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夜,我們說相聲

十二月十二日。北一女校慶。中新友誼之夜。

昨夜下了場雨,把日前深鎖的陰霾洗成一片澄澈的藍天;微風吹過早晨的中正紀念堂,將地上的積水吹出一波淺淺的漣漪。太陽暖暖地照著,彷似感受到我的愉快,在入冬的涼意中帶來無限溫和。

早上到學校時是六點半,教室裡只有孔子一個。我留了句話給他,要他轉告小光,說我早上去北一女,要他不必等我一道,另外請他下午三點在表演的地方等我。留了話我便逕自走了,省得夜長夢多,等一下小光到了,可得留下練相聲,還是快「溜跑」吧!

我和小玫約好九點半在她們校門口見,看了看錶︰七點整。漫長的兩個半小時沒事可做,乾脆去看MTV好了。反正今天小達已經和學校請了整天公假,我愛去哪兒誰也管不著。正想得得意,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恐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早啊!凱子!」是小光。

「早啊……」才想躲他就碰到,真有夠倒霉︰「……嘿嘿……真巧啊!」

「你怎麼往這個方向走?」小光問︰「你不去學校啦?」

「這……嘿嘿……我要去北一女……」我心想真糗,正打算說些場面話打發,便聽小光有點不高興地說︰「老兄,今天晚上就要上台了,你不留下來練段子,竟然給我去北一女!」他頓了頓,又說︰

「而且去你他媽混球龜兒子二百五不找我一塊去!兄弟是怎麼當的?」

我呆了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哈哈!你別一臉白痴好不好?」小光笑了出來︰「什麼意思?我是要告訴你,我他媽哪有那麼乖到有了整天公假還呆在學校一早上?我,真不巧,也和你一樣,要去北一女。」

「哇塞,」我吼了出來︰「那你他媽幹什麼搞一副臭屁得要死的嘴臉,還和我假正經?」

「耍一耍你啊!哈!」

「你去死好不好?」

「哈!不好!」

「你什麼時候要去?」我問小光。

「隨便。」他聳聳肩︰「我又沒有家室之累。」

「你少廢話。」

「那你呢?幾點要到?」

「九點半。」

「那還早嘛!」小光看了看錶︰「我們再練一下好不好?」

「也好。晚上就要上台了,還是抱抱佛腳吧!」

「去哪練?」

我想了一想︰「去新公園露天表演台好了。」

我倆在露天表演台練了一個多小時。新公園中有許多做運動的老人,溜鳥的閒人,上班的忙人及來去的行人。站在露天表演台上,小光和我練了不下五次,下面那些各式各樣的人便成了我倆的臨時觀眾。小光和我一面表演,一面觀察那些人的反應。結果,大出意料之外,他們竟然從原本正眼也不瞄一下,逐漸地開始注意我倆的表演,後來更目不轉睛地欣賞。當我們鞠躬下台之時,他們更報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更有兩三個打太極拳的老頭子跑來和我倆問長問短的,讚許不絕。小光和我互望一眼,交換了一個鼓勵性的擊掌。充滿信心地道︰

「走吧!去北一女玩吧!」

當我倆穿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有說有笑地走到北一女時,小玫已在門口等了。北一女大門下來來往往地都是人,除了北一女的學生外,我倆還看到許多各個學校的高中生。小玫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天空發呆。渾然不將四週的吵鬧當一回事。

「喂!家室之累在等你,去找她吧!」小光說。

「那你呢?」

「我自己去玩。」

「不無聊嗎?」

「我有朋友在北一女,我會去找她們。」

「下午怎麼見面?」

「自己去嘛!」

「幾點?」

「嗯……三點好了。」

「好,」我算了算,九點半到三點一共五個半小時,夠我玩了︰「那就三點整幼獅藝文中心大門口見!」

「拜拜,」小光說︰「好好地跟你的家室累一累吧!」

「去你的!」

同小光分手後,我向小玫走去。她的視線仍然留在藍天之上。我把手插到口袋裡,搞一副輕輕鬆鬆瀟瀟灑灑的樣子。走到她身邊,想嚇她一跳地扮了個鬼臉,正準備拍她的肩膀時,她突然說話了︰「少無聊了。」說完她才把視線由天空轉向身後的我。

「都幾歲了?還在玩這種無聊把戲!」

「妳怎麼知道我在妳身後?」

「你在馬路對面時我就看見了。」

「妳不是在看天空嗎?」

「也看到你啦!」

「那妳怎麼知道我在作鬼臉?」

「你還不是只有那一套!」

校慶園遊會,人聲鼎沸,人馬雜沓。

「真熱鬧!」我看著滿校的人,不禁讚了一句。

「你來過我們學校嗎?」

「沒有。」

「那我帶你逛逛好了。」

北一女的校園不大,可是感覺上比成功有變化得多。我們成功的校舍一共是四棟房子,東西南北把操場圍在中間,看起來真像方城遊戲(無怪乎我們同學一下課便一大票一大票地去打麻將)。北一女的建築東一棟西一棟,大致上把校地分成兩大塊︰包括明德樓,光復樓及活動中心圍起來的操場為一部份,另一部份是兩棟樓房,行政樓及「危樓」組成而中央是游泳池的區域。那兩棟搞不清楚名字的樓便不去理它(反正學校的房子,不是叫中正樓便是光復樓,或是什麼復興樓,自強樓,或是忠孝仁愛禮義廉恥樓之類的名字,一派八股的亂七八糟),真正好玩的是兩棟「某某樓」中間的「危樓」。據小玫說,所謂危樓就是危險的樓。這棟樓蓋好不久便發現了施工上的毛病,很可能倒塌,於是便禁止同學進去,封著等拆。

從「某某樓」走到危樓,俯身由危樓走廊上警告標誌下跨了進去。裡面還真髒,教室中橫七豎八地擱著廢棄課桌椅,垃圾菸蒂四下皆是(哇塞!女校也有人吸菸),窗子上的玻璃也積滿了灰,除了破了的以外,透明玻璃都像毛玻璃,別說看風景了,用手指就可以在窗上畫圖。尤其是地上的灰塵,厚厚的一層,一走一足印,真有阿姆斯壯登月之感。

「好玩吧!」小玫問。

「廢公寓一棟,有什麼好玩?」

「你們學校有嗎?」

「算了吧,」我歎了口氣。說︰「除了行政大樓,我們學校那些破房子每一個都是這個德行。要是沒有打掃,保證比這兒更荒涼。」

「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成功!」

「我有這麼說嗎?」

「要不然你幹嘛每次一提到成功,就這麼︰唉!別提了!」小玫模仿著我的語氣︰「那個老學校!」

「哈哈!」我也笑了︰「妳也真無聊!我沒有討厭成功。只是……只是有點嫌那個死板氣氛罷了。日據時代蓋的,修啊修地一直用到現在,又黑又破的!」

「北一女也是日本人蓋的啊!」

「少來!看房子就知道鬼子建的早拆光了。」

「光復樓就是舊的。」

「……」我轉不下去了︰「反正我也搞不清楚。總而言之老房子不舒服就是了!爭論誰的房子破真是三八!」

「房子老,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臭男生不好好掃!看我們光復樓多好啊!」

「哎唷!小姐,得了好不好?掃地掃得乾淨算什麼本事?妳們這些小女生還不就是花花草草,東擦擦,西抹抹,正事不幹一件!」

「是嗎?」

「不是嗎?」

「好,」小玫一臉信心十足的笑了笑︰「那你認為一個高中生要做什麼正事?」

「這個……」

「這個什麼?」

「那個……」我為難了一下。學生嘛!正事是KK書。不過人家是北一女,我們成功在日據時代也不過是個「北二中」,現在每下愈況混到季軍了。要講辦正事,也唬不了她們。

「哪個呀?你們學校升學率多少?」果然,得理不饒人,窮追猛打,真不仁慈。

「七成多吧……」

「嘿哩!我們九成。」

「好啦!這也好吹牛!」

「哎喲!惱羞成怒!也不丟臉啊!」

「話不是這麼說,」我不甘示弱地說︰「九成又如何?還不是一票書呆子?還神氣哩!」

「不見得吧!」小玫一笑︰「有人講『成功呆』,可沒人講『北一呆』,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胡說!我沒聽過!」

「好吧,」小玫拉起我的手晃了晃︰「不說就是了!省得有人馬上就要翻臉了!哈哈!」

「哼!」

打打鬧鬧地離開了「危樓」。小玫帶著我四處逛。她們這個校慶園遊會還真是熱鬧,每班都設有攤位,吃的,玩的什麼都有。小玫是補校,她們班的攤位在網球場中,賣的是甜不辣,熱狗,香腸……之類的東西。小玫的同學看到她和我走了過來,一擁而上,嘻嘻哈哈話中有話地出我倆的洋相。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差點沒把我給吵死。女生一大群吱吱喳喳地把你從頭評論到腳,實在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小玫也真狠,看著這一群少見多怪的同學「圍剿」我,竟然能夠笑吟吟地作壁上觀。她也真沒良心。

「怎樣?」小玫和我穿過人群︰「我的同學很可愛吧?」

「還可愛哩!」我真氣不過她那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簡直是可怕!」

「人家看你帥嘛!」小玫擠著眼睛笑道。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說︰「人家是看我乖。可以整一整。換成是別人,恐怕就沒這麼好玩了!」

「哎喔!有點幽默感嘛!」

「有幽默感的人是幽默自己!」

「我們自己人嘛!」小玫拉起我的手。她又來這一套了,我每次都敗在這招之下。果不期然又來軟的了︰

「別生氣嘛!你生氣的樣子好難看喔!」

「我沒生氣啦!」

又敗給她了!真沒出息。

當我倆走到操場邊時,儀隊的表演已然開始。北一女的儀隊非常有名,常代表國家出去做友好訪問式的表演,每年校慶她們的表演也都算得上是個重頭戲。老實說我是對儀隊沒多大興趣,不過她們的裝束倒令人眼前一亮︰綠白相間的帽子,上面頂著個高高矗立的黃穗;綠背心及白上衣上叮叮噹噹掛著一大堆閃閃發光的東西,再加上一個也是掛滿了黃色穗邊的肩章,上面神氣地繡著「北一女」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白色的短裙,加上白色及膝的長靴。這麼一打扮,可就拉風了!看她們一排排似有隊形似無隊形地站在場中,不禁令人懷疑是不是北一女學生的身材都那麼好?當然,小玫告訴我,進儀隊可不簡單︰不但身高要挑,長相要選,連功課都有限制。其實這也倒沒什麼,穿個短裙加上一雙把小腿包的緊緊的長靴,哪一個女孩看起來不是英姿挺拔?不過話說回來,別看這些小女生弱不禁風的,耍起槍來真是力大無窮,一把數公斤重的表演用槍又轉又擺又拋又接的可是真有點本領,一排看下去動作整齊畫一,比三軍儀隊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把槍向上拋,等它轉個圈下來再接住,這可就是外行人自歎弗如之處。槍一上拋,我就在為她們緊張,他媽的好幾公斤這麼掉下來,別說抓住,我連躲都不知道是否躲得了。

所以,隨著四下的掌聲,我把手都拍痛了。

看完儀隊及一大跑啊跳的表演之後已是十二點半,小玫和我一齊出校吃飯。我倆走到西門町,啃了個漢堡。小玫提議去看MTV。

看完之後是三點十五。我和小玫一齊回北一女。走到總統府前我才想起和小光約好三點在幼獅藝文中心見,這下可是遲到了。於是便向小玫說明,閃過那一定會留住我的眼神,坐計程車趕去。

到了的時候是四點整,在後台的休息室找到小光(當然,少不了一頓臭罵)。說來實在不好意思,社團的人全都到齊了。

「凱子,怎麼現在才來?」小達一臉不爽地問。

「他呀!」小光說︰「和馬子玩瘋了!」

「你今天去北一女了?」希特勒問。

「是啊……」我心虛地望了小光一眼,希望他幫我打圓場。這小子真沒良心,別過臉去,一個要我自生自滅的德行。

「你也真是的,」小達說︰「晚上就上台了,也不留下來練習!」

「可是……」我看著小光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決定把他也拖下水︰「……可是也不只我去北一女啊!」

「凱子,你缺德喔!」小光接口︰「不用你擺道,我今天早上就被抓了!」

「是啊,」希特勒說︰「今天早上我在北一女看到他,就把他抓來了。哈哈!」

「喔……」我心裡偷笑,難怪小光一副要我死得很難看的表情,原來他不到中午就來了!活該!

「現在幾點?」小光問。

「四點二十。」我說︰「幾點上台?」

「七點半開始,」小達說︰「我們是第八個節目,大概要八點半以後吧!」

「那還早嘛!」

「是啊!還可以練練,」小光說︰「凱子還沒上過台,我倆去習慣一下好了。」

「現在不行,」小達看了看錶︰「我們練習的時段在五點半。」

「那我倆先對對段子。」我說。

玩了一天,段子忘得差不多了。小光看來雖然仍是那一臉的不在乎,其實還是很緊張。尤其是我忘稿的情況頗為嚴重。

「凱子,用心點。」

「我知道。」

「早上在新公園不是蠻好的嗎?」

「我還沒進入情況,馬上就好了。」

「小心點!」

「OK!」

我倆就這樣憂心忡忡地練到了五點。說實在上台前壓力真的很大,愈要好愈忘稿,氣氛凝重到了姥姥家。希特勒看出毛病,打斷我們提議休息。於是我們一齊去門口溫蒂吃漢堡,打打鬧鬧了一會兒,感覺才有所好轉。一直混到五點半,我們再回幼獅中心練習。進場時台上有一堆景美女中的在練合唱。乖乖,六十幾個人!小光和我悄聲道︰

「等一下上台別漏氣!她們人多膽子大,我們就兩人,氣勢小多了,更要加把勁兒!」

「放心!」我說︰「丟臉也不能丟到外頭!」

景美的唱完歌魚貫下台。我們拍手以示友誼。小光和我對望一眼,分從兩頭上台。兩人在台上站定,小光眨了眨眼,我向他點了個頭,兩人鞠躬報幕。

「紀俊光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

台下六十幾個景美的傳來一陣熱烈掌聲,我倆一陣緊張地開始表演。

「不賴嘛!」希特勒豎起大姆指︰「比剛才好多了!」

「真奇怪,一上台就不一樣!」小達也說︰「你們兩個人真愛現!台下有女生就發揮實力。」

剛才說真的也是因為那些景美的小女生才激發出實力,想不到一眼就被看穿。不過上一次台後情緒也定了下來,於是吹牛的心情也就有了。小光和我一搭一唱地說一些互相吹捧的話,大伙笑成一團。適才那些耽心,都成為我們口中的「隱藏實力」「留一手」等吹牛詞。

「等一下上台,保管叫觀眾笑翻!哈哈!」小光得意洋洋地說。

七點二十分。

晚會快開始了,場中吵吵鬧鬧的都是人。小光和我在後台見練得差不多,於是便去觀眾席找希特勒他們。成功來的人真少,除了七八個社團幹部,就只剩參加中新交換學生團的二十幾個人。大伙在一起打打屁,吃一吃小達替我們準備的便當,節目隨即開始。舞台暗了下來,場中也隨之喧囂頓失。

吃完便當,把垃圾收一收,希特勒接過去丟了。舞台上聚光燈亮起,主持人在掌聲中由舞台兩側走到場中。兩人一高一矮,面上帶笑。等掌聲一過,便同時鞠躬。

我突然有點緊張。

主持人說著開場詞。高的那個是個臉白白的臺灣學生(好像是建中的),講話的速度很慢,看來頗為穩重;矮的那個是個膚色較黑的新加坡女生,說起話來大珠小珠落玉盤,水準頗高。

我看了小光一眼。想不到,他也正在看著我。表情奇異。

「怎樣?」我輕聲問道。

「沒事。」他搖了搖頭,把視線移回台上。

台上主持人的開場詞說得差不多了,不一會兒便在不知不覺中把第一個節目帶了出來。兩人在聚光燈移向附中提琴隊時走到台右站著。附中的提琴隊也是一大票人,在指揮一聲令下開始演奏。我對提琴合奏不感興趣,於是又把注意力放在兩個主持人身上。兩人站在黑暗中交頭接耳,似乎正在對詞。

三曲奏畢,附中提琴隊起立致敬,台下一陣掌聲,幕隨即拉上。只一瞬間,兩位主持人又並排站在聚光燈下,介紹第二個節目。這次女的說話較多,但男的每每在她的字尾對上一兩個「嗯」「啊」等字,相襯之下生動至極。兩三句過場,新加坡某學院的土風舞團已排好隊形了。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小光。

「凱子,」小光悄悄的在我耳邊說︰「門口說話。」

劇場之外天已經黑了,間有一點小雨。下班時刻的敦化北路車水馬龍,車燈把街景映耀得燦爛眩目。

「什麼事?」我問小光。

「看到那個主持人沒有?」

「看見了,怎樣?」我知道小光和我想的事一樣。

「我……我有點耽心……」

「耽心什麼?」

「表演啊!」

「不是已經沒問題了嗎?」

「沒錯……」小光頓了一頓︰「……可是你不覺得我們有必要再練一次嗎?」

「為什麼?」

「那兩個主持人啊,」小光說︰「真像在說相聲。」

一語道破我們的心事。兩人半晌沈默。

「不能丟臉!」我說。

「加油!」小光說︰「再惡補一下吧!」

再進去時第五個節目剛開始,我倆一言不發地回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希特勒問我︰

「你們去哪了?」

「門口。」

「練段子?」

「嗯。」

「還不放心啊?」

「有一點。」

「別緊張,」希特勒拍了拍我的肩膀︰「主持人不會搶你們的鋒頭。你倆實力很夠。」

我心頭一震,轉頭看希特勒一眼,他正在對我微笑。那個笑臉令我心情大定,想不到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剛才在門口小光和我密商許久,決定加一點新的台詞,以及更動某些段落的詮釋方法。求好心切加上那兩個主持人的壓力,使我們不得不竭盡心思來改善段子。才四十分鐘不到,整個段子已經大異於前,臨場改詞,效果如何尚是個問題,更何況記不熟且緊張,使此舉更形冒險。

「走一步算一步吧!」小光臨進場時苦笑地說。

第六個節目表演完時是八點二十分,中場休息。希特勒,我,小光及小達一起到後台去準備。我皮膚比較黑,不用化妝,小光的媽媽便只幫他的寶見兒子塗抹。他媽媽剛到,和我寒暄了一陣,什麼小光常提起你啊等等的客套一大串。看她一面替小光擦粉一面叮嚀的表情,我忽然明白小光每天穿名牌,擦香水,一副紈胯子弟的德行是怎麼回事了。說實在他媽太寵他了。

穿上長袍,藍布大掛地真像個說相聲的。對鏡子一瞧有夠老氣橫秋,不禁打了個哈哈,和圍上來的希特勒及小達大開玩笑。只是心中緊張,笑聲也不似下午爽朗。

不一會兒小光也打扮整齊。我倆對著鏡子又練了一次,成效頗差,登時休息室中一片死寂。我倆忘稿情形非常嚴重,說說停停,氣氛全無。連平常最會鼓勵人,最會帶動氣氛的希特勒也一言不發,好像參加喪禮一樣地愁雲慘淡。小光的媽媽藉故離開,大伙兒像喪家之犬般地坐著。

「怎麼辦?」希特勒問,大家一陣沈默。不一會兒小達開了口︰

「凱子,為什麼要改詞?」

「試試效果如何。」

「原來的稿子不行嗎?」

「也是可以……」小光說︰「只是我們認為效果不夠。」

「這樣效果也不見得好啊!」小達搶了一句。我向他瞄了一眼,有點不高興。

「少廢話!」小光突然吼了一句,隔了許久才續道︰「你不上台就別講風涼話!」

「這不是風涼話……」小達的口氣也焦躁了起來︰「……我只是要你倆不要自作主張!愈搞愈糟!」

「你再說一遍!」我的火也上來了︰「有本事你自己試試!」

「大家別生氣呀……」希特勒站起來,試圖打個圓場。可是小光立刻打斷他的話︰

「不管怎樣,我和凱子就這樣上!不滿意就別看!」說完把手上的扇子一扔,轉頭就走。出去時還重重地把門一摔。

我們都愣在原地。作聲不得。

小達隨後一言不發地也出去了。希特勒和我打了個照面,搶出去追他。偌大一間休息室只剩我一人。我拿出耳機聽披頭。就這麼一會兒,門又開了,走進來一個人。

遠遠!

遠遠是我國中同學,他和我以前在班上是公認的形影不離。高中聯考時他滑鐵盧考上中正。對他這個「準建中」來說這是一個大打擊,於是心一橫地便念了再興。說實在這真是個不聰明的決定,因為他的個性頗似小光︰聰明,愛玩,什麼都不在乎,自認是大帥哥,也是富家少爺(奇怪,我怎麼老交這種朋友?)。他的出現使我一時錯愕不已,再興又不是公立學校,中新友誼之夜不像是他會出現的場合。

「你怎麼來了?」我問。

「哈!你要上台,我怎能不來?」遠遠笑著說︰「我們是老搭擋了!」

這話要提到國中了。我第一次說相聲是在國二。那次在青年節時景美區舉辦了一個青少年才藝表演會,我們學校派遠遠和我作代表。當時就像去玩一般地興高采烈,我倆沒事就湊在一起練習(事實上,我倆有事沒事都在一起。甚至同學給我倆起外號都是志摩與小曼)。是故,遠遠的出現,立時便如一陣暖流,輕輕地流入我的心窩裡頭。

「你怎麼知道我要上台?」我高興至極,適才不快早就忘得乾乾淨淨。

「你猜!」

「不知道。」

「猜嘛!」

「嗯……」我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小玫說的?」

「真聰明!」

「那她呢?」

「她馬上就來。」

於是我倆便聊了起來。不到五分鐘,小玫也來了。我們三個嘻嘻哈哈地聊著。一會兒門又打開,小達,小光及希特勒魚貫而入,看樣子已經和解了。小光看見小玫,打了個哈哈︰

「哎喔!家室之累來了!」我瞪了他一眼。他假裝沒看到︰「凱子啊,介紹一下吧!」

兩人打打鬧鬧一陣。小光說︰「心情好點沒?」

「嗯。」

「要不要再練練?」

「還有多久?」

「第六個節目快完了,大概還有十分鐘。」

「好啊!」

「那就開始吧!」小光把道具用的扇子塞到我手上,狡滑地看了小玫一眼︰

「可別丟臉啊!」

「當然!」我點了點頭。

「緊張嗎?」小光問我。

「有一點。」我說。

「等一下要是……」

「不會啦,」我打斷了他︰「我們是最好的。」

「沒錯。」小光向我笑了笑。

台上是北一女舞蹈社的表演,我們是下一個節目。看樣子她們快表演完了。我兩手溼黏黏地都是汗。小光揭開後台的布幕,轉過頭對我說︰

「凱子,她們快表演完了。」

「我知道。」

「把衣服檢查一下。」

說著我倆便再作一次上台前最後的服裝檢查。穿個長袍真累人,一排中國結扣子難扣又難解,厚厚一件,熱都熱死人。

「凱子,」小光問︰「我的化妝還好吧?」

「還好,和剛才差不多。」

「會不會太濃?」

「不會啦,」我笑著說︰「比夜叉好點。」

「死人!」小光罵了一句。

「要去對面了,」我和小光說︰「她們表演完了。」

「好吧。保重了。」

「上台別踩到袍子。」

「我沒那麼笨。」

小光走到舞台另一頭,等主持人過場一完,便和我分左右兩端出場。北一女表演結束,從台前的階梯下場。舞台燈暗了下來。兩個主持人開始介紹小光和我。介紹詞不知道是誰寫的,誇張得要命。什麼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華……云云。三兩句說完台詞,便聽主持人道︰「……現在,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來歡迎由成功中學紀俊光,董子凱為我們帶來的相聲——好!」

上台了!

站定的那一刻,耀眼的聚光燈驟然亮起。強光在瞬間使我看不見任何事物,喧囂的人聲也在頃刻消失無蹤。四下只剩我們兩個,黑暗中,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早就站在這裡,和小光專注地說,專注地演。我心中毫無雜念,所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不再存在。適才的緊張,焦急,憂慮及喜悅都在瞬間消失無蹤;掌聲,笑聲,說話聲都漸漸沒入黑暗裡,愈離愈遠,愈離愈遠……直到那熟悉的聲音起於瞬間︰

「紀俊光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

回到後台馬上被一大群人包圍。大伙兒一古腦地把小光和我讚得像神一樣。處在亢奮狀態的我倆也毫不客氣地自吹自擂,一票人像瘋子般地吵吵鬧鬧了半天,好一陣子才緩和下來。

「太棒了!」

「台下的反應有夠誇張耶!」

「你們倆真神奇!」

「我不敢相信!」

「帥透了!」

「英雄!」

「真有面子!」

「與有榮焉!」

「社團有望了!」

剛才我倆的表演是練習以來最成功的一次。本來耽心的狀況一個也沒有發生,不但段子沒忘,動作自然,追加的台詞亦倒背如流,好像生下來就會一般。尤有甚者,在段子快說完的時候,我還意猶未盡地加了幾句話。想不到小光傢伙竟接著開始亂蓋,說不得,我只好跟著他一搭一唱,天花亂墜地東扯西拉。這個狀況一發不可收拾,我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默契,胡說八道之中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直講到實在太累的時候才把話頭轉回段子上,強迫自己鞠躬下台。現在想想真為自己捏一把冷汗,要是剛才胡言亂語的結果是離題太遠而回不來,這臉可就丟大了。小光在下台前隔著滿手的花對我作了個鬼臉,那個表情是說「好險」!

真險!

十點四十五分。

一天的興奮讓我在回家計程車上睡得人事不知。說真的是該休息了。這一陣子不是相聲就是詩歌朗誦,每天等於都在玩,體力嚴重透支。

表演的興奮未平,大家便急著慶功。九點十分「中新友誼之夜」結束,我們一票玩瘋了的傢伙便一齊跑到松山機場旁的一家Pub熱鬧。小光買了個蛋糕,大家跟小孩子一樣地鬧個不停,小光和我在慶功宴上即興地又說了個段子,逗得大家樂不可支。最後,在開始頭痛的時候,大家才肯放我走。說實在玩成這樣也真是過了頭。

小玫和遠遠與說唱藝術社的人不熟,我們要去慶功的時候他倆便走了。看小玫的樣子似乎是希望我和她一道回去,可是大家那時興頭正高,我又是主角,實在抽不了身,只好同她千請萬求,最後她才答應放我去社團。她的神情很是失望,可是我……唉!下次見面再道歉吧!

小光抓我照相,照完之後兩人已經走了。反正時間還長,以後再說便了。無論如何,等明天一覺睡醒,要做什麼都可以。今天我可真累歪了!

啊!好精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