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馳

四月四日。早上十點。

仁愛路圓環靜靜的,陽光刺眼地照在馬路兩旁矗立的辦公大樓上。絲絲的暑氣,讓這個交通尖峰期剛過的時刻顯得特別冷清。我坐在新學友書局三樓的「書香園」,這裡的感覺頗像金橋的咖啡座︰古典樂,高雅的氣氛,以及香氣四溢的咖啡。隔著長窗,我望著太陽下一片死寂的圓環。唉!一連蹺了兩天課,實在有點心虛。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心野得要命,蹺課的頻率也高了起來。

看了看錶︰十點二十五分。小薇遲到了。她昨晚打電話給我。約好今天一齊蹺課來書香園喝咖啡。說實話這種邀請真的頗為奇怪,要人蹺課只為了喝杯咖啡?我猜她定是有事找我。

等得不耐煩,打通電話催她。在自找沒趣地聽完答錄機中不帶情感的聲音,晃啊晃地回座位時,我發現她已經到了,四平八穩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真是神出鬼沒。

「為什麼遲到?」我問。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黃色無袖的T恤,以及一條洗得白白的牛仔褲。長髮輕鬆地披在肩膀上。看起來野野的。

「有事耽擱了一下,」她點了根菸︰「抱歉了。等一下咖啡錢我出好了。」

「那倒不必。」

「別客氣。」

「妳找我出來做什麼?」我問。

「喝咖啡啊!我不是這麼說的嗎?」

「除了喝咖啡呢?」

「聊聊天吧。」

「就這樣?」

「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反正都出來了。」

「你為什麼穿制服?」她問。

「早上升旗教官會點名。」我說。

「你穿制服很醜。」

「隨便妳怎麼說。」

「帶件便服換不好嗎?」

「太麻煩了。我沒那麼愛漂亮。」

「小心被抓。」

「被誰抓?」

「少年隊。」

「條子會抓蹺課?」

「看情況,」她說︰「有一次我穿制服去舞廳,就差點被逮。幸好跑得快。」

「妳去舞廳?」

「那有什麼大不了?」她一臉「看你這個土包子」的冷笑︰「好玩嘛!」

「虧妳是北一女的。」

「北一女又怎樣?第一志願並不代表不可以去舞廳吧?」

「話是沒錯。可是在我印象中……」

「那種印象是騙人的。」

「好吧,反正我也搞不清楚。」我沈默了一陣。接著又問她︰「舞廳好玩嗎?」

「還好。」

「妳去舞廳都在做什麼?」

「沒什麼,跳跳舞罷了。」

「和誰跳?」

「隨便啊,看誰順眼就找誰。」

「和不認識的人?」

「幹嘛一定要認識?」她說︰「反正跳跳就認識了。」

「什麼時候去?」

「晚上吧。」

「家長不管嗎?」我問。

「我沒家長。」

「什麼?」

「我沒家長,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妳父母呢?」

「我爸爸在加拿大做生意,一年有一半時間在溫哥華。」

「妳媽呢?」

「她……」小薇遲疑了一下又說︰「她沒在這裡。」

「在加拿大?」

「不是。」

「那她在哪?」

「你管這麼多做什麼?」

「算了,我只是隨便問問,」看她的神情,似乎是有點難言之隱。想必是父母之間有什麼爭執,不是分居就是離婚。還是別問的好。我又問︰

「妳晚上出去不會耽心嗎?」

「耽心什麼?」

「晚上危險啊!女孩子還是小心點好。」

「我不在乎,而且習慣了。」她說︰「只要別被臨檢的條子抓到就沒事。」

「被抓過嗎?」

「沒有。每次條子來,把風的都會事先打PASS。跑快點就沒事。」

「還有人幫妳把風啊?」

「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他們是舞廳的人。」她笑著說︰「條子是抓他們。」

「為什麼?」

「因為舞廳中有些做小生意的。」

「什麼叫『小生意』?」

「就是賣賣白粉啊,或是流鶯什麼的。」

「販毒和嫖妓?」我嚇了一跳。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好不好?」看到我的表情,她笑了出來︰「習慣就好。」

「這種事也能習慣啊?」

「看多了就習慣了嘛!」

「妳在這種地方混……不太好吧?」

「你不會懂的……」她歎了口氣︰「既然這種事有人做,就表示一定有人需要。這很合乎邏輯,不是嗎?」

「這很可怕。」

「我不認為,」她說︰「連孔子都承認食色性也,嫖嫖妓也沒什麼。」

「最近不是流行愛滋病嗎?」

「你以為他們這麼呆啊?」她說︰「這些人自然有特種方法去防治。」

「什麼是『特種方法』?」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熄了菸︰「你自己花錢去問她們好了。哈哈!」

「算了,我只對食有興趣,色還嫌早了點。」我對她的觀念真是不敢領教。不一會兒,我又問︰「那妳對吸毒的看法呢?」

「要看你說哪一種。」

「有哪些?」

「多了!」她說︰「大概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興奮劑,另一種是迷幻藥。」

「差別在那?」

「興奮劑就是一種能讓你興奮的藥。用過之後會讓你精神很好,可以好幾天不用睡覺。而且你會有一種好像是……可以比喻成好像馬上就要去相親一樣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就是興奮嘛!非常快樂的感覺你懂吧?」

「懂。那不是很好嗎?」

「不!那種東西是壓榨你的體力,對身體影響非常大。」

「那迷幻藥呢?」我繼續問。

「那就差多了……」聽我一問,她聲音突然小了許多︰「吸迷幻藥的感覺……說實在還不錯。」

「不錯?」

「嗯……」

「是什麼感覺!」

「我不會講……你自己去試試看好了!」

我本來打算繼續問下去的,她說她不再想提這個話題,於是我們便聊別的。她對我的生活頗感興趣。事實上,我生活中除了社團之外,也沒什麼好玩的部分。不過提到社團,相聲加上詩朗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多彩多姿。她不停地問一些瑣碎的問題,讓我講得更起勁。感覺起來她對我的社團生活興趣頗濃,尤其是有關那次台北學苑中新友誼之夜的表演,她把我們練習時的狀況,上台的心情問個鉅細靡遺。尤有甚者,我還一人扮兩人,把段子背給她聽。

講著講著已是正午。她提議出去走走。於是我們便結了帳離開。到了此刻我才看見她帶了頂安全帽,原來她騎車。

「現在要去哪?」我問。

「去天母吃蒙古烤肉好了。」笑了笑,她戴上安全帽。長髮被帽子蓋去了大部分,只剩一小段搭在她的肩上。襯著白皙的皮膚,看起來頗有韻味。

她發動了車,騎到我前面。伸手一拍後座。

「來!我載你!」

中山北路車子出奇的少。小薇把這台「追風」騎得名符其實的追風,到了圓山附近她更加速到一百左右。迎面強風狠狠地刮來,將她的髮梢吹得飄動不止。引擎穩定的震動和低沈的聲音,讓我有一種強勁的速度感,大道兩旁的事物飛也似地向身後逸去,彷彿才看見的建築轉瞬之間就在後視鏡中消失。我們風馳電掣地穿過一道又一道的紅綠燈,超過一輛又一輛行動緩慢的車,在行道樹及路燈電桿的目送下一路奔馳而去。

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後視鏡中小薇的臉被安全帽遮著,看不見任何表情。本來想叫她騎慢點的,可是一來車聲太大,加上她戴了安全帽可能聽不見,也就罷了。我這輩子就沒坐過這麼快的摩托車,疾速讓我頗沒安全感。再加上追風車子又大又重,雖然她的技術似乎頗佳,還是讓我十分耽心。不過,若我說出來,她一定又要笑我沒膽子,想想還是別講了。被她取笑實在是一件蠻沒面子的事。就這麼一會兒,我們已到了天母。

烏魯木齊。

「就這?」我一邊用手理一理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一邊問正蹲在地上鎖車的小薇。

「沒錯,」小薇起身,拍拍被輪子弄髒的手說︰「天母最好的蒙古烤肉店。」

「烏魯木齊不是在新疆嗎?」

「別囉唆了!」她拉著我的手說︰「新疆也有蒙古人!」

這是我頭一回吃蒙古烤肉。小薇像姊姊帶弟弟一般地教我如何取肉,怎樣配料;告訴我別拿太多,吃不完難看;最後,又在我看著烤肉廚子神乎其技地耍碗丟盤子而目瞪口呆之際,笑話我像鄉下人土包子。

「好吃吧?」小薇問我。

「還可以,烤肉就是這個味道。」

「少來!看表情就知道你吃得爽!」她笑吟吟地說︰「一坐下來淨顧著吃!還充面子呢!」

「我餓了嘛!」

「等一下你拿第二碗時就不餓了。」

「為什麼?這一碗那夠我吃?」

「因為下一碗我不幫你配佐料了。」

「那有差嗎?」

「待會兒就知道了。」

「妳是說我自己配的佐料會很難吃?」

「我可沒說,」她擺出一個無辜的表情︰「這種東西沒什麼本事,你這麼聰明一定沒問題!哈哈!」

我不理她,看別的地方。說實在這家店的裝璜也真奇妙,看起來像西餐廳,卻用筷子吃東西,放的音樂俗不可耐,水準和天花板上的藝術品不成正比。尤其是牆上那幅水墨畫,配上巴洛克式的壁紙一瞧,說有多不襯就有多不襯,端的是怪異無比。

「對了,」小薇把筷子放下︰「等一下回去的時候你來騎車好嗎?」

「為什麼?」

「我有點累,騎起來不安全。」

「那就騎慢點嘛!」

「這不是快慢的問題,車子重,你又不輕,騎起來不安全。」小薇掏出鑰匙︰「給你!」

「我看……還是妳騎好了。」

「為什麼?」她看了我一眼。轉瞬之間笑了起來︰「喔!我知道了!你不會騎車是不是?」

「嗯。」

「早說嘛!這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她收起了鑰匙︰「走吧!去拿第二碗!」

真被她料中了,我第二碗醬油放得太多,鹹得無法入口。她笑吟吟地看著我的表情,幸災樂禍地說︰「難吃吧?」

「還好。」

「別逞強了,」她說︰「早就知道有這種結果,我這碗沒放佐料。把碗拿來!」說著便取過我的碗,和她那一份混合在一起,分成兩份遞回來︰「現在你吃吃看,是不是好多了?」

是好多了,真可惡!

之後我又吃了一碗。她拿了盤水果兩個人共享。酒足飯飽時是下午兩點,我倆各點了一根菸,懶懶地聊天。不一會兒話題便扯到小玫身上。她技巧地問了我許多本來不會說的問題。從頭到尾地讓我講出所有我和小玫交往的過程。

在她的追問之下,我不禁又想起小玫臨走的那一天……

下決心交了數學考卷,我飛奔到忠孝東路上,攔了一輛計程車,一路便向中正機場駛去。在路上我不停祈禱能夠在偌大的機場中找到她,祈禱能在這永訣似地分離前能再向她說一句話。高速公路上間而有塞車出現,我又心焦又無奈地期盼快一點到機場。十點左右終於到了桃園。

從出境管理局,行李託寄處到每個航空公司的櫃台。我知道她一定已經到了,因為櫃台上的人員告訴我她們一家已託交了行李。不死心的我找到十一點半,自覺已經錯過了,心灰意懶地坐在出境門前。無法自制的眼淚已在眼前徘徊,只等我的允許,就要奪眶而出。

就在視線漸漸模糊的當口,我看見了小玫。她和她家人從機場餐廳走了出來。她已不再難過,只有眉心尚存一絲對這塊土地的眷戀,流露著些許的依依。她們一家四口說說笑笑地朝出境的方向走去。而小玫本人,並沒有看到數尺之外的,正在凝視著她的我。

這一瞬,我遲疑了。是的,她就在眼前,她就真真實實地在我眼前。可是她是那麼地沒有憂愁,至少她心中現在並沒有我的影子。我不應該在此刻出現的。在臨上飛機的時刻,我絕不該再出現,令她更不捨,打破她此刻寧靜的氣氛。

可是,我怎麼辦?

我再不出現,以後就再也不能出現了。

我再不向她說一聲愛她,以後再也說不成了。

怔在那兒,心中千轉萬轉,就是沒有任何力量支持我走上前去。我知道時間稍縱即逝,再不起身就沒機會了。短短數秒心思轉了千百回,上去?不上去?心中不停地決定又放棄。

但,就在這一剎,她們走入了出境的門,我已沒有任何機會了。站在原地,看著她們,小玫的背影愈來愈小,愈來愈遠。從此再也看不見了。

再也看不見了!

我感到天旋地轉,痛苦、後悔、傷心、絕望一齊湧上,令我不再能忍住淚水。不由自主地,哽咽地,我喃喃地說︰「走了……」

「走了就算了!」一個突然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一隻強壯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扶著快倒下的我。轉頭一看,是詩聖。

他微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過去,當我漸漸平靜了下來的時候,他才打破沉默︰

「好一點沒?」

「嗯……」

「抽根菸吧?」他拿出了一包菸。還沒開封。

我伸手接了。詩聖幫我點了火,我倆一起坐下來。他提了一些東扯西掰的話題,漸漸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良久,我才說了話︰

「詩聖?」

「嗯?」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猜的。」

「你來做什麼?」

「看看你好不好。」

「謝了。」

「不用客氣。」

「數學考得怎樣?」

「不怎麼樣。」

「你……」我想了想又問︰「……你什麼時候交的卷?」

「嘿,問這幹嘛呢?」詩聖揮了揮手,笑著對我說︰

「聰明的傢伙,我比你晚五分鐘左右交卷。」

「你……」我心中一陣緊,抬頭看他。他一臉不在乎的樣子盯著天花板。我又遲疑半天,才說了一句︰

「謝了。」

「少臭美了!」他笑著說︰

「我只想爭最後一名!可不能讓你搶走了!哈哈!」說著把手往我肩上一搭︰

「走吧!回台北喝咖啡!」

「他人真不錯。」小薇聽完之後讚了詩聖一句。

「嗯。」

「然後呢?」

「然後就沒了。」

「你和那個小玫就沒再通信了?」

「沒了。」我頓了一頓說︰「這樣也好。」

「是啊,」小薇說︰「詩聖一定也這麼認為。」

「妳怎麼知道?」

「一定的……」她想了想說︰「難道不是嗎?」

「是。」我看了她一眼。

「我說嘛,」她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一定的。」

三點二十分。

我和小薇離開了「烏魯木齊」。她載我上陽明山擎天崗。我倆坐在山頂一望無際的野草上,看著白雲,看著群山,看著藍天,看著對面山頂孤獨又冷傲的雷達站。風在耳際強勁地吹著,挾著高峰上的寒氣,在山顛山谷中捲起空盪而遼遠的回聲。

四點十五分。

離開了擎天崗,我們在風沙滿天的陽金公路上奔馳。陽光已不似正午時的驕炙,溫和地在稜奇的巨岩和蔚藍的海洋間徜徉。鹹鹹的海風,高高的晴空,讓疾速奔馳的我倆變成了一個在海岸山壁間穿梭的小點。

五點十五分。

擱下了車,我倆坐在野柳崢嶸玄奇的海蝕岩上看著金黃色巨大的斜陽。涼爽的清風吹散了小薇的髮稍,吹動了我的衣角。波光粼粼,映耀著漸漸遠去而沈落的夕陽,將我們身畔眼底的景色化成一幅昏黃而燦爛的油畫。而在橙紅的天空化成一片沈鬱靛紫的蒼茫,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天際的當口,我們道別了傍晚的北海岸。

五點五十五分。

追著天邊殘餘的橙黃,我們在省道上向燈火燦爛的台北奔馳。越過一輛又一輛緩如牛步的車,順著一盞又一盞點燃中的路燈,我們肆無忌憚地將快車道上的喇叭聲化成後視鏡中漸漸遠去的車燈。衣衫單薄的小薇無視於迎面強勁刺骨的寒風,只逕自一言不發地望著日落方向那座龐大的城市。

六點五十分。我們回到了華燈初上,霓虹炫目的台北。

順著擁擠的基隆路,我們在車縫走了將近半小時。最後,車子終於到了我家樓下。

小薇並沒有下車,隔著安全帽對我說︰「我走了。」

我看著她。有點捨不得。今天北海岸這一大圈玩得實在很快樂。

「妳騎了一天,累不累啊?」我問。

「還好。你呢?」

「給妳載舒服得很,一點也不累。」

「我也這麼想。」

「我上去了……」也不知道還要說些什麼,我向她揮了揮手︰「再見!」

「嗯。」她應了一聲。

我正轉身掏鑰匙,她突然叫住了我。回頭見她下了車,脫下安全帽。

「什麼事?」我問。

「你忘了一件事。」她笑著說。

「什麼事?」

「你自己想啊!」

「想不出來。」

「唉!沒良心!」她笑著說︰「帶你玩了一天,也該謝一聲吧?」

「喔!我倒忘了謝妳了!」我也是一笑,女孩子就是這樣,一點馬虎不得︰「多謝了!」

「少來!沒誠意!」

「那妳要我怎麼謝妳?」看樣子她想要鬧鬧我。

「嗯……」她裝出一付很用心在想的模樣︰「這樣吧!唱首歌吧!」

「什麼?」我一呆。

「我說你唱一首歌算是道謝吧!」

「這算哪門子的道謝方式?」

「怎麼,不肯啊?」

「可是……可是在這裡……」

「好吧!當著大馬路我想你也唱不出來,」她詭異地一笑︰「那我們找個地方!」

「下次好不好?」

「不好。」

「拜託嘛!」

「嗯……好吧。饒了你。」

「多謝多謝。那我走了!」

「別急!先講好下次是什麼時候!」她一點也不放鬆,好像知道我在敷衍。

「……」我為難了一下︰「隨妳好了。」

「那你慘了!」

「這話怎麼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既然隨我,」她說︰「那就今晚十二點半吧!哈哈!」

「什麼?」我嚇了一跳。

「沒錯!就是今晚十二點半!」她笑著說︰「或者可以說是明天零點半!」

「用電話?」

「不!你來我家!」她笑得不可開交︰「就這麼決定了!哈哈!」

十二點十分。

穿好了衣服,輕輕地關了燈。打開房門,靜靜地觀察了好久,確定全家都睡了,才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到門口玄關,在黑暗中好不容易找著了鞋子穿上。確定一下是否皮包、鑰匙都帶了之後,我輕輕地打開大門,再小心翼翼地關上。全部動作一點聲音也不能有;要是把老爹老媽給吵醒,逮到我這麼晚還跑出去玩,可就難收拾了。

都是那個死小薇,我坐在加成計費的計程車上,心中不住地嘮叨。真是的,出這麼個餿主意,覺也不讓我睡,明天還要上課哩!唱支歌還要費這麼大的勁兒,這年頭的女生真是惹不起。

車子轉進敦化南路。平直的大道向前延伸,在橘色霧燈照耀下泛起暈黃的光霧。白天這裡是上班族的天下,一到了晚上,便冷清死寂宛如空城。路旁矗立的辦公大樓死氣沈沈地,在黑暗的夜空中顯得異常寂寥。尤有甚者,除了超高層大樓上一閃一閃紅燈之外,那些雄壯威武的建築物在黑暗中竟然連輪廓都隱沒了起來。讓我看不出這些大廈的上半部,哪兒是頂樓,哪兒才是夜空。車子風馳電掣地奔馳在空盪的馬路上,不一會兒,便到了我和她約定的地方︰仁愛路的新學友。

才下車便看到她笑吟吟地背著手站在路燈下。我走上前去,沒好氣地說︰「我來啦!」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廢話,我答應妳了啊!」

「好啦,」她拉著我的手說︰「既然來了就別擺出這種表情!到我家去吧!」

「妳家沒人嗎?」

「不是告訴過你我家長都不在嗎?」她笑著道︰「就算有人又怎樣?我們又不是做壞事!」

她家在敦化南路離新學友不遠的一棟大廈裡。那棟大廈一看便知道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地方。剛進大門便看見一座游泳池及一個小小的球場在天井中。大理石的地板,走起來都不好意思。她住十六樓。出了電梯,我驚訝地發現並不是我想像中玄關一般的場景,而是一座小型的花園映入眼簾,原來是頂樓。穿過夜空下有著幾盞像公園一般黃色路燈的花園,我們走到一扇敞亮落地窗的門前。打開了門,小薇笑著對我說︰

「歡迎光臨寒舍。」

她家一共有兩層,十六樓及十七樓。十七樓除了剛才我們進來之處的客廳外,其它都是露天的花園陽台。客廳內所有的東西都是白的︰白牆、白沙發、白櫃子……像是天堂一般。

她和我一齊下樓。樓下的空間就更大了。同樓上一樣,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系列。我四下張望,發現她住的地方實在有格調︰不但空間設計恰到好處,使環境看起來很大;室內的裝璜更十分有特色。其中我最欣賞的部分,就是無論哪一個房間,都有至少一扇長長的玻璃窗。這使得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皆能以十六樓的高度看台北的夜景。

她帶我到她的房間。裡面東西蠻簡單的︰一張大大的床,床頭有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台音響及一盞燈。床靠著一面有著落地長窗的牆,床對面是一張有整面牆長度的書桌,上面有一台電腦,及一大堆放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卻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電腦設備;書桌上面是長長的書櫃,放滿了書。而另一面牆上則掛了許許多多海報。在海報之下有一張和她書桌一樣型式但稍小一點的桌子,上面擺著一個電子音樂用的鍵盤,此外有幾本樂譜。

我拉了個座墊,坐在白色的地毯上。她拿了兩杯咖啡,也坐了下來。

「你累不累?」小薇問。

「還好。」

「我這樣找你來,可別介意喔!」她眨了眨眼睛,對我笑了一笑。

「放心啦!那妳呢?」

「習慣了,」她喝了咖啡後說︰「平常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不會累嗎?」我問。

「有一點,」她說︰「所以就在學校睡啦!反正班上同學也習慣了。」

「晚上通常妳都去什麼地方玩?」

「也沒去哪啦。也就是上上舞廳,泡泡Pub,或者找人聊聊天,」她說︰「沒有什麼特別的。」

「每天都這樣?」

「也不會,看心情吧!」

「唔……」我想了想又問︰「妳交的朋友都是什麼樣的人?」

「這就不一定了,什麼樣的人都有,像舞廳認識的人就蠻複雜的。」她頓了一頓問道︰「那你呢?平常都幹些什麼?」

「其實也沒幹什麼。」

「那你的朋友呢?」她問。

「我沒什麼朋友,」我說︰「大概也只有老二算是個朋友吧!」

「詩聖呢?」

「他……說實在我不太瞭解他,」我承認︰「平常除了上廁所碰到,或和好幾個人抽菸時,才會聊一聊。」

「我覺得你該和他多聊聊。」小薇說。

「是啊,他人很不錯。」我答了一句。兩人都沒有再接下去。老實講詩聖是個可以交的朋友。只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和他接近。倒是詩聖比較能夠接受我。也許是生活不同吧?詩聖閱歷比我廣,是故也就比較能和人交往。

「小薇?」我打破沈默。

「嗯?」

「我認為妳倒可以和詩聖做朋友耶!」

「喔?」她微微一笑︰「為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他是每天東跑西跑,和妳一樣常泡舞廳吧!」

「就這樣?」

「也不是啦……這麼覺得就是了……」我又想了想︰「我覺得妳和他蠻像的,可能合得來,可以認識認識,做個朋友嘛!」

「好啊,」她詭異地,略有深意地一笑︰「找一天你幫我們介紹介紹吧!」

一點五分。

「你準備了沒有?」小薇笑著問我。

「準備什麼?」

「我要你唱的歌啊!」她笑著說。

「唉!」我歎了口氣︰「原來妳沒忘啊!」

「當然沒忘,」她扮了個鬼臉︰「不然我叫你來做什麼?」

「好吧好吧,」反正左右難逃一劫︰「妳要我唱什麼歌?」

「會唱什麼唱什麼!」她兩手一攤︰「我很民主的,哈哈!」

「唱什麼呢?」我想了想說︰「披頭好不好?」

「可以啊!」她倒很「民主」!不過馬上又緊接著問︰「你要唱哪一首?」

「妳有指定嗎?」我懷疑地問。聽她的口氣似乎要點唱哩!

「原來可以指定呀!」她做作地裝出一個驚奇的表情說︰「那我就點……」

「等一下,」我打斷了她︰「我不是每一首披頭的歌都會喔!」

「算了吧,」她說︰「披頭你比我聽得多,我點的你一定會唱。」

「那可不一定。」

「放心,」她微微一笑︰「保證你會!」

「好吧!妳說。」

「我要你唱的是『倘若我墜入情網』。」

我一怔。這首歌小玫當日叫我唱,我因記不全歌詞作罷。日後記全了,小玫已走了。是故對我而言,這首歌有一種也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意義。我似乎告訴過小薇這碼子事,但並沒有告訴她我曾非正式地向自己允諾「等小玫回來,我一定要唱這首歌給她聽」。

「換一首好不好?我不想唱這一首。」我說。

「不好。」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為什麼不好?」

「為什麼要換?」

「我有理由就是了……」

「算了吧!」她打斷了我︰「人都走了,幹嘛念念不忘呢?」

我一呆。原來她也知道我的心事。

「怎樣?唱不唱?」她用一個挑戰性的眼神看著我。

「唉,好吧!」我歎了口氣,避開她的凝視︰「我唱就是了!」

她拿出了一把吉他︰「我幫你伴奏。」

「我不知道妳會彈吉他。」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

「妳會彈這首歌嗎?」

「會……」她稍稍遲疑了一下︰「你來之前我練了一下子……」

「好呀!原來妳有預謀的!」

她臉紅了一下,露出了個微微羞澀的笑。

一點四十分。

小薇抱著吉他。臉上及嘴角隱隱約約地含著一絲笑意;我看著她,心中似乎有一點奇怪而無法捉摸的感覺。剛才那首「倘若我墜入情網」一共唱了三遍。第一遍剛開始時我還不太適應,不過之後愈唱愈順。當我唱完的時候,她卻並未停下那撥弦的手,反而將旋律帶回前奏。而在我正要開口指正之時,她看了我一眼,隨即說她也要唱一遍,於是我們又繼續下去。

她的歌聲真不賴,吉他彈得也不是蓋的。我聽得頗陶醉。尤有甚者,最後一段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唱了起來。

她笑了笑再彈一遍。這次我倆唱得更盡興。我唱主調,她唱和聲,效果比獨唱時更棒。我本來以為她會再來一回的,但她在這一遍結束後便停了下來。我倆在隨即的那幾分鐘裡保持沈默。我想,兩人的心裡都認為這種氣氛委實難得,誰也不願打破。

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笑什麼。但是,我發現一點千真萬確的事,那就是此刻在我心中那股無法言喻的滋味是來自她的笑臉。認識她以來,這是第一次看見她現在這種神情︰雙頰腓紅,眼睛瞇著,微笑之中帶著三分靦腆,與平素那種狡黠自信的模樣有著天壤之別。

二點三十五分

我們坐在電腦前面,看著老二曾不止一提及的「麥金塔」展示許許多多絢麗的圖形。要不是老二曾經一再表示這台電腦有多神奇,我絕對會以為自己在作夢。小薇不但擁有「麥金塔」,更是箇中高手。在我印象中的電腦,應該是一種只有高級技術人員才搞得清楚的神奇玩意兒。但「麥金塔」打破了我的觀念。這台電腦不但沒有一些艱深難懂的指令,更非常「人性化」。甫開機螢幕上便出現一個微笑的麥金塔圖案,加上一句「歡迎進入麥金塔」;接著,便出現一大堆小小的「圖像」,每個圖像代表一種軟體。使用者不用鍵盤,而用一種叫做「老鼠」的設備來操作。「老鼠」是一個小小的方盒子,用一條電線接在機械上,看起來還真像隻老鼠,使用時只要你把老鼠左右移動,螢幕上就有一個箭頭隨之左右移動。當使用者想要用哪一個軟體時,只消把箭頭移到該軟體的「圖像」上,再連按兩下「老鼠」的按鍵,那個軟體便開始執行。如此人性化的設計不勝枚舉,我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基本操作全會了。

小薇一步一步地教我使用「麥金塔」。也不知道是麥金塔的簡單,還是我特別有慧根,一下子便進入情況,玩得不亦樂乎。

三點十五分。

小薇在我的挑選下放了一片CD「卡門」。在比才的神來之作中我倆坐在陽台花園中享受月光浴。我們天南地北的聊,從台北夜景的壯麗一直講到對未來的期望。我說將來想當個劇場工作者,她說她想做個搖滾歌星。在如水的月色中我們像小學生一樣幻想只要我長大,煞有介事地想像自己如何苦學耕耘,如何一砲而紅,如何功成名就地衣錦榮歸。甚至,我們還假設自己如何在如日中天時遇到瓶頸而停滯不前;又如何在奮發圖強,自我振作之後重回舞台。最誇張的是我倆還幻想當我們年老之時獲贈自己這一行的最高榮譽,在頒獎典禮中接受所有後起之秀全場起立致敬後光榮退休。

小薇把音樂關了,取了吉他和我合唱「只要我長大」,唱畢兩人相對大笑不止。

四點五十分。

兩人都餓了。我們到廿四小時便利商店買了一點吃的解決民生問題。月亮西移,我倆也倦了。小薇回去騎了車,載我到福和橋上看清晨。天空漸漸泛白,將破曉的感覺是那麼地令人期待。

在日出的前一刻,她已把我送回了家門口。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都在微笑。這一夜我們雖然沒有做什麼特別好玩的事,沒有去什麼特別好玩的地方,但皆是盡興無比。她說以後歡迎我任何時候去她家。我告訴她我一定會。她向我笑了笑,眨了眨眼,隨即在第一道日出的金光下馳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