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好不好?
春天傍晚,華燈初上的東區街頭。
微風飄盪在身邊,晚霞映照向晚的高樓。
遠方的天邊,正升起一顆明亮的星星。
我站在星空花園的欄杆邊,看著日暮時台北市匆促亮麗的街景。點起一根煙,在吞吐中靜靜地沈澱思緒,期待夜晚的來臨。
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一年前的此刻,我們在笑語中準備著一頓豐富的晚餐。當時她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圍著一條淺棕色的圍裙,神情專注地煎魚切菜。而什麼都不會做的我,則站在廚房門邊,愉悅而幸福地看著她,旋即悄悄地走到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那是多麼單純的時候啊!我不禁想。
的確,單純,這是唯一可以形容那段時光的辭彙。無憂無慮的享受,無怨無悔的愛與被愛。她像是一個成熟睿智的導師,指引著我的前程;陪伴著我,在漫長的道路上給我安全感與無止境的喜樂。
那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充實,也最滿足的經歷。
只是,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經過了一年的變遷與追尋,一切都開始有所不同。我得到了很多,卻也在得到的同時失去了它們。我想起「挪威森林」那首歌。是的,醒來的時刻,除了昨夜幻妙飄渺的回憶之外,只有孤單的自己而已。
我把煙熄了,彈起的煙頭從濾嘴上御風而起,拖曳著像彗星一樣的煙霧尾巴,從樓頂飄飛而下,旋即消失在半空中。
我走進房內,坐在她的床上,抱起了她那把剛換上新弦的吉他。
去年的今天,她送我一本「賽門.葛芬柯」的歌譜,只因為當時還不會彈吉他的我喜歡,自己還事先練會了所有的歌。甚至說一些什麼「只不過是想找出兩人共同嗜好」之類的藉口,以便不給我任何壓力。
如今,譜仍好端端地在躺在書架上。細心努力的她,卻已經遠在地球的那一端了。
歎了口氣,輕輕彈起了吉他。剛換上的弦聲清脆明亮,正似她的歌聲,迴盪在空寂的房間裡,交奏著莫名的孤獨聲響。
我彈了幾首歌,隨即放下吉他,再度點起一根煙。
這是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回憶,卻知道已成往事,或許我並沒有真的陷溺在那些回憶當中吧?眼前的房間是空的,雖然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她的衣櫃與枕頭甚至還有她的氣息,但我很清楚的知道,那都是往事了。沒有幻象可以騙自己,沒有真正的觸感與視像,我知道,這些都只存在腦海當中。
此時此刻,我胸中浮起一股十分躁慮的情緒。想要放聲大喊,也想緊緊地、狠狠地抓著什麼。
煙燒到手了,我驟然一痛,但仍忍痛把煙頭夾在指間。慌慌張張地找到煙灰缸熄掉煙蒂,再跑到浴室泡冷水。
即使再痛十倍,我心道,也不能讓她的房間有一絲毀傷。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唱著獨腳戲又走回星空花園。天已經暗了,晚風像一張巨大的絨布,輕輕地將我裹在其中。
街頭依舊繁忙,敦化南路上整排車流的燈光,照得台北像宮殿一般金碧輝煌。
我又點了一根煙,吞吐著、胡思亂想著。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下次看錶之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十五分。
是時候了。
熄掉不知道已經第幾根的煙頭,我走回房間,拿起電話,熟練地撥下那組早已熟記的號碼。
「是我。」
我喃喃地默念著。
是我,初春的早晨,從地球的這一端的我,撥下了她在加拿大的電話號碼。
兩個月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在這六十天不到的時間裡倏地發生。我有許多話、許多心事想對她說,想告訴她,跟她共享與分擔。
然而,在所有的傾吐之前,我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先對她說。不能早也不能晚,就是今天,台北漂亮的傍晚,加拿大初春的清晨,夜色與晨光交映的此刻才能說。
帶著微笑,在緊張期待的心情中,我默念著準備了兩個月的那句話:
「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聽筒裡響起了接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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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日。禮拜六。
今天跟緻兒約了中午見面。昨晚睡在薇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一點,我匆匆忙忙地洗了個澡,換了一套放在這裡的便服,騎了薇的追風,便往北一女的方向趕去。
今天我要帶她去月光和狗。之前她要求了好幾次,都被我用各種理由推掉。說實話我是不願意帶她去的,雖然狗弟他們都已經知道我這個乾妹,但帶她來這裡,還是會教我有一點莫名的罪惡感。
只是,架不住她一再要求,才趁今天營業之前的時間,帶她去看個究竟。
放學時分,北一女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我把車放在高等法院外頭,跟一大票各校男生一起站在門口等緻兒。幾分鐘後就看到她跟兩三個同學一起步出校門。
她今天戴了一個寶藍色的髮箍,襯托著一身綠衣黑裙,微笑著,愉快地跟大家聊天。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她顯得十分亮麗搶眼。
「哥!」她看到我,高興地揮了揮手。隨即告別她的同伴,向我走了過來。
「咦?你今天怎麼沒有穿制服?」
「蹺課。」我說:「走吧,我們先去吃午飯。」
「又蹺課,壞小孩,」她笑咪咪地問:「打算帶我吃什麼?」
「妳想吃什麼?」
「嗯……我想吃鐵板燒。」
「咦?變成肉食動物啦?」我笑道。
「不可以嗎?人家又沒有吃素!」
「上次請妳去鬥牛士,妳不是說不愛吃肉?」
「我可以吃海鮮啊!」
「鬥牛士也有海鮮。」
「那個不好吃,」她嘟起嘴:「鐵板燒的比較香,還有飯跟湯。」
「妳想吃海鮮,那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對她說:「鐵板燒的海鮮份量都很少,吃得不過癮。」
「好啊,」她笑著問:「那我們去哪裡吃?」
「西門町。」
「那裡有海鮮店嗎?」
「有蚵仔麵線。如何?」
「不要!」她急了,忙道:「喂喂喂!那算什麼海鮮?」
「有蚵仔啊,還有湯跟麵線。價格又便宜。一碗才二十塊,多划得來?」
「哼,小氣鬼!」
「呵呵,活該。」我笑著牽起她的手:「誰叫妳說我是壞小孩?」
「哼!人家要回去了!」她賭氣地轉過了頭。
「好啦,沒出息的小緻兒,」我笑著拉住她的手:「我請妳去吃鐵板燒,好不好?」
「哼,這還差不多。」
她又嘟起嘴,隨即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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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一個豔陽天,中午的台北好像比平常都明亮;氣溫不高,倒是飄著溫暖的春風。我們一起去尚林吃了一頓鐵板燒,約莫三點,就已經到了月光和狗。
月光和狗很安靜,暗沈沈的大廳空無一人,椅子整整齊齊地疊在桌子上,舞台上七橫八豎地擺著各種樂器。我打開舞台與吧台的燈光,放了一片英文老歌。
緻兒坐在吧台,我則幫她煮了一杯咖啡。
「哥,」她十分好奇地望著四周,接過熱騰騰的咖啡:「原來舞廳就是這樣的啊!」
「晚上看感覺完全不同。」我說:「別看下午這麼安靜,一到傍晚,擠得什麼妳都看不到,全是人。」
「大家都是來跳舞的嗎?」
「不然怎麼叫舞廳?」
「可是我聽班上同學他們說,舞廳裡頭很大,我覺得這裡跟他們說的不一樣。」
「這個地方啊,」我笑了笑:「不是什麼給學生混的場合,倒像是……怎麼說呢,一個俱樂部吧。」
「都是什麼人在這裡呢?」
「什麼都有。我就是一種,其他地痞流氓、賣毒品的也一大堆。妳想不到的都看得到。」
「真的啊?」她有點驚訝地說:「哥,你都不會覺得自己不合適來這樣的地方嗎?」
「妳要知道,」我搖了搖頭:「天下很多事,是看我們怎麼去看它們。就像這裡吧,我覺得比學校或是其他我們同學去的地方,都給我更多的歸屬感。」
「是喔……」她偏起頭想了一想,隨即笑了起來:「搞不懂你,算你有理好了……對了,你的咖啡煮得真好喝!」
「當然,我有拜師的。」
她一愣:「拜師學煮咖啡?」
「對啊。我們這裡的吧台新來了一個很高明的酒保,他的咖啡據說是國手級。所以啊,我就拜他當師父。」
「他煮得有多好?」
「我這杯煮得怎麼樣?」
「嗯……很精緻的感覺。」
「那他的咖啡比這杯大概精緻一百倍,」我說:「咖啡跟酒一樣,都有個性。不同的豆子、炒得不同的深度,甚至不同的水質與水溫,都會影響一杯咖啡喝起來的感覺。我師父最厲害的地方,是能夠把不同的材料,煮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味道。」
「這能算是一種本事嗎?」她皺起眉頭。
「當然啦,小傻瓜,這是了不起的本事。」我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打個比方妳就懂了。假如妳炒兩份蝦仁炒蛋,一盤放醬油,另一盤放鹽;一盤的蝦仁新鮮,另一盤的蝦仁放了好幾天。加上蝦種不同,打的蛋又這盤三顆那盤五粒的。妳說這兩盤能是一個味道嗎?」
「嗯,這樣說也對,」她想了想:「可是,咖啡是苦的啊,又有很重的香味,假如加了糖和奶精,喝起來我覺得還不是差不了多少?」
「不,差多了。」我搖搖頭:「不過他也說喝咖啡不要加糖和奶精,原味最好;一加其他的東西,除非是本來就在做花式咖啡,或是Irish或Royal之類要加酒的,不然他甚至可以把咖啡煮成甜的,根本什麼都不必加。」
「把咖啡煮成甜的?」
「怎麼講呢?其實就像苦茶一樣,喝起來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後嘴裡會有甘甜的味道。」
「真的嗎?」她興致盎然地說:「哥,你會煮這種『苦茶咖啡』嗎?煮一杯給我喝好不好?」
「什麼苦茶咖啡,亂起名字,我那只是舉例。」我聞言哈哈一笑:「我可不會。拜他為師沒兩個月,只不過學了點皮毛。」
「喔呦,怎麼突然謙虛了起來?」她笑了起來:「跟平常的你不一樣喔!」
「不要取笑我。」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跟妳說正經的不聽,淨顧著開玩笑。」
「討厭,不要一直弄人家的頭啦!」她也敲一下以示回敬,還帶瞪了我一眼,隨即伸手整了整頭髮。
我任她撒嬌,笑笑地沒接口。只聽她又說:「對了,哥,平常你們都是在這裡表演嗎?」
「現在沒有了,之前是。」
「我都沒有看過你在台上唱歌的樣子耶,唱一首給我聽好不好?」她笑道。
「不要,沒鼓沒配樂的,我不唱。」
「拜託嘛!」
「我們那些歌,沒伴奏唱不出來。」我還是不肯。
「你不是會彈吉他嗎?」她笑著說:「自彈自唱就好啦,不用那麼講究啦!」
「我吉他彈不好。」
「少來!」
「真的嘛,騙妳幹嘛。」
「彈一首嘛!」
「好啦,算妳贏。」我歎了口氣。走到舞台上,拿起了一把可可他們固定放在台上的備用琴,在舞台邊緣坐下。她也跟著走了過來。
「妳要聽什麼?」我伸手調音,一邊問道。
「隨便你,我都愛聽。」她微笑道。
「嗯,有了,我唱一首自己寫的歌給妳聽。」
「你自己寫的喔?」她眼前一亮。
「嗯,不過是早就寫好的,」我笑了起來:「所以,不要對號入座,這不是回敬妳上次那一首。」
「哼,誰會跟你對號入座!」她抗議。
「還有,妳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不唱。」
「什麼事?」她一愣。
「聽完之後,我把譜寫給妳,幫我編成一首鋼琴演奏曲。」
「沒問題。」她取笑道:「幹嘛,想出專輯啊?」
我搖搖頭,換了個姿勢,對她說:
「這首歌叫做『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她緩緩覆誦了一遍。隨即回頭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什麼般地,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笑意。
我看著期待中的她,彈起前奏。琴音當下在空無一人的月光和狗響起。
她安靜地看著我,隨即閉上了眼睛。
前奏彈完,我唱了起來。我一邊唱,一邊看著黑暗的四周,心裡忽然浮起一股落寞的感覺。
或許是我很少這麼早來月光和狗吧?習慣中的這裡總是既吵雜又擁擠。下午的時間,位於地下室的月光和狗給我一種奇怪的壓迫感,暗沈沈、濃濃烈列的氣氛,好像有種力量把我往裡頭拉一般,讓我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其實,小雁解散到今天,我都沒有在心裡上,正面地去面對這件事。最近小嘟不常出現,森怪也都跟阿仙四下雲遊。平常只有狗弟會固定亮相,幫可可跨個刀,或者喝個爛醉。
我一直刻意迴避著月光和狗,因為,在我的認知裡,是我害死了詩聖跟玟。狗弟他們怎麼想與我無關,只要我這麼認為,他們勸我也是沒有用的。
自從上個禮拜跟嘉見面之後,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無形中有了某些轉變。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容易真正地投入一個團體,和他們水乳交融。在月光和狗也快一年了,結果是,除了在翠峰湖的那一夜之外,我一直覺得跟他們有一條無形的鴻溝。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去跨越,到頭來仍然徒勞無功。
嘉的轉變,讓我發現很多事不能勉強。他讓我明白「參與」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對於月光和狗,我一直在潛意識裡留了一條退路,畢竟他們的生活,跟高中生的我比起來是如此不同。我必須承認,即使沒有發生那場意外,其實我也不能真正地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除非,我也跟他們一樣,放棄我的身分,過著那種沒有目標的,無所謂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若詩聖和玟在世,又或薇還在身邊,或許我可以暫時維持那種狀況。但是,他們離去後,這個平衡便立刻粉碎,我知道,大家可以聯絡,可以交朋友,但是我再也沒有理由回來這裡了。
此刻,當著空蕩的大廳,坐在熟悉的舞台上;唱著自己寫的歌,彈著過去這一年學會的吉他,我不禁覺得頗為落寞。但是,我同時也在跟這個地方道別。通過這樣的一個片刻,輕輕地、悄悄地,替自己過去一年來的「家」劃上一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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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歌已經唱完了。我彈完最後一個小節,隨即放下吉他。
緻兒一時沒有作聲。只是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像是有什麼話想說。
我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表情。開口問道:
「怎麼了?」
「唔……沒事,」她搖搖頭,隨即點頭道:「很好聽,不虧是哥寫的。」
我覺得她有點言不由衷,似乎真的有什麼心事。要不然,她早就開始一個勁地鼓掌了。於是又問道:
「妳在想什麼?是不是不大好編成鋼琴曲?」
「可以編,沒問題。」她頓了頓:「只是在想,為什麼你會寫這首歌。」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我問。
「聽起來好像有種……嗯……做完了什麼事的感覺。」
「比較輕鬆?」
「可以這麼說。」
「這個嘛……」我想了一想:「或許是因為,最近想通了一點事情的關係。」
「想通什麼呢?」她又問。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不用再放在心上。」我頓了頓:「只要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多大幫助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雲淡風輕?」
「嗯,」我點點頭:「所以雲淡風輕。」
「那麼……」她思忖片刻:「你為什麼突然會有這樣的領悟呢?」
「我也不知道。」我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前兩天去看阿嘉的關係,我覺得做完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所以其他的事也都跟著想開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又想了半晌,隨即對她微微一笑:「或許跟妳的出現也有關係。這一陣子有妳的陪伴,我覺得心裡的話有人可以傾訴,這種感覺很好。」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大概是這樣吧,」我拉起了她的手,續道:「緻兒,我該對妳說聲謝謝。因為有妳,這一陣子我很有安全感……有一種像是找到什麼一直在找的東西的感覺。」
她似乎很滿意,握著我的手稍微緊了幾分。
「所以,」我下了結論:「緻兒,謝謝妳。」
「不用客氣。」她點點頭:「哥,你也是。」
兩人握著手,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那水亮的眼神望著我,像是正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默然之間,映照著舞台上亮麗的燈光。
我靜默半晌,等她開口。只見她雙手一動,像是要放脫我的掌握,但瞬間又改變了主意。
月光和狗靜靜的,時間彷彿凝結在冷氣的聲響裡;舞台上的燈光有點眩目,讓空蕩的大廳顯得一片漆黑。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低下頭,緩緩地打破了沈默。
「哥。」
「嗯?」
「你要高三了。」
「所以?」
「會不會擔心?」
「還好。」
「那還是擔心了嗎?」
「嗯,有一點。」
「高三之後,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出來玩嗎?」
「看情況,」我說:「希望能。」
「嗯,我也希望。」
她說,隨即又沈默半晌。
「緻兒,」我輕輕地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點了點頭。
「那就說出來,」我微笑著鼓勵她:「說什麼都可以。」
「我……」她把頭轉過去,避開我的注視。輕聲地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
「盡管問。」
「我……」她頓了頓,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對我說:「我想知道,你對我的感覺是什麼。」
我早就料到她要問這個問題,但是,仍舊愣了半晌,一時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她頗為緊張,似乎對我未知的沈默有幾分不知所措,轉過了頭,默默地看著我的表情。
我想上一會兒,對她說:
「緻兒,答應我,幫我編剛才那首歌的鋼琴譜。」
她點了點頭。
「編好之後,我跟妳一起合奏。」我說:「有機會的話,找個沒人的地方練習,我想把我們的合奏錄起來。」
她不解,怔怔地看著我。
「答應我,一起合奏,好嗎?」我又說。
「嗯。」她又點了點頭:「哥,不要逃避問題……」
「別急,我還沒說完。」我打斷她,問道:「緻兒,從我們認識到現在,其實還沒有多久,對吧?」
「嗯……」
「妳了解我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但是,我覺得現在不是時候。我跟妳的感覺不對。」
「人家又沒有……」她小聲地說。
「妳有,很明顯了。」我說。
她低下了頭。
「那……哥……」
「嗯?」
「那……你是在拒絕我,對不對?」
「不。我想要說的是,」我搖搖頭:「或許,我們都該給對方一點時間。」
「我懂……」她點了點頭。
我微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有壓力,哥不介意妳說出來。」
她沈默不語。我續道:「緻兒,我跟妳說,很多事情越是想得嚴肅,結果就越是不好。我知道妳對我一直很有好感,但是感情就是這樣,放輕鬆,一切才會變得比較好的。」
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輕聲道:
「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個樣子?」
「傻話,」我笑道:「妳這樣是很正常的。我只是希望妳輕鬆一點。雲淡風輕,大家都想得開多好?」
「嗯……」
「所以了喔,高興一點,不要都不說話。」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哥跟妳在一起很開心,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剩下的事看緣份吧。好不好?」
她動了一動,咬著下唇,沒有接口。半晌後,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淚。
「咦?」我一愣,連忙抱起了她:「妳怎麼啦?」
她搖了搖頭。
「不要哭啊,真是的……」我連忙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把頭擺了過去。
「好啦,算我不對好不好?」我搔了搔頭,有點不知所措:
「哥說錯話啦,妳不要介意。我只是……」
「你沒有說錯話。」她忽然出了聲。
「那……」我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她又開了口:「對不起,你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接過我的手帕。
「我會告訴你的,」她說:「只是不是今天。」
「還賣關子啊?」我笑道。
「哼,誰叫你欺負人家。」她說,終於笑了起來:「就是要賣關子,氣死你這個情聖!」
「我可沒說我是情聖喔!」
「你啊,」她歎了口氣:
「比情聖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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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半。
我們離開了月光和狗,一起騎車到仁愛路誠品喝了兩個小時的下午茶。傍晚的天氣很舒服,飄著像夏天一樣暖暖的風。兩人決定散散步,於是把車子擱下,沿著敦化南路往國父紀念館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們聊了許多心事。她很坦白地對我表示了愛慕,但是又說,只要覺得時機不夠成熟,我都不必介意她的心事。她所要的,只是跟我在一起的感覺。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想起了當時剛跟薇表白的那一段日子。說真的,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一切其實都很單純。生命中沒有什麼複雜的考慮,所碰到的,只是愛與不愛,要或不要,直接的接納與理所當然的享受而已。
我隨即又想到,其實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這一路走下來,我身邊所有的親友及伴侶都是一些很單純的人。沒有人對我使壞用心機;他們對我的付出,也都是基於十分直接的用心。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看著緻兒紅噴噴的臉龐,我不由自主地想對她更好一些。
她沒有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瑣事。我微笑地看著她,心裡突然覺得——其實,真的跟她在一起,也算是一件不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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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十分。
天色已晚,我們跑到國父紀念館旁邊吃了一頓日本料理。緻兒很省,都叫一些什麼花壽司之類,花不了多少錢的東西;我則一再叫她不要客氣,東點西點,又生魚又燒烤的,結果也是花了不少錢。
很奇怪的,我很喜歡看著她囉囉唆唆的表情。或許是她其實不會真的很囉唆,或者說,我身邊的朋友都只是給我建議,並不會跟我說什麼「不行」「不准」之類的話吧?看著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又唸我的樣子,實在頗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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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
時間還早,我們一起去忠孝東路看了一場MTV。我們挑了一片「午夜狂奔」,兩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裡,看著片中勞伯狄尼洛的那副倒楣相捧腹不已。
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半了。她吐著舌頭說要趕快回家,於是我們便搭計程車回仁愛路圓環拿車。
晚上有點冷,她在後座縮成一團。我把身上薄薄的小外套給她披上,隨即發動了車,奔馳在晚上的台北市。
沿路我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靠在一起。她抱著我,似乎有點發抖。我一言不發,卻騎得更快了。
約莫十一點前後,我已將她送到了家。她下了車,把外套脫下,背起書包,對我說:
「哥,謝謝你。今天很開心。」
「不要客氣。」
「你今天開心嗎?」
「嗯,」我點點頭:「外頭很冷,趕快進去吧。」
「哥……」她遲疑了半晌,對我說:「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什麼話?」我微微一笑:「跟我說妳喜歡我嗎?」
「哼,人家才沒那麼說!」她把臉一撇:「都是你在那裡自做多情。」
「是,我自做多情。」我笑道。
「明天有空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
「班上有聯誼。」
「喔。」她應了一聲,好像有點失望。
「沒辦法,小光要我跟他一起出節目。」
「你去啊,又沒關係,」她說:「不用跟我解釋。」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傻哥哥。」她又笑了出來:「想東想西的。」
「趕快進去吧。」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走上前來,輕輕地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我稍稍緊張,但是沒有拒絕。
「哥,晚安。」她揮了揮手,退了幾步:「我回去了。」
「嗯,晚安。」
她又微笑地看了我半晌,輕輕地說:
「哥,謝謝你。」
說完她再次揮了揮手,快步往家門走去。留我一個人坐在薇的摩托車上,怔怔地望著逐漸消失於視線中的她。
轉眼之間,她已經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轉身對我一笑,隨即進了家門。
我對她點點頭,當下發動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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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日。禮拜天早上的陽明戲院門口。
今天班上辦了一個聯誼,對象是北一女八字頭的「數」班。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參加此類活動的,只因為小光必須負責一個餘興節目,硬拉著我出席,才害得我這麼一大早就站在天母的集合地點,順便因為大家普遍性的遲到惡習生悶氣。
週末大家都起得晚,陽明戲院門口沒幾個人。左近是一家儂特利,不遠處還另有一間肯德基,想必大家都在裡頭吃早飯順便聯繫感情。
我懶得跟同學囉唆,也沒興致跟那幾個想必已經在高處窗口座位「待命」的傢伙談論路上哪個女生性感,是故也沒進去呼朋引伴,只是一個人站在這裡抽煙。
戲院門口另外站著一組女生,四五個人,閒話家常地也像是在等人。我才在猜她們就是今天我們聯誼的對象,就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凱子!」
轉頭一看,是麵包福。
「麵包,早安。」
「那幾個是今天的馬子嗎?」他嘻皮笑臉地問。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夠醜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咦?我聽說你是『北妖一匹狼』,」他笑道:「是不認識那幾個,還是那幾個不是數班的?」
「是數班的,我也不認識。」我沒好氣地說:「去你媽的一匹狼,誰發明的?」
「小光。」
「我就知道是他,沒良心的東西。」我哼了哼。隨即問道:
「你今天不是不來?」
「我老婆跟她那一票出去鬼混了,放假一天。」
「你是男人不是啊?」我笑道: 「一個馬子都罩不住,去聯誼還要通行證嗎?」
「我又沒你罩,一個吃完換一個。」他嘿嘿笑了起來:「聽說最近又有一個綠衣天使『墜機』啦?」
「什麼話嘛!」我白他一眼:「那是乾妹,不是小綿羊。滿意了沒?」
「反正放長線釣大魚。」
「隨你說,我是好兔子。哪像你,一個用那麼多年,每天還到處流口水。」
「嘿嘿,」他一笑:「我又沒你那麼罩。」
麵包福跟我高二起同班,只要提到女人,他就一定會搞出這副德行。他的外號來自長相及球技。一個人長得像小叮噹裡的阿福,投籃又老是麵包的人,我沒有辦法跟他計較那麼多。
不過,老實說他還蠻可愛的。講話十分爆笑不說,人也頗有一股海氣。窮歸窮,客倒是照請;混是混,考起試來也拿過前三。加上我們位置坐得近,大家倒也有得聊。
我跟他熟起來是這兩個禮拜的事。或者說,我跟班上同學熟起來至今才剛滿半個月有餘。自從跟嘉見面之後,一切事情都好像輕鬆了許多,我沒有再蹺過課,對於身邊的同學好友,也因此多了往來。彷彿高二整年,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發現班上同學可愛的地方。
上禮拜天是成功校慶,我帶緻兒到學校去玩。當天一派熱鬧非凡,各班的攤位與操場中的活動競賽,把整個校園掀了幾翻。當天最無聊的活動就是領獎了,我因為幾個校外活動加上詩朗比賽特優,湊在一起領了個「成功二等獎」。一大早排隊在司令台旁邊罰站不說,還得穿制服。不過緻兒倒是頗能自己找樂子的,整個大會時間都在忠孝樓三樓找地方照相,聽說她還用長鏡頭,隔著操場幫我照到了領獎的特寫。
大會結束後我跟緻兒到處逛,結果在班上遇到了麵包福。當然,也看到他傳說中長得奇醜無比的那一口。當天他有點糗,不知道是因為那一半長相抱歉,或是想趁熱鬧泡妹妹的計畫被小心眼老婆KO,見到我的時候還假意當作沒瞧見。當然啦,在我一番追殺和緻兒識趣幫腔的情況下,沒幾分鐘,全班都看到了他窩藏整年的女朋友了。
猶有甚者,芭樂還跑到廣播處去,對全校廣播「二○三班麵包福的馬子,請立刻到本班,麵包福找不到妳,打算跟別的妹妹看電影」。把這小子弄得哭笑不得。
正思忖間,他又說了話:
「喂,凱子,問你一件事。」
「嗯?」
「下學期二○三不會分班吧?」
「聽說二年級是哪一班,三年級就是哪一班。」
「那糟了,」他說:「我聽小光說三○三導師是閻羅王,你知道這件事嗎?」
「好像是。」我點點頭:「閻羅王不好嗎?在他的班,聽說保證錄取。」
「媽的,保證錄取,他又不能替咱們考,」他吐了吐舌頭:
「這表示我們沒好日子過。」
「哎呀,你耽什麼心?」我笑道:「你正在跟二○三倒數前五名保障名額講話,不覺得這樣說有點傷感情嗎?」
「話不是這樣說,我上次那是髒到。」
「第三名,」我嘿嘿一笑:「我怎麼都髒不到?」
「你混啊,這樣不行喔!」他說:「不過誰管你,荒野大嫖客,騎馬一匹狼,陰德都用光了,考不上活該。」
「你講這種話,就想子孫滿堂嗎?」
「好歹我不是大野狼。」他笑了起來。
「他媽的你不要笑好不好,」我再度白他一眼:「長成這樣就不要傻笑了,比哭還抱歉。」
正說到此處,遠遠看到小光、下賤李和狗豪一起往這個方向走了過來。小光穿著休閒西裝,狗豪一身原廠NBA,下賤李則穿了一條會發亮的七分褲。這三個人,我心道,真是說有多聳就有多聳。
「凱子啊,來得早!」小光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段子沒問題吧?」
「你好意思說,不是講好早到幾分鐘練一下的嗎?」
「我們什麼老搭檔了,」他笑道:「你不忘詞兒,我就不會掉句。」
「少來,別忘記你逗我捧,你的詞比較多。」
「安啦安啦,少年仔!」他笑著說:「待會兒又可以迷小妹妹啦,呵呵!」
我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只見他們三個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當下撇下麵包福和我,很有默契地一齊往那幾個女生的方向走去。
「看吧,我就知道那些是今天的尼姑!」麵包福叫了出來。彷彿一副小光他們一現身,到手鴿子就飛了一般。
「哈,」我忍不住一笑:
「誰你叫剛才不會先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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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說笑間已經是十點半,小光跑到儂特利和肯德基,把大家都叫了出來。男男女女,加起來快五十個人,端地是十分熱鬧。只可惜找了半天,我只認識一個北一女演講社的學妹。
班上缺了幾個人,大家決定不等他們,於是當下便分頭搭公車,前往北投的露營地點。
我對北投不熟,只好把機車鎖上,跟大家一起擠公車。說實話這種活動我是第一次參加,感覺起來十分新鮮。只見大家塞在原本就很擠的公車內,男生高聲笑鬧,女生彼此密語,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雙方都已經建立了一點「外交關係」。
露營的地點在北投一個我說不上名字的河邊。狗豪那幾個騎機車負責運送烤肉用具的傢伙早已抵達,在河邊搭了幾組烤肉爐灶。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後,就按照之前的分組,搭配對方組別各自生火。
我跟麵包福、小力力他們一組,六男七女,正是十三個聖人吃最後晚餐。我一邊生火一邊打量那幾個女生,或許是大家還不熟,她們看起來有點自成一格。小力力人很風趣,講話也斯文得接近娘娘腔,跟另外兩個也是三八雞的「姐妹」一起,正好當大使跟她們哈啦。
麵包福當然不會錯過跟女生掛鉤的機會,一個勁兒地大獻慇懃。只可惜小力力三人組平素長舌得很有默契,他不大容易插得上話。看那副猴急的樣子,真是說有多驢就有多驢。
我跟狗腿賢一起生火順便聊天。他比較沈默,倒是有點幽默感。高一起我們就同班,當年把教室門鎖起來不讓狗絹進來的傢伙就是他。我們身高相近,在班上一直坐在附近。不過我平常上課多半都在打瞌睡,所以也跟他不大熟。
難得有這樣的空檔,我們聊了起來。他的功課一向不錯,在班上也能排到十一二名。兩人從狗絹聊到老齊,又從高一聊到即將來臨的高三。只聽他問道:
「凱子,快高三了,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功課嗎?」
「擔心啊,但是怎麼辦呢?」我苦笑道:「從高一起就那個樣子了,你要我怎麼說?」
「我聽說,高三之後,閻羅王會挑出看起來考不上大學的,踢到別班去。」他說:「我真替你擔心。」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我歎了口氣:「這一點我倒是想得挺開。讀書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我不讀,在三○三一樣會落榜。」
「這也說得是,你要加油呢!」
「多謝提醒。」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啊。」
「從高一到現在,」他笑了起來:「聽說,你交過不少女朋友喔?」
「嗯……四個,」我想了想:「對,四個。怎樣?」
「為什麼一直換啊?」
「這個嗎,說來話長。」我又歎了口氣:「為什麼想到問這種問題?」
「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的形象,跟真實的你不同。」
「我什麼形象?」
「花花公子啊!」他笑道:「一天到晚換馬子。」
「唉……什麼話嘛!」我搖搖頭:「很多事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平常蹺課呢?」他又問:「你都在幹嘛?」
「其實也沒幹嘛,」我想了想:「高一的時候倒是一天到晚跟當時的女朋友在一起。高二以後多半是一個人戴著隨身聽滿街亂晃。」
「逛街?」
「也不是。」我搖搖頭:「只是晃,看看路人,看看街景,或者是培養一點心情。」
「什麼樣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
「呵呵,真是怪人。」他笑了起來:「別人蹺課都有事情做,你倒是真的為蹺課而蹺課。」
「我不是那種適合坐在教室裡頭的人,」我解釋:「除了林文慧老師的歷史課,我反正什麼課都在睡,不如出去走走。」
「對了,聽說高三之後還是她教歷史。」
「那很好啊,省得蹺課了。」
「在閻羅王的班你也敢蹺課?」
「那很難說,」我笑了起來:「再說,你剛才不也在講,我又不一定留在這一班。」
「有點信心嘛。」
「你啊,不必勸我了。」我拍了他一把:「我在幹什麼,我自己很清楚。在不在三○三,我都會考上大學的。」
「哦?這麼有把握?」
「沒錯,」我聳了聳肩:「咱們走著瞧。」
正說到這裡,小力力就跑過來打斷了我們,表示已經可以開始烤肉。我們見火也生得差不多,於是便把東西一一擺置起來。女生烤,男生打雜工。
我跑到河邊洗手,麵包福跟了來。
「喂,凱子,幫個忙!」
「什麼事?」
「剛才我認識一個我們這組的女生,」他興奮地說:「明天要一起出去看電影。」
「恭喜,」我笑道:「要我幫什麼忙?」
「出點主意吧?」他問:「最近有什麼好電影啊?請她吃什麼啊?還有,你知不知道哪裡有好旅館?」
「你……」我哭笑不得,心想什麼不好問,你就問這個,真是瞧得起人。於是說:
「電影去東區看,記得不要看暴力動作恐怖科幻;午飯去附近的美食街吃,到時候上不到她也不賠本。至於旅館,中廣後頭有一家秀苑,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口有一家豪香;秀苑貴但是品質高,豪香便宜,而且有電腦自助服務。兩家都附送保險套,第一次上人家不要貪心,旅館的就夠用。」
「哇!真是問對人了!」他大聲笑道:「多謝老兄,我先回去哈啦了!」說完拍了我一把,高高興興地轉身就走。
「死相。」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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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妹和三八雞果然賢德,沒過一會兒,整堆食物就都準備好了。我拿了一些,跟他們隨便說幾句,就走到附近一個沒多少人的角落,一個人坐在那裡吃。
說實話,我是不喜歡這種聯誼活動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點點孤單的感覺。今天的天氣很好,風吹在溪流四周,有一種莫名的靜謐與祥和。我看著各組熱烈的交誼狀況,像是有種疏離感,但同時卻也覺得十分平靜。
我想起了緻兒,想起昨天再度跟我表白的她。當下突然覺得,其實我不該一直拒絕她的心意。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善良單純又聰明可愛,如果跟她談戀愛,我對自己說,搞不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我有點不了解自己。好像自從小玫以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女孩子。也難怪狗腿賢他們會好奇,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換成我也會覺得凱子來者不拒。我心忖,或許自己真的只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什麼偉大的愛情,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討論這個問題。
小力力他們手藝不錯,東西烤得恰到好處。我才想掛起隨身聽休閒一下,就見到小光走了過來。
「凱子,」他走到身邊,對我招了招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沒興趣跟他們扯。」
「對了,」他笑道:「我忘記你是長期性死會。」
「媽的,有何指教?」我瞪了他一眼。
「待會兒有餘興節目,你沒忘記吧?」
「放心。」
「我想練一下,」他笑了起來:「省得丟臉。」
「你也會擔心啊?」我笑道。他哼了一聲:「不練拉倒,反正出醜又不是我一個人。」
「好啊,練就練。」
我聳聳肩,放下東西,當下便跟他對起段子。
今天不是什麼大場面,我們當然用最熟的那段「好」。小光提議跟我換角色,改成我逗他捧。滿場的女生,我知道他想出風頭,有道是「三分逗七分捧」,捧哏的台詞少而效果好,於是也就依著他,跟他換了角。
他顯然有些做賊心虛,練起來特別低調。我心裡好笑,也不去虧他。三兩下走完了一遍,他突然說:
「喂,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我一愣。
「你啊!」小光想了想:「現在你感覺起來真他媽的專業,說換就換,跟當時在中新友誼之夜的菜鳥差別真大。」
「你也是啊,」我微笑道:「一年多了,當然該有點進步。不然不是愧對魏老師?」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搖頭,想了半晌:「算了,有空再跟你聊。」
「好。」我點點頭:「什麼時候要表演餘興節目?」
「還早,大概還有半個小時左右。」
「那我先睡個午覺,」我說:「表演前來叫我。」
「這麼無聊啊?」
「的確,我又不要找老婆。」
「先別急著睡,跟你說個八卦。」小光笑道:「聽說你常常跑到北一女們口拉漂亮妹妹看電影,對不對?」
「開天闢地,只有那一次。」我一愣:「怎樣?」
「剛才我們那組聊天,有一個數班的問起你。」
「然後?」
「她說你在她們那幾班很紅。」小光好像抓到什麼花邊消息一樣,陰陽怪氣地笑道:
「還聽說你常常上課時間殺到人家學校『走動』?」
「這也是只有一次。」
「少來!到底有多少戰績?」
「真的只有那次。」
「對方是哪一班的?」
「勤班。」
「恭、誠、勤、毅、禮、樂、射、御、書、數……」小光掰起手指頭數了半天,隨即笑道:
「不錯嘛,真紅,隔著六班,都知道你這個色魔。」
「唉……」我歎了口氣:「女生的八卦,你也幫著傳。」
「別急,八卦才要開始。」他說:「那個女的說,你高一的女朋友也是勤班。這是真的嗎?」
「對,」他指的是薇。我點點頭:「所以?」
「所以人家就說,勤班風水好,適合成功色魔。有幾個還要我轉達,待會兒一起照個相留念,回去好吹噓。」
我哼了哼沒接口。小光笑了笑,拍了我一把:
「你睡吧,待會兒我會叫你。記得把頭髮弄整齊一點,照起相來為國爭光。」
說完他就在取笑的表情中離開了。我哭笑不得,又在原地坐了下來,戴起隨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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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半。
團康開始,各組分別帶一堆無聊的活動;活動帶完表演餘興節目,我跟小光像是天橋賣藝人一樣地說給大家笑;相聲說完彼此交換聯絡方式,幾個醜女跑來跟我拍照「存證」;照相照完,也終於到了回家的時間。
此時風比中午大了許多,氣溫也低了好幾度。雲層累積,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早上出大太陽,大家穿的都不多,冷颼颼的風吹得我們有點狼狽。不過從神情看來,大家似乎頗為愉快,想必今日配對活動皆有斬獲。
我陪著狗腿賢小力力他們一起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告辭,就被小光拉了下來。
「凱子,等一下有事嗎?」
「沒事,怎樣?」
「我們那一組的說還要繼續聊,要你參加。」
「呃……」我愣了愣:「還是免了吧?」
「來一下不會死的。」
「好吧,」我歎了口氣:「去哪?」
「德行東路儂特利。」
「好,你們先去,我回士林那邊拿車,半小時內就到。」
於是我們就各自告辭。回去的路上大家多半等同路的公車,我不想繼續跟他們鬼混,攔了一輛計程車自行離開。回到陽明戲院,拿了車,再騎去儂特利,已經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了。
大家併了好幾張桌子,前後一共十七八個人坐成一桌。我才過去他們就鬨了起來。凱子凱子的,想必剛才正聊到我,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鬼話。
我跟大家哈啦幾句,拉了張椅子準備坐在小光旁邊,下賤李吆喝著把我湊到幾個女生中間。
開始幾分鐘真是如坐針氈。從大家的玩笑中,約略知道他們剛才可抖了我不少「事蹟」:又是「北妖一匹狼」、又是什麼「綠黨小尖兵」的。害那一票小學妹看著我的表情,都像是游擊隊碰到日本鬼子的德行。
這種時候也不能有個人好惡了,有道是以成功戰績為己任,置個人名譽於度外;我也發揮著一古腦的無恥德行,跟那一大票像是花錢看表演的同學們耍寶逗趣。吵吵鬧鬧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話題。
大家就這樣一路聊到將近七點,彼此慫恿一番,又聯袂跑到天母東路去唱KTV。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們從KTV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大家似乎真的玩得很瘋,男生就算了,這一票女生竟然還要繼續混。於是,在送走了將近一半的人口之後,我們剩下的五男四女又跑到士林去吃宵夜,隨後上陽明山看夜景,一直搞到半夜三點多。
回家的時候飄起了一點小雨,我們分頭送女孩子回家。我負責的學妹住在溪口街,離家約莫十分鐘的車程。她穿了我的雨衣,我則一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冒著雨,高速奔馳於夜晚的台北街頭。
說實話,一來冷得筋骨酸痛,一來又沒有多熟,沿路我沒有心情跟她交換隻字片語。不過對方像是意猶未盡,坐在後座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堆無聊的話題。將近四點前後,我才把她送回家,再一個人騎車離開。
剛走沒有幾分鐘,突然覺得心情很不好,一點也不想回家。當下便改了方向,往中正紀念堂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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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奇怪的一天,參加聯誼之後,竟然瞬間感到孤單。我漫步在中正紀念堂黑暗的廣場上,在微微細雨中沈澱著自己的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愉快,也沒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自己低落,只是一個勁兒地走著,彷彿如此淋著雨,就能發洩一般。
中正紀念堂還是那個樣子,正似去年每個夜遊的時刻,四周響著夜晚的聲音。我走著走著,眼前突然浮起了緻兒跟我結拜的那一天。眼前飄雨而漆黑的深夜,也在瞬間轉化成融融夕陽中她亮麗的面容。
又是一瞬之間,夕陽的場景突然褪去,回到了去年的三月二日。緻兒變成了薇,我們針鋒相對地,在廣場上共行著一圈又一圈。
四周響了起來,十幾萬參加「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群眾坐在兩廳院前面,全神貫注地看著舞台上的我們。希特勒背光站在我的身前,後台范胖正七手八腳地處理著放錯的錄音。
我搖了搖頭,從這些幻象中清醒過來。
其實心還沒有定下來,我對自己說。面對即將開始的高三,我明白自己已經開始擔心了。過去兩年像是一場綺麗變換的夢,此刻,在醒醉交接的時分,我需要一個力量,讓自己走出來。
這個力量——我突然發現——竟然是緻兒。
說實話,我對她的確也有幾分好感;但是這樣的感覺,卻一直被自己壓抑著。過去兩年讓我學到愛情殘酷的一面,匆促而未經沈澱的感覺,或許別人可以處理得很好,但我不行。愛情對我來說是嚴肅而複雜的,我可以有感覺,但是不能輕率地付諸於行動。
薇。
小憶。
玟。
我知道,我要高三了。現在跟緻兒開始,只是再度造成自己另一場悲劇。今天聽大家那樣說,其實我很不舒服。誰想當一匹狼呢?我要的,只是一場舒適平靜的、感受深刻的愛情而已。
我歎了口氣,心想今天以後,還是要跟緻兒保持一點距離才是。直到她能夠真的以兄長的態度面對我之前,必須克制兩人之間的進展步調。現在的我,似乎沒資格談戀愛。
想起說唱藝術社之後的活動,以及即將邁入白熱階段的代聯會選舉,我知道,在高二結束之前,還有很多的任務尚待完成。成功的日子即將走入完結篇,我不能留下什麼遺憾。無論是對社團、對學業,或者是對我周遭愛我、關心我的人皆然。
這樣一想,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看了看錶剛過五點,我拖著極度疲倦的身軀,緩緩地走出紀念堂,騎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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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八日。禮拜一。
下午放學之後,我跟說唱藝術社參加基隆女中演出的隊伍一起留校練習。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心裡老是有一種高一時代的感覺。練得很投入,也頗為盡興。
約莫六點半前後,小達與希特勒聯袂跑到我們練習場地看了看狀況。兩個人本來都預期我不會出現,一看到我,不禁都笑了起來。
練習結束的時候剛過八點。我跟他們倆個一起到成功後門自助餐店吃晚飯。小達很久沒有過問說唱藝術社的事了,我用約莫半個小時的時間,將整年來社團的近況跟他做了簡報。他聽得很專心,也不打岔,跟高一時代我眼中的他有著顯著的不同。
他倆也說起了聯考前的感覺。希特勒比較輕鬆,但是似乎情況並不樂觀;小達的壓力很大,但是以他的成績看起來,考上清大交大或許已然十拿九穩。小達對我說,隔兩週他就要畢業了,希望能在畢業之前,由我出面去安排一次聚會,邀請當時參加過寒訓、中新友誼之夜以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社員,加上北一女演講社的那些同學與學姊,大家在各奔東西前見個面,回憶回憶當年社團活動的快樂時光。
我們一起聊到九點多,隨即各自離去。走的時候我不經意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成功教室,那一瞬間,心理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充實的感覺。
下學期的自己,我心道,就要跟他們一樣,在裡頭忘卻寒暑地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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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禮拜二。
今天下午是全校期待已久的投票日。一過中午,校園裡就是一片喧鬧之聲。兩組候選人都把握著最後的幾分鐘,動員人馬到各班拉票。活動期限是下午第一節下課,是故整個吃飯時間,班上就沒有一刻靜得下來。
據非正式的「耳語民調」指出,演辯蔡目前已經領先管樂詹至少十個百分點。而造成情勢逆轉的主要原因,聽說是昨晚演辯社和已然退出角逐的「成青聯盟」私下協商的結果。管樂社對此風聞自不坐視,今天一早就派出了眾多說客穩固各方票源,並設法透過私人交誼網路打進成青聯盟。
老實說,剩最後幾個小時,管樂社的反撲只怕見不到多少功效,加上小道消息也聽多了,是故今天我一直躲著他們,避免被抓到公差。我心想,雖然自己是管樂聯盟的成員,但這個月以來,我對選舉的熱情已經減退了許多。說得自私一點,既然訓導處已經把說唱藝術社列入了樂聲揚的表演名單,此刻多為管樂社拉票,只有增加本社在演辯社可能出線下的風險值。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不能臨陣倒戈,但這個禮拜以降,我早就跟阿丹商量好了一套兩手策略:明的我們依然支持管樂詹,但阿丹亦同時跟演辯社私下接頭,扮出一副本社打算帶槍投靠,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的暗盤,唬得對方不斷通過阿丹「傳話」,表示選上之後必有酬謝。
如此一來,無論鹿死誰手,對說唱藝術社的衝擊必然降至可能性上的最低點。當天我對阿丹提這個方案時,他還表示過強烈反對,但今天才剛傳出成青聯盟倒戈事件不久,他就當面承認我還是對的了。
上午第三節下課他跑來我們班,今天對兩邊的應對模式。我們商議之後,決定由他應付管樂詹,我則私下通過班上的演辯社社員——也是兩年詩朗隊的同袍黃肥——代為傳話,跟演辯社敲實了那個其實根本不存在的「暗盤」。
下午最後一節全校公假,憑學生證到操場領票選舉。我仗著兩方的「內線」,趕在十分鐘之內投完了票,隨即跟管樂社打招呼,對演辯社作交代,四點不到,就爬牆出校,坐在金橋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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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十日。禮拜三。
今天下了一場夏天一樣的傾盆大雨,整個下午天空都是一片陰沈。各班教室裡都開了燈。校園裡靜靜的,直到放學時分,才算有了一點喧嚷之聲。
我沒帶傘,留在教室一直等到五點多,雨才逐漸小了一點。看天色今天是等不到雨停了,於是決定搭計程車回家。這時整排二年級教室一個人都沒有,走廊一片漆黑。我背著書包,一個人慢條斯理地走出了校門。
才剛踏出學校我就嚇了一跳。一個綠衣黑裙、撐著傘的北一女學生站在門口。瞧真一點,果然是緻兒。她像是等了我很久,表情有點焦躁。但是一見到我,當場就微笑了起來。
「妳怎麼在這裡?」我連忙走上前去,躲到她的雨傘下。
「等你啊!」她說:「就知道你沒帶傘。」
「妳是為了送傘來的?」
「六點要補習,反正沒地方去,就給你送傘來啦!」她點點頭,笑著說:「有沒有很感動?」
「拿我墊檔,有什麼好感動?」
「你這人!」她叫了起來,把我推出傘外,我笑著鑽回去,對她說:「好啦,開個玩笑,真沒幽默感。」
「哼,也不想想人家等了多久。」
「妳怎麼知道我還在學校?」我問。
「我四點出頭就在這裡等啦,」她說:「你出來我一定會看到。」
「妳也會蹺課啊?」
「哪有,」她解釋道:「下午公民課,老師帶我們去立法院旁聽,三點半就結束了。我想立法院就在成功旁邊,所以順便繞過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又問道:「那現在呢?一起去吃個飯吧?」
「都五點半了,人家會遲到,」她看了看手錶:「你陪我走到張耀元,路上買個漢堡吃好了。」
「好,走吧。」我聳聳肩,接過傘。她晚起我的手臂,兩人一起在雨中緩緩前行。
張耀元數學家教班在中正紀念堂另一端,剛走進紀念堂雨就大了起來。我倆靠得緊緊地走,但沒繞過半個廣場,兩人就已經溼透了。我心想這樣不行,補習班裡有冷氣,這樣過去她一定會生病。於是拉著她走到國家劇院裡,要她等乾了一點再走。
大雨淅哩嘩啦地落下,屋簷邊沖刷著瀑布一樣的水柱。風把雨水吹得四下飛濺,我們在廊沿的石柱邊覓地坐下,抖了抖全身的水珠。
「看樣子一時走不了啦!」她著急地說。伸手把溼髮整了整,轉頭問我道:「人家的樣子有沒有很狼狽?」
「沒有。」我搖搖頭。
「你連看都沒看!」她瞋道:「說真的啦,快點!」
「下雨嘛,一定會溼的,這裡又沒有別人。」我笑道:「妳該慶幸制服是綠色的,要是妳念中山,穿白制服,現在就會擔心衣服變成透明的啦!還有精神管頭髮嗎?」
「你好死相。」
「坐進來一點,外頭風大。」我拉著她,靠在我的身邊。她抖了一下,說道:
「好冷。」
「那要不要進劇院裡面?我可以找竇組長借個地方。」
她搖了搖頭:「人家這樣不好看。」
「好吧,愛美就挨凍。」我雙手一攤:「等一下人家下班了,妳想進去也來不及啦。別怪我沒幫妳想辦法。」
她沒接口,轉頭望向陰滯的天空。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中正紀念堂裡不知何時候開了燈。天空中佈滿厚重陰騺的烏雲,雨水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濛濛的霧氣。我倆坐在一起,一時都沒有再說什麼。
雨聲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挾著強勁的風,把四周的花木刮得七零八落。緻兒又顫抖了一下,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冷。
我伸手抱住了她。
「乖,要不要進去了?」
她搖搖頭。
「我怕妳生病。」
「不要。人家想坐在這裡。」
「妳餓了吧?」我問:「要不要我進去裡面咖啡部幫妳買點東西吃?」
「人家不餓。」她輕聲地說。
我無計可施,只得將她抱得更緊。
半晌之後,她突然開了口。
「哥。」
「嗯?」
「我不要去補習了。」
「嗯,」我看了看天空:「可能想去也去不成了。」
「你晚上有事嗎?」
我搖搖頭。
「陪我,我十點才能回家。」她說。
「省得被家裡知道妳蹺課?」我問。
「嗯,」她淺淺地笑了起來:「再說,我想坐在這裡,跟哥聊一聊。」
「好啊,」我點點頭:「想聊什麼?」
「沒有想到什麼。」她搖搖頭。
「對了,我倒有件事要問妳。」我說:「上次那個板中的,之後還有沒有來找妳?」
「有,好幾次。」她愣了愣:「怎樣?」
「到妳們學校嗎?」
「多半是打電話。」
「想找妳出去玩?」
「大概是吧,」她想了想:「反正我又不喜歡他,他想幹嘛都一樣。」
「他知道我嗎?」
「知道,我跟他說過好幾次。」她笑了起來:「那個人很沒出息,一說到你他就不講話,好像是被賞了一巴掌一樣。」
「那一定是妳故意氣他啦!」我摸了摸她溼了的頭髮:「男孩子都要面子,不要比較。」
「我知道啊,」她接口:「可是哥,你不知道,他對我纏得很緊,幾乎是每天都打電話來,一講就一個多小時,要掛也掛不掉,害得全家都懷疑我是不是在外頭亂搞。」
「所以就把我當門神了喔?」
「對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嚇阻力。」她笑道:「每次他要約我,我就說跟你有約,再不然就要他來問你。這招最有效。」
「那他怎麼說呢?」
「他能說什麼?只好電電啦!」
「妳喔,頑皮,」我歎了口氣:「這不是變相地找個人在背後詛咒我嗎?」
「哈哈,」她大笑:「那你有沒有沒事就想打噴嚏?」
「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有人在背後提到你或想你的時候,你就會打噴嚏。」
「那是提到我,不是詛咒我。」我也笑道:「被詛咒會全身痛,大概打不出噴嚏。」
「那大概他還沒有學會。」她淘氣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晚上如果他有打來,我就教他怎麼做木偶對你施魔法。」
「喂!我跟妳有仇啊?」
「誰叫你對我不好!」
「我對妳還不好啊?」
「哼,」她古怪兮兮地說:「本來就是!」
「哪裡不好?」
「很多地方啊,」她裝模作樣地偏起頭:「像是……你答應的禮物還沒有送我,對人家一點都不溫柔,下雨天也不知道來接我,還要我送傘……你說,是不是對我不好?」
「不害臊,」我敲了她一記:「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你看,還打我!」
「該打。」我笑道:「禮物是妳忘了,我送妳一首詩,妳敢說沒有嗎?」
「沒誠意。那溫柔呢?」
「哥哥對妹妹本來就可以兇一點,再說我對你還不溫柔嗎?要妳進去躲雨得用求的,還要幫妳找人家竇組長,是妳自己不要的好不好?」
「哼,那下雨天我來接你怎麼說?」
「咦?是妳自己早下課的,再說我也沒傘。」
「少來,藉口!你有想到嗎?」
「怎麼說我現在都在這裡啊!」我說:「要是我叫妳自己去上課,搞不好妳現在更溼,還沒人陪。」
「還不都你害的!」
「好好好,我害的,」我高舉雙手投降:「那妳說吧,要我怎麼樣?」
「對人家溫柔一點啊!」
「怎麼溫柔?」
「嗯……」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
「人家現在冷。」
「所以?」
「討厭,自己想!」
「要我下去幫妳買杯熱的?」
「哼。」她搖搖頭。
「要我用打火機幫妳取暖?」
「討厭,」她把頭撇過去:「一點誠意都沒有!」
「好啦好啦,小傻瓜,真會撒嬌。」我微笑著,坐到她的身後,伸出雙手,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現我正瞧著她,害羞地縮成一團,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
「討厭,笑人家。」
我沒說話,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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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
雨小了,雲層隨著暗去的天光轉呈墨色。飛簷上仍然滴著未曾休止的水珠,在朦朧的紀念堂夜景裡,泛著晶瑩的色澤。
我依然緊緊地抱著她,只是她早已睡著了。呼吸聲平緩有序,身子輕軟溫暖,像是一個娃娃般地,安穩地睡在漂亮的雨景之中。
我不想吵醒她,雖然腰有點疼,卻仍舊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她的頭髮還是溼的,卻十分暖和;抱著我的手臂偶爾一動,但一直沒有醒。
很浪漫,我緩緩地感受著此刻的寂靜。
不需要多想什麼,我喜歡現在她的樣子。我喜歡她安穩的感覺,也喜歡她用撒嬌的藉口,跟我要那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給她——的愛情。
然而,我不能給她,我只能這樣抱著她。
緻兒啊,我在心裡輕輕地說,妳要知道,這樣子的期待會讓妳痛苦的。哥願意照顧妳,給妳支持與鼓勵;也希望隨時這樣抱著妳,給妳安全感與被寵愛的感覺。只是啊,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現在的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總有一天我們要分手,像哥這樣的人,真的不能給妳多少幸福。妳為什麼不能瞭解呢?
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所有的承諾。哥傷害過別的女孩子,哥知道那是很痛苦的。愛情有陷阱,也會帶來牽絆與許多困難的抉擇。天下比我好的男孩子比比皆是,哥只是偶爾出現在妳人生中,一個或許是意料之外的過客而已。
比起日後別離時的煎熬,我們現在這種關係是很幸福的,妳能瞭解嗎?哥走過那樣的路,其他那些很好的女孩子,也陪著我走過那樣的路。我愛妳,所以不希望妳跟著我受折磨。倘若現在我們都更年長,倘若我們都有充分的能力與閱歷,那麼決定權或許操在我們手裡。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妳有妳的路,我有我的,我們之間,是真的不會有結果的。
緻兒依然依偎在我的懷裡,肩膀靠著我的肩膀,手臂抱著我的手臂;我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看著她窈窕嬌小的身軀。
我是會心動的,我看著她,輕輕地說,妳這樣的一個女孩,哥要花很大的心力,才能逼自己不要對妳心動。其實,我一直怕妳問我對妳的感覺,因為,就是因為愛妳,我才不能告訴妳。
哥並不能瞭解自己對妳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但是哥在乎妳,喜歡看到妳快樂而滿足,所以,哥不能跟妳在一起。
抬起頭,我看著天上翻湧蜷曲的雲層,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此刻,她輕輕地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
「哥……」她沒有起身,躲在我的懷裡,輕輕地叫了我一聲。
「嗯?」
「我睡著了。」
「嗯,」我微微一笑:「沒有受涼吧?」
她搖搖頭。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什麼?」
「夢到我站在你們學校門口。」
「那不是夢。」我說。
她又搖了搖頭。
「你的同學說你已經走了,但我還是一直等你。」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這麼短的夢?」
「嗯……」她應了一聲:「我好怕。」
「怕什麼?」
「我怕我等不到你。」
「為什麼?」
「不知道,人家就是怕。」說著又靠緊了幾分。
「別擔心,我一直在這裡。」我溫言說:「一直都在。」
「嗯。」她點點頭:「哥,你累不累?」
「還好。」
「我想走了。」
「才七點多喔。」
「沒有要回家。」
「那妳想去哪裡?」
她聞言,忽然沈默了半晌。
「怎麼啦?」
「唔……沒事。」她搖了搖頭,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一會兒後又說:
「一起走一走,好不好?」
「坐累了?」
「嗯。」
我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拿起書包站了起來。
她拉了拉裙擺,也跟著站起身來,伸手把散亂的頭髮整了整,隨即背起書包,挽起我的手,撐傘走進雨中。
雨還在下,靜靜的細雨,飄著晚上的幾絲涼風。我倆的鞋襪反正本來就是溼的,也不在乎踏過地上的水塘。
就這樣走了沒多久,她突然接過雨傘,收了起來。
「還在下雨喔。」我提醒。
「我知道。」她點點頭,把收下的傘交給我,又挽起我的手說道:
「我喜歡淋雨。」
「我怕妳生病。」
她笑了起來,轉頭看著我。
「我喜歡你關心我。」
「傻緻兒。」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沒接口,我們又走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又開了口。
「哥。」
「怎樣?」
「剛才我在睡覺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沒事,發發呆。」
「想了些什麼?」
「沒什麼,東想西想。」我說。
「嗯……」她沈吟半晌:「是不是不喜歡我要你抱我?」
我搖搖頭。
「沒有不喜歡。」
「哥,」她輕輕地說:「以前我很討厭下雨的。」
「怎麼說?」
「我是雲,雨是雲的眼淚。」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接話,沈默半晌後問:
「那現在呢?」
「不討厭了。」
「為什麼?」
「因為下雨的時候,你在我的旁邊。」
「我……」
「我還沒說完。」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
「下雨的時候,都有風。」她頓了頓:「你還記不記得,上學期末我們一起走在中正紀念堂……」
「記得,」我接口:「你說我是風、妳是雲。」
「總有一天,當風雲際會的時候,」她續道:「我要對你說一句話。」
我點點頭:「我沒有忘記。」
她忽然轉過身,猶豫了一下,然後緊緊抱著我。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大聲道。
「緻兒……」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
「哥,我喜歡你,」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求你不要拒絕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任由她抱著我。
「哥,對不起……」她迷惘地說:「我沒有要逼你,但是人家……人家……」
「我知道,別說了。」我摸著她在雨中再度濡溼了的秀髮,溫言道:
「我都知道,那種感覺……是不容易控制的。」
她肩膀一滑,書包掉在地上,我的書包也跟著落了下去。兩個書包濺起幾絲水花,與一點清脆的聲響。
「哥,答應我好不好?」她輕輕地說:「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
「哥……」
我長歎一聲,終於伸出雙手,抱起了她。
於此同時,雨聲再度響了起來,突然之間,豆大的雨滴挾著狂風,又像瀑布一樣地傾瀉而下。
我動了一動,她卻把我抱得更緊。
「緻兒,雨又大了。」
她搖搖頭。
「乖,先躲雨,有話等等再說。」
她又搖了搖頭。
「傻孩子,不要淋雨。」
「我不怕。」
「聽話,妳會感冒。」
她仍然搖頭,離開了我的胸膛,隨即又牽起了我的雙手。
她看著我,期待的眼神中,閃爍著火熱而熟悉的光彩。
大雨無情地打在她的面龐上,水珠不斷地從她的髮際滑落。她咬著下唇,默默地和風雨堅持,在寒冷的廣場中央,用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握著我,等著我的抉擇。
雨更大了,也更痛了,像是阻止著我們。
喧鬧的環境中,四下空無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十分認真的表情。
而我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迷惘過。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
我心裡浮現了過去一年之中無數的風暴。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嬌小的身軀站在雨中,雨大得讓眼前一陣模糊,我無法拒絕,也不能就這樣接受。
我對妳是認真的,我在心裡大聲說道,所以我不能抉擇。
我也是認真的。
她的眼神如是說。
我愛妳,而我會傷害妳。我說。
我也愛你。
她的神情毫不猶疑地回答。
我閉上了眼睛,避開她的凝視。
她的手握得又緊了幾分。
雨越來越大了,不能承受的風雨,刮在我們的身邊。
該怎麼辦呢?我心亂如麻。不自覺中,眼前突然出現了微笑中的詩聖。
他站在數步之遙的地方,一言不發地對我微笑著。像是笑我的死心眼、頑固與遲疑不決;他笑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對我無話可說;像是告訴著我,叮嚀著我那句他曾一再提醒我、勸告我的話。
「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
不!我大聲對他說,即是過程不一樣,結果仍然是相同的!
「傻瓜!」他微笑著。
每次都是你在鼓吹,我埋怨,到頭來自己卻一走了之。
「傻瓜!」他仍然微笑著。
你不要逼我!我大聲道。
詩聖笑了笑,一言不發,轉開了眼神。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緻兒認真感傷的表情。
她的臉上,則滿是滑落中的雨水。
回過頭,詩聖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我長歎一聲,輕輕地拉過緻兒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抱起她。
「傻緻兒,」我搖了搖頭:「為什麼要讓自己吃苦呢?」
她搖著頭,輕聲啜泣了起來。
「真是的……」
我微微一笑,拿出手帕交給她。對她說:
「寶貝緻兒,雨太大啦,只能擦眼淚,別弄溼了喔。」
她迷惘地看著我。
我咬著下唇,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遲疑了半晌。彷彿在這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怔怔地望著我。
雨下得更大了。
詩聖卻笑了起來。
「走吧,」我輕輕地說:「一起走,好不好?」
她低下了頭,嘴角浮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但雙手卻在雨中輕輕顫抖。
我拾起書包,抱著她。
兩人在風雨中,緩緩離開了中正紀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