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終於知道,自己對得起說唱藝術社了。
六月一日。
「藍儂唱片」位在青島東路公保大樓對面,一棟不起眼公寓的二樓。它有一面落地長窗,但是窗上卻貼著濾光的材料,使得別人無法從外觀猜到,這是一間專門代理歐洲獨立另類音樂的唱片行。
它的入口在公寓側邊的暗巷裡。一個小而精緻、極具風格卻毫不顯眼的招牌,孤零零地掛在那兒,有一種「只招待有緣人」的氣氛。
也就是因為它如此內斂,一直到上學期末,我才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存在。那天也是巧,館前路麥當勞找不到位置,我心想不如去公保大樓對面的儂特利試試;不料儂特利也客滿,在懶得繼續為填飽肚子奔波的情況下,在巷口買了一套燒餅油條,等出爐的當口看到招牌,自此之後,就成了這裡的忠實客戶。
記得寒假前後我還常來,那時正值小雁創作的低潮期,大家不知道怎麼了,什麼歌也寫不出來,於是狗弟跟我幾乎天天跑藍儂,找一堆打死都沒人聽過的東西回去學招。藍儂新片進得不快,通常一兩個禮拜才會補貨,沒一個月,我倆幾乎把裡頭的所有專輯都買全了。
其實就算是片片買也沒多少,我們每次都捧著他們的目錄窮催,催得裡頭那個長髮店員東尼連連叫苦。畢竟這種獨立音樂的貨源很不穩定,藍儂的政策又是代理發行,不但重新製作每一片的封套,印刷中文歌詞,甚至找人寫樂評與背景介紹。這種速度自然趕不上我們的吸收力,加上獨立與另類當時根本沒人聽,市場考量,他們也不會像流行音樂發得那樣濫。是故,前後兩百多張左右的專輯,對我們來說根本像是點心罷了。
小雁解散後我再也沒有去過藍儂。一方面是不再需要新片練功,另一方面這種音樂多半陰陰沈沈的,再好聽都有一種寂寞的感覺,跟小雁的回憶混合在一起,總讓我頗為低落。是故,半刻意半遺忘的,也就不再去了。
今天緻兒又要補習,我們約好下課之後在補習班見面,中間約莫有四個小時沒地方去,我突然想起了藍儂唱片,於是跑到對面提款機領了五張千圓大鈔,跑進去瞧瞧。
東尼一看到我,馬上驚訝地對我連連揮手,跑過來打招呼:
「凱子啊!好久不見啦!」
「對啊,也快三個月了吧?」我說。
「大姊的事我聽說了………」他想了想措詞:「我很為你們難過。」
「狗弟告訴你的?」
「嗯,四月多的時候,」他說:「那天他跟小嘟一起來,我們才知道小雁的事。」
「唉………」我歎了口氣:「過去的事不要提了。」
「對對對,是我不好,講這個幹嘛?」他傻笑一番,搔了搔頭,改變話題道:「最近有幾張新片不錯,要不要試聽看看?」
「好啊,」我點點頭:「對了,AABTLL有新片嗎?」
「有一張,但是味道不同,我可不保證你喜歡。」
「怎麼說?」
「你聽了就知道,」他從架子上抽出那片「惟因女子所愛」的新專輯「Sister Bridget」:
「吶,就這片。」
「Bridget是什麼意思啊?」我看了看片名問道。
「哈,連你也不知道。」他笑了起來:「字典上查不到,大家都在瞎猜。有人說是bridge當動詞的過去式。」
「胡說,」我笑道:「那個字加ed。」
「對啊,老闆娘也說他們亂講。」
「是不是個人名呢?」
「有可能,也只能這麼猜,」東尼想了想:「上次狗弟來的時後大家研究過了,最後的結論非常爆笑,他說那個字是bird和get兩個字組合而成的,所以啦,片子的標題應該是『姐妹或妹妹捉小鳥』!」
我大笑了出來:「拜託,哪隻豬會這麼想!」
「你家狗弟啊,」東尼笑道:「他會掰,大家抽筋。」
「好,我就要這張姐妹捉鳥啦!」我接過那張專輯。
「等等喔,」他提醒:「別怪我沒先說,這張風格不同,原版直接進口又貴,聽了失望別砍我。」
「怎麼個不同法?」我問。
「我記得這個團有點民謠風,而且以前都用雙吉他加上大提琴做短切分音,」東尼解釋:「這張裡頭一堆電子音樂,作風卻又偏向鄉村,聽說你很迷她們,我怕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不會啦,真迷的話放個屁也是香的,」我微微一笑:「我只是愛聽,不好就算了。」
「好吧,」他聳聳肩:「我還有一張她們的俱樂部演唱會版本,你要嗎?」
「酷,我要。」
「其他的團呢?」他想了一想:「EIG有兩張,felt也有兩張,其中還有一張是告別作。」
「好啊,一起來………」我點點頭:「咦?我聽的團你都記得啊?」
「當然啦,嘿嘿,」他笑了起來:「一次買五十二張的記錄保持者,我可沒忘了小雁凱子狗弟。」說著跑到架子上,找出了所有我要的專輯。
我跟他又聊了將近半個小時,隨後心疼地付完超過三千塊現大洋,便抱著那八張專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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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
站在南陽街口,看著各大補習班下課時的人潮。霎時間,我突然想起了剛進成功的那段時光。
記得當時除了說唱藝術社與詩朗隊,我的生活裡大概只有老二而已。兩人常常一起逛東逛西,在九月的下五四五點,穿著卡其服,走在光華商場前寬闊的新生南路上。再不然,就是一起逛重慶南路文具店、吃麥當勞、走過夕陽燦爛中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漫步在剛亮起地燈的中正紀念堂。
那個時候沒有薇、沒有月光和狗;也沒有什麼真正會讓自己感到失落與孤獨的原因。
只不過是一年半之前的事,現在感覺起來卻十分遙遠,像是過了許多年一般。此刻,我看著各校學生匆忙往來,那種熟稔或陌生的感覺不禁湧了起來。那段時間裡我剛迷上披頭,回憶中的任何場景都像是有披頭的歌聲。這時忽然發現,似乎也有好一陣子沒有認真聽披頭了,正像許久以來,忘記自己還是個高中生一般。
突然發現,高中生活快過完了。
我想到了還是高一的緻兒,想到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們常坐在金橋聊天。多半是我在說,她在聽,而每當我說到那些社團活動繽紛花絮,或是月光和狗完全不同的生活時,她的眼睛裡都有一種企望與迷醉的神情,彷彿恨不得處身其中,跟大家一起過著忙碌得無暇思考,卻又充實飽足的日子。
高一的我,大概也是這種眼神吧?有些時候,當我坐在金橋、麥當勞或走在重慶南路上,我都會像現在這樣望著四周的人,感覺他們的生活,像是參與著他們一樣,得到一種莫名的滿足感。當時的世界是奇妙的、未開發的險境。像是一個豐富的寶藏,靜靜地對我招著手,引誘著我,要我去將它們一一發掘出來。
然而,一年半之後,我到底發掘到什麼了呢?我問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當年的我,即使不做什麼,光是閒逛這一帶都可以找到無限的樂趣。而現在,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沒有什麼還想找尋的了。這四個小時,倘若沒有那幾張專輯,我很懷疑自己要做什麼。高一的時候常常在外頭逛到忘了時間,還讓小玫在北一女的門口等我。而今日的我,卻必須靠「沒聽過又愛聽」的音樂打發時間。
緻兒出現了,跟著幾個北一女的同學。六七個女孩子穿著一樣的綠制服,臉上都有一點倦意,想來是補習很耗精神。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笑嘻嘻地。相信她們累歸累,生活的探險與對新奇的互動,仍舊讓她們充實而滿足。
我歎了口氣,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緻兒已經跟眾人笑著道別,輕快地走到了我身邊。
「哥!」
「今天出來比較晚喔?」我微微一笑,幫她背起書包。
「對啊,」她點點頭:「老師把上次考試的題目拿來講,忘了時間。對不起啊,讓你等這麼久。」
「不會,我又沒事。」我牽起了她的手:「走吧,送妳去坐車。」
「哥,不要急著回去,」她笑道:「我們出去走一走。十點半再去搭車不遲。」
「家裡不會說話嗎?」我奇道。
「嗯,不會,」她高興地道:「昨天晚上我已經跟爸媽說過我們兩個的事啦!他們知道就不會擔心了。」
「妳已經拿到晚歸牌啦?」我吃了一驚:「他們怎麼說?」
「我媽媽說,如果你是正人君子,就沒什麼好替我擔心啦!只要我的功課不受影響,一切都依我。」
「他們怎麼知道我是正人君子?」
「因為我跟他們說過我們的事了,」她嘻嘻哈哈地說:「我又不像你那麼皮,他們很相信我的判斷的。」
不知為何,聞言我突然覺得有點壓力。只聽她又道:「再說你要高三了,反正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混,他們不覺得會影響到我的功課。加上成功也是好學校,在他們的想法裡,你應該也是個正常人。」
「我本來就是正常人。」
「你啊,算了,」她取笑道:「我可不能什麼都跟他們說,像是我們認識的經過,如果講出去,你就黑到底啦!哈哈!」
「那妳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們是社團認識的。」
「這不會很勉強嗎?妳又不是………」
「別急啊,聽我說完!」她打斷我:「我說學姊帶我去看你們社團的公演認識的。你知道嗎?他們一聽說你會說相聲,都很喜歡喔!」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家是外省人啊,全家都聽相聲,」她解釋:「所以你既然會選這種社團,至少大家的背景不會差很多;加上我們家裡以前也住眷村,他們覺得,跟你溝通應該不會很困難。」
「這個有差嗎?」
「我當然沒差,但是老一輩的人那麼想,我也管不著。」她想了想:「總而言之他們喜歡你最重要,不是嗎?」
我點點頭:「是。」
「所以啦,別說這個了。」她挽起我的手:「哥,人家肚子餓,一起去吃東西好不好?」
「好,妳想吃什麼?」
「說了你不要生氣喔!」
「怎會?妳說。」
「我想吃大餅包小餅。」
「士林夜市啊?」
「對,好不好?」
「唉………真遠………」我歎了口氣,今天沒騎車出來,等一下回家又是一個多小時。
「不會啊,離我家才幾站。」
「是,妳家近,」我哼了哼:「我家可遠了!」
她頑皮地笑了笑,我拿她沒辦法,只得聳聳肩,攔了一輛計程車,往去士林夜市的方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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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飽喝足,將近十一點左右,我們一人帶一大包各式小吃離開士林,搭公車回到北投。我照舊把她送到家門口,正要道別,就聽她說:
「哥,要不要進來跟我爸爸媽媽打招呼?」
「不了,」我看時間不早,對她說:「再說這樣三更半夜的很不正式,另外找時間好了。」
「他們不會兇的喔!」
「哈哈,傻緻兒,我才不擔心這個呢!」我笑道:「第一次見面還是正式點好,留個好印象很要緊。」
「你這樣不錯啊!」
「算了吧,」我拍拍她的頭:「乖,回家。」
「嗯,好吧。」她點點頭。但沒有移動。
「怎麼啦?」
「哥,人家捨不得。」
「傻瓜,每天都見面,有什麼好捨不得?」我笑道:「明天下午說唱藝術社有事,我們禮拜天還可以出去玩,好不好?」
「那………」她想了想:「明天人家也要見到你。」
「這個………」我考慮半晌:「好啦,我早點結束,妳下午先回家休息,我們傍晚五點見面,這樣好不好?」
「這樣喔………」她似乎不大願意:「中午回家都快一點半了,再出來,浪費很多時間呢!」
「好好好,妳大牌,」我歎了口氣:「這樣,我盡量把活動在三點半前結束,然後騎車來接妳,四點左右就可以碰頭了,這樣行不行?」
「嗯!」她點點頭,又笑了起來。
「真會撒嬌。」
我笑了笑,對她揮了揮手。隨即目送她走進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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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日,禮拜六中午放學時分。
校門口一片嘈雜喧鬧,我背著書包,拿著兩塊雞排趕往軍訓視聽教室——說唱藝術社下午的練習場地。才一進門,就看見副社長阿丹。
「咦?你來啦!」他舉起拿著筷子的右手跟我招了招:「今天倒是挺準時的。」
「對啊,馬上就要表演了嘛。」我點點頭:「那三個搞笑學弟呢?」
「還沒到。」
「嘖!真是的,每次都是學長等學弟。」
「少來,」阿丹笑道:「你每次都最晚,我才該抱怨。」
「我是社長啊!」
「對,你大,我活該。」他聳了聳肩:「都六月了,耍大牌請趁早,再兩個禮拜就要選下屆幹部啦。」
「每天中午都買便當,你吃不煩啊?」我沒好氣地說。
「不煩啊,」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包:「一個便當有雞有菜,有湯有飯,還送個養樂多,才四十塊,你的雞排多少錢?」
「兩個七十。」
「所以了喔!」
「去你的養樂多。」
「你不要忌妒。」
「小氣鬼,不跟你爭。」我問道:「昨天怎們樣了?他們上軌道了嗎?」
「勉勉強強,離上台還差得遠,」他想了想:「不過談士屏倒是把段子改得不錯。你有空先看看。」
「他改段子?」我愣了愣,連忙說:「等等,『金剛腿』是老段子,他們改起來能看嗎?」
「別瞧他們是半路出家,改得倒挺好。」阿丹說:「說起來也是有點聳,但是跟他們三個的味道比較像。這算是一種因地制宜。」
「算了吧,我才不想看。等一下他們練習就知道。」我搖搖頭:「光是想像就夠慘烈了,我才不要吐血兩次。」
「凱子啊,你要對他們有點信心。」
「爛好人才會放水。」
「不能說是放水,」他耐心解釋:「你想想看,過去一年多你都是科班出身,又是龍團又是京華,全是高手在上課。他們怎麼能跟你比?」
「那還是一樣,」我搖搖頭:「好不好一看就知道,觀眾可不吃藉口。」
「你是擔心到時候基女比我們強嗎?」
「這倒不是,她們靠漢霖教,好不到哪裡。」
「那你擔心什麼?」
「如你所說,馬上就要選幹部了,」我歎了口氣:「你想想我們這一屆,至少還有你我和小光,他們三個跟我們能相提並論嗎?」
「不能,但是幹部又不一定要很會上台。」他搖搖頭:「我覺得這樣也好,就像你吧,個人風格太強,經驗又好,領導起來很專制,反而不大容易罩得住老社員。我覺得幹部能辦事就可以了。講到上台,反正人人都想去,幹部本事不好反而糾紛少。」
「話是不錯,但他們也不像是什麼好說話的料,」我搖了搖頭:「三個人形影不離,正好是個排外小圈圈的架式。」
「你跟小光呢?就不排外嗎?」
「我們是長期的搭檔啊!」我理所當然地說:「不然呢?你要說你被我們排在外頭了嗎?」
「不不不,你真多心,」他笑了起來:「就是因為你們的配對太搶眼,所以大家都會感覺到壓力。每次有事,大家不是覺得機會不大所以不爭取,不然就是會說有你們就夠了,所以不努力。」
「真的嗎?」
「你自己注意一下就知道。」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唉,不管啦,隨你說。」
「總之,」他又道:「我們盡量訓練他們,日後他們搞得好不好,就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了。」
「你不懂,」我搖頭道:「對於四大任務,我自己做不了多少,至少要把社團穩住交下去,不然對不起學長他們。」
「這個嘛………」他頓了頓:「我跟他們沒有多少往來,所以感覺跟你不同。但是,凱子啊,你要想想,每屆都會有自己的想法,高三之後或許你可以回去管事,但是畢業之後呢?你還管得著嗎?」
「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嗯,很感人,只是沒什麼用。」他接口:「大家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你想想,當時希特勒他們把社團交給你,也是希望你按照他們的路線走。但是你呢?有真的每件事都去做嗎?」
「那不同,」我解釋:「當時他們交下來的說唱藝術社是個小社團,我要做什麼都有點困難。但是,我這一年裡辦過校外公演,打過社際關係,訂下完整章程制度………」
「就是沒有好好訓練班底。」他打斷我:「但是,問題就在這裡。至少希特勒他們還留給你一組人。」
「哪有?」
「你跟小光啊!」阿丹笑道:「你真是過河拆橋,要不是他們訓練你們,今天你能有這樣的功力嗎?」
「我沒有否認啊!」
「所以,雖然你很努力,但結果是,你建立的都是一些『外交聲譽』,對於說唱藝術社真正的班底,其實很值得懷疑。」
「你是在說我很失敗嗎?」
「不是,你很成功。」他說:「我只是說,四大任務不是在你任內就可以完成的。你幫他們建立了一個很好的外在條件,剩下的,就要靠他們了。今天我們用基隆女中的事訓練他們三個,算是訓練種子隊,之後他們若有心,就會轉訓社團其他學弟。不需要我們操心。」
「但是,我說過,」我歎了口氣:「他們會排外。」
「那你就不必擔心了。」他笑道:「你也排外。再說他們實力跟你還是有一段距離,排外也是要點實力的。」
「我怕社團之後會有內部問題。」
「凱子啊,難怪你會累,」阿丹拍了我一把:「社團交下去之後,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外部問題』啦。更別說每屆的狀況都不同,就算你下來管事好了,大家也都聽你的,搞不好也一樣有內部問題。」
「唉………」我歎了口氣:「我在閻羅王班,只怕沒多少閒工夫下來管事。」
「對啊,還是聯考要緊。」他說:「你的功課………」
「瞭解,」我打斷他,笑了起來:「真是的,沒有人不跟我這麼說。」
「哈哈,你有自知之明,我就不說啦!」他一笑,我推了他一把:
「少廢話,吃你的便當!」
他笑了起來:「我本來就在吃,不知道是誰一進來就囉囉唆唆的貓哭耗子。」
「我哭什麼耗子!關心進度不對嗎?」
「對,誰敢說不對?」他哈哈大笑:
「就是跟女朋友約會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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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談著,那三個活寶前腳後腳都到了。看錶將近一點,才要發作,阿丹就搶先跟他們精神講話了一頓。我知道他不希望我一來就罵人,所以也就憋著,什麼都沒說。
三個人還都帶著便當,想來是剛剛才去買,不知道之前到哪裡鬼混去了。我心理不大舒服,等阿丹說到一個段落,當下揮揮手,對他們表示廢話少說,馬上開始練習。
黃華綢正要開口就被談士屏擋了下來,想必他是要說先吃完再練不遲。我裝作沒看到,隨即要他們把所謂的「修改版」段子演來瞧瞧。
他們似乎對新版段子頗有信心,也忘記吃飯了,當即一搭一唱地演將起來。我才聽完一分多鐘,心理就忍不住生氣,他們改得不能說有什麼問題,只是一點也不好笑。我仔細地觀察許久,發現問題出在「輕浮」。相聲跟任何一種舞台表演一樣,說是要生動自然,其實每一個動作表情、腔調語氣都必須經過設計;所謂的「行家」並不是會耍寶就能讓人滿意的,在舞台上,任何看起來生動的細節,其實都在表演者的計算之內。
而這三個傢伙,不知道是仗著彼此默契好,抑或是耍小聰明,舉手投足之間,都讓人覺得是在說閒話而非上台演出。尤其是談士屏,個子高高地跟竹竿一樣,晃來晃去,完全見不到一點台風,更遑論讓人覺得他們下過功夫、練過基本功了。
我按下性子,耐心聽他們演完全場。老實說,如果今天對象是詩朗隊,學長們早就混蛋混蛋地叫停幾千次了。若非想到阿丹剛剛的話,我一定當場就打住他們,先痛罵他們的自作主張,再逼他們立刻改回原來的處理方式不可。
阿丹顯然也覺察出他們的態度隨便,原本護著他們的笑臉也沈了下來。這三個傢伙眼色是有的,知道我們不以為然,態度隨即收斂了一點。但是,由於他們對段子內容做了過大幅度的「最佳化」,無論怎麼修正,都不會讓人覺得穩重,一有壓力,反而效果更差。我們五個人就這樣忍耐了二十分鐘,直到他們好不容易唸完段子,大家才似乎都像行刑結束般地鬆了口氣。
「吶,」阿丹苦笑一番:「社長大人,就是這樣了。您老有何指教?」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開口問他們道:
「你們自己覺得怎麼樣?」
三人面面相覷,連一個「還不錯」之類的話都說不出來。我跟他們堅持了幾秒鐘的沈默,隨即說:
「我的意見很簡單:不行,改回原來的段子。」
三個人似乎都有點挫折感,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我毫不同情,又說:
「有時候,你們必須面對該做的事,好好的去做它們,而不是找捷徑或走後門。剛才的表演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們不肯花真正的苦功,研究那些前人遺留下來的老方法。所以現在才會表現得這麼差。」
三人臉上同時流露出不服氣的表情。我又說:
「我不反對創新,但是創新必須根基於原有的材料。否則那就不叫做創新,而是革命了。你們想想,那些我跟江學長一起教你們的,所謂的『老方法』,是前人花了多少努力得來的結晶?今天你們可以改,當然也可以革命,但是你們憑什麼改人家呢?小聰明嗎?平常跟同學耍寶的那幾招嗎?在你們之前的人都是傻瓜?花那麼多功夫練串活、背趟子、學段子結構,這你們都不必學?不必花時間?」我頓了頓: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用大家都聽得懂得話來說,就像讀書考試,你們真的以為考前背一背那些亂七八糟的補習班公式就能拿高分嗎?告訴你們,這是沒用的。心態問題超過一切,今天你們不會爬就想走,不能跳就要飛,天下沒那種道理。看人挑水不吃力,你們自己想想吧。」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至於這個改過的段子,很抱歉,我不能同意,你們今天代表說唱藝術社,就必須按照說唱藝術社的路子走,要是誰不服,那就拿出真本事,只要哪個有信心講得比我好,我就聽他的。不然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麼,你們練什麼,那些亂七八糟的主意,通通給我收起來!聽見了嗎?」
三人面面相覷,沒想到我會說得這麼不留餘地,只得乖乖地都點了點頭。
我有點不舒服,於是宣佈休息十分鐘,也讓彼此緩和一下情緒。
阿丹知道我的脾氣,不多說什麼。直到他們三個離開軍訓視聽教室,才開了口。
「凱子,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在詩朗隊裡,學長對這樣的狀況都怎麼處理?」
「一樣,用飆的。」
「那你的感覺呢?」
「你要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不要動肝火,」他慢慢地說:「有話好講,他們跟我們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我哼了哼:「或許你不知道,高一我跟小光去中國青年服務社時,傅老師幹得更兇。我們那時還沒人逼,自己乖乖去挨罵。」
「他們還小嘛,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
「小個屁,我們當時也是高一。」我不禁笑了出來:「才差一屆,別說得自己跟老頭一樣。」
「你啊,」他取笑道:「自己都不覺得,剛剛那樣子說教,真的很像老頭。」
「你知道嗎,如果你閉嘴,」我哼了哼:「沒有人會覺得少了什麼。」
「好,我閉嘴。」他聳聳肩,笑道:「反正你自己知道學弟該怎麼帶。」
「唉………」我歎了口氣,拍了他一把:「謝了。」
「應該的。」他微笑。
當下我們不再多說。不一會兒,談士屏一個人跑進來,走到我們前面,有點遲疑地開了口:
「學長………」
我倆都看著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見他好像頗有壓力地繼續說道:
「學長,我們剛才不是故意要混的,只是………我們不知道那樣做不好,所以………」
「學長沒有怪你們,」阿丹打斷了他:「只是,就像學長說的,你們那樣的確有問題。」
「我們知道啦………」他說:「剛才我們在外面檢討了一下,希望學長不要介意,我們會在剩下幾天好好練習,不會丟社團的臉。」
「你覺得就這麼兩天,能練得好嗎?」我哼了一聲。
「那就要看學長的督促教誨………」
「少來,」我打斷:「說真的。」
「嗯………我覺得可以。」他點點頭。
「那他們兩個呢?」我追問。
「他們可以。」
「你們………真是的。」我不禁笑出聲來:「好吧,那你去把他們兩人叫進來,我有話說。」
「是!」他說,轉身出去叫人。
轉眼間三個人都回到軍訓視聽教室,我要他們都坐下,對他們說:
「剛才學長那麼說,是針對你們的表現,並不是針對你們個人,希望你們能夠瞭解。」
「我們瞭解。」三人道。
「我也知道,」我歎了口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把這些東西搞懂,的確是一件難事,再說你們之前都不是說唱藝術社的社員,現在要把別人將近一年所有的東西學會,是有點辛苦。但是………」我轉了語氣:
「如果你們真的有心要在社團裡經營………不管經營的是什麼,都必須先能用功力服眾。我跟阿丹當社團幹部為什麼會當得這麼穩定,就是因為除了幫你們亂請公假之外,還有一點真本事,而這些,就是你們要盡快學會的。」
「那是你,」阿丹插嘴:「我沒本事,更不會請公假。」
我不理他,續道:「相聲不相聲,我覺得倒不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藝術這種東西很抽象,其實我也沒有那種資格說我的好或你們的不好,只是,在你們能自己走出一條路之前,我身為學長,不得不督促你們的進度,直到真正的本事出來為止。」我頓了頓:
「然而,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你們自己在社團中能開創的生活與收穫。像我自己,會這麼投入社團活動的理由,其實都是因為我在這裡得到了一些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很珍惜社團的經驗,也對自己在社團裡的行為很重視。」
「那是什麼東西呢?」欒經聖問。
「很多,像是經驗啊、人際關係,或處理事情的能力這種。但那都是次要的,」我說:「我珍惜的只是一種感覺………怎麼說呢,像是你溶入一個地方,為這裡的一切努力投入,之後會得到的,充實與滿足的感覺。」
三個學弟一言不發,專注地聽。我又想了想:
「這種感覺不容易得到,除非有對這個團體的認同與努力,加上一點跟外界的比較。就像這次去基隆女中,或許你們沒有好好想過,自己穿著成功制服,背著成功書包,用說唱藝術社的名義,還打著龍團與魏老師的旗號。你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你們的表現與能力,都在穿著基隆女中制服、背著基隆女中書包、那些被漢霖訓練出來的,基隆女中相聲社的『女生』所檢視與評斷。」
我特別強調了「女生」兩字,對他們指出:
「你們能夠承受被她們所看輕或嘲笑的後果嗎?身為台北市唯一的,最具權威性的相聲社團,輸給她們台北縣的女生們,你們的臉上好看嗎?」
「再說,暑假開始,學長已經替社團爭取到參加國家劇院實驗劇展的甄試資格。你們或許不瞭解,這個甄選的對象不是專業劇團,就是大專院校的相關社團。如果出線,將不再是說唱藝術社如何如何了;而是那些站在國家劇院舞台上,站在刺眼的聚光燈下,正式而專業的表演人員的成就。」我越說越大聲:
「你們要清楚一件事,無論我、阿丹或小光,都不會站在那個台上。而站在台上的你們,就是要從現在開始,從無到有的把自己訓練成一個有該有的實力,具備所有站在那裡所需條件的演員………的藝術家。難道此刻這麼一個小小的場面,就能難倒你們,讓你們放棄這麼空前又可能是絕後的機會嗎?」
「不能!」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對,不能!」我續道:「所以,如果你們想站在那裡,想到了高二學長這種時候能驕傲地對學弟說自己的豐功偉績;如果你們不想在基隆女中丟人,如果你們想讓自己在說唱藝術社的這一年值得回憶,那麼………」我吸了口氣:
「就是現在了!學弟,拿起你們的段子,給你們二十分鐘複習,給學長看一看你們的決心,以及能和那種決心相提並論的,真正的能力!你們做得到嗎?」
「做得到!」三人大聲地回答。
「好,那現在剛過一點二十分,一點四十的時候進來。中間學長不打岔。去吧!」我揮了揮手。
三人當下熱烈地拿起段子,前腳後腳地出了教室。
我喘了口氣,往椅子上一攤。
「很精彩。」阿丹笑道:「你該去競選代聯會主席的。」
「少廢話。」我搖搖頭。
「等著瞧,看一場演說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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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他們自動回到教室,看起來不甚有信心地走了一次段子。這次的效果其實也不怎麼樣,但是,比起剛才那種胡編亂演、荒腔走板好得多。於是,我跟阿丹都像是給同情分數一樣,對他們好好地鼓勵了一番。
然而,就在他們表演的當口,我突然想到——雖然那些都是經驗談,他們的實力也真的不堪——但是,這就代表所有的事實了嗎?
我是不是太頑固了呢?我突然想。
說實話,我對一些自己覺得好的做法或想法,是很有「品牌忠誠度」的。我不能接受改變,也對所有掛羊頭賣狗肉的行徑沒有肚量或彈性,不論好壞,只要跟我的成見有所抵觸,我就一點也無法接受。
這是對的嗎?我問自己。
當然不對。我才不到十七歲,這樣的個性似乎不是一種好現象。我看了阿丹一眼,心想,其實他也對那種表演方式不能苟同;但他卻可以靜下來想,試著找出調和的方法。而不是像我一樣光會批評,不知道從那些即使一無是處的「革新」上,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式。
想通了這一點,突然覺得剛才我說的話也不盡然正確,於是態度上也有了一些改變。雖然還是要他們按照舊的方式處理,但在那些——其實我自己也不見得做得到的——細節上加以妥協,嘗試著將他們原本的優點溶入段子裡,建立一種「屬於他們的」風格。
就這樣地,我們一路練了一個多小時。三點半前後他們走了今天最後一次的段子,我評量情況還可以,禮拜一只要保持這種進度,理論上應該趕得及在週五表演前達到理想的水準。於是宣佈今天到此為止,下週繼續趕進度,結束下午這段大家都壓力十足的練習。
結束後阿丹想留我下來說話,但是我跟緻兒已有四點的約,只得請他晚上打電話再說了。於是也不再拖延,拿了車,便往北投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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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陽光很大,或許前兩天的雨把雲都下完了吧,中山北路整排的楓樹,在微風和亮麗的陽光中透散著綠油油的氣息。路上車不多,街景在陽光映耀下清晰而華麗,真是一個值得去坐露天咖啡的浪漫午後。
四點不到我就抵達了緻兒門前,她早就出來了,站在巷口的電線桿下等我。穿著一襲淺紫色的連身長裙,淡黃色的短袖小背心,以及一雙有點跟的涼鞋。
「真準時。」她笑著說。
我把安全帽給她戴上,問道:「妳等多久啦?」
「剛出來,」她扣上繫帶,問道:「今天帶學弟累不累?」
「看到妳就不累了。」
「少來,」她笑出聲來:「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甜了?一定不懷好意。」
「我才覺得妳不懷好意呢,」我哼了哼:「一定要我今天出來,又想吃鐵板燒是吧?」
「我可沒說喔!」她笑嘻嘻地坐上車:「走吧!」
「妳要去哪裡?」
「隨哥高興,」她頑皮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有主意。」
「唉………對,」我苦笑道:「連我有主意妳都知道,這麼精怎麼辦?」
說著便發動了車,往陽明山的方向騎去。
她沒有多問我要去哪裡,安安靜靜地讓我載著。半小時左右就到了文化大學紗帽路的一個小池邊。我把車停好,拎著兩頂安全帽,牽起她的手。
「哥,這是哪裡?」
「陽明山啊。」
「我們要爬山啊?」
「沒有沒有,妳穿那樣哪爬得了山?」我笑道:「帶妳去一個好地方。」
於是我們就過了馬路,沿著斜坡爬上幾階,走到一間像是個民房的屋子前。
「這是誰家啊?」她奇怪地問。
「這是一間很有特色的店。」我說,兩人走進這間名叫「樹屋」的小店。
樹屋是一間賣各種歐洲花茶草茶的店,跟後來東區那間小熊森林差不多,但是裡頭的布置很精簡:只有幾張木頭桌椅,與一個放滿各式茶種瓶子的長櫃。
粉白的牆,有一面全是長窗。窗邊束著淺色碎花的窗簾,木頭窗櫺上則擺了幾盆五彩豔麗的鮮花。
陽光從窗口照在花上,整個地方顯得溫暖、柔和、清爽而敞亮。像是一間德國巴伐利亞丘陵區的農家木屋,也似愛琴海邊慵懶的漁家石灰房。
店裡安安靜靜,只有我跟緻兒。
老闆娘住在這裡,是一個看起來很親切的中年婦女。她笑著拿著茶單走過來,跟我打了聲招呼。
「董子凱,好久不見啦!」
「對啊。」我微笑著對她點點頭。
緻兒希罕地望著我們兩個。老闆娘又說:
「介紹一下吧?這個漂亮小妹妹是誰啊?」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摸了摸緻兒的頭:「就是上次跟妳說的那個乾妹。」
「啊,這麼快啊?」她笑了起來,對緻兒點點頭:「幸會幸會。」
緻兒傻傻地對她一笑。我又說:
「今天我特別帶她來喝那個………」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每次都一樣。兩份嗎?還是我幫你們煮整壺?」
「有沒有什麼新的要推薦?」我問。
「有,」她點點頭:「你等著,包你滿意。」說著又拿著茶單離開。
「哥,」緻兒望著她的背影,開口問道:「你認識她啊?」
「對啊,」我說:「去年有一天我上陽明山找朋友,走錯了路,才發現這個地方。」
「那你常來嗎?」
「也沒有,」我搖搖頭,隨即笑道:「但是第一次來她就對我印象深刻了。」
「哦?」
「妳要知道,那時我很土,沒喝過這種草茶。當時還以為是咖啡店,進來後可開了眼界。」我說:「那天過了跟人家約的時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乾脆就在這裡坐了一整天。她的茶單上大概有二十七八種主要的口味,我通通給他各來一份。妳說,誰還會忘記這種瘋子?」
「是這種凱子。」她笑道。
「說得也是,」我哈哈大笑:「之後我甚至還買了一堆回去自己泡著喝。後來每次喝完就上來買,久而久之,她當然記得我啦!」
「這種東西真的有那麼好喝嗎?」
「其實也不是,多半是心理作用。」我解釋道:「那時有新鮮感,當天我第一個點的又特別棒………妳等一下就知道了,再加上這裡的感覺很特別,有一種好像是在歐洲鄉村的浪漫,自然就會讓我喜歡了。」
「嗯,我也喜歡。」她說,隨即對我眨了眨眼。
此刻正是漂亮的傍晚時分,陽光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透過鮮花與白牆,把緻兒的半邊臉映得明亮秀麗。
她微笑著,一隻手撐著下巴,雙眼笑咪咪地望著我。
我心裡突然感到一陣悸動。情不自禁地開了口。
「緻兒?」
「嗯?」
「妳………」我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說。
「怎麼啦?」她疑惑地問。
「妳這個樣子………」我想了想,問道:「我問妳,妳有沒有看過一部叫做『超時空要塞』的卡通?」
「咦?」她一愣:「看過。怎麼說起這個了啊?」
「記得裡面的女主角嗎?」
「有兩個女主角,你說的是哪一個?」
「當歌星的那一個。」
「林明美,記得。」她笑道:「怎麼了?」
「妳的樣子,讓我想起那個女主角………」我輕輕地說。
她愣了一愣,我說:
「緻兒,妳好美。」
霎時之間,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以及一絲淺淺的紅暈。
「傻哥哥………」她咬著下唇,輕輕地說:
「笑人家。」
我搖了搖頭,不知怎地,也覺得有點害羞。
當下我們沈默了片刻,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之後,她打破沈默。
「討厭,幹嘛這樣說話?」
「哪樣說話?」我微笑著問。
她正要回答,就聽到老闆娘走過來的聲音。當下把話嚥了回去。只見她端著盤子走了過來。
「這是小姐的,蒸薰衣草奶茶。」她說,將一個紫色茶壺放到緻兒的面前,又給她一組同一形式的杯子與糖罐。
「至於你的,」她將兩個小小的兩杯份透明玻璃壺,連帶兩個茶杯一起放到我跟前。茶是金黃色的,沒有任何茶葉在裡頭。
「你試試這兩壺,看能不能喝出什麼不同之處。」
「這是什麼呢?」我問。
「很單純的薄荷茶。」
「為什麼有兩壺?」
「一壺之前你喝過,那種進口的pepper mint,」她解釋:「另一壺,是我們在陽明山試種的新品種。」
「真的嗎?」我一愣,笑道:「那我要趕快試試看。」
「記得告訴我你的想法喔!」她叮嚀。
「那是一定的。」我保證。她對我倆點點頭,隨即拎著盤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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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喝著香氣四溢的草茶,在夕陽中又聊了起來。或許是剛才那幾句話吧,緻兒看起來特別開心,無論說什麼都笑嘻嘻地,像個娃娃般地充滿表情。
才這麼想,老闆娘兩歲的兒子就晃啊晃地出現在我們身邊。這個小子很可愛,喜歡站在桌子旁邊跟客人「打屁」,雖然我從來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回回都跟他玩得不亦樂乎。
緻兒像是看到寶一樣地將他抱了起來,坐在她的大腿上。娃娃很乖,不吵不鬧地讓她抱著,伸出肥嫩的小手,把玩著她胸口鏈子上銀色的十字架。
緻兒摸著他的頭,看著他專心的表情。嘴角掛著幾許莫名的笑意。
我望著緻兒,也輕輕地笑著。
她逗著娃娃,跟娃娃說一些連我也聽不懂的話。娃娃似乎都能瞭解,咿咿呀呀地跟她「聊」了起來。這個場面很有趣,我越看越好玩,不禁問道:
「妳跟他說什麼啊?」
「我們在聊你喔,」緻兒笑道:「我在問他,你是不是一個壞蛋?」
「那他怎麼說?」我笑著問。
「他說要觀察,」她裝模作樣地說:「目前為止你的表現不錯,可能是裝出來的,要我小心。」
「喂,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話呀!」
「這你就不懂了,」她眨了眨眼:「小孩子心思單純,看事情直接,往往都看到最真的東西。」
「那他還說要觀察。」
「還不是你太會裝了?」緻兒說,低頭問娃娃:「你說呢,叔叔是不是很會裝?」
這小子什麼都不懂,竟然點了點頭。我倆當場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們,隨後也傻傻地笑了出來。
「妳看吧,」我笑道:「小白痴,他的話妳也信。」
「喂,叔叔叫你小白痴。」緻兒笑著對他說。
「我是說妳,」我忙道:「還有,我是哥哥,不是叔叔。妳才是阿姨哩!」
「你不是叔叔,你是伯伯。」她笑道。
「我是伯伯,妳就是舅媽。」我回敬。
她聞言稍稍一怔,隨即笑道:「笨蛋,伯伯和舅媽配不成一對啦!」
「那大娘可以吧?」
「什麼叫大娘?」
「就是伯伯他老婆,我家都這麼叫。」我笑道,對看著我們鬥口的娃娃說:「來,叫她大娘!」
「大娘。」娃娃聽話地叫了一聲。
「傻孩子,」她不甘示弱,對她說:「你叫他老公公。」
「叔叔。」娃娃說。
我放聲大笑:「看吧,公理自在人心。」
「討厭,娃娃聽話,叫他外公!」
「妳小心他媽聽見。」
「對喔,」緻兒笑著吐了吐舌頭:「講錯啦,還是叫老公公好了。」
「叔叔。」娃娃又說。
「討厭,死孩子。」無計可施,緻兒惱了,把他放到地下。
「這樣就翻臉啦?」我打趣。
「誰叫他不聽話!」緻兒笑道:「阿姨不抱了。」
「什麼阿姨?妳是阿婆。」我又對娃娃說:「來,學叔叔說,老婆婆。」
「老婆婆。」這小子真乖。
「哼,我是老婆婆,你就是老公公。」
「好啊,我又不在乎,」我聳聳肩:「剛才誰說小孩子的話可以相信的?」
「壞小孩,」她瞪我一眼,轉頭對望著她,一臉無辜的娃娃說:「少在那裝傻,你們兩個都一樣。」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把孩子抱回去。
我笑著歎了口氣,看她繼續逗著娃娃。
此時夕陽已然變成了融融的橘紅色,照在這兩張單純的面龐上,散放著一股我不瞭解的安詳氣息。
娃娃坐在她的懷裡,安穩而自然。
緻兒逗著他,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不能解釋的感動湧上心頭,瞬間我像是找到了什麼一樣,覺得十分充實滿足。好似所有的夢想企盼,只在這一刻,就通通神奇地成真了一般。
就這樣地,我們兩人還有娃娃,在滾滾的夕照中,過了春末陽明山中一個溫馨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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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
帶著一大包薄荷與薰衣草,跟老闆娘問明了「蒸薰衣草奶茶」的做法,我們一起離開了樹屋。
回程的車上我們沒有說什麼,心裡滿滿的,彼此靜靜地回味適才的情景。
不久之後,我們騎回了天母熱鬧的大街。兩人牽著手,漫步在店家與騎樓之間。禮拜六大家都出來玩,滿街都是一對一對的年輕男女。在熱鬧繽紛的市街上,我倆不約而同地看著別人,在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眼裡,尋找著自己的形相。
我們從天母東路走到了士林。兩人又跑去夜市吃了一頓。她帶著我逛遍每一個賣髮飾與成衣的店面,我則陪著她,在戒指項鍊與長靴短裙中尋找最合適她的衣裝。
八點前後我們離開了夜市,跑到銘傳延山而築的石階上,一邊啃滷味,一面看夜景。
九點半的時候我們漫步走過了橋。經過兒童樂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今天的那個娃娃,歎了口氣:
「哥,如果帶他來玩,一定很有趣。」
「妳說那個小子啊?」
「嗯。」
「是啊,」我點點頭:「可愛的小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這麼做。」她又說。
「帶他來兒童樂園?」我笑道:「傻緻兒,那怎麼可能?又不是………」
話一出口我不禁連忙打住。
她默然片刻。
「對啊,又不是。」
「妳………想這個幹嘛呢?」我說:「小孩子,跟他玩玩就得了。」
「嗯。」她應了一聲。
「怎麼啦?」我又問。
「沒事。」她搖搖頭,淺淺地笑了笑。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不久之後,她又說:
「哥,明天我們要去哪裡?」
「還沒想。」我說:「怎樣?」
「你社團有事嗎?」
「推掉了,說好要陪妳的。」
「人家明天想留在家裡。」她忽然說。
「哦?」我一愣:「好啊………如果妳不想出來的話。」想了想又問:
「怎麼啦?有什麼心事嗎?」
「嗯………」她遲疑片刻:「哥,我有一點害怕。」
「怕什麼?」
「不知道,我們之間………」
「進展太快?」
我接口。只見她又點了點頭。
「這是很正常的,」我溫言道:「剛開始,很多事情都有不確定感。放輕鬆一點,不要想太多。」
「人家怕。」
「我知道,」我說:「我也怕。」
「你經驗那麼多還怕。」她說,忽然笑了出來。
「什麼話嘛,」我也笑了:「乖乖,不要多想。妳想出來就出來,不想見面就不要見面,好不好?」
「人家想見面,」她有點害羞地說:「可是不想出來。」
「哇,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拍了她一把:「那要怎樣?我去妳家?」
「才不要。」
「妳喔,真是的。」我摸著她的頭髮:「不要想那麼多,我們明天不要見面,給彼此一點空間靜一靜,這樣好不好?」
「可是………」她低下頭:「人家會想你。」
「那這樣,」我笑道:「我帶著扣機,妳如果改變主意,隨時扣我,我隨傳隨到,這樣行嗎?」
「嘻嘻,小董子。」
「什麼是小董子?」
「太監。」她笑道:「人家娘娘喊你,不會答應一聲『渣』啊!」
「渣,娘娘。」我對她這種忽然的頑皮無計可施,只得笑著說:「小董子伺候,娘娘有何吩咐?」
「娘娘走累啦,」她停步,作勢伸個懶腰:「給人家娘娘背回家。」
「奴才遵命!」我笑道。伸手就把她凌空抱了起來。
「喂!人家說的是背,不是抱!」她笑著嚷道。但雙手卻環著我的脖子,緊緊地抱著我。
「說不要抱,還不是抱得那麼高興?」我取笑:「要人抱就說,不要裝模作樣啦!」
她不答話,只是甜甜一笑,嬌滴滴地把頭埋在我的懷裡。
我微笑著,抱著她,緩緩地走上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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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半。
又一次地,我將她送到門口。
她下了車,把安全帽還給我,整了整頭髮。
「那我走了喔!」我說:「記得,明天想找我,就扣我。」
「等等,」她拉住其實還沒有要發動車的我。
「哥,謝謝。」
「謝什麼嘛,」我一笑:「快回去吧。」
「對了,」她說:「哥,問你一件事,但是你不能笑我,不然人家不說。」
「好,我絕對不笑。」
「不行,勾勾手!」
她伸出小指,我依言跟她勾了勾。
「好啦,說吧!」
「我問你………」她有點遲疑地開了口:「你這幾天,有沒有想過………」
「想過什麼?」我見她停了下來,追問道。
「想過要………」她又頓了頓:「討厭,算了,人家不想問啦!」
「喂喂喂,有話說完啊!」
「算了,沒有。」她嘟起嘴:「我要回去了。」
「等等,」這回換我拉住了她:「妳到底想說什麼?」
「沒事。討厭,不要問。」
我笑了起來。
「好啦,不跟妳鬧了。有,我有想。」
她臉一紅。
「人家又還沒說是什麼事。」
「妳喔,小小心思都在想什麼嘛!」我伸出雙手,握著她的手臂,面對面地望著她的雙眼。
她別過頭,避開我的視線。
「緻兒,」我微笑著,輕輕地對她說:
「哥想親親妳,好不好?」
「討厭………」
「好不好?」我又問。
「不要………」
「拜託嘛。」我偷笑著說。
「你最討厭了………」她聲如細紋地般地說。
「好不好嘛?」
她不回答,低頭看著地上。許久之後,才靜靜地點點頭。
我輕輕地抱起了她,靠近她的臉頰。
她閉上了眼睛。
我望著她那清純可愛的臉孔,感受著她有點緊張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蕩漾。
她有點緊張,輕微地顫抖著。
當下,我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許久之後,她才睜開了眼睛。
「緻兒,」我緩緩地說:「回去吧。」
她默默地看著我。隔了好久好久,才點了點頭。
我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臉。
「那人家回去了………」她頓了頓,小聲地說:
「哥,人家愛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跑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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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隔天,六月三號星期日。我在金橋盯著扣機,喝了整天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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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四日。
禮拜一。放學後說唱藝術社約好要練習。沒想到,第六節下課黃華綢跑到阿丹班上,跟他說今天有事不能來。阿丹好說話,也就准了他的缺席。隨即跑來通知我,由於缺人,今天乾脆別練了。我聞言大發雷霆,沒時間囉唆他,直接殺到一年級找黃華綢那小子。
到他們班上時第七節課已經開始十多分鐘了。我才不管那麼多,喊了一聲報告就進到他們教室裡抓人。哪知定神一看,站在該班講台上的傢伙竟然是狗絹,於是連基本禮貌也省了,只喊了聲「訓育組活動找黃華綢」,就把他逮到走廊上,狠狠教訓了一頓。
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按照他們三個目前的程度,離我標準中的「可上台」水準還差十萬八千里,你們那麼積極地爭取社團幹部,卻對自己該盡的義務一點都不放在心上,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禮拜五就要出去見人了,我對他吼道,你們這種樣子見得了什麼人!
或許是我太生氣了,抑或是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這麼嚴肅,他一句話都不敢說地聽我飆了將近十五分鐘。之後我也懶得等到放學了,乾脆一班班找,直接把另外兩個加上阿丹一起帶出來,跑到軍訓視聽教室開始練習。
除了黃華綢之外大家都不知道事情經過,只覺得今天氣氛恐怖,於是什麼也不敢說,乖乖練到平常的解散時間六點半,才讓他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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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五日。
今天我跟學校請了整個下午的公假,跟阿丹以及三個活寶學弟在軍訓視聽教室練段子。由於還差三天就要上台了,他們三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壓力,加上昨天的事件,練起來一反常態地認真。彷彿直到此刻才發現——不是每件事——都可以靠嘻笑與胡鬧打發過去的。
阿丹對他們的進度十分滿意,態度上也一反前一陣子的溫和卻嚴格,顯得頗為輕鬆。結果從頭到尾,開玩笑又打屁的傢伙反倒是此公。
我對這三個人日後要接社團幹部的事有所顧慮,在態度上或許不能像阿丹一樣放得開,所以對他們依舊不假辭色,連阿丹的玩笑也都不只一次被我制止。
他似乎有點掃興,但也不跟我計較,繼續磨他們三個。
只是,沒過多久這傢伙又來了,開始說一堆有的的沒的。我不好意思每次都講話,再怎麼說,當著學弟,還是要給他留點面子。不過兩人到底共事一年了,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動發現我的不悅,不聲不響地將「假期」結束,把注意力回到練習上。
不過,除去這小段插曲,今天的練習算是開始至今最好的一次。我把所有壓箱底的本事一古腦地使出來,毫不藏私地教他們。那種感覺,就像是去年年底參加詩朗隊比賽一樣。
約莫傍晚七點的時候大家都累了,一起解散吃晚飯。我請他們去麥當勞邊吃邊聊,也藉著這個機會,把社裡的內幕秘辛、前塵往事都告訴了他們。
學弟們對那些自己沒有參與過的事蹟興味十足,不斷地針對各種細節發問,我也越說越多,直到麥當勞通知關門,我們才發現已經過了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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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
今天是禮拜三,下午照例練習。難得小光心情好,特別留下來幫我跟阿丹。小光很少帶隊,大家都不熟悉他嚴格的方式;加上他本來對那三個就不是那麼認同,帶起來毫不放鬆,是故今天他們的壓力特別大。
不過,壓力大歸大,只要有小光的地方,就一定有無窮的爆笑對話。學弟還沒什麼,我跟阿丹都覺得笑得受不了,精神也不大容易集中在段子上。因此全場等於只有小光在帶。
看著小光唱作俱佳、又有效率的帶隊,我不禁佩服他掌握氣氛的能力。我倆的配對一向是他比較搶眼,班上帶活動他也算第一把交椅,只沒想到,當辦正事的時候,他也能有這樣的領導力與學長風範。
是故,我跟阿丹都不再說話,退到一旁看他演出。他心知我們偷懶,但也不計較,一路帶到活動時間結束。最後學弟預演,我跟阿丹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進步了那麼多。當下不但連聲鼓勵,更當著學弟的面,對小光表示刮目相看。
小光吃這套,得意地胡說八道一番。我藉機要他參加明天最後的練習,誰知道他早料到我的心機,嘿嘿一笑,不但拒絕得毫不遲疑,反而跟我凹了禮拜五那天的公假,要跟大家一起去基隆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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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時候差不多八點。我抓緊時間,走到信義路金甌女中旁邊的花店拿那束早就訂好的花:紅玫瑰、滿天星,以及淡紫色的包裝紙與緞帶。隨即快步走到張耀元,等九點多才會出現的緻兒。
又是一個泛著小雨的晚上,濛濛的細雨撒在半透明的玻璃紙上,像是一層霧氣般地,折射著清亮的反光。
差不多四十幾分鐘的等待,當喧鬧聲響起的時候,她照例跟幾個補習班同學出現在門口。今天沒有約好見面,純粹的驚喜,我當即快步向她們那群人走去。
看到我的時候她不禁一呆,睜著水亮的大眼,像是沒有料到我的出現。
我則不等她回過神從同學中脫身,當場把花交給她,微笑著說:
「在一起第一個禮拜,希望妳快樂。」
四周的同學當場嬉鬧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是當時我去她們班表演相聲時的熟面孔,此女笑得最大聲。我心裡有趣,知道明天一早,緻兒就要在班上大紅大紫啦。
當然,她的雙頰不待任何人宣傳,早已紅個透底了。傻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於是我便幫她跟同學說:「不好意思,我們先走啦!」當下帶著她,從眾人面前離開。
她似乎被這個驚喜,以及毫無心理準備地被同學看到這一幕弄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捧著花,像個洋娃娃一樣,滿臉通紅低著頭傻笑。
我撐起傘,兩人一起走過中正紀念堂,像上週一樣地,走在黑暗而溫暖的雨景之中。
她牽著我的手,許久之後,才對我說:
「哥,謝謝。」
我笑著搖搖頭。
「應該的,只要妳快樂。」
她低著頭,輕輕地點了一下。我摟起她的肩膀。
「怎麼啦,一直不說話,害羞嗎?」
「討厭,」她小聲地說:「人家會不好意思啦!」
「幹嘛不好意思?」我笑嘻嘻地說。
「你明明知道!」她嬌嗔道:「怎麼辦啦,明天大家都會知道了。」
「好啊,」我打趣道:「我那麼見不得人,妳都不敢讓大家知道,對不對?」
「不要亂說啦,人家又沒那個意思!」她終於抬起頭,發現我打趣的表情,馬上又低下頭:
「反正人家就是會不好意思………」
「好啦,不要害羞了,」我緊緊地握了一下牽著的手。
「只要妳快樂,好不好?」
「嗯。」她點點頭,甜甜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哥。」
「也謝謝妳,我的小緻兒。」
於是,我們繼續向靜謐的廣場走去。一圈又一圈地,彷彿捨不得別離,又像是忘了時間。整個世界晃似只剩下我們,直到熟悉的十一點關燈時間,直到四週再度傳出夜的聲音,我們都不肯道別。
十二點左右我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她抱著花,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看著她緩緩地走進家門,看著她那依依不捨的眼神。霎時之間,對她的感覺又真切了幾分。
就這樣地,她的身影,再度消失於那扇依然眷戀的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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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日。
明天就要表演了,今天我請了整天公假,要求他們一大早就出現在軍訓視聽教室。這幾個人倒是乖乖的都沒遲到,我跟阿丹掌握時間,當場就開始看他們的狀況。
經過這幾天的密集訓練,如今他們的表現已經頗有不同。無論咬字、身段、語氣、表情甚至默契,都像經過正式訓練一般地脫胎換骨。當然,比起小光和我的配對,仍然顯得有那麼一絲青澀;但是那種舞台表演最重要的沈穩與自信的感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流露了出來。
約莫十點左右我下令休息。想不到,當我跟阿丹一起跑到合作社大嚼貢丸伯與美女麵回來之時,他們竟然還捧著扇子糾正動作。
阿丹跟我互望一眼,相對一笑,當下留在外頭聊天。直到差不多又半個小時後,裡面才傳出「咦?不是可以休息了嗎?」的聲音。
中午我特別幫大家請了外出,五個人跑到中華商場點心世界吃了一頓。吃飽喝足,我突然想到去年中新友誼之夜前,跟小光在新公園練習的事。於是提議去中正紀念堂練習。
之所以去中正紀念堂而不是新公園的理由,其實一方面是因為可以帶他們去實驗劇場走一圈,藉機鼓舞士氣;另一方面,我知道最近有國際樂儀隊大賽,下午必有美女可看,對那三個耍寶傢伙來說未嘗不是一劑強心針。
果不期然,中正紀念堂廣場上的確有幾支隊伍在練習,瞧制服是金甌、中山的樂儀隊與松山高職的啦啦隊。我們在音樂廳廊沿放了東西,一邊聽著她們彼此較勁,一面開始練習。
不久之後,中山隊伍稍事休息,幾個女生發現了我們,當下站在不遠處看他們三個表演。我早就設計好這樣的狀況,一個段子二十分鐘左右,還沒說到一半,四周就圍滿興致盎然的中山儀隊隊員。
三人哪裡有過被這麼多短裙美女注視的經驗?人越多,他們越起勁。一個段子說完還不肯停,第二個段子又上。我知道各校借用中正紀念堂是分時段的,一時她們還不會走,是故也不打斷他們,把有待糾正的部份留到等一下再說。只見那三個爽歪的傢伙又演完了第二個段子。
就這樣地,整個下午說唱藝術社成了那三個女校的勞軍團。我心裡好笑,學弟們彷彿一點也不介意說了又說,練了又練,簡直是演上癮了。
我跟阿丹則很少糾正或提意見,因為,比起我們的指導,他們從觀眾反應裡自我調整的效果其實更好。想來這也是一種實戰訓練,當年人家祖師爺朱少文在北京天橋說相聲,也不過是這種場面而已。
這一路練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我對他們的成果已然滿意。於是帶著大家進去找竇組長,一起跑到實驗劇場。
實驗劇場裡有幾個正在布置舞台的工作人員,我要他們三個站在舞台中央,一起感受著那種站在台上的感覺。學弟們一言不發,似乎被這種「真正的舞台」鎮住了一般。
我對他們說,能不能站在這個台上,全看他們能不能在九月前達到一定的水準。在此之前,則有明天的表演與樂聲揚可以熱身,希望他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是任何高中生能有的」。
此時此刻,他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那種投入的感覺。三人眼裡發光,連什麼「一定會努力」之類的話都忘記扯了。最後,當我宣佈今天到此為止的時候,他們竟然不肯立刻離開,堅持在實驗劇場裡,做了最後一次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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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散之後,我沒有當下回家,在傍晚的中正紀念堂漫步了一會。今天跟緻兒說好不見面,一個人走在廣場上,我忽然有一種好像是累過頭之後,瞬間鬆弛下來的感覺。
去年的今天是跨夜的「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約莫也是現在這樣的傍晚時刻,我跟小達、希特勒、阿禎與貓咪幾個學長姐一起吃飯談社務。記得當年的說唱藝術社還是個不滿一歲的新社團,而我自己,也是一個在成功一年不到,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的小高一。
我不禁想起了剛才最後一次的練習。那是他們進社團以來最好的一次,我滿意地看著那絕對不輸基隆女中相聲社的排練,突然發現,接掌說唱藝術社到今天,我終於第一次覺得對得起學長他們,對得起這個給了我許多,也跟我要了不少的團體;也對得起這兩年來,我在這裡所有投入的精神與時間。
是的,我終於知道,自己對得起說唱藝術社了。
時間過得好快。自己才剛走下舞台,怎麼沒過多久,我就要把這個社團,交給下一屆的學弟了呢?
這樣的心情很複雜,很充實、也很空虛。其實還有三個月,還有多少事尚待我去規劃與執行,現在開始感傷,似乎還早了那麼一點點。
想到這裡我又輕鬆了起來。明天就要去基隆女中了。整個社團的氣氛還要我去維繫,沒有工夫想這些。
我笑了,想到阿丹說我像老頭,還真的有點道理。
當下我不再胡思亂想。背起書包,在第一顆星星浮現天際的時刻,離開了這個充滿了各種回憶的中正紀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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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禮拜五。
今天是去基隆女中的日子,說唱藝術社約在新蓋好的台北車站南三出口。我知道大家都會遲到,所以也不急著過去,一個人坐在麥當勞吃早飯。
早上麥當勞客人不多,都是幾個熟面孔。記得高一中新友誼之夜到詩朗隊比賽中間那個月起得特別早,我幾乎天天坐在麥當勞,當時固定出現的有一對「建中/中山」配對、三個北一女姊妹花,以及兩個斯斯文文、西裝畢挺的上班族,或許是同性戀也未可知。
這一陣子由於恢復了正常作息時間,是故也跟當時一樣,幾乎天天早上泡麥當勞。只不過那些「老朋友」都不見了,除了一個屢次強迫推銷隔夜晚報,每每被服務生趕出去的老頭常來試手氣外,建中中山想必早已分手、姊妹花各奔前程、同性戀也得愛滋病,中箭落馬了吧?
不過,儘管如此,早上的麥當勞還是別有一番樂趣。比起傍晚一堆趕補習、混時間、釣馬子的人潮熙攘,另有一種窗明几淨的氣氛。麥當勞四周都是長窗,坐在角落裡看火車站前匆忙的路人,是一種比較下的悠閒。
而且,說句真心話,這間麥當勞給我一種奇妙的安全感。每當不知為何慌亂的雨天早上,或是莫名地覺得無助的晴天清晨,坐在這裡,坐在這個我跟老二建立交情、跟薇邂逅、跟社團學長姐開會的地方,我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一般,得到幾分鐘的短暫休憩,再去面對那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的一整天。
今天麥當勞人出奇的少,店裡放著一堆無聊的流行歌曲。看看錶已然十點半,我當即收好書包打算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見擴音機裡放起了另一首歌。
當然,也是一首國語流行。但不知為何地,前奏一放,我就覺得這首歌跟我現在的心情的很配,於是又坐了下來,聽完整首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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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南三出口時,大家都已經到了。見到我當即一陣招呼。除了小光特立獨行一身帥氣,大家倒是都規規矩矩地穿著制服。於是眾人買了票,上月台搭車。
時間還早,我們坐的是一班空位頗多的平快車。小光似乎還沒睡醒,話說得不多;阿丹本來就不聒噪,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至於那三個主角們,則像是被壓力籠罩著,規規矩矩地並排而坐,一言不發。
我心想雖然今天的場面不大,對他們來說卻畢竟是第一次出校表演,對方又是貨真價實的「同行」,有壓力也是很合理的。只是這樣不好,我必須要維持一下氣氛,於是開了口,對他們說道:
「喂,你們三個,沒問題吧?」
「還好………」談士屏道。
「應該可以………」欒經聖沒什麼信心地說。
「最嚴重的不過是忘詞兒罷啦………」黃華綢苦笑。
「放心啦,」我心裡好笑,又說:「今天對方只有二十幾個人,跟昨天比起來算是小意思。」
「昨天那些儀隊又不懂相聲。」談士屏說。
「沒錯,所以她們也就不能掌握住你們的本事所在,」我接口:「再說今天的三個段子來自特殊管道,相聲社她們保證全沒聽過,我們看情況挑段子,有狀況她們也看不出來。」
「學長怎麼知道她們沒聽過?」黃華綢問。
「當然知道,」我笑道:「今天的段子幾乎都是大陸那邊來的,除了『金剛腿』是老段子,其他的幾乎都是今年他們春節聯歡會的新創作。漢霖的資訊一向都很慢,再說他們也不大用大陸段子,不需要擔心。」
「是啊,」小光忽道:「好好表演,有什麼事情,讓你學長擔心就好。」
「我擔什麼心?」我一愣。
「嘿嘿,」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記得『今晚的觀眾人山人海,我們的表演東倒西歪』嗎?」
這話一說,我登時默然半晌。學弟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瞭解小光的意思。那幾句話是去年我們和基女一起辦活動時,我跟小憶的主持人臺詞。他是在提醒我,在相聲社都知道我跟她那一段的情況下,今天或許會有點尷尬,要我自己留意。
其實,不用他提醒,我早就想到這件事了。去年分手的時候大家弄得很不愉快,之後跟基隆女中談社務屢受影響。女生就是這樣,公誼私交都混在一塊兒,害我不得不把對基女的的公關工作交給阿丹,自己退居幕後。
「你不用提醒他,」阿丹笑了起來:「凱子搞小女生很有經驗,這種小意思,交給他自己處理就好了。」
「你們少廢話,」我瞪了他倆一眼:「公事公辦,我又不是去付遮羞費的。」
「對對對,」小光一笑:「真要付遮羞費,你早破產了。」
我哼了哼沒理他。只聽阿丹又問:「對了,凱子啊,問你一件事。」
「有屁快放。」
「呀,不要把矛頭指向我啊!」他笑道:「你當時跟小憶到底是怎麼了?記得發表會之後你們還不錯嘛!」
「這還用問,他有新馬子了啊!」小光說。
「真的喔?」阿丹一愣:「喂喂喂,原來如此,你這個傢伙實在………」
「你聽他在講。」我打斷。
「那不然是怎樣啊?」他追問。
「這………」我歎了口氣:「說起來挺複雜的。」
「我們又沒事。」欒經聖突然接口。
我聞言瞪了他一眼。小光哈哈大笑,敲了他一個頭:「你找死啊,笨蛋!」
欒經聖吐了吐舌頭,傻笑了一番。我搖了搖頭:
「真是的,男生也來這套八卦。」
「陰陽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男女亂搞當然有八卦,」小光笑道:「凱子啊,說來聽聽,不要害羞啦!」
「無聊,」我瞪了他一眼:說著頓了頓:「好啦,講給你們聽。聽完就不要囉唆。」
「不會。」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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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九月十六「相聲聯合發表會」之後,一個月不到,我就跟小憶在一起了。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跟她開始,或許是辦活動壓力大,抑或是當時剛失去薇,反正不管怎樣,我倆搞定就是了。
由於發表會時我倆是主持人,除了各自負責的段子、主持人稿之外,必須要參加所有成員的練習以便掌握主持進度,是故,整個活動期間,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一起。
當時我是總負責人,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圍繞在身邊,加上阿強攪局,我的狀況又不是很穩,是故小憶隨時隨地的幾句鼓勵,當即變得重要了起來。
像是前兩週的那一夜,我跟小憶表白那天也下著大雨,地點同樣是熟悉的中正紀念堂。當天是我開口的,那時候的感覺似乎很明確,我相信自己對她是認真的。那種真切而必需的感受,我一度相信,那就是真正的愛情。
隨後的一個多月內,我幾乎每週都往基隆跑。開始幾天我們像發表會的時候一樣,有著無窮的話題:從相聲、社團到課業無所不包。我最喜歡跟她一起坐在和平島或是海洋大學的堤防邊,看著廣大的海洋,啃著廟口買來的小吃,在那些話題裡,找到幾許對中期高中生活的,一點振作與關注的焦點。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我倆明顯地感到了厭倦。相聲、社團與課業依舊,只是那些話題,已經開始不能讓我們感到任何新鮮與期待。小憶比較內向,我們的交往需要我主動;然而當時的我,卻正是最被動的時候。
跟小憶真正分手是今年年初的事。但是,打從十一月起我們就沒有聯絡了。所以,事實上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當然,會造成我們不和的理由主要是我的錯。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所謂的「始亂終棄」。跟她在一起是我的需要,然而,隨著月光和狗的生活逐漸佔據自己多數的專注,對小憶也就在同時相對疏忽了起來。
老實說我一直對這件事心有愧疚,能夠不去想就不去想。那段時間裡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奇特、纏擾的夢,很多事我即使做了,也不能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做。
我倆分手得十分戲劇性。當天我跟她坐在和平島的岸邊,彼此像說別人的事一樣地冷冷交談。之前我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過面,是故看到她,簡直就像看到一個陌生人。
那是一個滿天烏雲的下午,秋天的涼風陣陣襲來,捲起狂亂的飛沙與浪花。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種一片昏黃、壓力凝滯的感覺。
「既然是這樣,那就分手好了。」
對我說完了這句話,她哭了。而我則像中了邪一般,什麼都沒有對她說。兩人在旋舞的狂風中沈默了將近一個鐘頭。最後,在隨即下起的傾盆大雨中,她站起身來,靜悄悄地轉頭離開,從此消失於我的生命之中。
之後我們就再沒有連絡了。隨著這半年的劇變,我也沒有常常想起她。我不知道此刻她過得好不好,想到我的時候,她會不會很傷心,不過此刻的我也不想知道得那麼多。今天去基隆女中是社團的公事,或許我會見到她,或許她會避著我,但這都不再重要了。
我只希望今天之後,這些往事能夠在真正地成為往事,我不想再去面對她,面對那些我做錯,卻沒有機會彌補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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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到了基隆。跟想像中一樣地飄著小雨。基隆女中沒有多遠,我們在廟口簡單吃了一點東西,約莫十二點半,就到了她們學校。
出示了學校公文,警衛進去通知,要我們在門口等。阿丹哼了一聲,像是覺得她們該出來接,臉色不是很好看。小光倒不在乎:「等就等,事多人閒才是大人物。」手往口袋裡一插,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三個學弟有點緊張,傻傻地望著我們。我則心知她們社團的架子比較大,也不去計較。
不一會兒後,兩個高一的社員出來接待我們。都是生面孔,我以社長身份客套兩句,隨即跟她們進了校園。
走進社辦大夥兒就是一呆。怪怪,三四十個人,吵吵鬧鬧地,似乎都在等我們。見到我們,社長陳小蕙當即走來跟我們打招呼,引六人落座。
而身為副社長的小憶,則沒有現身。
陳小蕙去年跟我們一起上過台,大家瞎講幾句,也不需要多加客套。她對我說:
「今天我們指導老師要來,要所以晚一點開始,你們先等一下沒關係吧?」
「喔,不要緊。」我點點頭,看了看學弟的表情,對她說:
「在此之前,大家要不要先自我介紹,彼此熟悉一下?」
「這個當然啦!」她說:「那你們要現在就開始?還是等指導老師來再說?」
「我看現在吧,」我想了想:「乾坐著也沒有意思。」
陳小蕙點點頭,當下走到大家面前,跟他們社員簡短(也公式化)地介紹了一下我們幾個人。隨後讓我們跟大家「致候」。
我是社長,帶頭講了幾句代表本社的客套話;隨後是阿丹,他很內斂地報了個姓名,就跟大家介紹了小光。
小光會搞笑,唧唧咕咕地說了一串又快又有趣的笑話,瞬間就把大家的生疏感降到最低;之後的三個學弟則大大方方、不失風趣地跟大家報了姓名,總算沒丟本社的面子。
就這麼一會兒,三位漢霖的指導老師就抵達了現場。小光與我不禁相視一愣,原來這些仁兄竟然都是漢霖的當家團員,我們原本以為來一個就不得了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全數到齊。當下不禁感受到了一點壓力。
阿丹沒有跟我們一起受過龍團的校外訓練,對漢霖只聞其名;學弟們當然也不知道厲害,看起來沒有特別緊張。但小光和我則知道,今天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友誼表演活動而已,對局內人來說,這簡直等於龍團與漢霖的對決。
我們身為「龍團弟子」,面子是要顧的,我一邊跟這些大人物打招呼致意,一邊在心裡盤算,等到最後講評之時,對那些漢霖可能會給的「意見」,我要怎麼樣護住社團顏面,不至於打擊學弟們的信心。
活動隨即在指導老師入座,陳小蕙宣佈下開始。由於之前兩社並未協調表演內容,所以我要求她們先上場,以便視狀況調整上台陣容。
首先上台的是一組高一高二配對。段子一聽就知道是她們的創作。我默不作聲,專心地觀察著對方。說實話,比起去年九月,她們在整體感覺上已經大有進步。女生講相聲本來就吃虧,無論怎麼自然,都不容易表現出那個相聲味兒。因此,對於她們此刻讓我覺得「實在不賴」的表現,我必須承認,的確讓我刮目相看。
陳小蕙坐在我旁邊,不時跟我交換著一兩句簡短的對談。我知道她對她們的表現很得意,事實上她也得意得有道理。於是只能禮貌性地跟她笑笑,暗暗思考待會兒我們的表演順序。
台上的表演結束,三四十人的掌聲,鼓得學弟們緊張無比。我則趁陳小蕙上台串場的當口,對談士屏暗暗比了一個手勢。
「凱子,怎麼上這段?」阿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
「你不要擔心,」我對他說:「相信我。」
於是,在陳小蕙的介紹下,三個學弟隨即(像是硬著頭皮般地)走上了舞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暗祈禱他們不要忘詞,隨即往椅子上一靠,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的表演。
說實話,我寧願現在上台的是自己,不管跟我搭檔的是哪個笨蛋都成。這種看著他們表演,自己什麼都不能做的感覺實在急死人。剛才相聲社的表演極之成功,在我的想法裡,學弟即使有昨天在中正紀念堂的表現,最多也只能跟她們不相上下。想要讓別人覺得自歎不如,只怕比登天還難。
但是,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把握,以上駟當彼中駟的道理我還懂。這段「金剛腿」是學弟最有把握的段子,不但花下最多精神,段子本身的笑料也夠多,加上另外兩段都是對口,只有這段是群口相聲,他們三個一起上台比較不緊張。是故,雖然這段是我們原本設計的壓軸,我還是在這個時候,就讓他們了使出來。
果不期然,雖然開始的一分多鐘他們看起來神色慌張,但隨著段子的笑料開始,台下進入了所謂的「瓢把反應」期,傳出了預期中的笑聲之後,他們也跟著鎮定了起來。「金剛腿」講究捧哏速度,三人平常同進同出的默契一出現,只見反應越來越好,他們也越來越有信心。十五分鐘的段子過去,在一片同樣熱烈的掌聲之中,三人興奮又輕鬆地,流著滿頭大汗地向大家深深一鞠躬,有驚無險地下了台。
我對他們微微一笑,隨即看了小光與阿丹一眼。小光到底跟我比較有默契,知道接下去我有安排,笑嘻嘻地對我眨了眨眼。阿丹還是很緊張,但我也不急著對他解釋,只見陳小蕙又介紹了她們的第二組表演隊伍。
這一組是兩個高一小學妹的配對,仍是創作段子。她們的表現也不差,雖然比起第一組顯得有點僵硬,但仍保持著十分穩定的氣勢。段子其實沒有很好笑,但是兩人一高一矮,高的胖矮的瘦,造型分數倒是賺了不少。
我趁這個空檔,偷偷地跟小光打了一串手勢。他一怔,隨即會意,對我比了個中指。
我一笑,不去理他。只見台上兩人一搭一唱地,結束了這段約莫只有五分鐘的段子。
又輪到我們了。依照剛才他們下台時我的囑咐,這段應該是談士屏跟黃華綢的對口段子「多層飯店」。但兩人才站起身,小光就叫住了黃華綢。
「學弟,我來。」
兩人都是一怔。但是上台在即,小光的架子又大,黃華綢不敢多說,呆呆地看著驚訝中的談士屏,與嘻皮笑臉的小光學長一起走上台。
「多層飯店」是一段魏老師從大陸拿到,經傅老師改編,對其中不適合本地的內容加以增刪,再由小光和我重新修訂過的,約莫二十分鐘的長篇段子。這個段子小光很熟,前兩天訓練時他又為了示範給黃華綢看,跟談士屏一起走過約三四遍。是故,讓他代替黃華綢,整體效果只會更好,不會有任何問題。
臨場換人的理由,一方面當然是靠小光加強段子的效果;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談士屏很可能出任下屆社長,我希望訓練他的舞台危機適應能力。是故趁著這樣的時機,讓他在真槍實彈的狀況下,面對必須在舞台上跟既沒有默契,功力又有一段差距的小光表演的挑戰。如果這一關他能渡過,我心忖,之後無論怎樣難堪的場面,他都會有辦法處理。
我偷偷把這個考量,三言五語地告訴了坐在台下的黃華綢。隨即在他因為不能上台而流露的失望表情中,跟他說了下一個表演段子的安排。
他一聽之下大驚失色,對我連連搖頭。我拍了他一把,要他相信我,並交給他一份段子的影印本,要他當場做準備。他拗不過我,只得像趕赴刑場般地點點頭,拿了段子坐下準備。
我微微一笑,隨即把注意力轉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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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談士屏在眾女生、漢霖前輩驚為天人一般地熱烈掌聲中下台。陳小蕙宣佈中場休息十分鐘,於是大家當即輕鬆了起來。
小光當然是要跟女生吹牛的,兀自忙得不可開交;阿丹知道學弟的情緒不穩,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跟女生來往聊天,準備處理可能需要學長出面的狀況。
至於我,則跟陳小蕙聊了起來。
「你們今天準備了幾個段子?」她問。
「原則上是四個,」我說:「不過妳們能有幾個,我們就一定奉陪幾個。」
「哦?」她一愣:「準備得這麼充分?」
「當然啦,」我一笑:「去年活動期間,大家就約好今年比賽的嘛!」
「沒錯,」她嘿嘿一笑:「我們等一會有壓軸好戲,凱子大哥請多指教。」
「不敢,」我聳聳肩:「請多多捧場。」
她點點頭。我隨即說:
「對了,問妳一件事。」
「你要問小憶對不對?」陳小蕙開門見山地說:「她在,等等會出現。」
「呃………」我有點糗,忙道:「我是要問她最近好嗎?」
「不怎麼好,」她瞄了我一眼:「不過已經沒在想你了。」
「唉………」我認輸:「算了,當我沒問。」
「沒錯,你還是別問了,」她說:「這件事社裡都知道,對你也蠻有敵意的。聽說你要來,社員都不高興,倒楣的還是我,要幫你解釋。」
「解釋什麼?」
「解釋邀請你們是公事公辦,解釋你是社長之類的啊,」她瞪我一眼:「真倒楣,關我什麼事!」
「這本來就是公事公辦,」我哼了一聲:「妳們學妹這種無聊的『正義感』,只怕使得不是地方。」
「算了,不跟你抬槓,」她冷笑:「反正下面有好戲,走著瞧吧!」
「什麼好戲?」
「別急,馬上就會上場。」她不懷好意地說:「你等接招就好了。」說著看了看錶,開始集合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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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場演出由於我臨場換將,加上我們這邊兩個段子的長度都超過對方,整體而言說唱藝術社佔了上風。而剛才我跟陳小蕙對話之前,她似乎也做過一番部署。是故,下半場一開始,我就感受到了幾分不尋常的壓力。
這半場換成我們先表演,上台的是談士屏與欒經聖。由於前面兩場的經驗,兩人都不再緊張,而到此連續上第三場的談士屏更表現出難得的穩重台風。他們表演的段子名叫「虎口遐想」,需要配合很多的動作與表情。此刻已然穩住的兩人,正好替這個十分爆笑的大陸段子,下了可圈可點的註腳。
接在其後的是陳小蕙親自出馬的單口相聲。由於她是社長,在社裡頗富人望,才一站上台,台下的學妹們就一個勁兒的鼓譟加油。她嫣然一笑,隨即不慌不忙地,在一片壓倒性的氣勢中,說起了她的台詞。
我專注地看著她的表演,不禁承認她必然下過一番紮實的苦功。九個月下來,她的咬字、氣勢、音韻、氣氛與速度掌握,都跟發表會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我甚至覺得,如果光憑單口相聲的本領,即使我是龍團科班出身,平常一直有在用心,現在讓我講她的段子,我也不見得有把握贏過她。
相信小光阿丹也是同樣的想法。因為,就在鞠躬下台的那一刻,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給了她跟學妹們同等熱烈的掌聲。
約好一個社團出四段,終於輪到我們的壓軸好戲要上場了。準備許久的黃華綢似乎信心不大,但是也沒有任何畏懼之意。於是,我對著他以及我的「祕密武器」——本社副社長阿丹——做了個鼓勵的手勢,就將這兩個本社今天希望所寄的代表送上了舞台。
阿丹很鎮定,整個活動期間他都不怎麼講話,培養了許久的氣氛,讓他一站上去就透露著大將之風。
相聲社知道這是我們最強的一段,一個個都鴉雀無聲,靜靜地等待著他們。只見阿丹清了清喉嚨,跟黃華綢一起報了家門,開始表演。
大家一聽到他們說的段子,當下都是一愣。這段「多層飯店」正是剛才小光和談士屏在上半場表演的那一段!
然而,沒有多久,所有人就都聽出了不同所在。陳小蕙甚至轉頭驚訝地望著我,沒想到我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壓軸。
這段「多層飯店」是標準的大陸段子,一個字都沒有增減。跟剛才那段已經完全本土化的「多層飯店」,有著相同的架構,笑點與捧哏方式卻完全不同。
大陸的段子有一個特色,那就是裡頭包含了他們那邊的政治氣氛。「多層飯店」的主題是在講官僚作風,所有的用詞、俚語俗語、說話口氣與腔調,都必須完全模仿大陸官僚;只要有一點不像,表演起來就荒腔走板,一點都不能看。這也是當我把傅老師改編後的段子交給原本說這段的談、黃兩人練習後,不得不跟小光又重新大修了一遍的理由。
然而,原始段子黃華綢練過,剛才交給他的,就是那個大陸原稿;他負責捧哏,嗯啊之間倒不一定需要多少腔調。整個高難度的表演,則完全落在阿丹一人肩上。
上禮拜六阿丹跟我通電話的時候我就要求他暗中練習。此刻,不負我的重託,站在台上的他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看遍共黨官僚的北京人,操著圓熟的腔調,說著連在場漢霖指導老師都不敢說的段子。大家都是此道高手,人家厲害一聽就知道,全場鴉雀無聲,連笑都忘了。台上兩人在大家驚訝又佩服的表情之中,演完了這段長達二十分鐘的、高難度的「多層飯店」。
當然啦,隨著他們兩人的鞠躬下台,全場爆出一片真心誠意的瘋狂掌聲。我們都相信,除非有奇蹟發生,不然相聲社接下去的那個壓軸段子即便再好再強,都不會壓過我們的這個勝利。
然而,就在我認為勝卷在握,高興地鼓勵著兩人的同時,陳小蕙又走回台上,開始了她對今天最後一個段子的介紹。
「聽完了說唱藝術社精彩的演出,」她不疾不徐地說:「今天的活動也邁入了尾聲。請大家用再一次的掌聲,謝謝說唱藝術社同學給我們如此精彩的示範。」
大家依言給了我們又一次的鼓勵。我們微笑著,也對他們鼓掌致意。
「為了答謝該社精彩的演出,」她又開了口:「我們相聲社也想了一個可以算是別出心裁的點子,作為本社今天最後一場的表演。」
我心裡期待,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話。只見台上的她對我一笑:
「大家都知道,去年九月中,本社、說唱藝術社以及北一女中演講社在台北實踐堂有過一次成功的發表會。而當初設計、規劃這個活動的總負責人,就是在場說唱藝術社的社長,該社實力最強的董子凱同學………」
一聽到這話,我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期然,她接著說:
「董社長的表演經驗豐富,除了上述活動,也曾經一力規劃並參與去年中正紀念堂紀念天安門活動時的一場精彩演出。在那個活動中,更以非常令人佩服的即席演出,解救了因為人為疏忽造成的失誤。但是今天………」她嘿嘿一笑:
「到場的說唱藝術社同學中,只有董社長一人尚未上場,所以我們規劃了這樣的節目:請董子凱同學,以及九月活動期間跟他一起主持整個晚會的,本社副社長何淑憶同學,表演一段九月活動時由董社長自行撰稿、排練的經典段子『天安門傳奇』,讓我們大家觀摩學習!」
此話一說,全場都是一片錯愕。我心想這可不好,連忙站起身來,強笑道:
「這個嘛………」我想了想:「謝謝陳社長的過獎。但是事隔一年,我………不大記得當時的段子了,我看是不是還是算了呢?」
「社長不用謙虛,」她笑道:「臨場經驗,我們是都很佩服您老的。」
「這………」我左右為難。正待繼續找藉口推托,就看到半年不見的小憶,帶著一張奇怪的笑臉走上舞台。
我心裡飛快地盤算,知道若不出場,就代表本社無膽接受對方的挑戰。畢竟段子是我寫的,對方又假意奉承了那麼多,作為說唱藝術社的領導人,我必須接下這一招。
然而,段子是我逗她捧。也就是我主講,小憶捧哏。別說這一段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即使沒有忘,她捧的時候只要把話鋒一帶,我就無法繼續下面的台詞。
此外,最重要的,由於這個段子的創作動機是紀念六四學運,屬於諷刺式的段子,因此真正的笑點沒有幾個。今天看表演的都是內行,效果怎樣瞞不了人,小憶這麼做分明是要讓我難堪,當然不會幫我「搭雲梯」(這是相聲術語,指在表演中互相提拔)的了。因此,只要一上台,就是等著讓人失望,甚至把說唱藝術社剛才的成果通通蓋掉。
然而,我能拒絕嗎?
不能!
全場上百隻眼睛正望著我,不容我退縮或迴避。我環顧身邊,只見三個學弟一副期待的表情,像是等著他們的指導老師、他們的學長站出去「給她們來個好的」;只見阿丹面露微笑,用那無法明說,卻信任我的表情鼓勵著我。
我看到小光,看到他那個「上啊,怕什麼」的表情;我也看到陳小蕙得意的、挑戰性的微笑。似乎在等著我繼續小家子氣、卻又無法成功的推拖。
我想到溫和又對我充滿信心的希特勒。
我想到握著我的雙肩,托付給我四大任務的小達。
我想到演講社社長陳家禎,當年帶著無比信任,讓我主持海峽兩岸心連心表演時的笑容。
我又想到了去年小光生日當天,說唱藝術社臨時舉辦,缺人缺段子,卻又成功落幕的成果展。
抬起頭,我看到了小憶的表情。
我深深吸了口氣,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這是我欠妳的。」我默默地說。於是隨即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朗聲對大家道:
「謝謝大家,我盡力。」
說著就在環伺的相聲社社員,期待的說唱藝術社同袍,以及漢霖指導老師的目光中,穩穩地走上舞台。
而我的「搭檔」小憶,則帶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走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