了。因為表演在九月初,我們想以之為招生廣告,自不能把希望寄在新進的八字頭學弟,是故希望北一演講社的支援。阿禎道相聲表演對演講社而言或許有困難,不過時間還早,努力試試未必不成,但人力分散在她們也是個大問題。希特勒指著那五六個高一的社員笑道,起碼妳們還有這些學妹肯幫忙,我們可只有董子凱願來呢!表示要不是人力不夠,合作的意義就不大了。阿禎點頭同意,便問我道下一屆「當權」後,是否會像現在一樣地和她們合作?我忙道當然,私下想說唱藝術社明年除了小光和我,便只剩范胖及阿強,妳先開口找我們合作,自然最好不過。

阿禎又說下學期表演的事慢來,先討論這學期的事,他們四月二十一日的社團聯展在即,現在什麼都沒搞定,問希特勒有什麼意見?希特勒道我們只會說相聲,妳們起碼要給點要求,我們才知道如何幫忙吧?阿禎道這個自然,便開始敘述她們的計劃。

北一女的社團不同於成功,社員是自由參加的,學校不加強迫,卻也不另闢社團活動的時間。這樣一來,雖然就規模及數量上比我們遠遜,但就素質及向心力而言卻大大強過成功。前兩年她們的班聯會決定要統合社團力量,在學校的大力支援下舉辦社團聯展。這個活動本身分成兩個部份︰針對靜態社團是在校內辦一個大型的展覽會;而動態社團的部份,則是在校外借場地來辦表演。對演講社而言,因為本身課程具多樣性,加上又不能一本正經地在晚會中「演講」,是故她們決定以一種短劇的方式進行。然而北一另有話劇社,短劇表演看來有點「撈過界」,所以阿禎希望我們說唱藝術社能提供有關表演形式的意見。

希特勒聽阿禎說完,想了想道︰「妳們去年社團聯展時,不就是表演時事話劇嗎?我覺得那樣不錯嘛!」

「話是不錯,」阿禎道︰「可是和話劇社的表演太像了。」

「凱子,你有什麼意見?」希特勒問我。我說︰「我想……時事話劇蠻好的,只要在改一改處理方法,不一定要一本正經地演話劇,可能就不會有問題了。」

「怎麼個改法?」阿禎問。

「平常表演話劇,」我道︰「都是幾個人分別扮演幾個角色,各演各的,彼此合作對不對?」

我停了停,見大家都點了點頭,便又道︰「我們不妨試試看相聲的方式,每個人……」

「表演相聲?」一個北一高二的學姊問。

「不是,」我笑道︰「妳們表演相聲,未免離題太遠。我說新聞短劇是不錯,可是在表演方式上,可以套一些相聲的技巧,這樣一來就不像話劇社了。」我又頓了頓︰

「我想……像平常電視新聞都有個主播,妳們可以找兩人用類似相聲的方式,一搭一唱地作個串場,然後在她們的『剪接』下,讓四五組其他人員分別表演不同的新聞事件。這樣看來較類似新聞播報,而不會像在演話劇唸本子。」

「這倒是個主意。」有人說。我接著又道︰

「那四五組同學的表演不必太長,但每一組都要找個最近大家都知道的新聞事件去模仿。學得像,再加上一點幽默,相信效果一定不賴。而兩位主播則力求平平板板的表演,愈像平常看新聞愈好。」我又想了想︰「此外,妳們也不一定要用國家大事當題材嘛!可以找一些學校內的趣事,比如說校長啦,訓導處啦,或是教官什麼的。把他們寫成新聞,用相聲和短劇的方式表演,這不就蠻有特色了嗎?」

「聽起來不壞。」阿禎道。

「的確,」另一個學姊道︰「這是個好主意。」

說著大夥兒便商量起來,一路討論四點半左右,整個節目大致的綱要已然差不多了。希特勒提議休息一下,說有點累,待會兒再談其他的事。

表演了一早上,加上適才討論時又示範了許多東西,我坐到隔幾步的一個空位上好好休息。我看著窗外忠孝西路上來去的車輛,及那萬頭攢動的人潮,閒閒地發著呆。就在此時,一個演講社高一的同學向我走來,喚了我幾聲才聽見。她手上拿著一包東西。

「同學,有件事情想麻煩你……」她有點害羞地說。我手一擺︰

「坐下來再說吧!」

她笑了笑坐下,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你懂的東西真不少,謝謝你們今天來幫忙。」

「應該的。」我道。

「聽說你是下屆社長,我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說著將手上那一包東西遞過︰「就是這個,希望你幫我們賣一賣。」

我接過一瞧,不禁愣了一下,裡頭有數十個鑰匙圈,就是上次她們送希特勒的那種。我問道︰

「這……我聽希特勒說這是妳們『限量發行』的,好像不能亂賣的不是?」

「話是如此,」她解釋道︰「但我們社費不夠,所以先拿出來賺點社費,以後若有需要,再做一些就是了。」

「妳們還有剩嗎?」

「這裡有一百零一個,我們在北一女還有五十個在賣,社團剩下五十幾個。」她說。

「好,我幫妳們賣。」我點點頭︰「一個賣多少?」

「廿五。」

「但是我沒把握什麼時候能賣完喔!」我道。

她面有難色,問道︰「可不可以在這學期結束前?」

「當然不……」我話剛出口,頓時想到了個主意︰「這樣吧,我給妳兩仟伍百廿伍,算我全包,以後再慢慢賣好了。」

「這個……不太好意思吧?」

「沒問題。」我笑道,說著掏出皮包,點好兩仟伍,再拿出廿五元一塊遞過。她抽出兩仟,說道︰「我們學姊說的,你賣人家廿伍,我們拿一個廿,伍佰算你抽成。」

我搖搖頭,把剩下的也推過去︰「我又不缺錢,何必呢?再說大家作朋友,抽什麼成?」

「那……」她遲疑了一下︰「我要和學姊商量。」

「省省功夫吧!」我笑道︰「用不著,妳快收下。」

她又想了一會兒,然後把銅板遞回道︰「好吧,那謝謝了。我們賣一百個,另外那一個是送你的。」

「那倒不錯,多謝。」

她起身回去找阿禎,兩人小聲談了一會,阿禎想必在說她怎麼沒按命令行事。果然,兩人隨即一齊走了過來。

我不待阿禎開口,便道︰

「我可不抽成喔!妳不用說了。」

「何必呢?」她道︰「用不著客氣嘛!」

「妳們才用不著客氣呢!」我笑道。

阿禎見我堅持,便微笑道︰「你們真是太像了。」

「什麼意思?」我一怔,便聽她道︰「上次找希特勒,他也不肯抽成,堅持不收。原本以為找你……」她頓了頓,似乎難以措辭︰

「……你們真的是一對。」

「本來嘛!大家同學,賺什麼轉手錢呢?」我笑道︰「不信妳去找別人,我們社團可沒有人會答應的。」

「那可不……」那個學妹正欲說話,阿禎忽然拉了她一把,搶過話頭道︰「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謝謝啦!」

「怎麼啦?」我瞧出她們似乎在瞞著什麼︰「我說錯了嗎?」

「唔……」阿禎考慮了一下︰「說實在也該告訴你……其實這個抽成的主意不是我們提的。」

「是我們的人?」

「嗯,你們副社長。」

「他……」頓時之間我有點兒窘,想不到小傑這麼丟臉,小達和希特勒花了偌大功夫,好不同才搭上演講社這根線,這小子竟然背著大家提這種主意,真是丟人丟到外校去了。於是說︰「他是他,我們是我們,大家想法不同。這件事……」

「沒關係的,」阿禎道︰「你們肯幫忙,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

稍事休息後,兩方繼續討論剛才的事宜。一路談到五點半左右,我們已經把下週北一社團聯展,六月說唱藝術社成果展的大致問題敲定,也約好了下學期兩社合辦一場相聲展,時間暫定九月十六。

阿禎拿了一疊北一社團聯展的票給希特勒,千叮萬囑地要他儘量動員成功同學來棒場。希特勒笑著接過,在他那百寶箱也似的書包裡掏摸一陣,拿出了更厚的一疊票,笑道︰「看樣子我要忙壞了!這裡還有這麼多要我幫忙的人呢!哈哈!」

四月十八日。凌晨一點十分。

小薇把車擱在公館,和我一同走在福和橋的人行道上。此時車子已然十分稀少,隱約還可以聽見橋下河水的聲音。對岸橋上的路燈映在漆黑的河面上,浮盪起一排排搖晃的橙色光波。天色陰陰地,看樣子快下雨了,空氣中飄著微微的涼意,偶爾傳出遠方些許的車聲。

小薇看起來有點兒累,晚上接我之前不知道做了什麼,遲到快半個小時。她今天似乎有什麼高興的事,神色間透著些微的笑意,她很少這麼開心,平常即使在笑,也從來沒有這種神情。連帶使我都高興了起來,兩人玩笑開個不停,十分盡興。

我問了半天,她才告訴我原來她晚上去舞廳唱歌,今天是頭一次上台。難怪這麼快樂,原來是興奮未平。我問她去哪一個舞廳,她說反正你沒去過,下次夜遊帶你去見識見識,兩人約好下次早點出來,我可以去聽她唱歌,順便跳跳舞、認識一下她在那兒的朋友。

走到一半我就開始覺得冷了,不禁微微抖了抖。小薇看來一副強壯的德行,雙手背在身後,似乎完全不把河上的風當作一回事。我瞧她一臉想虧我的樣子,連忙搶在頭裡,問她是不是該折回去了?別等到走到對岸下起雨來,等一下拿車還得淋雨走這麼長一段。她看了我一眼,似乎瞧出我的想法,毫不給面子地笑道︰「怕冷就怕冷嘛!講這麼多理由,只不過想早點回去!」

我被她糗得掛不住,忙辯道我不是冷得撐不下去,只不過不想待會兒搞得狼狽不堪罷了。妳要是不在乎,那就繼續走下去。她做作地聳聳肩,兩人便仍舊前行。

果不期然,沒到橋頭便開始飄雨了,氣溫驟地降了下來。我說道剛才就預言過,妳不聽,現在下雨了怎麼辦?她微笑地聽我囉唆完,伸手從書包拿出一把小小的折傘,笑道︰「早就準備好啦!膽小鬼!」說著撐起傘,挽起我的手。

我心想這回真丟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笑笑地別過臉,不去看她那得意的表情。

頃刻間細微的雨絲變成了唏哩嘩啦的大雨,涼氣在雨中亦透出一陣陣刺骨的寒風。小薇把傘交給我,伸手摟起我的腰,兩人靠得緊緊地走。

我心中微感不自在,動作有點兒僵;小薇似乎並未察覺,只是自然地抱著我。

她的長髮輕飄,拂在我的臉上;而靠著我的身子,也隱約地傳來她身上暖暖的氣息。

就這樣走下了橋,我倆回到了適才停車的地方。我收了傘,她接過去抖了抖,拿出衛生紙擦乾,然後折好放回書包。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小薇望著屋簷滴下的水珠,不知在想些什麼;我靜靜瞧著她,看著她那神遊物外的表情。

又過了好一會,她轉過頭來問我說︰「你怎麼啦?」

「沒有啊!」我道︰「看妳在想事情,就不打擾妳。妳怎麼了?」

「沒有。」她望著那滴水的屋簷,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快兩點時雨勢減弱,又恢復了適才的微微小雨。她打開車箱,拿出雨衣要我穿。我不接,說道妳騎車會淋雨,她說沒關係,待會兒回去可以換衣服。於是我也不推辭,穿好雨衣,兩人便一齊回她家。

兩點四十五分。

小薇洗完澡,換起一件長長的白色浴袍,走到陽台花園,拉了把椅子便坐在我身邊。

「剛才應該聽你的,」她用手撥了撥還是溼的頭髮︰「現在頭痛起來了,真是活該!」說著朝我笑笑,問道︰「你冷嗎?」

「剛才喝了杯熱咖啡,現在還好。」我關心道︰「別生病了,去睡吧!」

「待會兒吧,我不過有點頭痛,沒什麼大不了的。」

「下次等雨停再走嘛!」我說︰「幹嘛趕這麼一會兒呢?又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好啦!你的囉唆還真不少!」她推了我一把︰「男孩子這麼婆婆媽媽的,像什麼東西嘛!」

我搖搖頭,不和她辯。她稍微一怔,問道︰「怎麼啦?我這麼說你不高興了?」

「沒有啊!」我笑道︰「聽妳的話,不囉唆,學著做公公爸爸。」

她一笑,摸了摸我的頭道︰「好孩子。」

我不接口,隔了半晌,開口問道︰「薇,我可不可以問妳個問題?」

「請。」

「剛才妳在等雨停的時候,一直沒說話,在想什麼?」我問道︰「有什麼心事嗎?」

「沒什麼。」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見我沒說話,便反問道︰「你問這個幹嘛?」

「……只是問問,因為妳怪怪的,」我想了想︰「不想說就算了。」

「也不是不告訴你,」她瞧著我的眼睛,古古怪怪地笑了笑︰

「只怕你不愛聽。」

「妳說說看啊。」

「唔……」她眼神一變,顯得有點狡黠,半晌後道︰「好,告訴你。剛才在橋上我抱著你,那個時候你怪怪的,是不是有點不習慣?」

我一愣,不隱瞞地點了個頭。她又問︰「你在怕什麼?」

「我沒有怕啊,只是……只是有點不習慣,妳說的嘛!」

「你沒有和小玫撐一把傘走過嗎?」她問道。

「妳又不是她!」我立刻道。話剛出口就知不對,只見她略有不愉之色,連忙解釋︰

「我是說……妳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又怎樣?」她道︰「只不過撐把傘走路,要不是心裡有鬼,怕什麼呢?」

「這個……」我有點結巴︰「總是不太妥當嘛……」

「憑我倆的交情,這種事也會覺得不妥當嗎?」

我一句「當然」剛要出口,突然想起她的話,心想︰是啊!憑我倆的交情,是不應該覺得不妥當才對。可是,話說回來,「憑我倆的交情」,這個交情卻又是怎麼來的呢?

剎時之間,小薇和我從開學到今天的所有交往過程,立刻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浮現︰兩人在麥當勞認識,之後有個晚上她打電話給我,兩人又聊到快早上;婦女節那次在麥當勞見面,後來在中正紀念堂中她親了我一下,說是已經把我當作一個好朋友了;之後是兒童節去北海一週,晚上頭一次去她家,從此我們便約好逢雙日便夜遊……這個交情,好像就是這麼來的。

可是,這麼短暫地一個多月,說得上「憑我倆的交情」嗎?為什麼她和我都非常自然地,毫不猶疑地認為這份交情是那麼地深厚?好像兩人是交往了許多年的老友一般?

「你不同意?」她的聲音突然響起,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回過神來,用力地點點頭道︰

「我同意。」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打斷她︰「只是想想妳的話罷了。」

「想我的什麼話?」

「就是妳問我……問我妥不妥當嘛!我總得想一想吧?」

「絕對不是。」她肯定地道︰「你騙我。」

「妳……不然妳以為我在想什麼?」我心中微感不安,心想她不會知道我在想的事吧?豈料她立刻便說︰

「你在想我說『憑我倆的交情』,這個交情是怎麼來的?而又是否能談得上很深厚?對不對?」

我被她這番話嚇到了,頓時之間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她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睛直瞧著我,似乎把我心裡的祕密完全看透。我意識到瞞不了她,只得點點頭,嗯了一聲︰

「……沒錯,妳猜對了。」

她又看了我半晌,忽然微笑著收起那如利刃般的眼神,對我說︰「手給我。」

我不解,依言伸手。她緊緊地握住了我,輕輕地說道︰「我沒有不高興,你別耽心。」

這句話非常有力,頓時我微微鬆了口氣。她實在是太瞭解我了。只聽她道︰

「其實,剛才在橋下,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按理說我是不會和你交朋友的,便何況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可是事實上,我們都非常認同對方,尤其是你對我更是什麼也不隱瞞……」

「那是因為我不覺得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我插口道。

「就是這個不必要,才令我奇怪。」她說︰「在麥當勞第一次碰面的那一天,我看見你走進來,瞧瞧門上寫著本店禁菸,馬上就擺出一副『誰理你?』的神氣,坐下來發了會兒呆,便理所當然地哈起草來。當時我覺得你似乎心事重重,正想去找你打屁,就見你先吵後親熱地和經理扯了起來……」

「所以呢?」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說到這個了,便又插了個嘴。她一捏我的手道︰

「別打岔。後來經理走了,我心想你這麼一來應當分了神。誰曉得你瞧他的背影笑笑,馬上又恢復那個心事重重的表情,似乎一點也沒有改善……於是我就想了解一下,你為什麼這麼煩。」

「妳還看得真仔細。」我道。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略停了一下,又接著道︰「當天晚上在中正紀念堂,你和我說了你的小玫,當時我覺得蠻看不起你的……別介意,我是想一個大男人,馬子又不是把你甩掉,她為了你好才不告而別,你雖然可以覺得難過,卻用不著難過成這樣吧?」

「妳是妳,我是我。」我道。

「我回家後也是這麼想。老實說,現在像我們這種年紀的戀愛,許多人都只當成是玩玩,像你這麼癡情的人,反而很少見呢!我心想你既然能愛一個人愛成這樣,想必一定是個很重感情的人,那時就想和你繼續交往下去。而且,我甚至還後悔沒早點認識你呢!」

「這也太誇張了一點。」

「還有誇張的呢!那天晚上我愈想愈多,想起了我以前的朋友,想起了已經分了的男朋友,想起你說的話,竟然整晚睡不著覺。你說好不好笑?」

「不好笑。」我誠懇地道︰「我很感動。」

「那你就好好感動吧!」她笑道︰「我們後來的交情一路發展得那麼快,就是因為我暗暗決定,像你這樣的人,雖然有點婆婆媽媽,雖然有點囉唆,雖然有時候有點沒種,雖然……」

「妳的雖然少一點好不好?」我苦笑道。她哈哈大笑,說道︰

「你雖然有那麼多『雖然』,但也算得上是個很難得的人了。這麼送上一個,我當然要好好把握啦!對不對?」

「薇……」我心中一陣暖︰「謝謝妳。」

「有什麼好謝?」她晃了晃我的手道︰「我也有了個好朋友啦!其實是我該謝你,像我一天到晚虧你玩,又不讓你睡覺,你連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我才是真的該對你說聲謝呢!」

「千萬別這麼說!」我忙道︰「自從……自從小玫走了以後,我一直很消沈,要不是妳一直陪著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

「所以大家就別謝來謝去了,又不是古人,鬧什麼虛文?」她微笑道。

我看著她那溫柔,又充滿鼓勵的笑容,以及那雙明亮的眸子,突然浮起了一股無法自抑的衝動。我起身,拉著她的手,對她說︰

「薇……我想……」

「想什麼?」她微笑道︰「別客氣啊!」

「我想抱抱妳……」

「當然啦!」她笑著閉上眼睛。

我伸手將她擁進懷裡,她輕輕地靠在我的胸口。我緊緊地抱著她那軟綿綿的身子,剎時間感受到一股和暖,卻又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深深感動。

小薇閉著眼睛,嘴角滿足地笑著。我知道,從此我不再是一個人了,再也不會是孤獨的了。

再也不孤獨了。

四月二十一日。

放學時希特勒跑到五樓來找我,兩人在麥當勞吃過晚餐,便一齊往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參加北一女的社團聯展晚會。

晚會開始時間是七點,看樣子我們是早來了。此時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擠滿了人,有進進出出的北一女工作人員,有捧著花等人的男校帥哥,也有一些各校的「風雲人物」,正呼朋引伴地彼此寒喧。當然啦。像希特勒這種人脈廣,面子大的角色,還沒等和我說什麼,便已和一大堆男生女生打屁了起來。我無聊地四下環顧,暗自估計此刻各校同學的比例,結果發現,除了北一女的同學想當然耳地高居冠軍,其次竟然是咱們成功的人最多。

我等希特勒和那堆人扯完,又應他的介紹和他們打聲招呼後,私下向他請教為什麼不是建中的人最多?希特勒拍了拍我,笑著解釋道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他說成功地理位置離北一女近,而成功人又比較愛玩,加上成功社團在各校中無論數量或品質都首屈一指,像這種活動,自然是咱們濟南學子的「必修課程」啦!

正說話間,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側門開了,出來兩個演講社高一的同學。兩人見到我們,立刻便要我倆進去,說是阿禎已經等我們很久了。希特勒和我商量了一下,決定自己先進去,留我在門口等其他說唱藝術社的人,並給我一張伍佰元鈔票,說是要我去買幾束花,咱們來捧場,空手到也說不過去嘛!對不對?嘻嘻!我無奈地點點頭,學長放心!我會辦好的!哈哈!說著希特勒便逕自走了,留我和一個演講社的同學在那兒等人。

不一會兒我們的人陸續來了,那位姓劉的演講社同學把大夥兒分別帶入,一一讓他們坐在安排給說唱藝術社的座位,然後又跑出來找我。我跟她說我們的人來得差不多了,只剩社長有點事,片刻間便會到。妳不用陪我等了,只要告訴我這附近哪兒有賣花就成。她說西門町紅樓戲院旁有花店,指點了老半天我都沒搞懂,於是她便帶我去。

兩人一齊到了花店,我瞧見那兒的老闆和一堆北一的學生熟絡地打招呼。劉同學告訴我,這邊幾家花店每逢有表演便大發利市,和北一女的衣食父母熟得不能再熟。我點了點頭,便去右邊那間和她最要好的那一家。老闆見到她帶了一個成功帥哥,胡說八道地亂牽紅線,把咱倆虧了一頓。害我們連忙買完花,即刻便連滾帶爬地溜走。真是的!這樣對待衣食父母!

回程中劉同學說,阿禎見到說唱藝術社人人都戴著演講社的鑰匙圈,連聲同希特勒誇我辦事迅速。希特勒吹牛了半天,說什麼要不是他能幹,怎麼敢指定他作下屆社長呢云云。我一聽不禁暗爽半天,嘴上還是連忙謙虛。就這麼聊著,兩人已回到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了。

八點四十分。

表演進行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北一女的吉他社剛下台,兩個北一女高二班聯會的主持人正熟練地唸著串場的台詞。希特勒跑到後台和準備中的演講社同學打屁,小達則坐在我右邊。

不知怎地,進場以來我的心情一直十分低落。望著滿場的北一女學生,看著那一片由綠制服組成的「青海」,我不禁感到一種莫名的孤寂;在全場熱鬧的氣氛裡,我彷彿坐在一個被遺忘了的,完全死寂的寂靜中。

聚光燈亮起,台上口琴社已就定位,正在觀眾熱情的掌聲中奏起她們的第一首歌。我突然覺得待不下去了,起身在小達的疑惑神色中,轉身離開了會場。

「怎麼了?」我問自己。

七點整表演開始時,我和場中大部分的同學一樣覺得十分興奮,加上從來沒參加過這種外校活動,心裡更是感到一股刺激及新鮮的愉悅。主持人上台時,我還和小達一齊對她們品頭論足,從她們的身裁相貌一直討論到兩人的台風技巧。第一個節目是國樂社、聽成功國樂社的嘟嘟說,北一女國樂社非常有水準,雖然和咱們成功還差這麼老大一截,但已經是公立高中裡極強的隊伍了。尤其是她們的菁英,名為「國樂小班」的高手陣容,更是令人讚歎欽佩的強中手。是故,國樂社一上台,我便以一個期待的心情,等著她們想必是十分精彩的演出。

果然,嘟嘟的推崇不是謬讚,她們一首「楚留香」,不但一掃我對國樂枯燥無聊的偏見,更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曲中流露的那種廣闊、飄逸、瀟灑而遼遠的氣氛,著實教我為之著迷,而久久不能自己。轉頭見小達也是這個表情,我便和他大大地稱讚了她們一番,兩人搶著話,說著那一份悸動的感覺。

但,就在此刻,我突然覺得怪怪的,一種倏地浮現的感受,頓時把我由亢奮的情緒中硬生生抽出,頃刻間,我便住了口。因為……

我想起小玫了。

回想起小玫還在身邊時,曾經有許多次,我在看了一本令我感動的書,或聽到一首教我迷醉的的歌時,我都是如此興奮地和她高談闊論,而非等她接受我的推薦,也去看看或聽聽之前絕不停止。

情景依然,小玫卻已遠去了。

不過,要是僅僅如此,相信我不會這麼低落的。小薇出現之後,我已然接受了小玫離去的事實,所以當我想起小玫時,或許會有一點哀傷,但在時間的逐漸沖淡下,我是不應該如此低落的。望著周圍許許多多北一女的學生,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四下搜尋,似乎在心底有一個聲音催促著我,去找一個同樣穿綠制服的人,讓她陪在我身邊,讓她陪我度過這種空虛的、無助的感覺,讓她再次帶我那種可以信任,又信任我的感覺。而,我清楚地知道,這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突然出現在我生命中,和我過了兩個月快樂日子的小薇!

我慌了,我發現她對我而言竟然已經比小玫更重要了!我覺得自己對兩人之間的友誼,已有不同的觀感了!我察覺自己開始需要她,不能沒有她了……

小玫剛走三個月,我竟然喜歡上別人了!

再進去時已是九點五分,小達微帶責怪地問我去哪兒了?演講社都表演完了哩!我揮揮手打斷他,說道剛才我坐在別的位置上。他點點頭,便不再囉唆。不一會兒阿禎滿臉通紅,流著汗,一副興奮無比的樣子走到我們的座位旁,問我們對剛才的表演感想如何?我擠出一個笑臉,縛衍道很好很精彩很有趣,等她前腳剛走,便逕自拿起書包,在大夥兒的疑問中離開了。我知道現在自己心頭很亂,已經不適合再留在此地了。

回家之後心中亂成一片,我打了個電話給小薇,取消晚上去舞廳看她表演的約定。電話中她的聲音似乎頗為失望,不過她仍是沒說什麼地便答應了。我微感歉咎,歎了口氣便往床上一躺。孰料心中紛亂,輾轉難眠,直到一點半左右,決定還是別讓她失望,便即起身換好衣服,搭計程車趕去。

兩點十分。

坐在離舞池數步之遙的吧檯上,我靜靜地看著狂舞中的男女,看著舞台上的小薇。我訝異地看著聚光燈下她迷人的身影,發現此刻的她,和平日穿著綠制服的她直是判若兩人。她抱著貝斯,在一節又一節沈勁的低音中,唱著高亢而狂野的歌曲。汗水濕透了她黑色的緊身衣,但她那雙澄澈清亮的眼睛,卻仍舊充滿了冷靜沈穩的自信。

舞池中的人們在樂聲中渾然忘我,七彩的燈光四下旋轉,強烈的節奏奔騰流洩,帶動著汗水中的迷醉,達到高潮。此刻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被她所控制。鼓手是她發號施令的權杖,主奏是她迷惑人心的咒語,在如天籟似地純淨以及狂風般地怒吼聲中,她正指揮著已然迷失自我的人們,為她起舞,為她瘋狂。

怔怔地望著小薇,我發現自己和她差得太遠了。同樣是孤獨的兩人,她能夠在舞台上那麼如意地,那麼自信地建築她的世界,而我卻只能坐在暗處靜靜地望著她。頓時之間,我明白了自己的矛盾︰我自知需要她,或許可說,我明白自己已然愛上了她;我希望進入她的生活,進入她那迷人的,絢爛的世界,但卻又慚形穢,裹足不前。我不斷地迴避兩人友誼如何定位的問題,而卻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地被她吸引過去,讓她成為我生活的重心,成為我快樂的來源。我自知配不上她,卻在心底深處深深盼望著屬於兩人的世界;我嫉妒那些跳舞的人,因為此刻他們與她,是那麼地協調,那麼自然地融合;而我,卻滿腹心事地坐在遠方,對身旁的一切,感到無限的惶恐及陌生!

我歎口氣,喝完了手中的酒,心想自己還是不該在此出現的,起身打算就此離去。正要轉身,音樂突然停了。我回頭一瞧,見到小薇正和鼓手說話,她比劃一陣,鼓手點點頭,朝她笑了笑。我心想她不知道要唱什麼,不禁停住腳步,凝神傾聽。

半晌樂聲響起,我一怔,聽出這是一首披頭的「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我心想小薇會唱這首歌,倒是不可不聽。於是便又坐了下來。只見主奏吉他手數一二三四,便開始奏起中板的前奏,台下登時響起一輪掌聲。

小薇撥著貝斯,低著頭暗數節拍,臉上不露任何表情。看她神色自若的樣子,我眼前不禁浮現了第一次去她家,她抱著吉他,和我合唱「倘若我墜入情網」的場景。那時她長髮垂肩,面帶微笑,和此刻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我微覺失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心中暗想著這首歌的歌詞,自忖雖然她不知道,但我還是可以和她合唱,一如那時一般,愉悅地合唱著……

吉他間奏。小薇臉上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她熟練地按了個切音;然後,突然地,她轉頭朝我望來,慧黠地向我眨了眨眼,笑著點了個頭!
她竟然早就看見我了!

剎時間我驚喜交集,她那一笑不但是告訴我她很高興我還是來了,更是向我說,這首歌是她為我唱的!不為別人,只為我!在這個瘋狂的地方,她正為我唱歌!更藉著這首歌,和我交換著「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

我倆同聲唱著,相對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水銀燈照耀著她,使場內別人皆盡失色;坐在黑暗之中,她眼中卻只有我一個人。只一瞬間,我那股疏離的無力感,那種對眼前一切感到遙不可及的心情,便有如風中輕煙般消逝得無影無蹤,再不留絲毫痕跡。

「然後呢?」詩聖興致高昂地問道︰「你們去哪兒快樂啦?」

「少胡說,又去她家聊一晚而已。」我道。

「你跟她『求婚』了沒有?」

「你別用這種字眼不行?」我推了他一把,他聳聳肩︰「這種事要快搞定,人家是在等你主動,你知不知道啊?嗯?」

「這點我可沒把握……」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跟她說?」詩聖問。我想了想︰

「再過一陣……等我確定是不是真的愛她的時候,才說這些……」

詩聖一把打斷我︰「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婆婆媽媽的個性!告訴你,這種女的現在可不多了。你再混下去,她早晚會被別人追走!要是……」

「好啦!你少擺大哥架子,我會注意點還不行嗎……」

「這麼說,」我詫異地道︰「妳早就知道我會來了喔?」

「當然。」小薇溫然一笑︰「你不是來了嗎?」

「那妳早就準備好這首歌了?」

「看你怎麼想吧!」她雙手一攤。

「這話怎麼講?」

「我的確準備了幾份披頭的譜在那兒,」小薇道︰「不過你說不來,我就沒把它排入表演順序。後來瞧見你,就和他們商量了一下。反正練過,也不怕臨時表演。」

「會不會很麻煩你們?」

「麻煩倒是沒有,」她凝視著我,眼神中滿是笑意︰「只是被他們虧了一番,他們還問我你是我的什麼人呢!」

「那妳……妳怎麼說?」

「嘻嘻,不告訴你!」她撫掌大笑,一臉地詭異。

四月二十二日。十點十五分。

「我要回去上課了。」我道,一邊踩滅手上的菸頭。

「你少來,別想跑!」詩聖拉住我︰「你回答完我的問題才能走人!」

「大哥,你饒了我行不行?」我哀求道︰「給我時間想一想嘛!」

「你連自己喜不喜歡她都不知道?少來了!」

「我承認喜歡她。可是那不一定就表示可以跟她說愛她吧?」我道︰

「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馬子是不一樣的。」

「這有什麼不同?」

「喜歡她,常常見面就是了,」我鄭重地道︰「愛她,可得想清楚了。我還不確定對小玫……」

「別提那個出國的了!」詩聖有點兒不高興︰「你其實早把她『開除』了,否則才不會讓那個小薇隨隨便便就跑到腦子裡去!」

「你太武斷了!」我抗議道。

「你太婆婆媽媽了!」詩聖反駁道︰「上次就告訴你快上,想不到你現在還在想這種白痴問題!」

「喂!到底是誰在和她交朋友哇!你逼我決定有個屁用?」我皺眉道︰「別說人家只把我當成好朋友,什麼意思都看不出來;就算我向她說什麼,搞不好還會吃閉門羹呢!」

「吃你個屁!」詩聖罵了我一句,掏出一根菸硬往我嘴裡塞︰「你給我想清楚!人家不惜給鼓手虧,還唱歌給你聽,這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他媽的你小子給我怕這個怕那個,你還算男人嗎?」

「是你瞭解她還是我瞭解她?」我不服氣地道︰「說你武斷,你還真是獨裁呢!」

「獨你奶奶裁!告訴你,我當然比你瞭解她!」詩聖瞪眼道︰「這種事我見多了。像她這種女人有什麼瞭解不瞭解?你他媽自己龜著不上,竟然懷疑起我的眼光來。老實說女人就是這樣,拐彎抹角的一堆毛病,等到你『開』了她,她就乖得跟狗一樣了!懂不懂?」

「你在說的都是他媽的什麼狗屁!」我心想詩聖這人還真粗俗,說這種話竟然毫不在意︰「你不就只談過一次戀愛嗎?懂什麼女性心理學?」

「你再提這個,我就揍你!」

「可是……」

「你再說!」

「好啦!我閉嘴……」詩聖表情不善,我心想再不收口可能真要挨打,連忙把下面的話收起來。正要找個別的話打發場面,便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詩聖迅速把菸往糞池一扔,動作敏捷俐落。

「小光。」外頭的人說。詩聖鬆了口氣,把門打開道︰「幹嘛?」

「狗絹在找凱子,大事不妙。」小光道︰「快回班上,她還沒到教室。」

「怎麼回事啊?」我看狗絹若無其事地進了教室,跟平常一樣地上著課,不禁問小光道︰「不是什麼大事不妙了嗎?」

「上節下課我去補交週記,她問我昨天的事是不是你幹的,」小光悄聲道︰「就是中午鎖門的事。」

「為什麼懷疑到我?」我不滿道︰「那是狗腿賢的花樣啊!」

「誰知道?」小光作出一副天曉得的表情︰「搞不好是嘟嘟擺道。」

我搖搖頭︰「他不會找我麻煩的,這點我相信他。」

「那就走著瞧吧!」小光道,晚上浮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昨天寒流過境,中午下著陰冷的雨,午睡時大夥兒把門窗都關了。一點五分下課時我去廁所哈草,回來時正巧打上課鐘,遠遠瞧見狗絹出現在樓梯口,一進門便向坐在靠門最近的狗腿賢道「老師來了」。誰知平素正派的他,竟然在那張仍有睡意的臉上露出詭異地一笑,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起身,把門給反鎖了。

我一怔,還沒會意到他在幹什麼,眼尖的小光便立刻通知全班「大家趴下裝作還沒醒,等一下狗絹敲門誰也別鳥她,看她怎麼進來!」狗絹平日倒行逆施,全班早已對她十分不滿,當即一齊趴下裝睡,連第一名的小鴨鴨和正直不阿的嘟嘟,竟也毫不猶疑地如此作了。

狗絹敲了半天門,全班連動都沒動;她在外頭暴跳如雷,我們卻在裡頭安枕高眠。不一會兒,見情況快搞僵了,小鴨鴨才幫她開了門。

進來之後,她可想而知地太發脾氣。大夥兒倒忍得住,一個個都裝出一副「剛睡醒,什麼都搞不清楚」的德行,就這樣地給她罵了一節課。直到下節上課,在大家半請託半強迫派出的馬屁精言語下,她才稍稍斂了怒氣。

最令人不可想像地,是等到火氣漸減時,她竟然得意地說道︰「今天看在你們還知道認錯,沒和老師狡辯,就原諒你們一次。要是再發生類似情況,老師就會用真功夫對付你們!」說著不可一世地笑笑。沒等大夥兒問,她便繼續釋其「真功夫」道︰

「今天老師心情好,下次你們要是再把門鎖起來,老師就用『氣功』劈破窗戶,而那些被我震碎的玻璃……」說著她頓了一頓,隨即在大夥兒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說道︰「就會全數刺在鎖門的那個壞蛋身上!哈哈哈!」

就這麼想著昨天的事,一節課也將近結束了。狗絹閤起課本,稍微沈默了一下,開口道︰

「董子凱,起立。」

我心想來了,她一定又要開始胡言亂語地扣我帽子,可得小心應付︰「是。」說著站起來。

「昨天下午第一節上課,鎖門不讓老師進來的是不是你?」狗絹問道。

「不是。」

「你不要騙老師喔!」

「我沒有。」

「好,那我問你,」狗絹面有怒色︰「昨天我進來之前,你是不是剛進教室,把門關上?」

我想了想︰「是的。」

「後來有沒有人進出?」

「沒有。」

「那鎖門的除了你還有誰!」狗絹突然吼了起來︰「你還敢不承認?」

我心想這一句還真厲害,正做沒理會處,忽聽小光舉手道︰「老師!不是他鎖的門!這一點我很清楚!」

「你怎麼知道?」狗絹一愣,轉頭問小光。我看了狗腿賢一眼,他臉色蒼白,似乎十分緊張。於是朝小光緩緩地搖個頭,他微微點頭,偷偷地向我揮了揮手,意思是說「放心,我不會擺狗腿賢道」。隨即對狗絹說︰「班上的門常出問題,好像是壞了。關門用力點就會自己鎖上,門軸也有點兒鬆。」

「是嗎?」狗絹眉頭一皺︰「你試一次給我看!」

「是!」說著小光走到門口,抓住門把,砰地一聲關上門。他笑道︰「老師請來試試看,門已經鎖上了。」

狗絹走近一試,門果然已經鎖上了。她心下起疑,自己試了一次。輕輕一推,門關到一半便停住了;她一怔,使勁再推,只聽「隆」的一聲,整張門竟然垮了下來!

全班登時一陣錯愕,大夥兒張大了口,完全作不得聲。小光手快,在門快壓到狗絹身上時便替她擋下,使勁把門板推起,扶到牆邊靠住。他喘了口大氣,在大夥兒爆出的狂笑聲稍弱之後,才忍著笑對狗絹道︰

「老師,我就說門有問題吧!妳看是不是?它都垮了呢!」說著憋不住地放聲大笑。

「那是你搞的嗎?」下課後小光和我被狗絹派公差,去總務處找人修門。路上我問小光道︰

「這麼巧門就塌了,我猜一定是你搞鬼!」

「廢話!」小光笑道︰「當然是我!」

「你怎麼弄的?」我問道。

「這要從早上說起,」小光道︰「升旗完我去辦公室找英文老師,狗絹等我要走的時候把我叫住,要我替她刺探昨天是誰鎖的門。我心想妳這可找錯人了,當時也沒說什麼,便答應了她。第二節體育課時我沒下去打球,就是在教室弄門。」

「那……」我正要問,小光已然迫不急待地道︰「是這樣的,我先把門框的螺絲鬆掉,然後拿根鐵絲插進去。只要一用力關門,門就會垮掉!」

「咦?那你自己關門時怎麼沒事?」

「那當然啦!我練了一節課哩!」小光得意地道︰「怎樣?厲害吧?」

「厲害!」我讚道,隨即又問︰「既然如此,你幹嘛嚇我呢?說什麼大事不妙?」

「這樣才好玩嘛!」小光笑道︰「第二節下課我叫菜包顧門,自己去找狗絹。跟她說查不到,然後叫她想想昨天是誰最後進來的,說搞不好就是這個人鎖的。你別生氣,這樣她才會信任我,待會兒作怪,才有可能讓她上當!」

「你這小子真壞!」我笑道。

「還有更壞的呢!」小光道︰「我還叫孔子在後頭準備,門一垮下來就照相!」

「真的?照了沒?」我雙眼一亮。小光舉臂,作了個搞定的姿式道︰

「當然!下禮拜一全班各一張!哈哈!」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事︰「說到照相我想起來,上次中新友誼之夜的照片你還沒加洗給我呢!你這小子可真能拖!」

「啊……」小光一聽,突然僵住了笑容,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好好好……我儘快拿給你……」

「你別又忘了!」

「好啦!這次……這次不會再忘了!」

「下禮拜一行不行?」我問,小光衝口而出︰

「不行!最快禮拜二!」

「為什麼?」

「不為什麼,禮拜二就是了!」小光別過臉,似乎有什麼困難。我心下疑惑,問道︰「是不是照壞了?底片曝光?還是……」

「別瞎猜!」小光道︰「底片借人了,禮拜一才拿得到,你想我怎麼會照壞呢?」

「底片借人?借給誰?」我問道︰「說唱藝術社的人嗎?」

「對啦對啦!」小光看樣子不願多說︰「反正下禮拜二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