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盟

「Hello?」

「薇,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凱……?」

她愣了愣,隨即驚喜地喊道:

「凱!是你嗎?」

「是我。」

「你……」她高興地張口結舌:「你……你在哪裡?」

「真不好意思,在妳家。」我笑道:「等等,別急,我可不是要佔便宜喔,只是我覺得在星空花園打電話給妳,比較有真實感。」

「我又沒這麼說!」她咯咯笑了起來:「你盡量打,聽到你的聲音好高興!」

「我猜,妳忘記今天是妳的生日了,對不對。」

「沒錯……你怎麼知道?」

「否則妳就會等我電話。」

「呵呵,說得也是。」她笑著說,隨即柔聲道:「怎樣,最近好不好?」

「很好。妳呢?」

「常常想起你。」

「那是好還是不好?」

「你說呢?」她笑道。

「呵呵,我也常常想起妳。」

「我知道,你連我生日都記得。」

「很有紀念性啊!」我說:「妳還記得,去年的……」

「少來!」她嬌嗔道:「一打電話就討便宜。」

「我?有嗎?」我笑道。

「少來!」她哼了哼:

「你忘了我會生氣喔!」

「好好好,妳贏。」我笑道:「當然沒忘,那是……那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紀念的一天。」

「這還差不多。」她笑著說:「怎樣,森怪他們還好吧?」

「狗弟回南部練功了,小嘟找到了工作。」

「我問的是森怪。」

「他……」我吃了一驚:

「妳怎麼知道他不好?」

「剪刀石頭布理論,你忘了嗎?」

「沒有,怎樣?」

「我問的是森怪他們,你會先提狗弟小嘟,代表森怪出問題了。」她說:「怎樣?是跟阿仙鬧翻了嗎?」

「其實不全是,好像還是因為玟與詩聖。」

「喔……」她聲音一弱:

「先別說森怪,你呢?」

「我還好。」

「阿玟的葬禮大家都有到嗎?」

「有,當然都到。」我說,隨即又道:「薇,不要一說話就講這個。」

「對對對,你說森怪。」

「他呀,唉……妳這樣問我還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歎了口氣:

「現在麻煩大了……」

六月十六日凌晨。中正紀念堂。

跟每個印象中的凌晨一樣,水涼的霧氣飄在身邊,遠方也傳來或遠或近的車聲。

天頂在霧燈晨光交錯中,浮晃暗紅深紫對映的色澤。

四下仍是一片漆黑,中正紀念堂雪白的建築,在萬籟寂靜中隱沒著形跡。

也許因為疲倦,抑或相信這是最後一次的聚會,大家的聲音都不是很響亮。在這個離聯考只有兩個禮拜的清晨裡,小達、希特勒、范胖、阿禎與我,正圍成一圈,在曾經一起準備表演的廣場中,跟當年一樣地等待日出。

這是一股奇妙的感覺,我一向最怕離別,此刻卻一點也不感傷。或許這些年下來自己長大了吧,知道每個相聚的開始,都已經註定了要面對離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經過了這兩年的喜樂,從小玫、薇、玟、詩聖、月光和狗一直到今晚的詩朗隊與說唱藝術社,我知道,自己已經能夠面對了。

小達的精神最好,跟阿禎又說又鬧地,講了整晚的往事。這兩個社長像是有說不玩的回憶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將那些已經走入歷史的各種「內幕」說給我們聽。就像當年那段日子,我帶著無比好奇的心情,靜靜地在他們的對話中,參與那些我來沒有參與過的故事。

希特勒還是嘻嘻哈哈地,跟我認識的他沒有不同。打從兩年前在詩朗隊建立交情以來,他就一直是我心裡一個穩定的助力。其實不只我,整個說唱藝術社如果沒有他,我們也不會有今天的氣氛。

范胖留級一年,跟我一樣明年才考。我們兩個很好玩,他先是在高一時跟阿強搭檔,與小光和我競爭中新友誼之夜上台權,而在海峽兩岸心連心同台演出之後,我們就開始惺惺相惜,真的有了一點交情。

去年九月十六表演期間,他可以說是幫忙最多的社團幹部。整個實踐堂的場務工作我完全沒有插手,直到表演當天,才真正看到場地。除此之外,由於演講社拉不到廣告,相聲社也不出人力幫忙,我們欠的一萬多活動經費,甚至都是范胖一個人捐出來的。

是故,雖然高二後他比較不來社團,我還是一直把他當成一個元老級人物對待。任何社史資料與活動記錄都將他列入不說,所有社團政策與對學校的報告也都會讓他簽名,甚至列在我的名字之前。

此刻,在這個或許是最後一次的聚會上,當了一年說唱藝術社社長的我,突然間又回到了高一,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陪著他們,帶著對「日後」社團生活的期待,靜靜地,跟著這些學長學姊,在不知不覺中緩緩邁入前方正等著我的世界。邁入那個將會繽紛豐富的又驚濤駭浪的,新的一天。

六月三十日。

夏天的腳步一天近於一天。即使是清晨,空氣中也蕩漾著慵懶的氣息。是故,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已經過了中午。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房間裡三兩擺置著昨晚吃剩的杯盤。窗簾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四周正是一片令人心安的寧靜。

找不到水瓶,我拿起昨晚沒喝完的可樂一飲而盡,這才清醒了點,於是也發現了坐在地毯上,趴在床邊熟睡的她。

我想了想,決定不要叫她。於是拿了一床薄毯蓋在她身上,自己去刷牙洗臉。

頭好痛,昨晚喝得大概有點過量,我站在浴室鏡子前一陣暈眩,當下先打開小櫃子,吃了兩顆薇的頭痛藥。

薇也是常常會頭痛的。記得當時我還老叫她不要吃頭痛藥,怕她養成依賴性。看著手上的藥瓶,我不禁想起她那明明就痛得一塌糊塗,還苦笑著跟我說不要緊的表情。

梳洗已畢,藥效也發生了作用。我緩緩走回房間,卻發現她已經醒了。

「凱子……」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笑了笑:「起來啦,這麼早?」

「要不要再睡一下?」我說。

她搖了搖頭。

「不了,腰痛。」

「怎麼不上床睡呢?」

「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她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

「大概有點醉吧。」

「要不要喝點什麼?」

「有咖啡嗎?」

「我去煮。」

「沒有就算了,給我一杯水。」

「好。」我點點頭:「去洗把臉,會舒服一點。」

「你拿的是頭痛藥嗎?」

我一怔,望了望手上的瓶子,發現自己無意間把藥罐帶出了浴室。

「是。妳要嗎?」

「嗯,給我一點。」

「那我先去倒水。」

我說,把罐子交給她,自行下樓走到廚房。

昨天是阿仙生日,她跟狗弟一起找我出去聚聚。三人一早就碰了頭,之後跑到凱悅二樓日本料理吃了個既昂貴又撐死人的午餐。下午大家都不想亂跑了,於是到薇家打屁,一直聊到將近午夜狗弟才回家。

森怪去日本找琴順便充電,至少四個月之後才會回來。阿仙當然希望他在,不過此行是為了替日後小雁復出作準備,加上早就排好行程,她當然也無話可說。是故,本來要跟緻兒見面的,也只好跟她告了整天的假。

小雁要東山再起的事大家談過好幾次。雖然高三後我絕對不能參加,但大家每次聚會還是都會通知我出席。上個月談的結果是不找新人,光靠狗弟、森怪與小嘟。狗弟本欲請阿仙入團,但她因為近來跟森怪之間有點問題,所以還是拒絕了。

老實說她跟森怪會有問題也是不可避免的,畢竟兩人之間差異太大,開始交往的時候,也總是給我一種「壓力前提下」的感覺。當然,這兩個人都比我年長,也不像我這麼衝動,身為他們共同的朋友,最好還是等對方開口再給意見比較好。

狗弟離開後我倆聊了整夜。或許是她情緒低落,想事情沒有平常直接明快,抑或是當局者迷,她被我幾個問題問得說不出話來。當時我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就事論事」地跟她分析我的想法,沒想到,沒過多久她竟然哭了起來。當場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認識她以來,除了在陽明山的那次,印象裡她從來沒有掉過眼淚,這也是我之所以會忽略她的情緒反應的主因。當時我感到很歉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拍著她的肩膀,直到她情緒穩定之後,才陪著她喝酒釋壓。之後不知道怎地就睡著了。

我端著水杯回到臥室。她正在梳頭,跟我微微一笑,就把頭痛藥吃了。隨後我倆把桌上的杯盤收一收,她陪著我下去弄了點簡單的早餐,兩人坐在星空花園邊吃邊聊。

「好點了吧?」

「還在痛,沒那麼快。」她說,輕輕一笑:「喂,森怪回來之後可別告訴他。」

「昨晚的對話?」

「還有喝酒。」她歎了口氣:「這人管得不少,說我酗酒,逼我戒。」

「跟我一樣倒楣,我也戒煙了。」

「乾妹老婆逼的?」

「對啊。」

她一樂:「凱子也會被逼啊?」

「我的形象那麼神勇嗎?」

「沒錯。」

「那你們都上當了,」我笑道:「當然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那樣軟硬兼施。」

「你得了,」她取笑道:「來硬的,你的臭脾氣只怕越逼越神氣。她一定很會撒嬌。」

「妳又知道了?」我哼了哼:「說話要有根據,妳看誰跟我撒嬌過?」

「我啊,是不是?」她頑皮地一笑。

「喂,都一大把年紀了,跟我這種小朋友撒嬌妳糗不糗?」

「看吧!」她哈哈大笑:「這種程度就被你定義成撒嬌,那隨便哪個女性同胞對你來一下,我看凱子先生就非倒不可。」

「那……那好吧,妳不要洩漏出去喔!」我笑道。

「不會不會,」她連連搖頭:「只要你不跟我那口子告密就成了!」

「對了,最近小里昂生意怎樣?」

「Gay bar嘛,來的都是真凱子,差不到哪裡。」

「不要凱子凱子的好不好?」

「省得你又誤會啊。」她一笑。

「那妳還有接設計稿嗎?」

「有,閒著也是閒著。」

「阿義呢?」

「剛考上中華工專。」

「真的啊?」我一愣:「咦?考期不是還沒到?」

「他插班。」

「喔,」我點點頭:「那毒戒了嗎?」

「戒了,」她高興地說:「勒戒所三個月,差點沒要了他的命。」

我歎了口氣:「姊姊很難當喔?」

「有什麼辦法?」她聳了聳肩,反問道:「那你呢?還在嗑藥嗎?」

我遲疑半晌,點了點頭。

「你吸迷幻藥,不像他嗑安非他命那麼難斷癮,為什麼不乾脆趁早戒掉呢?」她問道:「生活不是都穩下來了?」

「那是妳在說。」我搖搖頭:「而且我正在戒煙,一次做一件事,省得都搞不定。」

「哪有人先戒煙再戒毒的?」她笑了起來:「一聽就知道你非失敗不可。說說看,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嗑藥?」

「我的問題不是為什麼要嗑藥,而是為什麼不戒。」

「少來,LSD不會上癮,要嗑就是自己想嗑。」

「也是啦……」我搔了搔頭。

「你那口子知道嗎?」

「知道還得了。」

「天下沒有守得住的祕密,尤其是肌膚之親的愛人,你最好自己當心。」

「等等,我可沒跟她上床。」

「那是還沒,不是沒有,」她接口:「再說牽手也是肌膚之親。你們總不會保守到手都沒牽過吧?」

「事實上,短期絕對不會跟她怎樣。」我搖頭:「妳不懂,她太單純了,我之前連跟她接吻都不願意。」

「還不是照做?」

「呃……氣氛嘛……」

「管你的,反正小心,要是她真的單純得像你形容的那樣,我保證她絕對不會瞭解你的吸毒心態。」

「事實上她知道,很久以前我就跟她說過。」

「可是現在你們在一起了,她卻沒問,」阿仙反駁:「要嘛就是相信你只是一時好奇,早就沒嗑了;要嘛就是她比你想得聰明,一時憋著沒說。」

「反正……哎唷,我會戒啦,」我說不過她:「隔兩天再說,戒煙要緊。」

「我問你,」她忽道:「這個女孩子哪裡吸引你?」

「問這幹嘛?」

「你不知道,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我是在問妳,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那我這麼問,」她想了想:「阿薇怎麼辦?」

「我現在又沒跟她在一起。」

「所以這個乾妹是墊檔?」

「不不不,」我連忙解釋:「我可是很認真地對待她的,老實說,當時對阿薇都沒那麼好。只是……呃,我一直不覺得我跟緻兒能長久走下去。」

「沒信心一直努力,那你還跟她在一起!」

「你錯了,我對自己有信心。」我搖搖頭:「不過,感覺起來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我。」

「現在就自我催眠,之後怎麼得了?」

「這不是自我催眠,我其實很希望一直走下去。」我搖了搖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眼界放寬之後,她就會主動離開我。」

「她是這樣薄情的人嗎?」

「這不是薄情,」我仍舊搖頭:「只是現在她的世界裡,我像是……就是她哥哥,一個比她年長,能照顧她、讓她依賴、給她安全感的人。但是,這樣的感覺是暫時的,有一天她更成熟了,我就只能當回哥哥。」

「既然這樣,那幹嘛開始呢?」她皺起眉頭。

「她提出來的,那時我沒有辦法拒絕,再說我也承認自己需要她,」我說:「最重要的是,我有信心不會傷害她,我會一直對她好,直到她想離開我亦然。」

「那我這樣問,你愛她嗎?」

「愛。」

「很嚴格的標準嗎?」

「很嚴格。我愛她。」我堅定地說。

「好,這樣我就接受了。」她笑嘻嘻地說:「所以,你不會再什麼三心兩意又捻花惹草了吧?」

「如果是別人這麼講,那我沒話說,」我瞪了她一眼:「連妳都這樣,不是教我覺得很失望嗎?」

「呀,我只是開玩笑的!」她笑道:「好,我道歉,以後不開這種玩笑啦。」

「我只是說清楚,」我微微一笑:「不需要道歉的。」

「那講講阿薇吧?」她說。

「講她幹嘛?」

「現在你對她的感情呢?」

「很複雜。」我承認。

「因為受到乾妹干擾嗎?」

「倒不是,」我想了想:「我一樣愛她。不過除了那種男女情愛,也有一些是像……家人一樣的感覺。」

「還有呢?」

「我這麼說好了,她像妳一樣,是我的好朋友;她又像我的姊姊,給我那種照顧的感覺。在此之上,我們相愛。」

「所以,比起乾妹是更愛了?」

「愛情的話,一樣。」

「我很好奇,妳這個乾妹真的有這麼好嗎?」

「她很好,而且現在我對愛情的感覺也比較單純了。」

「怎麼說單純?」

「以前會追求刺激浪漫,當初跟薇在一起……我說的是最開始,也是因為她很特別。但現在我比較瞭解那種愛的感覺,很平穩……或者是很乾淨的愛。」

「就像你對我的感覺?」

「對,雖然不是愛情,但也是很真心的,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友誼啦。」

「呵呵,」她打趣:「那說你愛我。」

「我會怕嗎?」我笑了起來:「阿仙我愛妳。怎麼樣,有沒有小鹿亂撞?」

「很想,但是實在撞不起來。」她哈哈大笑。

我也跟著笑了:「怎樣?還有要問的嗎?」

「沒了,」她搖搖頭:「阿薇什麼時候要回來?」

「她說起碼明年。」

「玩玩還是長住?」

「多半是為了看我。」

「她知道乾妹的事嗎?」

「知道。」

「她怎麼說?」

「很好。」

「真心的嗎?」

「是,」我點點頭:「薇說話一向真心,尤其是對我。」

「好吧,說得也是。」她嗯了一聲:「對了,下次跟她連絡時幫我帶句話。」

「妳說。」

「幫我跟她說,」阿仙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個我覺得是她最好看的的狡猾表情:

「叫她放心,我幫她審問過你了。」

「呃……什麼跟什麼嘛。」

她再度笑了起來,像是在取笑我一般,點起了一根煙。

暑假放到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明天一早就是大學聯考,想到希特勒他們的心情,我不禁覺得現在的自己十分悠閒。

緻兒今天有事,聽說是什麼教會朋友結婚,去教堂幫忙彈鋼琴。阿仙看來沒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因此,早飯之後,我就提議到郊外走走。

上午的太陽很大,禮拜六的街景十分熱鬧。她開著車,載著我一路開到了萬里。我們把車停在公路旁,對著大海,打開車門聊天。

她再度提起了與森怪之間的問題。據她說,將近五個月相處下來,她發現森怪一直跟自己保持了一段奇怪的距離,用阿仙的辭彙來說,他們不像「你們這種小朋友談戀愛」一樣地成天泡在一起,反而常常一個禮拜才見一次面,見面時也只是逛逛街,泡泡Pub什麼的。

森怪有他的問題,尤其小雁解散之後,他那種生活沒有重心的感覺隨即表面化了起來。反倒是原本大家都在擔心的小嘟,竟然在將近一個月的消沈後自動覺醒,跑到唱片公司找了一個錄音間的工作。

至於狗弟,則跟順子他哥預支(其實是借)了十幾萬當生活費,跑回南部老家閉門「練功」。

約莫是那陣子我努力找小嘉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小嘟狗弟同時出現在成功門口,抓我跑到八德路喝酒聊天。當天他們看起來神采奕奕,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對把兄弟決定重組小雁。由於我是團裡的主唱,所以先來問我的意見。

當然,基於對小雁的愧疚,此刻我能幫得上什麼忙,那一定是義不容辭地隨叫隨到。他們的意思是希望我歸隊,但是我行將高三,無論如何沒辦法參加。於是只能對他們說,除了組團的籌劃事宜我一定全程參與,另外也承諾他們長期性地提供新歌詞曲。

他們兩個對我不能參加的事很體諒,並且表示找我之前就知道會被我拒絕。但是,狗弟說,你不參加可以,什麼歌詞歌曲的也沒那麼急,當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讓森怪從消沈中振作起來,重新找回他對團的向心力,以及對自己的自信。

原來,自從小雁解散之後,他雖然已經有了阿仙,但是由於心態上的急遽轉變,加上大家都以他為心理依託,使得他必須藏起也是很痛苦的心情,無法讓大家分擔自己的感受。之後小嘟上班,狗弟消失,他的「症狀」才逐漸地明顯了起來。

阿仙跟他聊過很多次,但是,一方面他很沈默,另一方面阿仙畢竟不是小雁的一份子,勸起來打不中要點。因此,當狗弟小嘟回來找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狀況,又詢問過阿仙的意見之後,兩人終於決定來找我,要我負責出面「輔導」。

我約森怪好幾次都被他托辭躲掉。我心想這不是辦法,於是就在找到嘉的第二天清早,直接殺到他家挖他起來,硬是拖他跟我上貓空喝茶,兩人總算面對面地,在不受干擾的氣氛下談了一整天。

當天我發現,森怪的情緒其實很穩定,但卻也顯得過分地無所謂。對於小嘟狗弟,甚至我的一切都跟以往一樣關心,但仔細觀察他,立刻就可以發現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

為了把氣氛打開,我甚至買了兩瓶高粱跟他對灌。說起來也是老天保佑,酒量平平的我當天竟然一直撐到底,倒是心情不好的他一下子就被撂倒了,三杯下肚還不到十分鐘,這個黑面包公就開始囉里囉唆地,說了一堆沒有人覺得他會說的話。

憋住笑聽他說完真的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不過我有任務在身,一笑就穿幫了,只得一直忍著。畢竟在別人情緒激動的時候笑場是一件十分無禮的事。

他說了很多,從小雁解散後的心事,一直說到對阿仙的某些心理障礙。我默默地聽,一開始先不說話。直到他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才對他表示了一點我的想法。

老實說,他的問題跟我之前一樣,在於對自己的生活沒有認同感。想到這裡我就很感謝嘉與緻兒,他們兩人的適時出現,的確是幫助我從詩聖與玟死亡陰影中走出來的最大動力。然而森怪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大家都要他照顧,尤其是阿仙,雖然沒有人跟我提,但是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她也有許多自己的問題,更別提他們之間還有溝通障礙,尚待兩人去努力克服。

我對森怪說,這樣把心事憋在心裡並不健康;他也必須像小嘟一樣,找一點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常規性事務,去建立自己對生活重心與專注所在。

其實道理他都知道,只是,沒有一個動力,此刻說這些話根本一點作用也沒有。是故,當我確定這樣下去也勸不動的時候,乾脆對他表示,既然沒什麼事,不如出國散散心,看看外面的團,學點東西再回來。

原本也只是說說,想不到他眼睛當場一亮,對我的建議大表贊同。原來日本最近有一個「新音樂博覽會」,幾乎東瀛有名的搖滾團體與製作單位都有參加;猶有甚者,幾大樂器廠商都在會上有攤位,不但發表新產品,以及許多知名樂手用過的琴也都在會場展示拍賣。

 此外,由於這是第一屆,大會還特別辦了一個短期的「另類音樂養成班」,針對有興趣跟各類高手切磋的樂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研習活動。

我一聽到這個,當場就大力慫恿他參加。一來森怪學過幾天日文(當然啦,很破),一來機會難得,要不是我沒當過兵,不管他去不去,我可都會自己去報名。

但是,他隨即又想起阿仙,搖了搖頭表示此刻不能離開她,我這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問題。森怪承認對阿仙一直設法保持距離,因為他一直覺得兩人的愛情不純粹。年初的時候森怪常常跑到她家一聊就是整夜,直到某一天喝了點酒,加上當天氣氛不錯,糊裡糊塗地就表白了。是故,森怪對我承認,其實他覺得自己對阿仙的感情有點打鴨子上架,不是有過瞭解才開始的。

我大表反對,當場就對他說這算什麼理論,一定要瞭解得非常透徹才搞定,那之後在一起要幹嘛?他瞪了我一眼,搶白道你沒資格說這種話,目前為止你的「戰績」都是赤字,搞不好最大的原因,就是緣於這種激情式戀愛觀。

我不大容易反駁(畢竟他說得也有道理),只得反問他打算怎麼辦。他沈默許久,最後不知道哪根筋又接上了,驀地傻笑了起來,對我說:

「好吧,說得也是。出國看看,搞不好距離造成美感,也趁此機會看看會不會被考倒。」

我聞言一笑,拍了他一把,兩人就不再多說了。

只沒想到,這個傢伙的動作還真快,一個禮拜不到就分別打電話給狗弟小嘟跟我,對我們表示他已經報了名,半個月之後就會啟程。於是,在狗弟的提議下,我們找個晚上見了面,在月光和狗幫他送行。

當天氣氛很好,簡直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們都很識相地避過了詩聖跟玟的缺席,直到解散前才一同地舉杯,假設他們兩人也在身邊般地,彼此祝福未來即將面對的挑戰。

之後跟森怪就沒有再度見面了。昨晚狗弟很開心,聽說森怪在日本頗有一番見識,整個人都像開了竅般地興高采烈。加上自己最近練成新功夫,小嘟又跟唱片公司有了一些默契,整個氣勢讓人感到小雁復出之後,絕對會讓所有舊雨新知耳目一新。

其實,這樣也好。我在不在團裡並不重要,但是小雁是大家的維繫重心,的確不能就此解散。狗弟昨晚要求我考慮回團的建議,他語重心長地表示,不管我的感覺怎樣,這個團已經不能沒有我了。這是一種氣氛,而非人數或樂器配置等其他的問題。

我點點頭,對他表示我會考慮。如果能順利考上大學,之後回團的可能性就會很高。

他聽我這麼說,不禁放聲大笑,拍了我一把:

「如果是這樣,那算了,我不等了。」

我跟阿仙同時也都笑了起來。之後,像有了默契一般,大家也就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了。

海邊的風很大,阿仙穿了一件無袖的連身窄裙,看起來卻沒有一絲涼意。她斜斜地坐在駕駛座上,手中還有一根燃燒中的涼煙。

或許是昨晚把心事說出來了吧,今天她看起來頗有精神。上午的海邊十分安靜,淡金公路上偶爾才會出現一輛砂石車。海濤混合著風聲,在敞開的車廂與門窗間鳴響。

「說說你的計畫吧?」她說:「高三以後,打算怎麼樣?」

「當然是讀書了喔。」

「靜得下心嗎?」

「那要等到時候才知道。」

「會不會緊張?」

「有一點。」

「其實有個清楚的目標也不錯,」她點點頭:「有的時候,我倒是蠻羨慕你的。」

「說得輕鬆,妳來考考看。」

「相信我,有這樣的目標是好事。人不能閒著。」

「妳顯然忘了,天下還有考不上這回事。」

「反正年輕嘛,考不上就重考,怕什麼?」

「妳說得倒輕鬆。」

「用不著太嚴肅,」她想了想:「其實做什麼都一樣,遊戲一場,高興就好。」

「我沒妳這麼瀟灑。」

「對了,阿薇現在呢?她在加拿大唸什麼?」

「跟我一樣啊,用那邊的學制算是十一年級。」

「她要在那邊申請大學嗎?」

「她說有可能回來考聯考。」

「哈哈,這個人真是自找麻煩。」她大笑:「高中就回來重考了,現在大學又要跳火坑。」

「也許是國外不舒服吧,畢竟都是講洋文。」

「她那種從小住在國外的,不會在乎這個啦!」

「我反正隨她,」我聳聳肩:「那個人主意很多的,前幾天跟她打電話,才聽說最近要出去玩。」

「去哪?」

「好像是阿拉斯加。」

「真好。」阿仙把煙熄了:「我聽說那裡的冰河很漂亮。」

「對了,妳怎麼沒想到出國走走?」

「一個人多無聊。」

「跟森怪啊!」

「我不喜歡日本,怪怪的。」她搖搖頭:「阿薇什麼時候要出發?」

「妳想跟她一起去啊?」

「可以看看啊!」她笑道:「一個人多無聊。」

「當女生真好,不用當兵,可以東跑西跑。」

「你不是馬上就要去畢業旅行了嗎?」

「拜託,墾丁,跟阿拉斯加比啊?」

「也不錯啊,有海有凱撒。」

「你覺得我們同學會去住凱撒嗎?」

「嗯,是有點難想像。」她吟吟一笑:「對了,問你一件重要的事。」

「妳說。」

「你有沒有帶乾妹去過阿薇的房子?」

「怎麼可能?」我一愣。

「嗯,沒有就好。」她點點頭:「記得不要。」

「為什麼問這個?」

「只是想到。」她聳聳肩:「我建議你自己也不要常去,既然是紀念性的地方,去多了感覺就沒了。」

「不會,我只要在那邊,就會想到她。」

「你這個人也很奇怪,脾氣那麼倔強,心裡的想法卻跟個小女生一樣。」

「這話怎麼說?」

「小女生才會有事沒事跑到定情處念舊,」她接口:「從來沒看過你這樣敏感的男生。」

「妳又知道了。」

「本來就是,不然昨天你不會一進門,就跟我們說晚上可以睡樓下。」

「不然我要說什麼,可以擠一張床?」

「那也不錯啊!」她笑道。

「喂喂喂,不要每次都逗我好不好?」

「好好好,」她有趣地說:「說得也是,沒事跟你這樣的小男生混在一起,本來就已經很無聊了。」

「對啊,妳都沒有朋友嗎?」

她轉頭看了我一眼,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嘴裡卻說:「有一些。」

「又搖頭又說有,到底是有沒有啊?」

「有是有,誰沒朋友呢?只是都是一堆酒肉朋友,久一點就沒意思了。」她解釋:「吃吃喝喝,維持不了多久。」

「都是這樣的人嗎?」

「是啊,」她點點頭:「跟你說個直接的,我長得怎樣自己知道,人家拿什麼樣的心態跟我交朋友,可想而知。」

「真是直接。」我笑道:「長得漂亮也麻煩。」

「對啊,所以玩玩就是了,不會很認真。」她頓了頓:「跟你這種什麼事情都很認真的傢伙比起來,倒是輕鬆得多。」

「這樣不會悶啊?」

「不會,」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樂趣。住在陽明山,看樹看花的也很輕鬆。」

「人家說單身貴族,我看妳就是個典範。」

「是啊,我覺得這樣不錯。只可惜森怪怕靜,耐不住。」

「說到這個,妳到底對他是什麼感覺啊?」

「其實跟對你差不多,」她不是很嚴肅地笑了笑:「我說真的,只是這樣。只不過你是個小弟弟,他呢……呵呵,像是個大弟弟。」

「妳的弟弟真不少。」我笑道。

「我不把你當外人,這樣說好了,」她緩緩地想了想:「很久了,從認識桑尼到現在,有的時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可沒提那個爛人喔……」我忙道。她打斷了我:

「不要緊。其實你們不大瞭解,我對他的感覺也很複雜。怎麼說呢,那個人情緒化,兇起來一點也不憐香惜玉,但是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對我蠻好的。」

「喂,他都對妳……呃,都那樣,妳還幫他說話!」

「這是實話實說,你愛聽不聽。」

「好好好,我聽。」我連忙說。

「呵呵,不要緊,你用不著一提那些事就渾身不對勁兒。」

「老實說……有一點。」

「森怪也是這樣,」她歎了口氣:「其實,我蠻希望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麼的。」

「我在聽。」

「對於桑尼啊……」她看著藍色的海面,緩緩地說:「其實唸海專的時候他是我喜歡的對象,就是太衝動了點,所以不大容易跟他說什麼。練團的時候大家感情很好,他對雞頭小嘟來說,其實蠻像後來詩聖在小雁裡的角色的。」

她頓了頓,我靜靜地等她繼續。

「之後反正發生了那件事……你也知道的,」她稍稍遲疑了一下:

「剛開始一兩天我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對方,我其實願意原諒他,酒後亂性,反正當時的我也不是沒有經驗……最難的其實是不能跟他說開,這個人面子掛不住,一衝動,什麼都做得出來。再說團還要練,課也要上,假裝沒事就好。」

「我以為……」

「其實,那天早上我沒有跟你說所有的事。」她知道我要問什麼,再度打斷了我:「聽我說完。」

「嗯。」

「後來,大概是之後的第三天晚上……還是隔一週,記不大清楚了,反正他就是在練完團之後把我留下來,看樣子要道歉。不過,你也知道,我原諒他並不代表我不生氣,畢竟那天晚上他做得很過分……」

「呃,很『過分』……」我忍不住道。

「後來我們講了幾句,我看他還算蠻有誠意的,也就跟他好好說。之後傻傻地竟然跟他回去了。我們喝了點酒,他醉了,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要我陪他睡。我當時很生氣,對他說上次是意外,我可以不計較你對我用暴力,但從此你別再想碰我了。」

「然後他就……」

「對,他就再次強暴我。」她一點都不忌諱地說:「當然,這次我沒讓他輕易得逞,兩人打得也蠻慘烈的……不過我當然搞不過他,最後他把我又綁起來,你說我能怎麼辦,只好警告他,跟他說如果繼續這樣,我一定告他。」

「那他是聽不進去的了?」

「你說呢?這傢伙當時怎麼聽得進這些話?」

「那之後為什麼不真的告他呢?」

「一方面當然是他威脅我,」她哼了哼:「但是……我也可憐他。第二天早上這個傢伙又磕頭又割腕的,老實告訴你,我最怕看到這樣的場面。」

「所以之後妳就讓他胡來啊?」

「別忘了,他會威脅我。」

「即使是這樣……」

「你不懂,其實我很笨,」她苦笑著說:「事情隔得越久,我就越拿他沒辦法。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他的個性我也很瞭解,像是自己家人一樣,再說之前我在暗戀他……反正雜七雜八一湊,我就是拿他沒辦法。」

「可是,他不是把妳關了三個月?」

「那也是半推半就的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想了想:

「反正白天就跟我苦苦哀求,我們有吵有和的,晚上他硬要,我也沒辦法,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要我怎麼說?」

「可是那不只是上床……」

「沒錯,他喜歡綁我。」她歎了口氣:「只是,大概在成立月光和狗的那次聚會前,都只是綁綁而已。」

「那次聚會怎樣?」我愣了愣。

「那次大家搞得很不愉快,我又沒幫他,回來之後我們大吵一架,真的說動粗,其實是那一天。」

「然後呢?」

「然後我就發現他變了,或許他早就變了也不一定……只是,當小嘟決定跟小雁,大雁因此解散開始,他整個心思就擺在這件事上,人也變得比較……怎麼說呢,陰沈了起來。」

「那妳怎麼不乾脆離開他?」

「我一開始也想,當然他也會跟我求,沒有當下決定是我不對,誰叫我那麼笨……後來想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弄出阿義那件事,我這才發現他真的變了。」

「之後你們才翻臉?」

「對,那時候我才發現,之前我的角色原來只是他發洩的對象,我把話挑明之後,他乾脆也不裝了,仗著阿義這件事我拿他沒辦法,對我越來越誇張,之後你就都知道了。」

「真是……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有的時候我就想,遇到他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楣,」阿仙輕輕地說:「這幾年跟他攪和下來,我也沒再那麼笨了,這才知道其實以前的自己真是小孩子。」

「嗯。」

「算了,提那些幹嘛呢,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甩甩頭髮,看了我一眼:

「凱子,你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嗎?」

「知道啊!怎麼了?」

「所以,把剛才那些話放在心裡。」她說:「不是叫你不要到處亂說,我曉得你不會……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出現,是我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轉變,如此而已。」

「那是碰巧。」

「或許,不過我們每天都在碰巧,」她接口:「我覺得自己其實也蠻好運的。」

「怎麼說?」

她微笑了起來:「因為啊,我交到你這個朋友,會在什麼都不知道前,就相信我別有苦衷。」

「不要這樣說……」我臉一熱。

「是真的,相信別人不容易。謝謝你相信我。」

「嗯。」我點點頭,也對她笑了笑。

「唉,提這些真悶,」她坐起身來,伸手發動了車:「不過跟你說說也挺開心的。走,我們去晃一晃。」

「不要客氣了。」

我微微一笑,也坐了起來。

海面上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公路順著海岸線延伸,絲絲浮游的暑氣讓海洋顯得無比涼爽。

藍藍海色,泛起深淺縱雜的光澤;晴朗的天,一點陰霾也沒有的高遠。

我是喜歡海的,比起靜謐的山,廣闊的海更能引人遐思。阿仙打開了窗,鹹鹹的海風倏地捲入,更增添了幾分翱翔中的真實感。

「說真的,為什麼不加入小雁呢?」我問。

「因為森怪啊。」

「不要怪我管閒事,我覺得……你們之間的問題其實沒有多嚴重。」

「是不嚴重,但是有壓力。」

「這真的是你不參加小雁的理由嗎?」

她笑了起來。

「這樣吧,」她把車子打到外側車道:「你說說看,為什麼要我加入小雁?」

「理由很多。」我想了想:「當然,主要為小雁的陣容。只是,對妳來說,我覺得這樣會很有認同感。」

「你是說我有認同感?」

「對。」我點點頭:「妳不覺得,妳的生活過得太安靜了一點嗎?」

「的確,安靜,」她笑道:「但是,不是『太』安靜。」

「妳也練過團,那種感覺不好嗎?」

「說實在是不錯。」她承認。

「所以啊,為什麼不加入小雁呢?」

「這有點難解釋……」她想了想,又說:「好,讓我這樣說好了,你有好朋友吧?」

「當然,」我一愣:「怎樣?」

「給我一個名字。」她問:「誰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一呆,想了一會兒。

「老二。」

「這是你的同學吧?」

「高一同班。」

「為什麼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這個嘛……」我愣了半晌,承認道:「不知道,只是覺得。」

「他跟詩聖比呢?」

「不一樣。」

「比詩聖更好嗎?」

「妳問這個做什麼?」

「別擔心,」她笑了起來:「我不會問什麼尖銳問題。」

「好吧,那我這麼說,」我歎了口氣:「真要選一個,我最好的朋友會選老二。」

「理由呢?」

「為什麼要理由?」

「他總有一些過人之處吧?」

「老實說……沒有,」我不禁也笑了出來:「只是跟他在一起比較輕鬆。妳提到詩聖,沒錯,他是我的好兄弟,但是在他面前,我必須要堅強……也不是什麼堅強啦,起碼看起來氣勢要差不多。」

「詩聖這樣要求你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那是不自覺的。就像跟緻兒在一起,我就不由自主地覺得比她大一點,像個哥哥一樣。這不是裝出來的。」

「好,除了比較輕鬆,那個老二同學還有什麼值得你把他當成最好朋友的理由?」

「嗯……很純粹吧。」

「什麼地方純粹?」

「我跟他的交情啊!」我說:「開始就不是因為任何理由,甚至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都沒有。之後我們分班了,也沒在同一個社團,但是無論多久,我跟他之間的感覺一直都沒變。所以覺得,他是最讓我……放心的朋友。」我頓了頓:

「嗯,放心,就是這種感覺。」

「所以了,」她接口:「你有沒有注意到,朋友之間最好是什麼共同目標都沒有,這樣比較好來往。」

「是這樣嗎?」我一愣。

「朋友就是這樣,」她說:「不能不理不睬,七八年才通個電話;但也不能成天泡在一起,工作吃飯都碰鼻子碰臉的,你會煩。」

「不見得吧?」

「你想想就知道了。」

「這就是妳不參加小雁的理由?」

「其實不盡然,」她搖了搖頭:「你應該知道,無論狗弟、小嘟,甚至是森怪,都跟我不算是『好』朋友。」

「連森怪都不是?」

「不是,我跟他之間很奇怪。說是愛情,也沒那麼激烈;說是好友,又多了點曖昧。」

「愛情一定要激烈嗎?」

「不一定,不過即使講浪漫,我們之間也不大像。」

「那……愛情一定要浪漫嗎?」

「真是找碴,」她哈哈大笑:「不激烈又不浪漫,談什麼戀愛?」

「可以是平平穩穩的啊!」我反駁:「也可以是那種很清純的,再不然有很多人也都是像老夫老妻一樣,感覺起來沒什麼,甚至天天吵架,一到了什麼生死關頭,為對方拼命都可以。」

「是,說得對,」她哼了一聲:「請問凱爺,閣下跟你乾妹是哪種啊?」

「算是清純類吧……」我連忙說:「幹嘛呀,又爺又閣下的!」

「不害臊,清純類。」她笑道:「你倒是想一想,我像是清純類嗎?」

「呃……」我想了想:「可是,不是只有清純類啊!」

「算了,你當我沒說,」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哪一類都差不多,反正我不適合。」

「我還是不懂,這跟參加小雁有什麼關係?」

「我跟你說吧,其實我想讓你們都變成我真正的朋友。所以不參加,懂嗎?」

「喔,了解了……難怪妳剛才一直在說朋友最好不要一起做什麼。」

「這你就懂啦。」

「我是說,妳的角度我懂了,但是我覺得不是這樣。」

「那是哪樣?」

「妳看小嘟狗弟,打從一開始就是兄弟,小雁只能讓他們更好,不會影響他們啊!」

「你才不懂,他們之前是同學。學校裡建立的交情,是一輩子的。」

「妳也是海專就認識他們了啊!」

「不一樣,一來他們是男生,男生之間的交情我來不了;再說他們已經建立了交情,不像我其實遊走其外。」

「海專時代妳不是跟小嘟一個團?」

「是啊,不過我這樣舉例,」她笑道:「披頭你熟,連他們都會解散,大雁算什麼?」

「這樣講的話……好吧,可以接受。」

「所以啦,」她下了結論:「我現在想把握住你們這幾個好朋友,最好就別加入小雁。作為一個在旁邊的朋友,搞不好還會比較有吸引力。」

「妳不覺得搞不好狗弟他們會用『森怪馬子』這種眼光來看妳嗎?」

「狗弟不會,小嘟看我另有一種眼光,所以也不會。」

「什麼叫做『另有一種眼光』?」

「你自己問他。」她笑道,對我眨了眨眼。

「好吧,我說不過妳。反正妳有妳的理由,我只是希望妳跟他們一樣,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凱子啊,」她又切回快車道,一邊說:「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老是把什麼團體不團體,看得那麼重要呢?」

「嗯……」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知道耶。」

「那我這樣問,你自己屬於哪個團體?」

「很多啊,說唱藝術社、詩朗隊、小雁……」

「你要高三了,社團還能玩嗎?」

「至少我有過那種感覺。」

「你不是當社長嗎?」

「只有說唱藝術社,詩朗隊我是團員。」

我這麼說,心裡卻想起這次樂聲揚帶隊的事。

「社長不會比較獨立於社員之外嗎?」

「會,可是社團很小,向心力夠。」

「是嗎?」

「應該是。」 我點點頭,不知為何突然有點心虛。

「那麼,對於小雁這個團體,不是決定不參加了嗎?」

「一樣的理由,因為有過那種感覺。再說這個團體已經形成了。」

「你不是一直覺得小雁不是你的家?」

「咦?」我嚇了一跳:「妳怎麼知道?」

「你說的,今年一月。」

「喔……」我沈默半晌,隨即道:「可是,很多事都已經變了,雖然詩聖跟阿玟的事很有影響,但是這一陣子,我也逐漸恢復正常,感覺起來,我似乎必須承認小雁……說月光和狗更正確……還是我的家。」

「所以,你急著想看到小雁重組?」

「對,起碼我可以敲邊鼓。」

「不要小看自己,」她笑道:「知道嗎,如果你反對,狗弟他們會就此算了。」

「是嗎?」我接口,隨即搖了搖頭:「不會的。」

「會的。」

「妳又知道了?」

「想想看,」她說:「每個團體都一定會有一個靈魂人物,小雁是誰?」

「之前是玟,」我把話搶在頭裡:「現在沒有誰看起來像,即使有,也絕對不是我。」

「你錯了,沒有一個中心式的人物,團體馬上會解散。」

「那大概是森怪吧。」

「他前陣子搞成那樣,像嗎?」

「不然就是狗弟。」

「不會的,狗弟太溫和了,他負擔不了這樣的角色。」

「隨妳說,反正不是我。」

「其實就是你,只是你自己沒發覺。」她解釋道:「之前有阿玟、有詩聖,由於他們都有大哥大姊架式,所以自然是他們維繫大家。可是,今天他們一起離開了,而他們的友誼、關心,或者說得漂亮一點,他們的愛,都放在你身上。剩下來的人當然會以你作為一個『最後的諮詢對象』。」

「這個聽起來很薄弱。」

「現在不明顯,但是越到後來你就越會發現我是對的。」她肯定地說:

「凱子,你大概很少去了解別人看你的眼光。我跟你說,很多你在努力裝出來的地方,其實都很容易被人看穿;但相反的,那些你沒有察覺到的角色,事實上你也都一直在扮演。」

「奇怪,」我不禁笑了出來:「本來是我勸妳加入小雁,怎麼變成妳在鼓吹我回團了?」

「我沒有要你回團,」她搖搖頭:「只是,你需要正視自己的角色,積極一點。」

「我不回團,怎麼個積極法呢?」

「不要逃避。」

「不要老說我逃避,我沒有。」

「你有,」她立刻說:「從他們兩個過世之後,你就馬上離開小雁,別怪我說得直接,這是很自私的。」

「呃……」

「沒關係,這不是什麼罪惡,只是你要知道自己該為小雁做什麼,盡量去做就好。」

「好啦,知道了。」我雙手一攤:「真是的,說不過妳。」

「別太嚴肅,我沒有說你做得不好。」她續道:「森怪那邊你勸得就不錯啊!」

「那不是為小雁,我純粹針對森怪。」

「為誰不重要,結果是小雁將要重組。」

「唉……」

「怎麼啦?」

「其實,不瞞妳說,我也很想回去。」

「我知道。」

「妳知道?」

「嗯,我知道。」她笑道:「我還知道,如果回去,你會覺得好像阿玟還在世,跟你一起站在台上。所以你這是為了她,跟小雁無關。」

「呃……」

「沒錯吧?」她笑吟吟地問。

「好啦好啦,對啦。」我歎了口氣:「說妳體貼,講起話來還真直接。」

「蛔蟲嘛,」她打趣:「上次在我家,你不是這麼說嗎?」

「對對對,」我哼了哼:「只可惜,另一隻跑到日本練功去了。」

「放心,」她哈哈大笑:「他總會回來的,到時候再往你肚子裡爬不遲。」

「唉,真是一堆怪人,」我長歎一聲:

「好好的人不當,當個蟲還在那爽。」

我們開到淡水附近,她提議去海中天吃午餐。兩人坐在陽光下的海邊,叫了滿桌的菜,以及一大桶冰涼的生啤酒。

我們邊吃邊聊,在正午的暑氣中,緩緩地過著這不知名的下午。不久之後風大了起來,滿天湧起了越來越厚的雲層,帶著鹹味的空氣裡,也充塞著悶熱的溼氣。

「要下雨了。」我說。

「嗯,午後的雷雨。」她看著天空:「反正也快吃完了。」

「我還不想上車,到裡面的座位好了。」

她點點頭,我們招手叫過服務生,她拿起太陽眼鏡,我抓著她忘在桌上的煙與打火機,兩個人走進室內坐下。

不一會兒雷聲就響了,隨即是又乾脆又強勁的大雨,隨著風打在玻璃窗上,連陽台的露天座都顯得一片模糊。

「好大的雨。」我道。

「今年夏天第一場午後雷陣雨。」她說。

「妳真樂觀,雷『陣』雨。」我笑了起來:「這樣的雨,我看妳別開車了。」

「夏天都是這樣啦,反正我們又沒事。」

「等一下想去哪裡?」

「看你,我都可以。」她聳聳肩:「不過不要回去,雨停了之後會很涼爽,我們晚上去淡水逛逛。」

「我不想去淡水。」我搖搖頭。

「哦?為什麼?」她一愣,隨即點點頭:「瞭解,跟誰的回憶?」

「玟。」

「那你說吧,去哪裡?」

「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去淡水。」

「那我們跑遠一點。」

「多遠?」

「九份。」

「太遠了吧?」我嚇了一跳:「去九份幹什麼?」

「看夜景啊。」她笑道。

「喔……好吧,反正妳有車。」我搔了搔頭:「晚上會回台北嗎?」

「如果你堅持。」她說。

「不然妳想在那過夜嗎?」

「假如你願意陪。」

「我是沒關係,暑假嘛,跟緻兒說一聲倒是真的……」我頓了頓:「不過我怕妳累,昨晚不是沒睡好?」

「不要緊。我一個人回家也睡不著。」

「是有什麼心事嗎?」

她點點頭。

「跟森怪有關?」

「不是,」她搖搖頭:「只是覺得很寂寞,或許也跟他不在有關。不過沒怎樣,你如果覺得不方便沒關係。」

「我……」我遲疑半晌,想了想,點了點頭:

「沒關係,很方便。」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跟她打聲招呼,起身到旁邊電話亭撥電話給緻兒。她不在家,我知道她正在朋友的婚禮上。於是在答錄機裡留了言,要她晚上回家後扣我。

回到座位上時,阿仙正在點煙。她見到我,當即問道:

「怎樣,乾妹放人嗎?」

「她不在,我留言要她回扣。」

「凱子啊,」她說:「真的不方便就不要勉強。」

「方便。」我搖搖頭。

「你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方便。」

「那是長相,我沒辦法。」

「我可沒逼你喔……」

「喂,妳囉囉唆唆的幹嘛?」我打斷她:「我們又不是要幹什麼,昨晚可以聊,今晚為什麼不行?」

「昨天我生日啊。」她笑了起來。

「生日有什麼了不起,」我哼了哼:「我生日從來沒有人管,我幹嘛理妳生日不生日?」

「你生日什麼時候?」

「少來,之前都不在乎,」我說:「十七歲的生日,還是讓我寂寞一點吧。」

「你這樣講分明是在乎。」

「我……我當然在乎,」我歎道,乾脆承認:「只是,很多年都沒人管我了,所以現在倒是蠻喜歡一個人過。」

「為什麼沒有人記得你生日?」

「說真的……我不知道。」

「你生日什麼時候?」

「別管嘛!」

「說說嘛!」

「喔唷,」我搞她不過:「好啦,七月初。」

「那不能怪別人啊,暑假嘛!」

「我沒有怪誰啊,」我連忙解釋:「只是,從小就蠻羨慕那些生日時有一堆朋友慶祝的場面的。」

「你的朋友呢?」

「很奇怪,他們從來沒問過我的生日。」

「包含那個老二同學?」

「唉呀,他算了!」我長歎一聲:「那個人糊裡糊塗的,我還能求這個啊?」

「不,這是因為你自己鄉愿。」她說:「我問你好了,別人的生日,你會不會幫人家過?」

「有的會,但是看對方。」

「看是否被邀請?」

「對。」

「你從不主動?」

「呃……對。」我承認。

「那別人生日,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講的啊!」我奇道:「不然呢?問人家媽媽?」

「這就是啦,你很被動,」她接口:「別人得自己告訴你生日,你要等人家邀請,還不見得去。你說,人家會不會對你的生日也用同樣的態度?」

「我又沒說什麼……」我有點惱:「剛才不是說了,我習慣了,也喜歡一個人過。」

「一個人『過』,」她笑了起來:「那就還是有在過。我問你,生日的時候,你都在幹什麼?」

「呃,妳這人真奸詐……」我怔了怔:「也沒怎樣啦,買個小蛋糕給自己吃,對自己唱唱生日快樂歌。」

「真的啊……」她一愣:「這樣不是很自苦嗎?」

「怎麼說?」

「我覺得你有點故意讓自己陷入悲劇式的感覺裡,」她想了想:「這一定有理由。」

「我……我不覺得自己慶祝一番,有什麼好悲劇的。」我強笑道:「妳想得未免太多了吧?不要來這一套,我對心理學沒什麼興趣……」

「凱子,別裝了。」她溫言道:「說說嘛,為什麼?」

「我……」

「說說嘛。」

「喔唷,我又不覺得苦,頂多只是有點寂寞而已……」我想了想,又道:

「跟妳一樣,不是麼?」

「不要反擊,我沒有惡意。」她對我微笑著。

「我又沒有……」

「其實,生日就生日,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她終於轉了一下態度:「只是啊,凱子,我覺得你的心裡既然有些別的願望,那為什麼不想法子解決呢?」

「妳覺得我有什麼願望?」

「這是我的問題。」

「唉……」我歎了口氣,沈默半晌:「其實也沒有什麼。老問題,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所以,你是在承認你沒有這樣的團體?」

「我……」我呆了呆,決定投降:

「好啦,我承認,沒有。」

「我也沒有。」她笑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對不對?」

「但是,我跟妳不同,我想要有。」

「我也想要有。」

「我……」我又想了許久:「這樣說好了,我一直在努力,但是很有挫折感。」

「我也是。」她又說。

「妳……」我皺起了眉頭:「阿仙,這樣子說話,妳覺得對誰有幫助?」

「都沒有,」她搖搖頭:「但是,可以改變。」

「妳在說什麼?」

「可以改變,話不要一直說,有想法就做下去。」她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問:

「你生日是七月初,哪一天?」

「不要不要,」我馬上搖頭:「妳這樣太刻意了,再說生日又不是重點……」

「哪一天?」她仍舊看著我。

「七月初就是……」我避過她的眼神。

「要拒絕別人,就要堅定。」她輕聲道:「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不要我管閒事。」

「我又沒說……」

「看著我的眼睛。」

我長歎一聲:

「好啦,五號。」

「你還是沒有看著我的眼睛。」

「妳要怎麼樣嘛?」我被她逼問得十分侷促:「不是已經告訴妳了,七月五號,妳買蛋糕我就吃,成了吧?」

她沒有回答。我稍稍遲疑,看了她一眼。她仍舊定定地凝視著我。

我連忙收回眼光,哀求道:

「阿仙啊,妳到底要怎麼樣嘛?」

「你先看著我的眼睛,」她緩緩地說:「凱子,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她。

「我想跟你說,寂寞不要靠慰藉,也不要對自己說什麼好聽的話。」她的眼神裡閃動著莫名的深意:

「寂寞就寂寞,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不想。我要一個屬於我的團體。」

「我也不想。」她說:「我也要一個屬於我的團體。」

「妳這樣說,其實並沒有幫到我或妳自己。」

「是,沒錯。」她點點頭:「但是,至少我們都承認。」

「那……」

「你生日的那天,我們見個面,讓我幫你買蛋糕。」她終於收回了那銳利的目光:

「也請你乾妹,也請老二同學,當然也叫狗弟他們。任你組合,讓我主持,好不好?」

「這些人……」

「我說了,任你組合。或者就我們兩個,加上你乾妹。」

「謝謝。」我點了點頭。

「不要謝,生日快樂。」她柔和地笑了起來:「今天晚上你陪我,你生日我陪你,兩不吃虧,大家都不寂寞。」

我再度歎了口氣。

「只希望,這樣有用。」

「嗯。」她輕輕地,也歎了口氣:「是啊。我也希望。」

「希望都不寂寞?」

「不,」她搖搖頭,毫不遲疑地說:

「我是說,希望寂寞的時候,我們都有人陪。」

「會的,」我對她點點頭:「相信我。」

「是啊,我相信。」

她點點頭,把手上一直沒有點的煙放回煙盒,然後拿起打火機,擦亮了一個小小的火花。

三點半。

雨還在下,我們不想繼續待在空蕩的海中天。於是會了鈔,冒雨跑到停在對面的車子裡。

兩人身上都溼了,她開了冷氣,我不禁一陣顫抖。

「喂喂喂,關小一點好不好?」

「你沒聽說吃飽抖一抖幫助消化嗎?」她笑了起來,把冷氣的出風口轉開。

「雨這麼大,妳要去哪裡?」

「先不走,坐在車裡也好。」她說:「海鮮店裡都是那種味道,吃飯前還好,吃飽了真不舒服。」

「好嬌嫩。」我取笑。

「當然了,我叫什麼名字嘛!」她笑道:「拜託,仙,就是那種出塵絕俗的物體,哪像那種叫什麼凱的,跟海鮮店簡直是絕配。」

「叫凱也得罪人,真是的。」

她微微一笑,沒有接口。打開了雨刷。

雷雨像是大浪一樣地傾瀉在車子外頭,叮叮咚咚地聲響連續不絕。坐在小小的車廂裡,我有一種躲在防空洞中避難的感覺。

雨刷奮力地跟水簾掙扎,前一波沒有刷掉,後面卻又已經模糊不清。我倆靜靜地盯著擋風玻璃,都沒有說話。

良久,她才開了口。

「你在想什麼?」

「緻兒,」我說,又補充了一句:「我乾妹。」

「想她什麼?」

「她對我表白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

「你喜歡雨天嗎?」她問:「尤其是,又有這麼浪漫的故事在後頭。」

「不喜歡。」我搖了搖頭。

「因為不方便?」

我想了半晌。

「那倒不是,」我頓了頓:

「因為,雨是雲的眼淚。」

「那又如何?」

「她叫做周緻雲。」

「喔。」她會意,點了點頭:「那……我看今晚你還是回去吧。」

「不,我要跟妳去九份。」我搖了搖頭。

「別跟我說這沒影響。」

「我沒說不影響。」我還是搖頭:「但是,我想跟妳去。」

「你不怕你乾妹不高興?」

「她能夠了解,只要我跟她解釋。」

「是嗎?」

「是的。」我緩緩解釋:「妳不瞭解,她跟薇一樣,個性雖然不同,但都能體諒我處理事情的理由。再說,我也會跟她講清楚妳我之間的交情。」

「嗯……好吧,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卻又道:「但我把話說在前頭,約你去九份,只是希望聊一聊……」

「如果我們真的有交情,」我看了她一眼:「就不要跟我說這些。」

「凱子……」她一怔,輕輕地笑了起來:「不是我說,現在你講話的樣子,簡直跟詩聖一模一樣。」

「是嗎?」我苦笑。

「或許……那不是你認識的詩聖。」

「唔,或許。」

「我想知道,」她轉過頭,看著雨刷:「剛才那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嗎?」

「哪句?」

「雨是雲的眼淚。」

「那是她說的。」

「表白的時候?」

「嗯,怎樣?」

「沒事。」

「有感覺,就說來聽聽。」我追問。

「唉……不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歎了口氣,想了半晌:

「我只是覺得,面具不能戴,一戴就拿不下來了。」

「妳說妳自己?」

「對。」

「怎麼會從那句話聯想到這個?」

「你乾妹很直接,這樣說可以吧?」

「可以。」

「有心情……說情緒好了,還是要直接表達出來。」她沈沈地說:

「我的面具,讓我什麼也不能說。」

「起碼妳敢承認這是面具。」

「又怎樣,這幫得上什麼忙?」

「嗯。」我點點頭。又說:「雨好大。」

「什麼?」她一愣。

「我說,雨好大。」

「所以?」

「打在車頂上,很吵。」我看著她:「所以說了什麼,搞不好誰也聽不見。」

她怔了怔,隨即一笑。

「是啊,很吵。」

「那說吧,」我笑道:「起碼說個頭。」

「我……」

她又遲疑了半晌。

「不急,」我插口:「想清楚再說也可以。」

「不是這樣的……」

「唉,」我歎了口氣,打斷她的考慮:「算了,妳也不用說了,我早知道啦。」

「你知道什麼?」

她問,有點守禦性的。

「妳想說的只有那個,我知道的。」

「是嗎?」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森怪說的。」我說。

她聞言一驚。

「他……」

「別急,聽完。」我再度打斷:「那次我們大家去妳家,第二天早上妳要他跟我說兩件事,對不對?」

「我叫他說的是……」

「謝謝,」我接口:「還有好好保存那隻筆。」

「對,然後呢?」

「讓我問妳一個問題。」

「你說。」

「是不是每次見面,你都想問我有沒有帶著那枝筆?」

「呃……」她忸怩了一下,點了點頭。

「有,」我伸出手,從上衣口袋掏出了自動筆:「我天天都帶著。」

「你想證明什麼?」

「我沒要證明什麼,只是告訴妳,我有好好保存。」

「那又怎樣?」

「這代表,我很重視妳。」

「我以為……」她把頭轉過去:「你是重視這枝筆,或是這枝筆代表的意義。」

「也對啊。」我接口:「那我問妳好了,這枝筆,有什麼意義?」

「問你自己啊!」

「我是在問妳。」

「我怎麼知道?」她哼了哼。

「妳不知道,剛剛不會那麼說。」我搖頭:「說說看啊。」

「你不是說,當年送初戀情人就是這一枝?」

「阿仙,少來了。不要裝不懂。」

「不然是什麼?」

「送她,她沒要啊!」我笑道:「這枝筆是我的好朋友,陪我考試、打架、寫情書,也是我一個人的時候,唯一陪我講話的對象。妳是知道的。」

「那又怎樣?」

「妳把它送還給我,又要我好好保存。」我認真地說:「這個情,我可是真的收下的。」

「你要講什麼就講,」她聲音提高了一點:「不要繞圈子,拜託。」

「剛剛妳不是說,有情緒要直接表現出來?」

「喂!」她突然轉過頭來:「凱子,你不要這樣!我不想繼續這樣的話題。」

「好吧,妳逼我可以,我逼妳不行。」我點點頭,把筆插回口袋:「阿仙啊,把面具拿下來吧!」

「我……」她愕然半晌,低下了頭:

「我……對不起。」

「妳幹嘛道歉?」我微笑道:「是我逼妳。」

「凱子……這種話我……」

「其實問題不在對我的感覺,」我單刀直入地說:「問題在妳對我跟對森怪,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她默默地點了個頭。

「那妳為什麼選他?」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接口:「因為,妳覺得我們之間不是那麼回事,再說當時有阿玟。」

她沒說話。

「其實,妳不敢面對的不是我,」我續道:「因為妳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然而,妳更清楚妳對森怪也不是那麼回事。」

她咬著下唇,什麼也不說。

「阿仙,我們都會寂寞,只是這樣也是逃避。」我溫言說:

「像剛才說的,我現在不是陪著嗎?」

「……」

「其實,森怪心裡很清楚。他早就有準備了。」

她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裡盡是疑惑。

「當時他幫妳轉告我那兩句話之後,糊裡糊塗地對我說了幾句話。我問他既然喜歡妳,為什麼不追妳,他卻對我說妳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頓了頓:

「當時我不懂,回去想了好久。後來才知道他在說什麼。」

「那……」

「聽我說完,」我不禁拉過她的手,她微微一掙,但還是讓我握住:「但是,我再仔細想了幾天,發現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妳要的不是一個愛人,其實對愛情遊戲,妳早就厭倦了。」我稍稍停了一會:

「妳要一個家。跟我一樣,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不要用……用你的價值觀套我。」她微弱地說。

「妳這是面具,」我把手一緊:「答應我,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就好,拿下來,好不好?」

她吸了口氣,點了個頭。

「阿仙,妳有安全感嗎?」

她搖搖頭。

「現在呢?」

她還是搖搖頭。

「奇怪,我卻覺得妳有。」我說:「我也有,在這裡,下雨天的車子裡,只有妳跟我,讓我覺得很安全。」

她終於點了個頭。

「那妳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我又問:「什麼時候的妳,覺得最有安全感?」

她想了想,老半天沒有說話。

「所以啦,妳……」

她突然開了口。

「有。」

我一愣,原本以為她要說沒有,打算繼續跟她談安全感。沒想到她會說有,一時接不下話。只得問:

「哦?什麼時候。」

「那天晚上,跟你,在我家。」

「呃……」我雙頰一熱。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

「很意外,是不是?」她看著我,也把手一緊:「那天抱著你,我睡得很安穩。」

我不大自在地笑了笑,隨即說:

「好……這也對。那我再問妳一個問題。」

「把握時間,你只有五分鐘。」

「我要問的是,現在的我,跟當時有差嗎?」

「有一點。」

「差在哪裡?」

「比較不客氣了點。」她笑道。

「不是那種啦,」我一笑,搖了搖頭:「告訴我,為什麼會覺得不安全呢?」

「我……」她一呆。

「我們還是一樣,對不對?」我笑著對她說:「如果妳不覺得奇怪,其實妳跟我,就是一個團體了。」

「那是我跟你,」她搖搖頭:「不是你跟我。」

「妳錯了。」

「我錯了嗎?」

「妳不是錯了,」我點點頭:「而是毀約。妳答應我把面具拿下來的。」我再度掏出那枝自動筆:

「我一直帶著,不是嗎?」

她啞口無言,但是表情卻很平靜,像是突然之間,想通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所以……」

「好!」她突然笑道:「時間到。」

我一愣:「喂喂喂,哪有那麼快?」

「反正我懂了,」她對我十分認真地點點頭:「凱子,讓我找時間想一想,好嗎?」

「唔……」我沒有料到她會恢復的這麼突然,只能說:

「好吧,也對。」

她笑了笑。

「既然是這樣,那我不跟你說什麼了。」她說:「但是,答應我,不要謝謝我幫你辦生日。」

「好,」我一樂:「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她說,隨即放開了我的手,關上雨刷。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雨已經小了。車窗外頭,又是一片廣大蔚藍的海洋。

於是我們又沈默了起來。像是剛才一句話也沒說般地,不約而同望著窗外。靜靜地等著雨停。

就在此時,我想起了希特勒。

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他,但是,腦海中不能控制地,都是他的影像。

「放心吧,」他一拍我的肩膀:「四大任務,交給你就搞定了,你會做得很好的。」

「學長,謝謝。」我說,深深吸了一口氣。

「記得不要太累,」他提醒:「我跟小達商量的結果,是希望你把這些目標打好基礎,剩下的就交給學弟……」

「但是,」我打岔,自己卻遲疑了一下:「學長,你有沒有想過,每一屆的學弟都會有自己的想法。這一屆你們信任我,我很感謝;但這並不代表我也會信任下一屆的學弟。」

「這我們都知道。」他說,突然笑嘻嘻地聳聳肩:「但那就是你要想辦法的事了。還記得當初你是怎麼進社團的吧?」

「你找我的。」

「沒錯,」他得意地說:「人要有眼光。我找得到你,你也可以找得到合適的學弟當社長啊!」

「但是……」

「別擔心,」他又拍了我一把:「凱子啊,別擔心。很多事你覺得很嚴重的,搞不好之後根本覺得很好笑也不一定。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要超過自己的能力負擔……」他頓了頓,仍舊對我一笑:

「當然啦,比起小達,你的能力好得多了。哈哈!」

我也跟著傻笑了起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該去詩朗隊那邊了。今晚又要唸詩又要上演講社的表演,真累人。」

「是啊。」

我點點頭,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在此同時,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又飄來一陣帶著喧譁聲的,溫暖柔和的,夜裡的南風。

「怎麼啦?」阿仙問。

我一愣,回過神來。

「沒事沒事,想起一點事情。」

「乾妹嗎?」

「不是不是,想起我的學長。」

「喔。」她點點頭:「學長怎樣?」

「沒怎樣啊,」我搔了搔頭:「大概是明天就要聯考了,想到他們要去一決生死,有點擔心吧。」

「你管得還真不少。」她說。

「說得也是……」我傻笑一番,轉過頭去打算跟她哈啦兩句,突然看到了她的表情。

那個表情有點迷惘,似乎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惱。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對她皺了皺眉頭。

「怎樣?」她一愣。

「妳怎樣?」我問了出來:「看起來不開心。」

「沒事。」

她搖了搖頭,發動了車。

我伸手按住她,把鑰匙拿下。她看了我一眼。

「真的沒事啦!」

「我相信,但是先別走。」我說:「我想再看看海。」

「沿路都是海。」

「但是沒有妳。」我說,一邊伸手把扣機的聲音關掉。

「咦?」她一怔,笑了起來:「沒有我,誰開車?」

「一個司機。」我說:「反正不要現在走,我想跟妳一邊聊天一邊看海。」

「好啊。」她點點頭。

於是,我們再一次地,相對沈默著。

雨停了。海面上折射著萬丈金光。雲層不知不覺散去,海平面的遠方,再度露出了一方高遠的藍天。

不久之後,光芒就照進了小小的車廂之中。

「問你一件事。」阿仙再度開口,同時伸手按下了電動窗的按鈕。

「嗯?」

我應了一聲。沁涼的風在瞬間飄在我們身邊。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想了想:「你遇到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你要問誰?」

「怎麼想到問這個?」

「只是想到,」她說:「假設我們都沒有自己的團體。」

「如果是這樣,我會問薇。」

「什麼都能問她嗎?」

「對。」

「包含乾妹?」

「對。」

「包含跟阿薇之間的問題?」

「對。」我又點點頭,補充道:「再說,我跟她沒有那麼多問題。」

「那是現在吧?」

「對。」

我再度肯定了她的答案。反問道:

「那妳呢?」

她搖搖頭。

「森怪也不行?」

「可以,但是我不會問他。」阿仙表示:「沒錯,他會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對我提出最好的建議。但是,一來半年前我們有很多障礙,二來我說的是自己的問題,我不要他都站在局外人的立場看,所以不問他。」

「好,瞭解。」我追問:「所以?」

「沒什麼所以。」

「那妳問這個,對妳有什麼幫助?」

「只是滿足好奇心。」

「那我呢?」

「你什麼?」

「我能當妳這個角色嗎?」

「你說當我遇到問題時,跑來問你喔?」她想了想:「或許可以,但是我之前倒是沒想過。」

「為什麼?」

「呵呵,你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完了,」她笑道:「要不是昨晚到現在我們有很多時間相處,我想我還是這樣覺得。」

「我問的也是以後啊!」

「那麼,或許會。」她點點頭,嘴裡說或許,但語氣卻十分肯定。

「謝謝。」我說。

「呵呵,這是該誰說謝謝啊?」她笑著推了我一把:「你越來越像森怪了。」

「是啊,他每次都這樣。」我也微笑道。

「好了好了,不談這個啦!」她伸出了手:「喂,鑰匙啦,一直拿在手上幹嘛?」

我一愣,才發現手中還握著她的車鑰匙。連忙交還給她。

「天啊,都是汗,你好噁心!」她叫出聲來:「喂!你在緊張什麼啊,怎麼整把鑰匙都是溼溼的?」

「這……」我把手上的汗擦在衣服上,不好意思地笑笑:

「呃,我也不知道。」

她搖了搖頭,一副「怪人」的表情,取笑著發動了車。

離開的時候約莫四點半。下過雨的路面一片乾淨,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我們沿著北海岸,從淡水、金山、野柳一路往東疾馳,約莫六點半,就進了基隆市區。

她把車停在仁三路,我下去廟口買了一堆吃的,隨即再度動身。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卻仍是一片從金到紫的漸層;高遠而明亮,柔和卻繽紛,轉動著漂亮的色澤。

八點十分,我們到了九份。

途中她打電話上來,訂了一間旅館。兩人把車放下,挽著手,像是情人一樣地走進旅館大門。

這個地方說是旅館,其實不如名之為旅社。當然啦,這兩個詞差不多,不過整棟建築看起來四四方方地像個鄉下公寓,一點也沒有什麼旅「館」感。是故我說它像是間旅社。

旅館一樓是個大廳,空空蕩蕩地。像是個宴會廳,但沒有桌椅;也似里民集會中心,卻沒有國父遺照。一個小小的櫃台縮在樓梯下方,裡頭有個長得像個流氓,孔武有力的壯漢,顯然是本店老闆。

六月底的九份還不是觀光熱季,除了一隊登山團,旅館大部分的房間都是空的。老闆操著台灣國語,跟笑吟吟的阿仙把手續辦好,交給我們一把鑰匙,我倆就自行上到五樓。

九份在日據時代,跟左近的金瓜石同是淘金據點,是故旅館也是日本式的。我們的房間不大,正中一張小桌,地板是榻榻米,日式的被褥擺在牆角。此外就是一扇大窗,面對著整個依山而築的城鎮。

一天出遊下來,我們好像都有點「回家」的感覺。加上下午淋了雨,兩人看起來都有些狼狽。於是先各自洗過澡,拿現成茶具泡了一壺茶。休息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一起出去走走。

九份的市街在山上,沿著交錯蔓延的沿山階梯,我們爬了約莫兩百多階才到老街附近。這裡跟三峽祖師廟,或南投集集線一樣地是個文化觀光點,加上今天是禮拜天,店家開得比較晚,沿路都是小吃、茶藝館與各類民俗藝品店。熱熱鬧鬧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情。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這裡渡過這一夜,但也沒有開口相詢。九份的整個市鎮等於蓋在一個山坡上,層層疊疊,像是地理課本裡的敦煌石窟。我倆不多說話,順著著名的階梯,一層一層地逛,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老市街。

約莫十一點半,大致將整個小鎮逛過一遍,兩人走進一間蓋在山坡最邊緣,三層樓高的茶藝館。當然啦,說是茶藝館,這類觀光勝地的店家自然什麼都賣,於是我倆點了一份老人茶、啤酒與一堆小菜,上到頂樓,坐在滿天星斗的天台,望著遠方山下燈火融融,輝煌璀璨的台北。

入夜了,四下人聲漸稀。涼風襲襲吹過身邊,煮熱水的炭爐冒著火光,在風中呼呼作響。

兩人把茶沏上,服務生上完小菜,我們一人一杯冰涼的生啤酒,在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台語歌聲中,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這裡好特別。」我終於說。

「是啊,很特別的地方。」她說。

「我來基隆那麼多趟了,聽人說九份值得逛,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所在。」

「你啊,」她一笑:「一點也不像是會自己跑來這種地方玩的人。」

「怎麼說?」

「民俗村嘛!」她解釋:「你給我的感覺比較崇洋,什麼流行時尚應該難不倒你,這種喝啤酒唱港都夜雨,草根性較重的地方,大概就不行了。」

「不一定,流行時尚,我也挺遲鈍的。」我搖搖頭:「不過啦,當然,我是不常來這類景點。」說著問道:

「那妳呢?以前來過九份吧?看妳訂旅館的樣子挺熟的。」

「對,」她捧起啤酒喝了一口,又說:「跟你說過了,我有一堆雜七雜八的朋友,三天兩頭台北近郊亂跑,這種地方我的確常來。」

「那今天怎麼會想來呢?」

「其實跟你不想去淡水是同一個理由,有些回憶。」

「哦?」

「嗯。」她笑咪咪地點點頭:「以前,我有一個比我大七八歲的朋友,男的,當然。」

「妳比較容易交到男性朋友。」我笑著接口。

「沒錯,」她又說:「我跟幾個朋友都叫他阿熊哥,那個人很好玩,又高又胖,說話時句子都含在嘴裡,不蓋你,給人一種很強烈的安全感……當然也非常搞笑。」

「他追過妳嗎?」

「哈哈,當然不,」她笑道:「那個時候我才八九歲。」

「喔喔,那麼小啊?」我一愣。

「對啊,他是我同學的鄰居。」她抬頭望著星空:「那時她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叫她春姊,別看叫得親熱,大家心裡都很討厭她。說起來那個女人對我們也不壞,只是啊,每次有她,阿熊哥就比較不理我們,加上她又黏人,阿熊哥本來就傻呼呼的,一被她纏著就手忙腳亂,所以大家都討厭這個婆娘。」

「聽妳這麼說,」我笑道:「馬上,妳就要給她好看了。」

「沒錯,」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本來就比較聰明,至少跟那一群小朋友比是這樣。有一天我跟大家講好作弄春姊,於是放學之後,要一個同學打電話給阿熊哥,跟他凹吃冰。那時候春姊在我們那邊的冷飲店打工,可想而知,阿熊哥一定會帶我們去那邊。」

「然後?」

「你要知道,春姊是那種比較嗲的女孩子,看到男生,尤其是帥哥都會搞那套。本來阿熊哥就不喜歡她那樣,只是他比較內向,不大會表達,所以從來沒跟春姊抱怨。那天……」她看著遠方的燈火:

「本來阿熊哥是要在家裡準備什麼考試的,春姊沒想到他會出現,跟平常一樣地在店裡打情罵俏。正巧在他們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我們一伙人突然跑進店裡,馬上阿熊哥的表情就不是很好看……」

「等等,跟同事笑鬧不會怎樣吧?」

「是不會,但是你要知道,比較嗲的女人一定有人追,裡頭有一個店員一直在追她,阿熊哥知道。」

「喔。」我點點頭。

「然後……當然他們都裝作沒事,我們就點冰來吃。」她低下了頭,把玩著手上的啤酒杯:

「我當然知道那時阿熊哥不大開心,但本來就要整春姊的,所以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於是像傳八卦一樣地,跟阿熊哥『告密』,說了一堆平常『看到』的精彩鏡頭,當然,有很多是我掰的。」

「妳是要拆散他們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那時哪會搞這套?」她搖搖頭:「只是純粹想讓阿熊哥給她一點好看而已,誰知道……」她頓了頓:

「或許是阿熊哥本來就有什麼事在氣她吧,講了一會兒,他突然跑起來,跟春姊大聲說了一番話……還當著那個情敵,結果那天搞得還真的很火爆。」

「等等,」我不禁打斷他:「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

「那時候妳不是才八九歲?」

「你注意到這個了喔?」她臉上突然泛起一絲難以形容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會觀察這樣的情緒。從小就這樣,只要一點點蛛絲馬跡,我就會往那裡聯想,再說阿熊哥跟春姊的事也不是我那樣想,本來他們之間就有點什麼不愉快。」

「好,然後呢?」

「之後當然還過了一陣子,」她說:「但是,這兩個人從那次開始,大概因為事情表面化了,所以常常吵架,沒過多久就分手了。」

「那不是很好,」我笑道:「以後阿熊哥不就不會被討厭的婆娘『佔領』了?」

「的確,之後就沒有春姊了,」她輕輕地說:「但是也沒有阿熊哥了。」

「為什麼?」

「因為這件事影響到他的考試,他落榜了,之後家裡就讓他去念軍校。」阿仙沈默半晌,又道:

「這一去,我就沒再看過他了。聽說他混得不錯,空軍官校畢業之後,竟然還保送研究所,之後又被派到國外研習什麼IDF戰鬥機……當然,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從此沒有再看到他了。」

「喂,那不是妳的錯啊!」我發現他的表情有點低落,開口道:「再說,這樣的結果也挺不錯的,妳該為他高興才對。」

「我為誰高興?」她接口:「你不懂,對我們來說,阿熊哥不見了,暑假也不見了。」她歎了口氣:

「以前,每個寒暑假,他都會或多或少帶我們出去玩。由於村子裡大家感情都很好,加上阿熊哥很負責任,帶我們去哪裡,家長們也都不會說什麼。所以,他的存在,就是我們能踏出那個地方的保證。但是,」她一邊說,一邊又倒了一杯啤酒:

「那個暑假之後他就離開了,從此之後,大家都像少了什麼似地,玩起來也不帶勁兒。尤其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很需要他給我那份安全感。他一走,我突然之間玩不起來了,不再想打那些奇奇怪怪的歪主意,玩一些有的沒的,」她把杯子斟滿,放下空瓶:

「總而言之,他走了,我的快樂回憶也同時被帶走了。不只如此,由於那一群小朋友並不了解他跟春姊之間的古怪,所以覺得是我說了什麼不該的話……當然,那的確不該,因此開始疏遠我。」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阿熊哥帶走的不只是他自己,他還帶走了我的……我的團體。」

我一怔,終於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當然,再怎麼說,這都只是一件童年時期的小事。但是,隨著我越來越大,才發覺那個影響越來越明顯。每當我想主動參與什麼團體的時候,真的,我突然就會害怕,之後只能站在旁邊看,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她轉過頭,看著我:

「安全感也是這樣。我很少談戀愛,或許你不知道,剛上專一我就喜歡桑尼了,但是,我們撐了三年,結果也是那麼讓人洩氣……理由就在,阿熊哥的感覺一直纏繞著我,每當我想做什麼、說什麼,我就會想到他那個憨憨的表情,還有當天,他在冰店生氣的樣子。」

我不說話,靜靜地與她對望著。

「更重要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給我阿熊哥的安全感。我長大了,男人越碰越多,我只覺得跟我走得近的都是一堆色鬼,都是一堆只看我長相就來獻慇懃的東西。沒有一個人,能像阿熊哥一樣,對我跟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地,那麼的好。」

「妳不覺得,」我開了口:「拿鄰家大哥哥的感覺,套在妳的同儕團體裡,是有問題的做法嗎?」

「覺得,」她點點頭:「但是,發現的時候,問題早就在那邊。現在我也已經沒有辦法跟哪堆人混作一氣,或者不帶成見跟任何人交往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

「男生,我有成見;女生,可想而知彼此討厭。我要跟誰來往?」

我默然半晌。隨即又問:

「那……這跟九份有什麼關係?」

「對啦,」她一笑:「扯遠了,我要說的是九份。」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有一次,我跟幾個酒肉朋友一起上九份。就坐在這裡,這個天台。」她頓了頓:「當天晚上大家喝多了,吵吵鬧鬧的,我本來也玩得很開心,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在一個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己跟大家其實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裡,不像看起來的那回事。」

「然後?」

「就這樣。」

「啊?」我一愣:「就這樣?」

「不然呢?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她笑道:「什麼遇上阿熊哥之類的,是嗎?」

我點點頭,也笑了起來。

「我跟你說,」她看著我:「當時我的確想到他,但是,又不是那種廉價的小說,他不會在那個時候沒頭沒腦地跑出來的。只是,直到當天晚上,我才真正地認清了自己的問題。」

「所以?」

「所以,今天晚上決定來這邊,是要告訴你,」她神色有點歉意:「凱子,下午你對我說,可以把你當成一個團體。我自己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行。沒錯你是個好朋友,月光和狗的人裡頭,只有你跟森怪是我的『好』朋友。我說的好,是像你跟你同學那樣的好。」她頓了頓:

「然而,團體不是這樣的,我們有很多奇怪的往來……以及一些我自己覺得是介於愛與不愛之間的感覺。再加上森怪,我覺得這種發展不好。所以……」

「我瞭解。」

「你瞭解就好……」她聲音放輕了點:「我希望我們是純粹的朋友,不要近也不要遠,也不要什麼名堂,就是朋友。」

「嗯。」

「就跟你與你同學一樣,我相信,你也不會把跟他的交情,當成一個團體吧?」

「這是在問我嗎?」

「對。」她點點頭。

「妳說得對,不會。」我說:「但是,那不一樣。我接受妳的想法,但是,我所接受的是那些想法對妳來說的意義,老實說我不贊同。」

「怎麼說?」

「一個團體……」我想了想,決定放棄:「算了,很難解釋。只能說是感覺不一樣。」

「你會很失望嗎?」

「會,但是可以,不影響交情。」我對她微微一笑。

「凱子,謝謝你。」

「又來了。」我笑道。

她歎了口氣,沒有繼續接口。

此時正是午夜,月亮高高地掛在星空當中。我倆之間的氣氛有點安靜,但卻也不落寞。

我看著星空,突然有了個感覺,於是又開了口。

「天上有星星。」

「嗯,怎樣?」

「有一天,我跟薇在中正紀念堂,談到過星星。」我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她對我說,我跟她的故事,就像星星一樣,雖然美麗,但是不多。我則在心裡想到,或許不多,但是每個星星都是一個故事。所以,就算我跟她分開了,只要每個夜晚,抬頭看上面,就可以回憶。」

「所以呢?」她有點疑惑地問。

「我突然發現,其實星星一點也不少,只不過平常看不到而已。」我續道。

「那又如何?」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對她輕聲道:「很多的星星,都是埋藏起來的,我們要站在遠一點、高一點的地方,才能看得到它們。」

「我不瞭解……」

「跟妳我一樣,」我制止了她的疑問:「不要緊的,那些顧慮,那些平常大家講來講去的名份、定義什麼的,都是阻礙我們找到真正星星的燈光。」

她看著我,靜靜地思考著。

「團體不團體,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滿足快樂。」我又說:「妳下午說妳寂寞,要來九份;妳又說,妳會試著拿下面具,妳甚至說我買蛋糕給自己是自苦。但是,」我也望著她:

「說真的,妳才是在自苦。」

她不答話,只是搖搖頭。

「妳來九份,是希望我跟妳在一起,壓制當時妳那種無法控制的疏離感。」

「不是這樣的……」

「妳說會拿下面具,但是現在妳還是戴著。」

「我哪有……」

「妳對我說,不必再乎那些名份,其實妳最在乎那些名份。不然的話,為什麼要給自己跟森怪這樣的名份呢?」

「我喜歡他啊……」

「對,但妳也喜歡我,跟我們兩個喜歡妳一樣的喜歡。這不就夠了嗎?為什麼要跟他強調名份?」

她默然不語。

「因為,當時妳覺得我比較單純,給妳的安全感夠,所以不必限制我。但是妳要限制他,雖然妳不自覺,但是妳就是在限制他,不讓這樣長期對妳關切的朋友,跟妳只是朋友。」

「凱子,」她歎了口氣:「不要逼我,這樣很傷人。」

「嗯,我只講到這裡。不逼妳就是。」我輕輕一笑,拍了她一把:「安靜幾分鐘,我們回去休息,好嗎?」

她咬著下唇,歎了口氣,點點頭。

回程的階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走回旅館,進了房間。

衣櫃裡有兩件日式的睡袍,她跑到浴室裡換上,出來時我已經把被褥都鋪好了。

「我想我們都累了。」我說。

她點點頭,跟我對望了半晌,躺了下來。

我覺得這樣的氣氛有點壓力,其實剛才不該跟她說那一段話的。心想此刻如果有一根煙多好。於是打開了窗,當著水涼的晚風,深呼吸了幾口。

她又開了口。

「凱子,謝謝你陪我。」

「不要客氣。」我轉頭道。

她又坐了起來。

「你乾妹沒有扣你嗎?」

「我把扣機關了。」

「你不怕她生氣?」

「她信任我。」

聞言她一愣,隨即歎道:

「是啊。」

「睡吧,明早再聊。」

「那你怎麼辦?」

「還有一床毯子,我沒問題。」

「好吧,不好意思。晚安。」她點點頭,又躺了下來。

我把燈關了。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台北市的夜景。心裡飄著一些奇怪的思緒。

許久之後,她的聲音突然又傳了出來。

「你還不睡嗎?」

「嗯,想點事情。」

「什麼事?」

「我想到我的學長。」

「為什麼今天一直想他們?」

我考慮半晌,對著黑暗說:「別問了,妳不想聽。」

「我想聽。」

「其實沒事,只是在想妳剛才說的話。」我說:「我突然發覺,說唱藝術社跟我的學長,其實是兩個團體。」

「怎麼說?」

「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回事,但是,突然發現直到他們要去考聯考,要上大學,我才有那種一個團體已經解散的感覺。」我緩緩地說:

「前兩天社團課選社長,我把說唱藝術社交出去的時候,就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是鬆了一口氣,而不是覺得落寞。現在才懂,我珍惜的是當年跟學長一起奮鬥的經過,以及當時身為高一的自己,而不是這個社團。」

她沒作聲。我又繼續道:

「所以,我就在想這個團體的定義。」

「想出了什麼?」

「一堆。不過我開始發現,妳說得也對,不必要什麼名份,我要的,是認同和參與,是一種……怎麼說呢,像是大家在一起,互相體諒對方的感覺。」我頓了頓:

「所以,我也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把老二當一個團體了。因為他的心思跟我不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好,很互諒,但彼此卻是對等的,而不是什麼『在一起』。我不會說,但是,我發覺團體的成員是朋友,但是跟朋友不同,團體要有目的,要有一個中心點,把朋友維繫在一起。什麼交情好,一起吃喝是沒用的。甚至……」我又想了想:

「朋友的維繫是很有變動性的,久不來往,自然就生疏。但在團體裡的朋友不同,由於有目的,不能不來往,所以比較有維繫力。」

「所以呢?」她追問。

「沒有所以,就這樣。」

又是一陣沈默。我想了想,問她道:

「對了,怎麼還不睡?」

「我也在想這個。」

「團體嗎?」

「對,還有你晚上說的話。」

「喔。」我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凱子?」

「嗯?」

「問你一件事。」

「妳問。」

「說實話喔。」

「好。」

「我剛才在上面對你說……不想讓你跟森怪當我的團體,你有沒有覺得很失望?」

我考慮半晌。

「有一點。」

「我很後悔。」她說。

「為什麼?」

「因為你說的對,我不敢面對。」她緩緩地道:「此外,我害怕去面對森怪,處理跟他之間的尷尬。」

「其實,妳想得太多了。」我接口。

「哪裡想太多?」

「妳會選他,其實絕對不只是因為什麼他很好,妳沒安全感的問題而已。一定有些東西存在在你們其中,只是兩人都碰到不好的時機,表達不出來。」

「所以呢?」

「他很寂寞,自從一月的事之後。」

「你呢?」她突然問。

「我跟你們不同。」我搖搖頭:「說實話,我也寂寞。但是這半年來我學會了去珍惜我有的。或許,我還是沒有一個團體,也或許小雁就是也不一定。但是,我知道誰對我好,關心我、愛我,願意把我當朋友。」

「所以呢……?」

「所以,我發現只要珍惜他們,我就不怕寂寞了。」

「有他們,你還寂寞嗎?」

「對,」我點點頭:「我發現寂寞不是因為沒有伴侶或朋友,而是因為有心裡的話不能說……或者不知道怎麼說。」

「那為什麼你說有了他們,你就不怕寂寞了?」

「像妳跟我,還有森怪好了。其實我們都寂寞,但是,妳會不會覺得,當妳寂寞的同時,妳的朋友也寂寞,而且你們都感受到對方的寂寞,而在一起相互鼓勵,這個時候,寂寞的基本理由,有話不能說,就已經消失了。」我頓了頓:

「因為我們不再需要說了。對方懂,有溝通就不寂寞。」

她又沈默了一會兒,但是坐了起來。我隱約看著她的身影,又道:

「今天妳說朋友之間不要一起工作,我想了很久,覺得妳說得既對也錯。對的是,不要有什麼影響友誼的潛在因素;錯的是,如果處在一個團體裡,就不會這樣。像小嘟狗弟,我那些跟學長,都是這樣的。」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就是這樣了,妳聽聽就好。」

我看著黑暗中的她,感覺起來,她也正在看著我。

兩人這樣默默地對望了許久。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後,她突然對我招了招手。

我看得不大清楚,但是還是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跟她坐在一起。

她沒有動。良久後,才輕輕地說:

「凱子,你說得很對,我是在自苦。」

「別想了。」

她歎了口氣:「你知道我很寂寞,對不對?」

「嗯。因為妳有話說不出來。」

「但是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

她伸出手,輕輕地抱著我:「謝謝。我也不怕寂寞了。」

我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裡覺得很充實。

「陪我睡,像那天晚上一樣,好不好?」

她柔聲道。

「嗯。」

我點了點頭,隨即也輕輕地抱起了她。

翌日清晨。

我醒的時後她不在身邊。我心想她大概出去買吃的,於是也不賴床,起來換好衣服,盥洗一番。

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還穿著睡衣。見到已經整好裝的我,不知為何地臉上一紅。

她說,剛才出去抽了一根煙,在早晨的氣氛裡,想了一些昨晚沒有想清楚的事。她並沒有告訴我是什麼事,所以我也沒問。只是說,新的一天,總有新的開始,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點點頭,隨即起身梳洗更衣。

我們退了房間,一起跑到鎮上去吃了早餐。八點半左右我打了一通電話給緻兒。她還沒醒,看起來迷迷糊糊地,但是仍舊很高興跟我說話。據她說,昨晚跟人家一起鬧洞房,七晚八晚回來,根本忘記扣我。

不過,她也約我今天下午一起出去玩。甚至高興地說:

「哥,昨天我人跟我說九份很好玩,你要不要帶我去?」

我有點心虛,只得說,好,下午帶妳去「那邊」玩。

吃完早餐,她拿了車,跟我一起回到了台北。這個時候才剛過十一點,整條街上都灑著一片亮麗的陽光,不過交通倒是很壅塞。

我這才想起,大學聯考已經開始兩三個小時了。

她送我回到薇家,我們相處了兩個整天,該說的也都說了。於是也不再講什麼多餘的話,只是約好在我生日的那天見面。

我上去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騎上機車,又趕到北投去接緻兒。

下午下起大雨。今年夏天第二場,於是我們改去金橋聊天。

我跟她仔仔細細說明了這兩天的一切。緻兒聽了,一點也沒有不高興,只是說,生日的那天,我們一定要把她算在內。

七月三日聯考結束。希特勒又再度約了我和小達,三個好朋友一起吃了頓飯。我們約好,在我畢業的時候,三人無論有什麼事,一定還要再聚一次。

七月五日當天,阿仙約了狗弟小嘟,加上緻兒和她自己,一起在她家幫我辦了一次有生以來最快樂的生日。所有我曾經在外國電影上看到過的生日佈置與活動,都在那天發生在身邊。

小嘟送了我一張CD,聽說是把我們之前在月光和狗準備室中練習的錄音拿到唱片公司,特別凹人壓的。狗弟則把他那把價值七萬現大洋的「五妾小花」送給我,還在琴箱上刻了「我十七歲,我有小花,所以我不寂寞」幾個字。

阿仙送了我一個蛋糕。上面的圖案是一個立體的舞台,舞台上方有一個水蜜桃月亮,以及一片星空。

而舞台上,則用奶油花擠出了五條狗。

至於緻兒,則用阿仙的電子琴,那首之前請她編的「雲淡風輕」彈了出來,又把手抄譜當成我的禮物。

那首歌編得非常得棒,我不能相信原來我的旋律竟然能被她改成這樣的一首鋼琴獨奏曲。大家也都驚訝無比,絕口不住地讚美著她。狗弟甚至還說,乾脆把森怪開除,鍵盤手請緻兒當好了。

緻兒看到這些「傳說中」的高手們都這麼喜歡她的作品,高興得眉花眼笑,得意無比。

我本來想知道為什麼蛋糕上的狗是五隻,但是阿仙沒說,所以我也沒多問。相信想說的時候,她會告訴我。

兩個月後聯招會放榜。小達考上交通,希特勒進了師大,阿禎則考上中央。我敬愛的學長姊們,通通成功地擠入國立大學。

再一個月之後,森怪帶著三把琴,以及一身功力回到台灣。已經高三的我,則跟狗弟小嘟阿仙一起去機場接他。我們製作了一個大大的牌子,上書「小雁黑怪頭,歡迎學成歸國」。他一出入境門,就高興地笑了出來。

我們一起跑到薇家吃喝熱鬧。大家並在當天決定了小雁復出的日期:國慶日。

與此同時,阿仙終於決定加入小雁,成為我們新的貝斯手。


第四十七章 傳承(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