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告別殘冬

四月十三日。傍晚五點二十分。

與齊教官談了一席話,出校時正好趕上第八節下課,門口都是高三學長,「濟城八大攤」各自擁擠、牛驥同食;雞排與銅板齊飛,鈔票共油飯一色;比起新聞裡信用合作社擠兌的場面,可謂平分秋色,絲毫不遜於其後。

擠過人潮,我快步向重慶南路的方向走去,耽誤了半天,不知道雲有沒有等得十分不耐煩。腳下加快速度,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連忙趕去。

趕到金橋的時候已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緻雲坐在「我的」位置上,見我走來,伸手打了個招呼。

「抱歉,我來晚了。」我氣喘吁吁地說。

「沒關係,」她微笑著說:「看你喘的!怎麼回事啊?」

「教官有事找我。」

「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她忙問。

「沒事沒事,」我說:「他問我近況。」

「你這麼被關心啊?」

「品行太優良……自然容易受各界矚目。」

「得了吧,」她笑道:「喘成這樣還不忘吹牛。跟你說,今天我不能留太久,有一個親戚要來家裡吃飯,媽媽要我七點半之前回家。」

「沒關係。」我說:「應該不會搞太久。」

「那我們要去哪裡『搞』呢?」她笑道。

「拜託,不要學我啦!」我不禁笑了起來:「我哪有把這個字說得那麼難聽?」

「誰叫你要說這個字?」她哈哈一笑:「跟對面共匪講話一模一樣。」

「現在人家不叫共匪啦!」我糾正。

「那又不重要,反正都不是好東西。」她笑道。又說:「你還沒說呢!要在哪裡『搞』呢?」

「中正紀念堂吧,妳覺得呢?」

「要是別人看到了怎麼辦?」

「又沒有怎樣,幹嘛怕人家看?」

「不行吶,」她忙道:「很糗耶!」

「妳沒聽人家說到劉關張桃園結義嗎?千古美談,怎麼會覺得糗呢?」

「不行不行,要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她搖頭。

「台北就這麼點大,哪有什麼沒人的地方?」我抗議道:

「又不能去妳家,除非只有……」

「只有哪裡?」她見我遲疑了一下,追著問道。

「沒事沒事……」

「說啦!」

「唉呀,沒什麼嘛……」我打馬虎眼。

「好啊,我知道了!」她忽然說:「哼,壞東西!你是不是要說,可以去旅館開房間『搞』啊?」

「那是妳講的,」聳了聳肩:「我可沒這麼說。」

「你喔,壞心眼,誰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隨即又說:

「不管啦,想個正經的地方出來。」

「主意是妳提的,」我無辜地說:「為什麼要我想啊?」

「誰叫你行啊!」

「唉……真是的,毛病這麼多。」我歎口氣,隨即左思右想,不一會兒,便有了主意。

「嗯,有了!」我微笑道。

「在哪裡?」她問。

「中正紀念堂。」

「喂!」她惱道:「人家剛才不是說不要了嗎?」

「別急,聽完啊!」我笑著逗她:「如果裡頭有沒人的地方呢?」

「我才不信,中正紀念堂我又不是沒去過!」

「去過有什麼了不起?」我笑道:「那裡因人而異,我去就不一樣。」

「是喔,你厲害!」

「別的不敢說,」我微笑道:「中正紀念堂,我就厲害!」

「好啦,別賣關子了,快說,在哪裡?」

「就是要賣關子,看妳怎麼辦?」

「好啊,你去賣,」她不甘示弱:「反正等一下我就知道了,臭凱子!」

「咦,妳叫我什麼來著?」我哼了一聲。

「我叫你臭凱子!」她說:「我們又還沒結拜!你拿我怎樣?」

「是麼?」我笑道:「不知道是誰跟我說心誠則靈,『結義重義不重結』,儀式都是安慰而已。看樣子有人心不誠,義不重,愛搞形式主義……」

「好啦,好啦,」她忙道:「真能講,算你對行吧?」

「那叫啊!」我對她眨了眨眼。

「是!我叫!」她笑著拉過我的手臂,把臉靠過來,可可愛愛地說了聲:

「哥!」

我覺得十分有趣,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行了吧?」她沒好氣地問。

「嗯,差不多。」

「哼,討厭,」她把我的手臂一甩:「你這人真死相!」

那天回家後我倆依約講了一通電話。當時我心裡一直惦記著她對我說的,要我答應她一個要求的事。所以不等她打來,我就主動先打過去。

其實送她上公車的時候狀況很忙亂,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但是,或許是因為心裡覺得傷害了她的愧疚感,抑或是其他隱藏在心裡不知所以的古怪感受,才聊了沒幾句,我就單刀直入地,問她要我答應的是什麼事。

她有點遲疑,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進入主題,當下嗯啊了半晌,才對我說:

「我說了,你不要覺得奇怪喔!」

「不會,妳說。」

「我要你當我的結拜哥哥。」

此話一說,當場我愣了一下,隨即反問道:

「妳要我……當妳的乾哥?」

「不是乾哥……」她想了一下,又說:「其實……也是啦,但不是一般同學搞來搞去的那種。」

「那……那妳說的是哪種?」我更摸不著頭腦了,於是又問:「這還有很多種的啊?」

「有啊,你要聽嗎?」她咯咯地笑出聲來。

「要,」我笑道:「請指教。」

「像是我們常聽到的那種,」她笑道:「多半是有企圖的,不是乾哥拿這個名義來釣乾妹,就是乾妹耍這招來騙乾哥。」

「所以,妳要說,」我笑道:「妳沒有這種意思?」

「本來有的,結果你比較厲害,破功了。」

我哈哈大笑,問道:「還有呢?」

「另外一種多半是男生主動提的,」她說:「為了跟朋友炫耀自己認識很多女生,所以見一個就拜一個。」

「你當過這種乾妹嗎?」我問。

「沒有。」她答得直接。

「好,繼續。」

「另一種是女生提的,」她解釋:「這樣就可以一天到晚白吃午餐,生日的時候也可以抱一大包禮物回家。」

「最好別說是這種,」我笑道:「我記別人生日可以說是白癡級,拜了也沒用。」

「當然不是啦,這種最菜了,我怎麼會出這種主意呢?」

「那……我們是哪種?」我問。

「你這樣問,算是答應了嗎?」她突然說。

「我……」我想了想:「事實上,我從頭就沒有打算不答應,無論妳說什麼。」

「真的嗎?」她有點驚訝:「為什麼?」

「這個……」我想了想,覺得很難解釋,便對她說:「結拜的那天再跟妳說好嗎?我有點說不出來。」

「是說不出口,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追問。

「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好,那到時候再問你。」

「那妳繼續說。」

「接下來就是要……」她想了想措詞:「要跟你『搞』的這種。」

「說到主題了。」我微微一笑。

「其實這種很好懂,就是最正式的一種。」她續道:「要焚香祝告,相對八拜,還要寫好誓詞。」

「好傢伙……」我一愣:「要不要準備什麼祭品,另外齋戒沐浴幾天?」

「祭品要,」她說:「齋戒沐浴是不必了。」

我聞言呆了好一陣,最後才問:「為什麼想到這種主意?」

「這個嘛……」她想了想:「跟你一樣,結拜當天再告訴你,可以嗎?」

「真不吃虧。」我笑道。

「學你的。」她也笑道。

當下我便答應了她。但是才掛下電話,我馬上又開始覺得怪怪的了。只是,想來想去,無論怎麼想都說不上來哪裡怪,於是也就不再多想。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通過一次電話,在電話裡談好了時間以及需要帶的東西。我負責帶香,她則會準備當貢品的水果。

傍晚的天色依然晴朗,太陽尚未完全失去祂壯麗的光芒。我倆踏著長長的影子,往中正紀念堂的大門走去。

雲的表情似乎十分高興,或者該說興奮才是,紅噴噴的臉蛋映著夕陽,顯得既期待又滿意。

她此刻的神情很美。像是嬌羞卻堅韌的野花,又似飽實而香甜的瓜果。

我們邊走邊聊,持續地交換著一些不是很重要的話語。我看著她的模樣,不禁有點心不在焉;她則笑語嫣嫣,一點也沒有察覺我的眼神。

沒隔多久,我倆便抵達了中正紀念堂。

「好啦,該你了!」她對我說:「我們要到哪裡結拜啊?」

「好地方,」我微微一笑:「跟我來。」說著便帶她從國家劇院寬大的樓梯下側玻璃門走進,通過一小段安靜的迴廊,停在一具內線電話機前面。

我伸手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

「實驗劇場。」電話那一頭立刻傳來一個女聲。

「妳好,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麻煩找趙小姐。」

「抱歉,她不在。」

「那麻煩找竇組長。」

「請稍等。」對方說。

沒過多久,竇組長沈穩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喂?我竇明夷。」

「我是成功高中董子凱。」

「啊,是你啊!」他爽朗地笑了起來:「怎樣?開始準備甄試了嗎?」

「還早哩!」我笑道:「我現在人在劇院,想看看場地,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歡迎啊!你人在哪?」

「在劇院廣場入口。」

「好,站在那等,我馬上下來!」他隨即收了線。

我趁他還沒下來的當口,先跟雲囑咐了一番,雲笑著點點頭,便見到竇組長人高馬大的身影出了電梯。

「哈!凱子!」他笑著走過來打招呼,我跟他介紹了雲:

「竇組長,這是我的……呃……我的親戚,也是這次表演的幕後人物之一,她叫周緻雲。」

「妳好!妳好!」竇組長彎下腰來,跟嬌小的雲握了握手,那個場面真好笑,打躬作揖一般。

「走!我帶你們下去,今天正好沒人,愛看多久都可以。」

竇組長一邊說,一邊帶我們走出劇院,從外側實驗劇場的側門走了進去。

雲從來沒看過劇場的後台,左顧右盼地似乎十分好奇。我們走到實驗劇場小小的表演廳裡頭。竇組長說:「怎樣,你打算待多久?」

「大概一兩個小時,」我說:「方便嗎?」

「沒問題,我八點走,你要出去之前把鑰匙拿上來給我。門放著,我會來鎖。」

「謝謝。」我接過他遞來的一大串鑰匙,便看他長手長腳地關上厚重的大門離去。

此刻正是一片沈靜,本來就沒有人聲的劇場裡,隔音效果更杜絕了任何一絲聲音。除了我們的對話,整個環境,感覺起來就像聾了似的安靜。

穩定的空調在地板及牆壁上透散著些微的震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好啦,」我對她說:「現在只剩我們了。」

「你還真的是有辦法……」她不勝佩服地道:「這裡真的是一個人也沒有。」

「不單如此,」我笑道:「待會兒即使有人來,也會覺得我們在排戲,不會投以異樣眼光。」

「對耶,」她笑道:「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以前來這裡看過表演。」

「那是你怎麼認識裡頭的工作人員的呢?」她又問。

「這……」我想了想:「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我們社團要在這裡公演。」

「真的!什麼時候?」

「還早哩,」我笑道:「這是一個甄試活動,我們能不能通過初選還是未知數。我是自己來報名的,現在社團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回事。」

「那……」她點點頭,隨即問:「之前就想好要來這裡結拜了,對嗎?」

我沒說話,微笑著點了點頭。

「嗯,那你還要我想!」她高興地說:「咱們可以開始啦!」

「不急不急,」我笑著拉著她,走到旁邊階梯狀觀眾席上。兩人並排坐下,我開口對她說:

「雲,在結拜之前,我有事要問妳。」

「嗯,對了,」她說:「我也有事要問你。」

「所以不急啊,講完話再拜不遲。」

「嗯。」她鄭重地點點頭。

「這樣吧,我先問妳……」我說。她卻打斷了我:

「不要,我先。」

「先後有差嗎?」

「有!」她點點頭,又說:

「不管,我先問。」

「好好好,妳先就妳先。」我微笑著說:

「跟小孩子一樣,誰先誰後還不都一樣要說。」

她沒接口,逕自思考了半晌,開口對我道:

「上次在電話裡,你說不管我對你提出什麼要求,你都已經準備好要答應我,對不對?」

「對啊,」我一愣:「咱們這不就是來結拜了嗎?」

「這是沒錯,但是……」她頓了頓:「但是,你當時並不知道我要提什麼要求。」

「這話不假。」

「那你怎麼敢答應我?」她問:「要是我要求的事你做不到怎麼辦?」

「妳能要求我什麼呢?」我回答:「我不覺得妳會要求什麼天大的難事。」

「如果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呢?」她突然說。

「這個……」我想了想,搖搖頭:「不,妳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妳就是不會,」我說:「那天見面時我已經跟妳談過這個問題了,我知道妳不會勉強。」

「那若是我提出一些你做得到,但是很累的事呢?」

「像是什麼?」

「比方說……」她偏起頭想了一想:「好,像是如果我要你煮頓飯給我吃呢?」

我又是一愣。隨即笑道:

「這有什麼累的?煮就煮啊!」

「你會嗎?」

「一點點,」我說:「不會的,就回家問媽媽。」

「那如果我要你……」她見我毫不在乎,開始想其他的主意。我當即打斷她:

「等等,別再想了。」我說:「妳要問的,就是這樣而已嗎?」

「不,我還有話要問。」

「那妳問。」

「好,我問……」她想了一下措詞:「那……就算你覺得我的要求你都做得到,但是,你也沒有一定要答應我的義務。不是嗎?」

「對,」我說:「我是不一定要答應妳。」

「那你為什麼在我跟你說之前,就決定要答應?」

「唔……」我沈默了半晌,反問道:

「這就是妳的問題嗎?」

她點點頭。

「好,我告訴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說:「關於那件事……我是說,我那天去找妳,又對妳說那些話的事,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妳。」

「所以這算補償?」

「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

「為什麼覺得對不起我?」她追問。

「嗯……」我想了想:「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覺得交淺言深吧,我一直有這種感覺。」

「嗯。」她點點頭,又說:「那你覺得,我們會認識是不是很有緣份?」

「緣份嘛……」我想了想:「嗯,算是蠻有緣份的。」

她笑了起來。

「好,我問完了。該你。」

「我啊……」我又想了想,搖了搖頭:

「先辦正事好了,閒話待會兒再說。」

於是我們就把準備好的各項物事從書包拿出來。說是各項,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包米、一個紙杯、幾柱香、兩三種水果加上一張寫了誓詞的紙而已。

實驗劇場的內部跟一般舞台不同,並沒有特定的表演臺與觀眾席座位,而是依照劇團的不同需求彈性調整。最近要演「大家安靜」,劇場中央擺了幾張沙發,搭了一個有窗有門的佈景,其餘就只有一張大茶几。

我們把米倒在紙杯裡,插上香,水果擺正,點起火,只在瞬間,四周便滿是檀香的濃郁氣息。

她對我一笑,兩人當即並排站在茶几前。

「要不要下跪啊?」我笑道。

「當然要啦!」她說,但是卻仍舊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跪啊!」

「你先。」

「我先就我先。」

我笑著說,隨即雙膝跪倒。

她拉著百褶裙的裙邊,也跟著跪了下來。

我拿起桌上的誓詞交給她,對她說:「妳看著這些文字,我唸一句,妳就跟著唸一句。」

「等一下,」她問道:「你知道我們要跟誰拜嗎?」

「妳拜我,我拜妳啊,」我一愣:「不然妳要跟誰拜?」

「不不不,」她解釋:「我是說,我們在拜的時候,請的是什麼神啊?」

「什麼神都不是,」我搖搖頭:「中國人的神很自由,存而不論,祭如其在,事實上拜的都是抽象的天地。所以說今天我們結義,事實上說的禱辭是『天地共鑒』,清風明月都可為證,不是針對關公、耶穌,或是任何一個神祇。」

「你怎麼知道這些呢?」她又問。

「看一點論語莊子……」我笑道:「還有三國演義就知道了。咱們別說廢話,這就開始吧?」

「好。」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倆跪在桌前,香上的煙霧繚繞在四周。而在煙霧與我們之外,則是一片沈靜與黑暗。凝結著沈緩的氣氛與時間,像一片黑絨組成的布幔,柔和而溫暖地籠罩著我們。

我雙手合十,對著舞台前方的黑暗凝望半晌,心裡浮起許多知交故友的面容,沈默許久之後,開始說道:

「周緻雲、董子凱今日結義金蘭,互誓為兄妹。」

她認真地跟著我唸了一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望相互照顧,成手足之親,全兄妹之義。」

她對我笑了一笑,也跟著唸了這段話。

「今謹備素果,誠心祝願,願天地共鑒此心。周緻雲、董子凱齊誓於中華民國七十九年四月十三日。」

她神情肅穆莊重,在輕聲的呢喃中,與我共同完成了這個簡單而嚴肅的儀式。

於是,從此刻起,我們就是兄妹了。

走出實驗劇場的時候天已暗去,紀念堂寶藍色的琉璃瓦上,剛剛昇起一顆明亮而孤單的星星。我們把鑰匙交還竇組長,牽著手漫步在地燈圍繞,靜謐雅緻的暮色中。

寒氣從四周的陰暗處輕輕湧起,她把牽著我的小手放開,但隨即又重新握住,藏進我的外套口袋裡。

「冷嗎?」我問。

「嗯,有一點。」她說:「哥……那你呢?你冷嗎?」

「不冷。」我搖了搖頭。又說:「若是不習慣,可以不必這麼叫沒關係。」

她也搖了搖頭。

「我喜歡這麼叫。」

「那我呢?以後要叫妳什麼?」

「嗯……」她想了想:「叫妹子好像很怪喔?」

「的確很怪。」我一笑。

「那你叫我『緻兒』好了。」

「叫『雲兒』不是更好嗎?」

「不要,我喜歡緻兒。」

「好,那就緻兒。」我笑道:「妳早就想好要我這麼叫了,對嗎?」

「是啊,」她高興地問:「好不好聽?」

「好聽。」

「嗯,」她說:「我也覺得很好聽。」

「對了,」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妳呢。」

「你問吧。」

「好,那我問妳。緻兒……」我頓了頓,笑道:「真是不習慣。」

「我知道。」她笑著說:「你繼續問。」

「我想知道,為什麼想到當兄妹?」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我很好奇啊,」我續道:「而且,還要這麼鄭重其事的,跟一般人家結拜都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真的想當你妹妹啊。」她說:「而且,我希望你把我當成親妹妹一樣對待。」

「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想了一想,輕輕地說:「我喜歡你。」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則沈默半晌,又說:

「但是,那也不大像是男女朋友之間那種喜歡,我覺得你很習慣去隱藏自己,都不把心情表現在臉上。」

「這應該不是妳喜歡我的原因吧?」

「當然不是,」她說:「但是,我每次跟你說話,就覺得有一種……怎麼說呢,好像是跟一個比我年紀大很多的人在講話。而且,真的覺得你像是一個大哥哥……」

「所以就乾脆化暗為明。」我接口。

「對啊,」她笑了起來:「這樣,我以後就可以常常跟你在一起聊天出去玩,你又會關心我,而且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照妳這種說法,」我笑道:「好像是在說男女之間都不會有純友誼一樣。」

「我沒有這個意思啊!」她說:「但是,哥,你難道都不覺得那很辛苦嗎?」

我聞言靜了半晌,突然想起了玟和趙韻仙。

「嗯……那的確很辛苦。」

「所以啊,」她說:「就好像你在誓詞裡寫的一樣,『成手足之親,全兄妹之義』。這樣子就很美好了。」

「是,的確很好。」我衷心附和。

「那你要不要送我一個紀念禮物?」她突然頑皮地說。

「呃……」我笑了起來:「妳要什麼?」

「你自己想啊,沒誠意!」

「說我沒誠意……」我笑道:「那妳也要送我一個禮物,這才公平。」

「我早想好啦!」她說:「哼,誰像你,不體貼。」

「呃……真是的,」我歎了口氣,拿她沒輒:「好,給我幾天,我想一想要送妳什麼。」

「要是好東西喔!」她笑道。

「會的,」我緊了緊口袋中正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放心,我的緻兒一定喜歡。」

她甜甜地,又笑了起來。

六點四十分。

我跟她一路說著聊著,也是一直牽著手,走到北一女的圍牆邊等公車。此時滿街盡是橙黃色的街燈,在涼風中亮起一盞盞燭火般的光暈,讓整條寂靜無人的公園路顯得十分浪漫。

我倆站在一起,在風裡牽著手等公車。公車一直沒來,我們也沒有急躁或不捨。

此時此景,我心中慢慢浮出一股從來沒有經驗過的滿足感,像是找到了什麼追尋已久的物事一般,覺得無比的安詳平和。如果說,成為兄妹,是一種冥冥中註定的緣份;那麼現在的感覺,已經足夠被稱為是幸福了。

沒過多久,她的公車便從遠方亮著車燈逐漸靠近。

「我要走了。」她說。

「嗯,有零錢嗎?」

「我有月票。」

「好,那趕快上車吧。」

她走到路當中揮了揮手,公車當即慢慢停下。她轉身對我微微一笑。

「哥,拜拜!」

「緻兒再見!」

我對她也揮揮手。

當下她便上了車,隨著公車起步時的嘎嘰聲響,在我的目送下輕輕地離開站牌。

四月十四日。禮拜六。

中午放學之後,我跟小光留在教室裡,還有從對面大樓走來的阿丹,針對這學期剩下來的三個月,社團預定要進行的計畫作了一番短短的討論。

依照阿丹的建議,除了這次去基隆女中的表演,以及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在「樂聲揚」的表演之外,應該還需要辦一兩個大型的活動來培養社員基本功力。小光則表示活動最好在暑假開始準備,下學期初再發表。否則一來時間急迫,準備不及;另一方面會跟幾個大活動重疊,就算不撞期,社團的人力也無法負擔過多活動。

阿丹贊成小光的說法,表示去年有實踐堂的活動,今後可以援引該模式,訂九月初為本社年度活動的固定舉辦時間,如此亦可以當作招收新生社員的「活廣告」。

我其實也蠻贊成這個想法的,當下卻沒有立刻表示同意。因為,我知道小光絕對不會參加。高三在即,就算他不是死讀書的那一型,要他跟我一樣不怕死地投入這麼大的活動,卻也是只妄想罷了。

畢竟,從很多角度來看,他都是一個自私的人。只有他有興趣,閒著無聊,或者讓他有機會表現才會熱心。

我這麼思忖著,當即對兩人說要仔細思考後再做決議。三人便約好禮拜二午間靜息時再開一次會,決定所有活動的計畫定案。此外,也將對下屆社長及幹部的人選預作安排。

四月十六日。禮拜一。

放學之後,十九個代聯會選舉支持「管樂詹」的社團代表在天文社社辦聚會,商量關於下個月選舉前,如何配票與吸收游離票的辦法。當然了,也針對各社團的利益,進行不足為外人道的「政治分贓」。

依照候選人的意見,各社團應各自拉票,而主角管樂社則負責進行整合與適當的「請客吃飯」。但針對這個方針,最主要的幾個票源社團都不同意。儀隊的意見是要管樂社統合拉票,國樂社則表示除非先集中火力瓦解「成青聯盟」,否則票源有被吸收之虞;至於土風舞社和我們說唱藝術社則口徑一致,認為最重要的精神應該放在分化演辯社上,將其中狀況不穩的成員(例如龍吟詩)社先吸收過來,之後再開發新票源。

至於分贓的部份,大家多半對管樂社提出來的意見表示贊同。而跟對手本來就有私仇的社團,則亦獲得候選人的「打壓保證」。以說唱藝術社為例,管樂社身為校內第二大音樂性社團,便提供了日後所有全校性音樂活動,皆由本社負責主持的保證。

是故,除了對拉票方式有不大一致的狀況,大體而言今天的討論是和諧而成功的。傍晚七點左右,大家各自心滿意足地、帶著滿肚子贓物詭計做鳥獸散。

四月十七日。禮拜二。

今天中午午睡時間,我跟國樂社借了社辦鑰匙,依約和小光、阿丹在寧靜的地下室裡開了個會。我跟他們兩人宣佈上次會議後自己考慮的結果,最後三人都同意,以後本社年度最大活動皆固定於上學期開學時舉辦。此外,針對這次去基隆女中的表演,則決定放棄現在所有正在訓練中的配對,重新寫稿選人。

大家討論的結果,一致認為不妨給那三個新加入社團的學弟:談士屏、欒經聖與黃華綢一次機會,讓他們負責在三天之內交一份相聲段子接受評估。如果段子可以,那就直接訓練他們成為代表隊。

做這個決定的原因,是緣於相聲主要靠捧逗兩角的默契;而那三個油腔滑調的傢伙,則不必針對這一點多下功夫。

是故,當阿丹這樣對我們解釋之後,原本不喜歡那三個人的小光和我,也就不再堅持排除這樣的考量了。

四月十八日。禮拜三。

放學之後,我跟緻兒在約好的金橋見了面。她今天似乎很高興,原來她上次期中考竟然考到全班第二名。

對我而言,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成就,在她的建議之下,我倆便一起去KTV唱歌慶祝。

傍晚這附近的KTV價格很高,我們只包了兩個小時。唱完歌的時候才七點,於是我便帶她回成功,找那個一定還在傷腦筋如何拉票的「管樂詹」借了把鑰匙,一起到無人的音樂教室唱歌聊天。

教室裡十分安靜,除了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就只有滿室沈默的課桌椅。

此外,靠在講台邊的,還有一把尼龍弦的古典吉他,與一架黑色的大鋼琴。

緻兒看到鋼琴,登時問我道:

「哥,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我搖搖頭:「小時候學過幾天。」

「這話怎麼講啊?」她笑了起來:「到底是會不會?」

「不會啊!」我說:「我說的幾天,是真的只有幾天。」

「幾天?」

「大概四五天。」

「呃……」她笑道:「這就是真的不會了。」

「那妳呢?妳會彈嗎?」

「會啊!」

「露一手看看吧?」

「好啊,」她微微一笑,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問我說:「你想聽什麼?」

「我都可以,彈一首妳拿手的曲子吧。」

「那可不行,」她笑道:「我拿手的曲子都很大堆頭,你一定沒興趣從頭聽到尾。」

「沒關係啊,我又不懂。」

「笨哥哥,就是因為你不懂才不彈。」她笑道:「這樣吧,我彈一首自己寫的歌給你聽。」

「妳還會寫歌啊?」我一怔。

「你不是也會?」

「我那是要表演,不得不弄點新歌出來。」

「我這是有人愛聽,」她笑道:「不得不交點作品出來。」

「呵呵,原來是受託而寫的喔,」我拍拍手:「請吧!這首歌想必錯不了。」

「人家拿過台北市第四,當然錯不了啦!」她得意地說,當下打開琴蓋,思忖半晌,隨即彈了起來。

曲子一開始旋律很慢,輕輕的主音,聽起來柔和舒適,和絃則是偶爾幾聲不規則的單音。每個音符的落點都恰到好處,有如雨夜後的清晨,聽到屋簷上水聲紛響的感覺一般。

數章慢板一過,和絃忽地轉急,主奏卻一如往昔,叮叮咚咚地規律行進。像是隱伏在萬頃的碧波藍天之下,正醞釀著即將蜂擁而起的滔天巨浪。

隨著莫名的氣氛逐漸加劇,深藏的氣勢驟然破空而起。但是,令人驚訝的,那股力量帶來的不是狂風驟雨,卻是一股如朝陽破雲而出的,光華燦爛般的神奇震撼;彷彿在晴空中散下折射著日光的雨點,又像在夜空裡爭妍鬥艷的煙火,色澤華麗而晶瑩剔透,勁力深厚而悸動人心。

光彩散盡後,代之而起的則是一段舒緩悠揚的樂章;有如沙灘上空柔軟的浮雲,又像是夏日鄉村午後的浪漫,緩緩而進,迤邐前行,朝向遙遠的天際,終至不復得聞。

她停下了編織旋律的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則回過神來,萬分讚佩地開始大聲鼓掌。

「真好!」我不禁感動地說:「好棒的音樂!這……這真的是妳自己作的嗎?」

她笑著點點頭。

「這是妳幾歲的作品?」

「哥,那不重要嘛,」她開口道,隨即說:「猜猜看,這首歌的題目叫什麼?」

「題目啊……」我想了想,對她說:「先說好,不是什麼A大調K小調練習曲之類的名字吧?」

「哈哈,當然不是啦!」她笑道:「你還真是謹慎。」

「省得猜錯又被妳笑。」我說。

「你猜猜吧!」她把雙手往胸前一抱,等著我猜。

我皺起眉頭,感受著適才音樂裡的紋路。又問道:

「先告訴我,那是妳的心情,對嗎?」

「嗯。」

「什麼樣的心情?」

「少來,別套我!」她笑道。

我歎了口氣,沒想到詭計竟然被識破,當下又靜下心思,仔細地感受著她的音樂。

樂章是細膩的,我想道,然而情緒卻是豐沛的。從頭開始就不急切,像是醞釀著持久的溫醇馥郁,直至時刻來到,隨即化為清澈的涓流;或潺潺而滲,或沛然而湧,卻皆清澈而撫慰,沒有絲毫躁進或遲疑。

但是,在清麗的氣息下,我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點點十分微妙的,隱伏的苦澀情緒。這種感受十分細微,若不是用心沈思,相信它一定會被我忽略。

我左右苦思,都無法辨認這個感受的來源。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它的存在。

「怎樣?想出來沒?」

「想出來一點頭緒,但是說不上來。」

「哦?」她笑道:「說來聽聽。」

我又想了半晌,問她說:「這首歌,妳是這兩天寫的吧?」

「咦?」她一怔:「你怎麼知道?」

「不知道,只是感覺……」我停了一會兒,又說:「嗯,我知道了。」

「你說。」

「這首歌,就是妳上次說的,那份早就想好要送我的禮物對不對?」

她吃了一驚,滿臉高興的表情。

「好厲害,你是怎麼猜到的?」

「我也不知道,」我微微一笑:「只是一種感覺。」

她咬著嘴唇,傻呼呼地對我笑著,暈紅的雙頰同時顯示了她有點害羞又十分高興的心情。

「緻兒,謝謝妳,」我誠懇地說:「我喜歡這個禮物。」隨即牽起了她的手。

她沒回話,低下了頭,輕輕地坐到了我的身邊。

四月十九日。禮拜四。

下午第二節下課時,班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指明找我。

才走出教室就嚇了一跳。這個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演辯社社長兼代聯會主席候選人,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勁敵蔡豐富。

「凱子,」他說:「咱們需要談談。」

「請。」

我有點狐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聽說,你又在拉我們的社員是吧?」

「你說談士屏那三個?」我笑道:「他們是自己來的喔!我可沒去你那裡挖人。」

「那是第一件事,」他說:「第二件事是,你是不是在扯我的後腿?」

「看你說哪件事。」我開門見山地說:「樂聲揚,沒錯,公事公辦,你知道我的立場。」

「呃……」他遲疑半晌:「好,這我沒話說。那關於代聯會選舉呢?」

「我支持管樂詹。」

「我知道你支持他。但是,如果說,」他也乾脆了起來:

「我跟你保證演辯社之後不再跟你為敵,大家交流資源,你要不要考慮站到我這邊來?」

「等等,」我吃了一驚:「先說,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說:「你去年搞那幾招太耍賤,我惹不起你。」

「那如果我說不呢?」

「那你就祈禱我別選上。」他恫嚇。

「那是我祈禱已久的事,」我大笑:「聽你這麼說,我確定要耍賤去了。」

「你真的不考慮看看嗎?」他不死心,又對我說:「我們都是才藝性社團,你何必老是跟他們音樂性社團混呢?」

「謝謝關心,我的政策,我自己會負責。」我冷笑:

「哪天我發現沒有別人利用本社元老搞破壞的時候,我會開始考慮你的建議的。至於現在,我看算了吧!」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他不禁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

「凱子,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我沒回話,也對他笑了笑。兩人當下各自離去。

四月二十日。禮拜五。

今天在社團課裡,我對全社宣佈了禮拜二跟小光阿丹談好的政策。大家聽到我不打算讓他們去基隆女中,都有一點不滿的情緒。然而,即使是如此,我也不打算改變手上既定的方針。

下課之後,我把那三個新進社員留下,跟阿丹一起,對他們詳述了許多有關選擇他們的理由,對他們的要求以及之後社團要走的方向。三人似乎十分著迷於我們說的內容,一個勁兒地點頭不說,也提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疑問。以致我們結束的時候,竟然已經將近六點了。

回家的時候,我在路上跟阿丹提起了我暗中去找國家劇院的事。他的表情很興奮,似乎從來沒想過可以有機會,在這麼正式的地方公演。

我對他說,這個計畫目前還在高度保密階段。晚上我要跟緻兒見面,下次再跟他仔細提。他則看了我一眼,不解地說:

「咦?我以為你的馬子是基隆女中的何淑憶……」

聞言我歎了口氣,心裡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啊?看樣子,我的確太久沒有把他們當一回事了。

當下沒空解釋,只跟他約好明天中午一起去國家劇院,便趕去找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