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遊戲

四月二十四日。早上九點四十分。

今天是禮拜一,下午和小薇約好出去玩,早上本來就不太想去學校。坐上○南後發現零錢不夠,忙在公館分段點下了車,看看錶發現已然遲到,便打定主意蹺課了。我跑到路旁票亭買菸找銅板,心想待會兒乾脆來坐一班從來沒坐過的公車,讓它帶著我隨便逛,一方面可以認識台北的路,另一方面又蠻新鮮的。正巧車站上停著一班五十二路,我便上了車。

沒到光華商場我就拉鈴了,下車整整被扯得亂七八糟的制服,我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坐五十二路。上車時空位一堆,沒過五站竟然擠滿了人,好心把位置讓給歐巴桑,自己倒差點擠不下來!他媽的真是倒霉!

掏出耳機,放入一捲披頭的「救命!」,我信步走到光華商場。光華商場十點才開,門口滿是盜版書攤販。我走過那一排停滿台北工專學生機車的人行道,在一家用塑膠布搭起的小豆漿店裡買了個飯糰,步至書攤前看書。

書攤老闆沒理我,正和一個穿白色汗衫的老頭聊天,彷彿對我這唯一的顧客沒有絲毫興趣。我自顧自地翻撿,看了老半天除了A書就是童話,心想這兩種書我的年紀都不太適合,加上疑惑兩者的關係,便離開了這個怪異的地方。

光華商場後方是火車道,因為鐵路地下化工程的關係變成了一條又寬又長的工地。找了半天,才發現原本架在光華路橋下的行人小橋已然拆去,而在工地上另搭了一道臨時鐵橋。於是便信步走上,站在橋頭看四周。

說真的,台北的確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城市,路又窄又不整齊,車子擠成一堆,隨處望去必然可見到凌亂的角落,而遠眺長空,卻也是一片灰濛濛的景象。不過,此刻我卻覺得蠻輕鬆的,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開心,好似解脫了什麼似地傻笑著。想起車上對我連聲道謝的歐巴桑,小豆漿店那位頭髮蓬鬆的老板娘,和老頭聊天的書商,以及在暑氣下打赤膊工作中的工人,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十分美好,每個人都很正常地忙著,大家都很滿足,在這個一天到晚有人遊行示威的城市裡,為著日常瑣事,來來往往地活著。不必多加思考,沒有什麼煩惱,一切都是如此地自然而應當。

這種感覺真好,儘管今天我的出遊是那麼無目的及無聊。我心想。

十點二十分。

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地走到松江路上。我回頭疑惑地望了望,心想剛才不是走在新生南路嗎?怎麼筆直地過了橋,倒沒瞧見新生北路的路標?想了想不明所以,也就不管了,反正沒發現自己出現在高雄,已經蠻不錯的了。

這一帶不像光華商場的古舊陰暗,給人一種頗為振作的感覺。四周林立著辦公大樓,過往的行人也打扮地規規矩矩。但是,這種感覺卻又不同於敦化南路的前衛,走在松江路上,不禁覺得有點兒複雜。這裡的建築較為老式,公司行號多半是什麼貿易公司,較之敦化南路的氣派,這兒顯得有點「中年」,彷彿是屬於我老爹那一代,給人一種台灣經濟剛起步時的聯想。我自忖好笑,那時我才剛出生,怎麼會有什麼「時代印象」呢?真是古怪。

長安東路上沒道理的擠,又沒有什麼店面,看起來全是貿易公司的倉庫,我順著騎樓走到了建國北路口。建國北路?對!這個名字才像經濟起飛期嘛!想來登時一片有理,我抬頭望著高架橋下的紅綠燈,吹著口哨,輕鬆地過了馬路。

台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級中學。

過了馬路,我才發現原來這兒就是白衫客的家,登時心虛地往內瞧了瞧,確定沒人看見我,才又放慢了腳步,以一個蹺課成功人的身份繼續前行。

中山女中,我邊走邊想,為什麼這所學校給我一種很奇怪的陌生感?較之北一女,好像她們不是前三志願一樣。是不是地理位置離城中區較遠?應該不是,人家景美更遠呢?是不是平素沒有和她們進行社團來往?也不會,每次看演辦社打比賽,對手一定有中山的。我一怔,喔!心想原來如此!之所以覺得中山陌生,是因為她們太「酷」了!光看每次中山辯論隊那一副正經八百,冷艷無比的德行,對她們就不得不敬畏三分。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她們學生的氣質為什麼都是那種的女強人狀呢?我心想搞不好是因為她們校長的關係。據希特勒說,中山校長是一位姓梁的女超人,她待中山學生很嚴格,要求十分高,中山學生對其又愛又恨︰樂其推動中山在各項表現上的突出表現,惡其高壓統治的嚴管作風,實是極端複雜。

我暗想好險成功于校長是個年近退休的好好先生,雖然在其統御下,咱們被人稱為「成功呆」,不過一樣米養白樣人,像小光這種精靈過頭的傢伙,咱們還不是有一大票?再怎麼說,都比被一個信奉女性主義的老婆婆制得端不氣來得好。光憑像我這種蹺課率,我想中山四千人中就一個沒有。登時我明白「知足不辱」的重要,心中浮現一股孺慕之情,而想大聲地對成功於校長喊一聲「堅定信心,邁向成功」哩!

「哈哈!」小薇捧著肚子,停在總統府前狂笑了起來︰「哇塞!從來沒看過像你這麼三八的人!哈哈!」

「我哪裡三八了?」

「蹺課壓馬路,」她一臉彆不住的樣子,對我笑道︰「竟然可以想出這麼多沒營養的東西,我真是輸給你了!」

「妳再笑,我就要發火了!」我警告她。

「請啊!哈哈!」她兩手一攤︰「你又不是第一次惱羞成怒了,我才不管你呢!嘻嘻!」

我不語,冷冷地瞪著她。她見我神色不善,笑吟吟道︰「好啦,不笑你。」說著牽起我的手︰「好好一天出去玩,別板個臉,我們走吧!」

「今天打算去哪兒?」我問。

「你跟著我就對了。」她神秘兮兮地說︰「咱們不是約好不囉唆的嗎?」

「先去吃個飯好不好?」我微笑道︰「早上買飯糰買錯了,吃了一口發現是鹹的,我扔了沒吃,現在餓得很呢!」

「別急,我們就是要去吃飯!」她微微一笑。

正午的太陽驕炙地照著,天空藍藍地,點綴著幾朵亮亮軟軟的浮雲。我倆牽手走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一齊走過熱鬧的重慶南路,她拿了車,兩人一齊奔馳在明亮的台北街頭。約莫十二點半左右,我們到了松山機場。

擱下了車,我問她道︰「來這裡幹什麼?」

「這裡是敦化北路。」

「那又怎樣?」

「敦化南北路上有許多很棒的店,」她笑道︰「今天我們來個『敦化一日遊』,你看怎麼樣?」

「我不懂。」

「我是說,反正最近有很多話想聊,」她解釋道︰「我們今天就來散散步,我帶你去一些沒去過的餐廳或咖啡店,你看哪一家喜歡,咱們就去哪一家。從現在玩到晚上十點,十個小時,痛快吧?」

「好主意!」我心想這個看樣子還真不錯,但是……

「等等,我可沒那麼多錢啊!」

「我有,這個你不用擔心。」她道︰「我出錢,你出力,只要你不累,其他問題不必想。」

「好!現在去哪兒?」

「先吃中飯吧,」她拉著我的手︰「別吃太飽喔!」

一點整。

我倆坐在「雙聖」,一家美式的餐廳吃羊排。小薇說怕待會兒吃不下別的東西,於是我倆便只點一客分著吃。她切羊排的模樣真好看,一副很熟練的樣子。我笑著虧她將來可以去當服務生,她朝我眨了眨眼,笑道你這種人還真是沒良心,好意幫你切,你倒坐著說風涼話,要是再囉唆,你就自己來。我不服氣道這算什麼,接過刀叉便動起手來,不料羊排帶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弄不開。她見我笨拙的樣子,在大笑聲中取回餐具,說道你還是等人幫你服務好了,誰教我有服務生的潛力呢?不知道將來誰作你老婆,想來這個女人還真倒霉。

說到這兒,我抬頭瞧了她一眼,她沒有任何異狀,仍是笑吟吟地分著食物。我想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便又轉開目光。她取過我的盤子,將切好的羊肉遞了過來。我怔怔地看著那雙纖纖素手,心裡不禁一陣緊,好想立時伸手握住,不教它再離開了。

一點四十分。

走到棒球場對面的「福樂」,兩人同時停了下來,看著門口冰淇淋的照片,不禁相對大笑。剛才吃完羊排時我覺得不飽,她要我別著急,待會兒還有得吃呢!我看著隔壁桌客人的香蕉船,不顧一切地點了一客。小薇也不多反對,於是兩人又分著吃了。吃完後突然覺得非常撐,我們彼此埋怨不該吃這一客。兩人嘻嘻哈哈地出了「雙聖」,漫步在敦化北路上消化。

望著「福樂」門口誘人的冰淇淋廣告,我倆相對苦笑,很有默契地搖搖頭,便一齊離開了。她提議去棒球場走走,我說今天沒活動,可能進不去。她笑著拉著我,說道山人自有妙計,於是便往棒球場走去。

搞了半天,原來她認識棒球場的管理員,難怪這麼胸有成竹。我倆坐在看台上,在陽光下閒閒地聊天。我從書包摸出太陽眼鏡,她忽然夾手奪了去,說道咱們換著用,於是她也掏出她的,遞了給我。我一看她那副太陽眼鏡是男用的,便問她為什麼不買一副好看點的?她笑道平常見你老用地攤貨,這副是我買來送你的,戴上試試吧!說著便拿出一塊鏡布擦了擦,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便幫我戴上了。

我頗為感動,對她說下次也買一副送妳。她搖了搖頭,說道她寧願要我的地攤貨。我問道為什麼。她偏頭想了一會,笑道拿來做紀念,說著便戴上了我的眼鏡。

三點二十分。

兩人離開棒球場,繼續「敦化一日遊」。經過復旦橋下一棟房子時我停了停,看著那棟磚紅色的房子,歎道不知道將來能不能住這種有庭院,有游泳池的大樓?她拍了我一把,作出一副放心吧的表情,說道別對自己沒信心,你有很強的潛力,假以時日必然會很有成就的。像這種鬧區的水泥監獄,搞不好你將來還看不上眼呢!我聳聳肩,向她說了聲謝謝,便不再談這個了。

走過火車道,我倆在近忠孝東路口處轉入了一條小巷子,她帶我進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咖啡店。這家咖啡店客人不多,不知道是因為下午生意本來就差,還是地點太偏僻的關係。小薇要我別點咖啡,說這兒的果汁有特色,於是我倆便各叫了一杯特調果汁。

小薇說,她剛和「他」分手時心情不好,有一天晚上騎車散心,因為要躲塞車而騎入小巷子,因而發現這家店。當時她也正要點咖啡,想不到隔壁桌一位獨坐的小姐叫住了她,說道這兒的果汁不錯,可以試試,於是她便依言換了果汁。

那天晚上小薇和這個小姐聊了頗久。原來那位小姐也是剛失戀,兩人因此一見面就投機。小薇道這個小姐五專剛畢業,有一個很棒的名字叫「仙」。而不負這個字,她長得也是夠棒的了。「仙」談話很有趣,雖然正在失戀中,她卻像個沒事人一般,和她肆無忌憚地大談男人有多可惡,有多愚蠢而又是多麼的自大。當時「仙」見她很悶,所以便帶她去跳舞,在跳廳裡那個「仙」隨便晃了幾招,就有一堆色瞇瞇的男生跑來大獻殷勤。「仙」說道他們就是這樣,妳也沒特別怎樣,他們就覺得妳對他有意思,這種男的她見多了。又道妳要小心,倘若一個不注意愛上這種貨色,他將來一定會負你。天下只有規規矩矩的男人才會忠於愛情,凡是很容易上鉤的男人,一定也很快地會把你甩了。

四點五十分。

兩人會了鈔,離開了那家名叫「孤寂.台北」的敞亮咖啡店,又走回敦化南路。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談到了那天晚上的「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小薇說她開始喜歡披頭是受我的影響,自從為了幫我伴奏「倘若我墜入情網」開始,買了第一張披頭CD之後,她便陸續地購齊整套披頭。而在十年十六張的專輯裡,她最喜歡「橡皮靈魂」以及「楜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這兩張。我問道為什麼,她解釋道「橡皮靈魂」是披頭步入中期時的首張實驗作品,其中利用西塔琴的效果,以及歌詞透散出來的那股飄渺無定的空虛感,和她自己的生活感觸頗有相合之處,尤其是「挪威森林」及「無所適從的人」兩首,直教她心醉感動不已;至於「楜椒軍曹」那一張,因為其時披頭已然成熟地發展出屬於他們的哲學,故專輯中的每一首歌,皆各自有自觸及與深入的問題,像「當我六十四歲」、「迷人的麗塔」、「生命中的一天」、「露西與鑽石在天上」以及「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皆是她所欣賞的絕世之作。別的不說,就那首「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吧,表面上聽來很溫馨,但一連上歌詞想來,卻又覺得唱歌的人很孤單。當你仔細品味後,一定會發現當他唱「我因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而好多了」那句時,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朋友的幫助,所以後來他才「需要一個人讓我去愛」。

不過,小薇又道,整張專輯聽完,尤其是當最後一首「生命中的一天」突然一聲鋼琴擊打,而餘音未絕之時,你會發現雖然大家都是「寂寞之心俱樂部」的成員,都有著那一顆失意悲傷的寂寞之心,但這一路十三首歌下來,大家都緊緊地站在一起。無形之中,我們已然得到「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了。

我頗為訝異小薇的體會,睜眼怔怔地望著她。她一緊牽著我的手,輕聲問道︰

「你同意嗎?」

頓時,我心中浮現了那天晚上,我倆遠遠地對望,而合唱「一點來自朋友的幫助」的那一幕。不自覺地,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我輕輕地點點頭,登時無法自制地哽咽了起來。她歎了口氣,微微一笑,抱起了我。

六點十五分。

我倆離開了來過許多次的「書香園」,小薇看了看錶,對我說︰「該吃晚飯了。」

「嗯,我正好也餓了。」我道︰「去哪兒吃?」

「第地司。」她道︰「一家法國餐廳。」

我一怔,搖了搖頭︰「我看不太好。」

「為什麼?」她眉頭一皺︰「你知道這家店嗎?」

「知道,以前爸爸帶我去過。」我說︰「這家店太高級了,我們……我想不太合適。」

「為什麼不合適?」她笑道︰「你覺得我們太低級了嗎?」

「不是這麼說,」我連忙解釋︰「別說可能碰到我爸,他一定會怪我小小年紀去這種店太享受;再說讓妳花這麼多錢也不好……」我頓了頓,又道︰「還有,我們穿這個樣子,我覺得不太搭調,建議妳改個地方,下次再說吧!」

「當然不能穿制服去啦!」她噗哧一笑︰「我的綠制服也就罷了,你那身卡其服,可真是上不了檯面。」

「我可沒帶別的衣服,」我說道︰「所以啦,算了吧!」

「沒有好衣服,不能去買嗎?」她打斷了我︰「這附近多得是服裝店吧?」

我吃了一驚,連忙搖手︰「使不得,這太誇張了!」心想她看樣子不像在開玩笑,忙道︰

「為了吃頓飯還去買衣服,又不是……反正沒這個必要。妳把錢省著自己用,我可不想讓妳花錢!」

「倘若我堅持呢?」

「堅持沒用。」我道︰「這太誇張了。」

「你不要這麼囉唆好不好?我自己願意,你窮客氣什麼?」她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你這個人就是會掃興!我又不缺錢。」

「妳……我們以後又不是沒有機會。下次我打扮打扮,自己買一套好一點的衣服,約個時間再去好不好?」我小心翼翼地說,試圖不要讓她不高興︰

「也給我一點心理準備嘛!反正……時間還長得很。」

「時間還長得很……」她低聲重複了一遍,臉上露出一副複雜而古怪的神情。想了一想,她搖頭道︰「不行,一定要今天。」

「假如我一定不肯呢?」我問。她臉上突然閃出一絲異常氣苦的表情,但馬上斂去,隨即微笑道︰「這樣吧!我們比比運氣好了,看上帝是支持我還是支持你。」

「怎麼個比法?」

「小孩子遊戲,」她道︰「猜拳,一把定勝負。」

我一笑︰「看樣子妳很有把握喔?」她不答,笑瞇瞇地瞧著我︰

「如何?你贏了,咱們另找地方;我贏了,你就別囉唆。」

「好!就這麼辦!」我雙掌一拍︰「來吧!妳數一二三。」說著伸出右手,準備出拳。

她抬頭想了想,對我道︰「準備了!一!二!三!」

「三」字一出,兩人同時出拳。我出剪刀,她出石頭,勝負立時決定︰她贏了,只見她笑吟吟地道︰「哈!沒話說了吧?」說著拉起我尚未縮回的手︰

「咱們去買衣服吧?」

我心想她還真是好運,我連猜拳都贏不了她。於是點了點頭,對她道︰「算妳運氣好,走吧。」

我們一齊走回忠孝東路上置裝。她帶我去一家不太便宜的店,各自買了一套衣服。之後她又幫我買了一雙鞋,我們找了間速食店換衣服。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兩人已然煥然一新了。

「穿一身好衣服,人變帥多了!」小薇和我沿著敦化南路,往「第地司」的方向走去。路上她不時眉花眼笑地瞧著我,對我那一身看起來十分光鮮的休閒裝品頭論足︰「你以後還是別穿那幾件舊衣服了,咱們一塊去逛逛,幫你『洗心革面』,來個大翻修!」

「妳少囉唆兩句,」我道︰「那些襯衫舒服得很,我才不想扔了呢!」

「又沒要你扔掉,」她一臉無辜︰「只不過和我出來時別穿而已。」

「不過,老實說這套衣服是蠻不錯的,」我看著那件淺淺印著一些花紋的米黃色襯衫,以及那條深褐色的休閒褲,配著淺棕色的帆船鞋,心中不禁佩服她真會挑︰

「我以前從來沒穿過這種類型的衣服。」

「當然啦!誰選的嘛!」她微笑著說道︰「你看,我除了穿長裙,全身的打扮和你是同一個款式的呢!這個樣子好像……」說著她臉紅了起來︰

「……好像穿情人裝一般。」

「可惜我們不是情人,」我笑道︰「未免美中不足。」

「是啊……」她輕輕一聲︰「真可惜。」

我心下一怔,覺得她的語氣十分怪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轉頭瞧了我一眼,問道︰

「怎麼了?」

「沒什麼。」我道。她嘴角輕輕浮起一抹笑意,稍稍頓了頓,又道︰「算你運氣,我長這麼大,從來沒和別人穿過情人裝。今天倒便宜了你。」

「衣服是妳挑的,」我笑道︰「怪我不得。」

「也沒人怪你了,」她臉色有點兒落寞︰「我怪自己。」

「怪自己什麼?」我疑惑地問。她不答,反問道︰

「你和其他女孩子穿過情人裝嗎?」

「好像沒有。」我想了想道。

「有想過要這麼做嗎?」

「沒有。」我說︰「就算想,現在也沒有人陪我穿了。」

「要是有呢?」她問道,眼神頗不尋常。我心下一陣迷惘,不知道她問這句話是什麼用意。便道︰「反正事實上是沒有,說這個有什麼用?」

「我是說『要是有』,」她又看了我半晌︰「要不要試試?」

「這……」我微微想了想,道︰「也許吧。」

「嗯……」她頓了頓,忽然說道︰「假如對象是我,你願不願試一次?」

「妳……」我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想,今天咱們正好穿一樣的衣服,」她避開我的眼神,低著頭說道︰「反正兩人都不曾和過去的情人穿過情人裝,那麼別辜負這一身衣服……到回家之前,就算我們是一對情侶,你說好不好?只有今天,就當是種不同的感覺,我們試著感受一番。」

「不太妥當吧……?」我心跳加速,登時不知所措,心想這個未免太超出自己想像以外了。只聽她續道︰

「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不會勉強你。」

「不是不願意……」我結結巴巴地道︰「只是……我實在不懂妳這個……」

她打斷了我︰「就像家家酒。懂不懂?」

「嗯。可是……為什麼呢?」

她想了想,說道︰「也許是太寂寞了吧。」

聽她這麼一說,當下我就呆住了,心中不自禁地浮起一股對她既憐惜又同情的感覺。其實我老早就察覺,「他」對她的傷害,不但遠遠超過小玫給我的傷害,更是她心中一直揮之不去的陰影。雖然小薇平素表現得泰然自若,彷彿對什麼事都具有十足的信心,事實上那都是她裝出來的,或者說——她努力維持的。和我在一起,她從來不曾由我這裡得到任何慰藉,反而是我,一直或多或少地把她當作生活的重心。此刻別說我心底對她已然頗有好感,就算真的是家家酒,我也該陪她玩一次。

頓時我問胸口湧起一股無可言喻的衝動,想緊緊地抱著她,不讓她再受到「他」的影響;想把她擁進懷裡,撫慰她那顆看似愉悅實則孤單的心;想好好地保護著她,不教她心中再被「他」的一切刺痛。於是,我定了定神,然後毫不遲疑地對她點頭,肯定地說︰

「好,我願意。」

說著伸手輕輕摟起她的腰,將她身子拉過來。她微笑著低下了頭,毫不抗拒地靠在我胸口,輕聲對我說︰

「凱,謝謝。」

九點四十五分。

「第地司」穿著正式的服務生走過來,禮貌性地問了一聲,便將我倆桌上吃剩的空盤收了去。這頓飯吃到現在已經兩個多小時了,而小薇臉上的表情,仍舊和適才進來時一般,看起來那麼地溫柔而美麗。

「第地司」的氣氛頗佳,每張桌子上都點著一盞小小的蠟燭,而室內的燈光雖暗,卻亦散發著那種暖暖的感覺。燭光中小薇正瞧著我淺淺地微笑,眼神明亮透澈,而掩映著兩人中間那朵顫動中的火花,顯得其意無盡。說真的,雖然這種神情教我頗不自在,但此刻的她,卻是認識以來我見過最美的。

兩人一直沒說什麼,點完菜到現在只很偶爾地談過幾句,多半時間皆互相凝視著。我活了十幾年,這是頭一次和人用眼神溝通那麼久。不過,即使有點而忸怩,我卻不願破壞此刻寧靜安詳的氣氛。

不一會兒服務生送來了咖啡,小薇向他點了個頭,隨即又向我望過來。我等那服務生剛走,便開口道︰

「薇?」

「嗯?」

「謝謝妳,這頓飯吃得很開心。」

「不用客氣,我也開心。」她笑瞇瞇地眨了眨眼︰「怎麼客氣了起來?又怕我要你唱歌?」

我一愣,隨即想起那天和她北海一周回來,她要我唱首歌以示感謝的事,於是便笑道︰

「沒有的事,妳別胡說。」

「是沒有想起那回事,還是不怕再唱歌?」她問道︰「你說沒有的事是哪一件?」

「兩件都沒有。」我道。

「那就是說,我要你唱歌,你就唱了喔?」她追問,神情頑皮。我心想還沒溫柔半天,妳又要鬧我了,忙道︰「唱是唱,不能在這裡。」

「為什麼?氣氛太好怕丟臉?」

「沒錯。」

「那若是我堅持呢?」她笑道。我暗想果然不錯,她每次都想出這種點子,真是拿她沒辦法。正待說「堅持沒用」,忽然瞧見她那試圖逗我的表情,登時想起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即使是鬧著玩,我也當讓她開心一下,於是道︰

「好吧!妳要聽什麼?」

她一怔︰「真的要唱?」

「反正這種地方一年難得來幾回,丟臉就丟臉吧!」我笑道︰「別再猶疑,省得我又改變主意了。」

她望著我,皺了皺眉,稍微想了一會,隨即笑道︰「算了,饒了你。」

「真稀奇,妳也會饒了我!」我笑道︰「看樣子妳當我的臨時女友,我還真賺到了呢!」

「你喜歡的話,我就繼續當下去。」她接口,隨即低下了頭。

「妳……」我吃了一驚,正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見她又抬起頭,笑道︰

「開玩笑的,別當真。」說著頓了頓,有點兒誇張地把臉一撇,道︰「今天已經委屈了你,怎麼能一直這樣呢?哈哈!」

我看著她,心中怦怦亂跳。她這幾句話說得十分做作,一點兒也不像在開玩笑。尤其是剛才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是如此地羞澀而溫柔,與平素的她真是天上地下,大不相同。我心想她也許是一時被四周氣氛影響,把我當成是「他」的化身,才會控制不住地說這種話,可不能太自作多情了;別讓今天的家家酒,把我倆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誼搞亂,於是便扯幾句別的,把話題帶開,一方面躲避這種尷尬場面,一方面也使自己寧定一下。

她見我說起別的了,也鬆了口氣,看樣子剛才她也在擔心我想歪。我問她待會兒要去哪,她想了想,說道敦化南路再下去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店了,我們回松山機場拿車,先送你回家,等到過了十二點再出來。我疑惑道午夜後是二十三日,我們不是約好雙號才出來的嗎?她搖頭道自有主張,現在別問,於是便這麼決定了。

兩人隨即付帳離開。我偷偷地向帳單一瞥︰好傢伙,三仟七,還不連小費哩!登時望了小薇一眼,她朝我笑了笑,拿出四仟伍,連著帳單一齊交給我。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伸手招來服務生,我將錢夾著帳單夾一齊交給對方,服務生笑著說稍等,便往櫃台走去。

「薇,謝了。」我道︰「妳真體貼。」

「我是妳的女朋友嘛!」她甜甜地笑道︰「哪有我請客的道理呢?」

「事實上就是妳請的。」我道。

「那又怎樣?反正人家不知道。」她道︰「等一下找錢拿五百,留三百給小費。剛才那個小帥哥沒打擾我們,可得給他一成,你說好不好?」

「妳出的錢妳決定,用不著問我好不好。」

「大少爺!別不好意思了!」她微笑著捏了我一把︰「就當成是你請的成不成?我喜歡這種感覺嘛!」

「是!小公主!」說著我也笑了起來。

十點五分。

回程的計程車中兩人一直沒說話,只緊緊地擁抱著,享受那一份短暫的寧靜氣氛。此刻我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深深感動於這種溫暖,彷彿久違了的感覺;另一方面卻又頗為恐懼而不安。我知道我不但是在害怕今天的所作所為,可能會影響兩人的關係;在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因此而背叛了對小玫的情感;更是在擔心這種感覺,我將因為明天的到來而再度失去。而其中最令我不安的,便是這最後一點。反覆自問「怎麼了?」,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矛盾,明明只是個遊戲,明明只是想為替她盡點力,明明是由於她那孤寂的神情,我才會答應她當這麼幾個小時的「臨時情人」。但是,此刻我十分清楚,若不是自己非常當真,我絕對不會有現在這種既興奮又悸動的心情,而彷彿好夢將醒似地,對那份飄渺的感受覺得如此地不捨依戀,而生怕其即刻幻滅,消失於轉瞬之中。

是故,我一直試圖回憶小玫的面孔,希望利用對她的回憶堅定自己的所在,而揮去這種迷惘困擾的情緒。但,可惱的,小玫的影子卻是那麼地模糊;我頓然發覺,自己已然逐漸忘卻了她的樣子了!我想著當年國三的那個下午,和她一齊走在落日餘暉中,我緊張地告訴她我喜歡她,而她卻一直靜默不語,直到回到她家門口,才向我淺淺一笑,點了個頭的場景。令我訝異的,是雖然這段回憶的每一幕,包括路上小販以及滿天晚霞都那麼清晰純淨,但是小玫的臉孔,卻是一片空白,竟是一片迷濛的空白!

我慌了,我害怕了,我震驚而焦慮了!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抹去了小玫給我的印象了!我望著自己的回憶開始片片瓦解,卻沒有任何力量去維持,去修補,去反抗那種盲目似地侵蝕。照這樣下去,我馬上就會在另外的某個片刻,成為一個沒有任何過去的人了!

小薇拿了車,把我送回家。她似乎發覺我的神色有異,但卻不主動開口相詢。到家後我逕自下車,兩人彼此凝望了片刻。她似乎很想知道我的心事,但是她亦察覺我沒有告訴她的打算,只得凝視我的雙眼,彷彿想用她那深邃的眼神直透我內心。

就這麼望著,望著,再回過神時,時間已然是晚上十一點半了。

舒了舒在書桌前坐到麻痺了的腿,我打開窗戶,關上房門,在黑暗中吸了一根菸,望著夜空發呆。我知道此刻並不合適多想,待會兒小薇來時,我仍須打點好精神,好好「愛」她,教這個她必然十分珍惜的日子,能始終美好而甜蜜。

菸頭在黑暗中緩緩延燒,暗紅的火光把四周微弱地照亮,彷彿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裡盡力掙扎。而在萬籟俱寂中,輕輕地傳出細微的燃燒聲。

十二點十分,小薇來了。

今晚的夜色十分美,壯麗的夜景在時鐘進行的聲響中逐漸開展;而一反平日尚餘的景象,路上竟然一輛車也沒有。使得雖然站在十七樓「星空花園」的小薇和我,依然能清楚聽見遠方大樓的聲響。月色銀白如水,襯托我倆身上米黃色的「情人裝」,顯得十分和暖且純淨。

適才小薇下樓煮咖啡,要我先上陽台坐坐。她進來時見我正仰望星空,於是便陪我在滿空星斗下站了許久。我倆牽著手,皆為這難得一見的星空感到十分興奮,前一陣子晚上常下雨,鮮少如同今夜一般,能夠見到如此繁多的星星。我對小薇說以後我們稱這裡為「星空花園」好嗎?她微微一笑,瞇著眼睛點了個頭,兩人隨即坐了下來。

剛坐下來時我倆都沒說話,感覺上今晚的氣氛有點兒怪異。我心想好不容易當她一次「男朋友」,今夜她一定會有些特別的主意,是故便不提什麼點子,只是捧著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慢慢地啜著。

小薇把腳盤起,斜斜地躺在寬大的椅子裡凝視天空。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兒複雜,彷彿正在出神,又似等待我先說話。有點羞澀的笑意,又有些頑皮的俏麗;好像十分滿足,卻又隱含著某種說不上來的孤獨。

好一陣子沈默後,我開了口︰

「薇?」

「嗯?」她轉頭向我微笑︰「怎樣?」

「妳怎麼都不說話?」

「待會兒嘛!」她淺淺一笑︰「我們有一晚上呢!」

「妳在想什麼?」

「待會兒告訴你。」說完她便轉回頭,繼續望著星空。

望著她那捉摸不定的神情,我心中頓時有點兒緊張,感覺上今晚一定會發生什麼出人意料的事,而不得不教人坐立難安。據我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認識,凡是有什麼連她這麼聰明的人都要好好想上一陣子的事,一定不會簡單。

胡思亂想間,她開了口︰「凱?」

「什麼事?」

「你累不累?」她問。我搖搖頭︰「還好,妳呢?」

「一點也不累。」她頓了頓,問道︰「你知不知道今晚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不知道。」

「猜猜看!」

「猜不著。」

「你這人真是!」她推了我一把︰「想都不肯想,就說猜不著!」

「妳的主意一向誇張,」我笑嘻嘻地說︰「哪一次我猜到過了?所以乾脆放棄。」

「還不算太差嘛!」她一臉看似褒實則貶的虧人表情,眨了眨眼笑道︰「你已經猜中一半,知道我的主意會很誇張,算是了不起了!」

「多謝。」我聳聳肩,等她往下說。她想了想道︰

「凱,現在你還是我的男朋友,對不對?」

「嗯,怎樣?」

「幫我一個忙。」

「妳說。」

「吻我。」

我一怔,不禁緊張了起來。她笑吟吟地瞧著我,看起來十分認真。我眉頭一皺︰「妳……」

「怎麼,不肯哪?」

「妳……說真的嗎?」我有點兒窘,結結巴巴地問。她點點頭︰

「當然啦!為什麼要開你玩笑?」

「不太好吧……?」

「喂!你是我的男朋友呢!」她笑道︰「有什麼不太好?」

「可是……我們只有今天是啊!」

「所以更要把握時間啦!」她順著話頭道︰「否則明天就沒理由了!」

「唔……待會兒好嗎?」

「嗯,好的!」她輕輕巧巧地嘟了嘟嘴︰「不過有條件,算是利息。」

「唉!」我鬆了口氣,心想準沒好事︰「請說吧!」

「唱首歌吧!」

「又唱歌?」

「這也不肯?好吧!那就換一種……」她話還沒說完,我立刻揮手制住,忙道︰

「好!唱唱唱!別出別的主意了!」心想唱歌還好,待會兒換成別的事,不知又會多難辦。

「妳說吧!什麼歌?」

「又可以點唱?」她瞇眼睛笑道︰「這麼好?」

「反正妳假民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歎道︰「還不如認了,省得囉唆。」

「爽快!」她大笑,雙手一拍便起身,回房拿出吉他。

「老樣子,唱『倘若我墜入情網』。」

「又是這首?」

「少廢話,我愛聽行不行?」說著她便彈了起來。

兩點整。

小薇放下吉他,牽著我的手,兩人一塊兒站在「星空花園」的欄杆邊,看著滿天神秘燦爛的星空。從唱完歌之後我們便一直佇立在此,其間完全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知道她要說一些很重要的事,因為剛才在唱歌時,她一直怔怔出神,似乎考慮著什麼。放下吉他後,她原本頑皮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張心事重重的神色。是故我便不打擾她,只靜靜地等著。良久,她開了口︰

「凱,今天謝謝你了。」

「謝我什麼?」

「當我的男朋友。」

「喔,」我微微一笑︰「應該的。」

此話一出,她忽然震了一下,但隨即低下了頭。我雙頰一熱,不敢轉頭望她。她沈默片刻,又道︰

「我知道你很勉強的,心裡一定覺得虧欠小玫。是不是?」

「有一點。」我承認。

「所以才謝你,我很感動。」

「別客氣。」

「凱,」她忽然轉頭,牽起我的手︰「問你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一定要誠實回答。行不行?」

「當然……」我吸了口氣,避開她的眼神︰「妳問吧!」

她稍微停了停,道︰「你覺得我和小玫比起來,你跟誰在一起比較快樂?」

「這話怎麼說?」我吃了一驚。

「我在想……」她仍舊凝視著我︰「小玫走了,你還是一直想她,證明她陪著你的時候,那種感覺一定很好。像今天我們當上了一晚上情人,你卻仍舊被她所絆住。所以我想知道,你跟她在一起,是不是比跟我在一起快樂?」

「這……」我的心怦然亂跳︰「……這不同,沒辦法比較。」

「為什麼不同?」

「我們……」我結結巴巴地道︰「我們只有今天……是暫時的,可是跟她卻……」

「跟她就是永恆的?」小薇神色有些黯然。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頓了頓,鎮定了一會兒,然後鼓起勇氣面向她,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說道︰

「薇,我知道妳今天很寂寞,所以當妳下午提出這個主意時,我才會立刻就答應妳。對於小玫,我……我的確忘不了她。在我心中,她也一直是我的女朋友。不過,儘管如此,今晚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去想她,而真心誠意地把精神放在這裡……可以說,雖然只有今天,但我是很認真的把妳當成我的情人。所以,也許妳只是需要藉著我來回憶『他』,但這也不要緊。只不過我希望今天以後,不要因為如此,把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交情搞亂了。好不好?」

她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伸手到肩頭摸著我的手掌,微微點頭道︰「謝了,凱。你很勇敢。」說著歎了口氣。

「妳不高興了?」我生怕這段話傷了她,忙道︰「我有點緊張,妳……妳別生氣。」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問道︰「凱,那你打算思念她到什麼時候呢?一直下去?」

「我沒想過……」我有些難過︰「也許吧。」

「不會難過嗎?」

「老實說……蠻難過的。」

「所以嘛,你一點也沒懂。」她笑道︰「今天我花了半天力氣,就是在忙這個。否則做一天情人有什麼樂趣?」

「我真的不懂。」我疑惑道︰「這有什麼關係?」

「想不想知道?」

「想。」

「這可是你自己要聽的喔!」她笑道。說著眼神一變,恢復了往常的自信銳利︰

「那我就說給你聽。首先,我已經發現你喜歡我了,但心中又放不下小玫。所以今天我挖空心思,讓你在不太彆扭的情況下和我做一天情人。這叫先享受後付款,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快樂,那就來追我;否則明天到期自動退貨,也不傷感情!這樣最自然不過了,不錯的主意吧?」說著她頓了頓︰

「如何?懂了沒?」

登時我僵在當場,張口結舌,彷彿遭五雷轟頂般地震駭莫名,只能連喘大氣。不知過了多久,才喃喃地點頭道︰「……懂了……」

她見我六神無主的樣子,笑著湊近身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將臉埋在我胸口。我靠著她的肩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見她頸上雪白的肌膚,以及那飛揚於夜空中的一頭長髮。

她輕聲道︰「凱,別緊張,你不用說什麼,因為我也知道這樣把話說開有些突然。等一下我有一些很重要的話要說,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剛才的問題——跟我在一起,讓我做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比她好?」

「嗯,」我輕聲坦白︰「我承認。」

「嗯……」她身子微微一動︰「現在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你也看不到我的表情,但我們又靠得那麼近……沒有更好的機會了。告訴我,你喜歡我。」

「薇,我喜歡妳。」

「喜歡我,卻從來不試著表達,」她又道︰「是因為覺得對不起小玫,對不對?」

「嗯。」

「那怎麼辦呢?」她問。

是啊!那怎麼辦?我不禁為難了。此刻她已知道我暗戀她,我又已經承認,除了追她,我倆已經喪失了當回原本的好朋友的機會了。但姑且不論她是否能接受,我心中對小玫的回憶卻又將怎生安置?別說騙薇了,我自己都無法過自己這一關!

那怎麼辦?

「薇……」我迷惘地道︰「妳教教我,到底該怎麼辦……?」

「當然,」她溫柔又鼓勵地道︰「今天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怎麼辦。」

登時我又一陣緊張,只聽她道︰「首先我要告訴你,我絕不是因為要回憶『他』,才要跟你當一天的情人的。事實上,我早就喜歡你了。從那天在福和橋上抱著你一起漫步雨中的時候,我就發誓要擁有你,不再讓你離開了。所以,從此刻開始,我倆的情人遊戲,我要就這樣地一直玩下去……」

「我不在乎你心中還有誰的影子,因為要是你因為我而隨便忘掉她,我會打心眼裡瞧你不起。所以,你不用太在乎我的感受,只要陪著我,直到你真的忘了她為止。我會耐心地等下去的……」

「凱,我知道也許會等很久,甚至可能等不到。但是我不在乎,因為……我不害怕,我對你有信心。至少,這輩子中有過這段時光,我已經很滿足了……」

「凱,這麼辦你喜歡嗎?」她溫柔地問。

星空閃耀著,夜空高掛著,此刻天際一片遼闊。晚風輕拂帶來遠方的聲音,告訴我們寒冷的長夜已逝。在苦苦追尋,苦苦等待了這麼久之後,那個聲音終於響起,沈雄有力地宣佈著——寒冷的長夜已然消逝了。

「我喜歡!」我悸動地道︰「再喜歡沒有了!」

「那麼,可以吻我了嗎?」她微笑著說︰

「吻你的情人?」

她閤上雙眼,緩緩地靠近我。我倆在如春晨般地絢目光彩中,從鮮綠的平野,飛昇至七彩幻妙的彩虹頂端。時間,在此刻頓止;世界,也開始片片紛散。整個星空彷彿頓時凝結,只剩擁吻中的薇和我,在宇宙中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