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風谷雲山的一角,我必須使盡全力,才能踩著那遠遠延伸的足跡,而教自己不致徒費這短暫的行程,得以實現我的命運,不教日後有任何一方後悔,令此刻有無限潛力的時機消失無形。
五月八日。
好久沒見到如此清朗的天空了。我望著早晨的浮雲,舒了口氣,頓時全身都暢快了起來。
透過長長的落地窗,陽光明亮地映照在白色的地毯上,我伸個懶腰,看看錶不過七點十分,連去學校都嫌早,心想不知道薇醒了沒,於是披起她送我的那件紫色睡袍,上樓瞧瞧。
敲門前我遲疑了一下,心想她很容易醒,昨晚去舞廳唱歌又累,還是別吵她了,當下逕自推門而入。她果然還沒醒,雙眼緊閉,臉上微微掛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正在做夢。我望著她發了會兒呆,便轉身離開了。
從上個月底開始住在這兒,至今已然快兩個禮拜了。較之兩人夜遊的日子,這幾天顯得十分平靜。雖然在名份上,我已經算是她的男朋友了,但也許因為她知道我心裡仍有障礙,故這兩週的「同居」關係,並沒有與往日產生太大差異。兩人還是照舊十二點多見面,晚上坐在「星空花園」聊天,差不多三四點再各自就寢。
感覺中,薇對我的態度也無甚不同,只是維持那天在「第地司」時的溫柔,而滿是歡愉的表情。是故數日以降,我原本有點難以自處的狀況,已然逐漸消失無形了。
近來晚上我都睡得比她晚。表面上,當每個深夜她跑進房間,對我道晚安時,我都仍捧著書在看;事實上我並非如自己所說「因習慣性蹺課故多少看看書」,而是利用夜深人靜的片刻,仔細整理我的心情,以便明白自己倒底在想些什麼。
薇對我的意思已然表示得很明白了;但是,可以察覺的,她其實或多或少都因為我的遲疑而受到傷害,而且在這場與自己的角力中,她只能站在一旁,用她的精神試圖感動我,卻無法如往常一般,直接切入我的思緒中,用她那洞察我心的眼神迷醉我,用她那堅定自信的話語引領我,帶我走向她所期望的方向。
是故,可以說此刻我倆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依然隔著一重又一重的巨巒險峰,等著一一被克服,一一被攀越。
說實在的,前兩天晚上我幾乎要對她說些什麼了,但總在決定的剎那被她打斷。薇的確是個敏銳無比的女孩,不知為何,她絕不會因為氣氛太好這種低級的理由,而喪失她仔細的觀察及判斷。她不願我匆匆答應她,造成日後更多不可想像的狀況發生;她不在乎慢慢等,直到兩人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芥蒂及陰霾。
她不但在等我清除對小玫的回憶,更努力令「他」給她的傷害,以最快速又最徹底的方式進行「修補」。如同她曾說的,我們不需要摟摟抱抱及甜言蜜語,只求能夠帶著一顆完全純淨而喜悅的心,在年輕的日子裡創造一段值得回憶的日子;當日後許多時光飛逝後,仍不後悔當年有這樣的決定。
是故,她願意等,等我倆有一個完完整整的,毫無瑕疵的開始。我頓時發覺,此刻的我竟是那麼幸運,所企求的一切皆唾手可得,我只差最後一步,便永遠地抓住這輩子再無任何快樂可及的快樂,再無任何幸福可及的幸福了。
腦海中對其它事物的印象,此刻正疾速消褪著,我站在一個有些茫然的路口,路標指著未來,身後的來徑卻逐漸隱沒。只待我舉步,便不會,也不可能再度重現。雖然在此分隔的界限上,我一時對周遭的事物有些盲目,似乎身在薄霧之中,對每天發生的事物都感到虛幻不真。但我相信,這只是一時的狀況,等到我跨出那一步,世界便會恢復原來清新而健康的面目了……我如此地堅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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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子,怎麼這麼多天沒來上課?」老二關心道︰「自己的功課要小心喔!」
「放心,我自有分寸。」我笑道︰「除了數學,那一科難得了我?」
「你有把握就好。」老二似乎十分擔心,終於鬆了口氣︰「這幾天都幹嘛去了?」
「和薇在一塊,沒什麼。」
「你追上她了沒有?」
「差不多了吧。」
「什麼叫差不多?」老二不解︰「追上就追上,沒追上就努力啊!」
「反正就是差不多了,說不明白。」我笑嘻嘻地道︰「搞定了再跟你講,現在別囉唆。」
「看你的樣子好像已經不錯了嘛!」
「是啊,就跟你說差不多嘛!」
「好吧,不管你,神經兮兮的!」老二兩手一攤︰「你還有得忙哩!先別爽了!」
「什麼事啊?」
「希特勒最近找你很勤,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你快跟他連絡一下吧?」
「好,謝了。」我向老二點了個頭︰「那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去找他好了。」
「還有咧!狗絹要你找她,好像跟家長會的事有關,聽說是要你負責接待家長。」
「我哪裡有空?」我啐道︰「有空也不鳥她!還有沒有別的事?」
「我想想……喔!對了,你不是買電腦了嗎?」
「你怎麼知道?」
「上次你自己說的呀!怎麼忘了!」老二推了我一把︰「286是不是?怎麼不買『麥金塔』?」
「十幾萬,你出哇!」我道︰「誰買得起?」
「小鳥就有一台。」老二道。
「對了!你不是要帶我去他家嗎?」我突然想起一事︰「從開學典禮那天就說,竟然黃牛到現在!你還算人嗎?」
「自己不來上課,你怪誰?」
「你少來這套,沒誠意就老實講。」
「誰沒誠意?你要去,我們禮拜六下午就跟他約!怎麼樣?」
「一句話!」我伸出小指,跟他打了個勾︰「正好趕上家長會不去,氣死那個臭狗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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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醒來時是八點十五分,那時我正坐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坐起身來。陽光從窗外透入,散射在她蓬鬆的長髮上,顯得格外秀麗。
梳洗一番後,兩人一齊弄了點早飯,端到「星空花園」上進餐。此時兩人都仍穿著睡袍,樣子顯得十分輕鬆自在,感覺上,彷彿我倆已然在一起過了許久許久,已經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了一般。
薇端起牛奶,瞧見了我的古怪表情,略加思考,便明白了我望著她那件白睡袍的眼神裡,是在想著上面所說的感覺。她雙頰一紅,羞澀地笑了笑,隨即低下了頭。我頓時也頗感不好意思,但卻捨不得移開視線,只靜靜地看著她,欣賞她那難得出現的靦腆神情。
吃完飯後我倆一齊把碗盤送回廚房。我說飯是妳弄的,洗碗便讓我來吧!她搖頭拒絕,笑道你笨手笨腳的,待會兒一古腦地砸破,收拾殘局可又是一番功夫。我聲稱在家裡碗都是我洗的,五六年下來也沒打破幾只。她見我堅持,便道咱們還是老法子,猜拳決定。我立時同意,兩人當即比了一回。結果又是我剪刀她石頭地勝負立判。她笑道上帝要你當老太爺,這可不能違背喔!否則老天一怒,咱們可就糟糕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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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揚?」我皺了皺眉頭︰「沒聽說過。」
「就是畢業音樂會啦!」希特勒解釋道︰「是這樣的,每年六月中畢業典禮前,學校都會辦一個送舊晚會,由校內幾個音樂性社團一起演出,算是一種紀念,這個晚會就是所謂的樂聲揚!你懂不懂?」
「懂,但這和說唱藝術社有什麼關係?」我問道︰「難不成要我們上台講相聲?或者表演什麼京韻大鼓、彈詞、還是……」
「等等!等等!」希特勒忙道︰「當然不是啦!這未免太不合適了!我們要爭取別的!」
「爭取什麼?主持人?」
「哇塞!你還真聰明!不愧是準社長!」希特勒手舞足蹈,樂道︰「就是要爭取主持人!你要不要試試看?」
「主持人多無聊啊!」我打了個呵欠︰「我沒興趣,你想上便自己上吧!」
「我當然不成啦!」希特勒笑著搖搖頭︰「其實這跟練個段子差不多嘛!只是拆成一段一段,插在表演當中而已。你要知道,上這個台不是為了表演,小達的意思是要挑戰演辯社!」
「挑戰演辯社?」我眼前一亮︰「你繼續講!」
「樂聲揚這幾年全是演辯社的天下,加上朝會司儀,他們臭屁得不得了。小達說要發展我們在才藝性社團的地位,首先就要把演辯社的資源一個一個拿下來,否則照此下去,他們那些把我們視為眼中釘的辯隊隊員,總有一天會拉走我們所有的新生!所以……」
「所以這屆樂聲揚主持人,我們勢在必得?」
「沒錯。」希特勒見打動了我,興奮地道︰「下午班聯會要討論這件事,小達和我要列席。你要不要一起來?」
「當然!」我道︰「我需不需要準備什麼?」
「不用了,來看看就行。」希特勒一拍胸脯︰「我們都搞定了!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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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猜拳是輸了,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碗最後還是我洗的,橫豎只有那麼兩三只。薇拿了張椅子,趴在椅背上反坐著,在廚房陪我。她問我待會兒要去哪裡玩,我說今天想去學校,她聳聳肩表示隨意,然後便取笑我何時改邪歸正了?我心想「改邪歸正」這個詞好熟,前幾天不知道聽誰用它取笑過我?當下本想說太久沒上學良心不安,但不知怎地,卻說成還是明天再去好了。
她聞言甜甜一笑,說道你這人就是三心兩意,難怪猜拳淨輸。我問道三心兩意和猜拳有什麼關係?她笑道,三心兩意,無法下決定的人必然是缺乏安全感的,而猜拳的訣竅,便是事先摸清對方的個性,如此每猜必中。我還是不服氣,說道這種理由大有可能不準。她也不反駁,笑道不信便來試三把,我道誰怕誰,甩甩手上的水便下了場。
頭一把我出剪刀輸了,第二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最後一把我改出石頭,但她卻出了布。我一怔,她已用「布」包住我的拳頭,笑道信了吧?我登時聯想到張系國寫的「棋王」,問她是否懂未卜先知?她伸手抹了抹不小心甩到臉上的水珠,大笑聲中說道你越猜越荒唐了!於是便分析她的技巧給我聽。
她說你兩次比拳都是先出剪刀,這表示你缺乏安全感。她拿起我的手做了個剪刀的姿勢,問道你在做這個動作時有什麼感覺?我道沒有,她說剪刀手勢中,食指中指外伸,另外三指緊握,有一種「半攻半守」的感覺,凡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必然愛出剪刀。我一愣,心想這話有理,我的確愛出剪刀,而且每次出剪刀時,我的感受使是那種具有試探性,又擔心又期待的猶豫。不禁連連點頭,說道我同意,隨即又問另外兩種呢?
薇頓了頓,說道出拳頭代表此人具強大攻擊性,並且頗為沈穩,其性格必然十分謹慎。試想出拳時力道往外,手指倘若要握成拳形,必然需要格外使勁,而且主意要非常堅定,若不是有力又沈穩的人,必然不易下意識地作到。至於出布的,此人十分大而化之,不太在乎成敗,要不然便是因為具有無比信心,因此才能隨意把手掌坦然敞開,輕鬆出布。
聽她這麼分析,我不禁佩服道還真有妳的,難怪我比拳老輸。她說這不過是一種理論,光知道這個,想連勝三把還差得遠。表示像剛才那三把,首先要知道你出第一把時的心態,倘若頭一把輸,那麼自己氣勢便沒了,其後便不可能再贏。你適才對我的話半信半疑,是故一定試探性地出剪刀,敗你不難;其後你見出師不利,本來很可能出石頭,但心想第一我不太可能剪刀,又覺得出石頭有點兒退縮,自問還有兩把,只要小勝一把,便破了我的理論,於是大膽豁出去而出了布;當你好不容易放手拚了,卻再度損兵折將時,第三把你再也不敢妄動了,只得退守老巢,出個拳頭唬人。所以這三把,在我有這種認識下,你是非完蛋不可的,懂了沒?
我目瞪口呆,老半天才道懂了,想不到妳竟然把我摸得那麼透。她笑了笑,起身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輕道這不是摸你的底,而是長久以來對你用心的成果。倘若不是如此,我又如何敢信賴你一天到晚來我家,如何敢放心地愛上你,又如何敢讓你慢慢思考,等著你回到我身邊呢?要不是愛你,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神,忍耐你在我身邊,睡在我家,心頭卻想著另一個女孩?是故,你不用擔心我瞭解你,只要你用心,我希望你也能這般毫不含糊地瞭解我,我會把一切都給你,不保留任何一點祕密,只要你用心,好好用心,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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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你看怎麼辦?」小達問道,連同我三人一塊走出會場︰「班聯會簡直是連個屁用也沒有!演辯社隨便說兩句,他們就通過了!」
「人家是演辯社嘛!演講一番,再辯兩句,我們只好說相聲自娛啦!」我笑道︰「誰教我們是說唱藝術社嘛!對不對?」
「對你個頭!」小達聞言立時跳腳︰「我和希特勒還不是演辯社出來的!」
「所以啦!別生氣了!」希特勒嘻皮笑臉地對我道︰「凱子,別惹他。他正在氣頭上。」
「你們說該不該生氣嘛?」小達不平地道︰「他們霸佔了那麼多屆,不該換人試試嗎?」
「好了啦!班聯會主席也是他們派的,咱們要爭,本來就沒有那麼簡單!」希特勒道︰
「明年凱子好好佈局,大伙兒再試一次。到時候我倆高三畢業,坐在晚會上看自己人主持,不是更爽嗎?別介意了!」
「對啊!社團成立不到一年,想馬上吃掉演辯社的基業,當然有些困難。」我接口道︰「社長放心,明年我會好好搞,到時候一定不教你失望。」
「唉!」小達歎了口氣,稍微平靜了點︰「也只有這樣了,你多多辛苦了喔!」
「什麼話嘛!」希特勒一笑,雙手搭在小達和我的肩膀上︰「馬上就放學了,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商量商量,順便吃碗冰,消消火,好不好?」說著對我道︰「凱子先回班上拿書包,看看小光要不要來,我們在校門口等你。」
小達又歎了口氣,向希特勒點了個頭︰「謝了!」
「應該的。」希特勒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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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來到陽明山,我的感覺已然迥異於當時。
洗完碗之後,薇說今天我們再上一次擎天崗好嗎?我道自從上次北海一週以來,我們已經去過兩三次了,怎地妳去不煩?她笑道小女子就是有耐力,不怕煩,你不去就快講。我想了想沒什麼主意,只有同意了。
避開了塞車時段的中山北路異常好走,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便來到了天母。經過「烏魯木齊」時我向薇說,上次咱倆來這裡吃飯,想不到那時詩聖也在,這小子無聊透頂,竟然騎車跟蹤。薇聽完淡淡一笑,表情沒有什麼改變。我問道妳不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嗎?她說你早就講過了,怎地又說一次?我一愣,心想有嗎?我怎麼完全記不得?不過想來應該有吧!否則一個正常人乍聞此事,絕對會有點反應的。於是我微窘地帶開話題,當下便扯起別的了。
近十一點時我倆抵達陽明山國家公園著名的小油坑地質景觀區。此時雖然已入初夏,高山上卻依舊十分寒泠。狂風呼嘯在耳畔,將兩人的衣襟髮稍皆吹得迎空直飄。小油坑遍布蒸汽硫黃的地熱出口,也緊擁著冰冷的山脈,融化出激動及熱情。在深湛的長空與鮮黃的礦脈交映下,迎風而立的我倆,彷彿正伴隨著那和身逸去的雲霧飛昇;在這個天地蒼涼,群山悲壯的世界裡,成為亙古以來儘餘的生命,與滿山的芒草一齊搖擺,自沈默中孤傲而頑強地綻開。
此刻,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感受已然有所改變。上高中以來,我一直奔忙於來來去去的各項事務裡,鮮少有片刻的寧靜,好好地仰望天空,如從前一般閒適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咖啡,仔細想想自己倒底在幹什麼,而又為什麼而忙的問題。好像有頗長一段時間,雖然自己很辛苦地做這個做那個,卻老是在各種情況下,不由自主地陷於背動︰比如中新友誼之夜,是小光要我上的;詩朗隊是被學校指派的,其中亦有賣希特勒交情的意味;小玫的離去,我事先毫無所知;老二的交情,是在他的主動接納下開展的;與詩聖來往,是因他對我付出關心;而和薇一日千里的交情,也是由於她的一再邀約而起。我對自己所處的世界,表面上看起來很盡心,事實上卻一直不甚積極。甚至面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所企求的夢境,我好像也是蹉跎怠惰,以至如今仔細想想,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我對自己的期許,什麼才是我所盼望的目的。
回頭看著遠眺群山中的薇,我不禁佩服她的泠靜及自信。或許她曾迷惘,有時她亦可能感到無所適從,但她對自己要走的路卻從不遲疑。是故當她決定了我,要在我這兒建立新生活的時刻,她便勇敢地採取行動,成功地讓我一步步為她所迷,而深陷於她的世界中,不容我有回頭或拒絕的想法。
較之她的堅定,我不禁深感羞慚,像我這種有那麼多「雖然」,而十分婆婆媽媽的人,真的能帶給她幸福嗎?會不會有一天,當兩人已然沒有退步餘地時,她會後悔和我在一起,後悔決擇了我呢?會不會有這樣一個日子,當我倆已然無法和對方分離時,我會發現我只是個沒有過去的,只能生活於現今的凡夫俗子,而當我試圖自我成長時,卻發覺自己已然被定型,而無從掙脫現前的小圈圈了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像披頭「無所適從的人」那首歌的主角,發現自己是個「無所適從的人,枯坐在自己無所適從的土地上,計劃著一堆無所適從的計劃,而不為任何人」呢?會不會如歌中所言「沒有自己的任何主見,不知自己將去何方」,而需要把問題「全數留給某個欲加援手的人」呢?
會,我知道長此下去一定會的。別說十年八年之後吧,就僅僅回首這一年,便可清楚見到這種可怕的效應了。像和我一直有來往的六人,我頓時發現自己並不瞭解他們︰木頭木腦,口笨舌拙而愛理不理的老二,事實上非常敏感,由他那番對我對小玫態度的批評,便可清楚察知;率性逍遙,不修邊幅而粗豪海派的詩聖,雖然看來什麼都不在乎,但其實內心是十分孤獨的;嘻嘻哈哈,樂天平易卻又充滿學長關愛的希特勒,總教我覺得他的潛意識中有些缺憾,似乎在他那無所不能的辦法中,對某件事感到束手無策,亟需有人幫助;而自傲帥氣,天之驕子且是群眾注目焦點的小光,卻好像一直汲汲營營,彷彿對其生活十分不滿足,試圖依靠一些什麼去維持他的自信,教整個世界為他存在,而使地球以他為軸旋轉一般。
小玫,溫柔端雅,飄渺無定而纖細敏感,雖然打從國小一年級便與我同班,後來一年中我們更是如膠似漆,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永遠都是以想像在和她交往,而絲毫沒有去除自我的觀點,在一個假定沒有本身存在的前提下好好看看她,用心地體會她那雙永遠仰望藍天的眼神中,含有什麼話語,藏有什麼心情;以致連她行將離去,我都還要遠遠的無意吐露,才像喪家之犬一般,坐在出境門前怔怔地望其消失,而對這永別似地分離毫無辦法,空留日後無盡的愴然及悔恨。
至於薇,自信堅毅,深邃神祕,敏銳前衛,或者是智慧驚人,都只是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深交之後,頓時發現她的另一面是那麼截然不同,透散著如初春花草般地瑰麗,似仲夏夜宴般地華麗,像深秋晴空般地高遠,又好比隆冬雪景般地純淨。彷彿是深夜極光一般詭異,海面火焰一般炫迷,在雷電交織中倏地而來,似神龍般地在長吟聲中劃破天際而去。她從不曾給人雲霧般地迷濛,卻永遠似春雷乍響般地令人驚覺,教人回味無窮。
我頓時發現,他們六個人,或遠或近,若即若離,在我生命中譜起了一首交奏的旋律,深深烙下我心裡無法盡解的痕跡。在這個風谷雲山的一角,我必須使盡全力,才能踩著那遠遠延伸的足跡,而教自己不致徒費這短暫的行程,得以實現我的命運,不教日後有任何一方後悔,令此刻有無限潛力的時機消失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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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跟我介紹一下這個人吧!」老二和我站在學校附近的站牌上,我道︰「連面也沒見過,就帶我去他家,總是有點兒不自在。」
「不是都說過了嗎?」老二道︰「他有一台PC,一台蘋果……」
「等等,」我連忙打斷他︰「你這不是介紹小鳥本人,而是在談他的電腦。我想知道你們的交情,或者他的個性什麼的。你淨說他那三台寶貝有什麼用?」
「喔……」老二偏著頭想了想,瞇起那雙小小的鳳眼︰「其實你都知道嘛!他小學和我一齊唸秀朗國小資優班,加上小妖豬,我們三個常常在一起……」頓了頓又道︰
「上次我們校慶,不是跑去建中玩嗎?那個矮矮的,很可愛的人就是小妖豬,另外那個端著麵的就是小鳥嘛!」
「提起那天我想起來,」我笑道︰「那天我們在門口碰到的……就是小鳥嗎……那個高個子。你開他那碗麵的玩笑開了半天,我一句也聽不懂,什麼蟑螂媽媽老鼠兒子的,後來也沒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說這個,」老二搔搔頭道︰「也沒什麼啦!那是他們建中人的笑話而已。」
「說說嘛!」
「他們學校餐飲部很髒,建中青年寫了個笑話,說有一天蟑螂媽媽要兒子學游泳,」老二笑道︰「原因是晚上在碗盤睡覺,要是白天賴床起不來,待會兒麵湯一灌下來就會淹死!」
「哈哈!」我大笑︰「有趣!還有呢?」
「另外一則是說有一天建中餐飲部貼了張公告,上面寫著倘若誰能在麵碗拼出一隻完整的蟑螂,就免費請吃到畢業……」老二笑著又搔了搔頭︰「還有……喔!另外有一則叫做『免疫實驗』也很好玩。說是建中調查,高一吃麵中毒的比例是百分之百,高二是百分之五十,到了高三,就沒有因為吃麵而中毒的人了。把這項報告的原因找出來,就可以保送台大醫科。」
「他們真無聊。」我笑道︰「這個也拿來當開心,不噁心嗎?」
「不會啊!」老二也笑了起來︰「很好玩嘛!」
「對了,別扯遠了,」我說︰「還沒講小鳥呢!你多談談他的事給我聽,省得待會兒見面沒話說。」
「這個嘛……我想想,」老二微微吟哦,忽然一指站牌︰「車來了,先上去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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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薇疑惑地問道,從我手中接過那張紙,打開瞧了瞧。
「我寫的詩,」我微笑著道︰「送妳的。」
「驟遇?」薇溫然一笑︰「好像很不錯喔!是為我寫的嗎?」
「嗯,昨晚寫的。」
「我不要看。」她忽然道,說著把詩遞回來。我一愣,還來不及說話,她已飛快地親了我一下︰「別緊張,我是想要你這個朗誦隊的才子親口唸給我聽。」
我鬆了口氣,隨即糗道︰「這……不太好吧?」
「別不好意思,」她笑瞇瞇地說︰「這裡沒有別人,用不著害羞。」
「唔……好吧。」我心想拒絕不了,只好伸出手牽著她,兩人一塊坐在草地上。我吸了口氣,然後便低聲地,在微帶感動,又覺困窘的情況中,唸出這首短短的,卻花了我一個小時寫就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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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之後,老二和我一同走在敦化北路體育場旁的林蔭大道上。一路我向他問了許多有關小鳥,以及他們三人交情的問題,老二也不厭其詳地一一說明。
感覺上他們三個真是令人羨慕,不但從小興趣類似,而且彼此之間更擁有可說是「心電感應」的奇妙默契。他們都立志成為科學家,三人都從國小就開始訂閱似懂非懂的牛頓雜誌;大伙都愛打電腦遊戲,而全都對一齊逛中華商場,買電子套件來玩感到萬分著迷。老二的爸爸是檢察官,年紀和他有頗大差距,在身為獨子的情況下,雖然就興趣而言不乏家庭支持,但畢竟不太能跟父母溝通;小鳥的父親己事業有成,受到家庭影響,他也在各方面的表現成就非凡,而深以其開放的家風為傲;小妖豬我個人不熟(說實話我和小鳥也不熟),但據老二說,他的家庭狀況頗為複雜,近來跟叔叔嬸嬸一塊住,似乎有蠻多不愉快的經驗,令他一直壓抑著自己。這三個人的組合,某種角度來看不是很協調,但瞧平素懶洋洋的老二,一講起他們便顏色興奮,神采飛揚的模樣,我就知道他們彼此的情感是怎麼個深厚法了。
說真的,要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加上對自己是「電腦白痴」的不服,我今天絕不會接受老二的建議,去「認識他的朋友」,像入山求仙般地去見一個彼此素未謀面的人;當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耐心,聽老二好像是現寶一般地講述三人的交情。從小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一個人過,印象中除了幼稚園時代的宇和嘉,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建立過良好的友誼。要講朋友看起來是不少,國中時代有遠遠,高中唸了不到一年,詩聖小光希特勒,說實在也真是不少。但在內心深處,我卻知道他們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或者說「不是我要找的朋友」。我一直在追尋的,是一個能接納我,而把我算成他們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視我為血肉相連的團體。詩聖和我只是「頹廢友」,我到今天還是無法瞭解他為什麼對我的生活,尤其是跟小玫及薇的部份格外有興趣,搞不好只是他對自己失敗愛情的補償心態使然;小光的生活多彩多姿,好像只有和他上台的時候,我才能「佔有」他的友誼,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似乎只是他那花樣年華中的一件裝飾品罷了;希特勒對我是真誠的,這一點我相信,但是他最近一直鼓勵我這個,推動我那個,除了社團事務上的意見,他更給我一種「想要凱子實現夢想」的感覺,就從上次他說咱倆去女校門口站崗,找看得順眼的小妹妹出去看電影的事,我就在懷疑——是否只是他自己不敢,所以才來找我。
是故,對老二那副「我們三個」如何如何的神情,我是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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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後,薇提議去上次沒去成的「福樂」,我不假思索便同意了,於是我倆帶著轆轆的饑腸,直奔敦化北路「尋仇」。約莫七點左右,「仇家」被我們毫不留情地吞得乾乾淨淨,兩人像電腦遊戲中的怪物一般,帶著「把好人掃蕩」的快感離開了福樂。
吃飽了運動,我們隨即去薇唱歌的那家舞廳跳舞消化。這家舞廳不同於那些高中生會去的「Kiss」或「TWIN」,不到晚上十一點後沒什麼人。我疑惑地問道,為什麼妳不去那些給我們這種年齡層去的地方,而跑到這間既有犯罪活動又規模不大的舞廳唱歌?薇歎了口氣,說道這裡是「他」帶她來的。當時「他」曾說,去「Kiss」之流的地方太無趣了,一大堆人擠來擠去,沒有一個熟人,而那無些無知的小高中生,卻又自命風流地到處玩那種鳳求凰的愛情遊戲,看來著實心煩。這兒雖然「不乖」,但來往的人都是道上的,別看他們有些恐怖,其實很好相處。較之那些高中小呆瓜,這兒的人有意思多了。再說,這家舞廳資本很小,是「他」四五個朋友合伙開的,又不算是什麼成人級的地方,不是正好適合我們這種和大伙兒玩不在一起的人嗎?
我點頭同意,也沒什麼可說的,便和她一塊兒跳起舞來。薇耐心地教我跳舞,如何抓拍子,如何找舞伴。我倆在只有兩三個人的空蕩舞池中忘我地相互交錯。沒過一會兒,就過來了一個人。
那個傢伙高高的,一身蠻考究的衣服,頭髮梳得怪里怪氣,一臉高傲的神情。他似乎剛被人罵過一頓,或是大家樂「摃龜」了,滿面鬱悶地朝我倆走來。我心想瞧這德行是衝著我們來的,隨即停了腳步。
薇一怔,轉頭瞧見了他,忽然沈下臉。這個人筆直地走到我倆跟前,稍微沈默了數秒,然後竟然劈頭問道︰
「他是誰?」說著向我一指。
「你是誰?」薇冷笑一聲,瞪了他一眼。
他和我都是一愕,他似乎沒料到薇會這麼說,而我卻是因為心想兩人應該認識,不料薇竟然當面否認。不過,一聽下句話,我便明白薇的確認識他,只是非常討厭這個傢伙。
「妳怎麼來了?」他皺眉道︰「不是說和朋友有事嗎?」
「你管不著。」薇瞧也不瞧地道。
「他到底是誰?」這傢伙又朝我一指。我不禁有氣,心想你當我死人哪?正欲發作,便聽薇道︰「好!聽清楚了,」她牽起我的手,冷笑道︰「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現在是死會了,你省省功夫吧!」說著把手一擺,示意他可以滾了。
「妳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這傢伙吭了一聲。
「請!」薇似乎不耐煩跟他多說。
「別這樣嘛……」他不死心,轉化了一下那副目中無人的態度︰「我們……」
「你必需我說滾才會離開嗎?」薇又瞪了他一眼︰「識相點,別自討苦吃。」
「好吧……哼!」他咬了咬牙,兇狠地瞪了我一眼,對我道︰「你給我記住!」
「我會的。」我笑道︰「這麼好笑的人,不記住太可惜了。」
「你!」他聞言大怒,緊緊握住拳頭,似乎想上去就是一拳。我仍舊笑笑地瞧著他,心想你要在這裡動手,可就太笨了,也不懼他那副蓄勢待發的德行。
「怎麼?想打人啊?」薇的笑聲突然傳出︰「快動手啊!你後面有好多人想奉陪呢!上吧!別拖了!」
我抬頭一望,只見後頭不知何時已然站了一大票希奇古怪,平常我一眼也不敢多瞧的人。這小子望著他們,不禁暗暗吃驚,卻又不願示弱,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可以滾了啦!」薇再度把手一伸︰「請吧,花痴!」說著暢快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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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和我聊著聊著,不久就到了小鳥家。他住的地方還算安靜,隔條巷子就是西松國中。老二說他上國中時,媽媽只要在窗口喊一聲,他就可以回家吃中飯,說著按了按電鈴。
半晌沒動靜,老二有點訝異,又按了一次。
仍是沒人。試第三次後,老二好像不太好意思般地搔了搔頭,對我道他搞不好還沒回來。我問道你們今天不是已經約好了嗎?老二點頭,卻道這個可說不準,平常他和我們出去也會遲到,小妖豬和我都知道若是約十點見,跟他一定得說九點。我心想你們三個夠交情好講話,今天有我這麼個外人,他這麼隨便可真是不給面子,當時臉就拉了下來。
老二不知所措地苦笑一番,對我扯了些有的沒有的,試圖緩和一下僵住的氣氛。我朝他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就在此刻,他弟弟回來了。老二如獲大赦地吁了口氣,和他弟一番囉唆,隨即一同上樓。我說道他不在,我們還是等一等,這樣隨意上去不太好;老二搖頭,說這是常事,沒什麼關係的。說著咱們就直接進去了。
他家在七樓,八樓蓋起一層違建當做小鳥兄弟的「地盤」。老二帶我進了他的房間,當然啦,不由分說地便拉著我見識那三台有名的電腦。
三台機器都沒開,我瞧了片刻沒瞧出什麼特色,點了點頭就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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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他叫花痴?」我笑道︰「還真難聽的名字!」
「大家都這麼叫,」她笑道︰「叫慣了。」
「大家?」我問道︰「舞廳的人?」
「就剛才那一票嘛!」薇歎了口氣︰「他想追我,成天跑到舞廳等我出來,久而久之大家都認識他了。」
「他是哪來的?」
「說來也是蠻倒霉的。有一次我帶朋友來跳舞,她說男朋友也要來,就帶來這個白痴。」
「他不是妳朋友的男朋友嗎?」我訝異道︰「怎麼又跑來追妳?」
「別提了!」薇歎道︰「這傢伙無恥到極點,那天見我一面,隔天就把我朋友甩了!」
「那妳朋友不恨妳嗎?」
「不,她恨這個傢伙,」薇道︰「順便也恨上了所有唸建中的人了。」
「這個渾球是建中的?」
「建中補校,」薇笑道︰「草包一個,想追我?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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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小鳥,我就感到自己不喜歡這個人。
等了半天,兩點左右小鳥回來了。他一身建中制服地出現在門口,瘦瘦高高一個人,看起來蠻累的。見到我們兩個,他竟然一點表情也沒有,只微微點了個頭,然後就換衣服去了。
搞了好一會兒他又出來,回到擺著電腦的房間裡和我倆聊天。我們三人其實沒什麼好聊的,大部份時間都是老二在其中穿針引線。老二對我扯了一堆小鳥電腦玩得如何如何的「豐功偉業」,又向小鳥說了許多我在社團的成就。搞了半天,直到四點多離開時,感覺上我好像沒有跟小鳥說過一句話一般。
出來後老二也覺得今天感覺不對,問東問西地,差點沒把我煩死。我對他說今天見過小鳥,我看不出來你們的交情有多好嘛!老二哼了哼,也不多辯解,只道你不懂,隨即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很奇怪,充滿了一種自我保護,又具攻擊性的神情,我微微一怔,便不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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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坐在鼓手的位置上,拿了把表演用的吉他唱起披頭老大約翰藍儂的「看著轉輪」。我站在她身邊靜靜地聽。沒過一會兒,咱們兩人便離開了舞廳。
路上我倆談起這首歌。薇說「看著轉輪」這首歌彷彿是為我寫的一般,我問她為什麼,她並不回答,只道你久了些自然會明白。於是我也不再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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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送我回家,十二點又來接我。一如往常的慣例,在她家睡到十一點,我才去上學。好久沒去學校了,發生好多事,老二一一說明。
當天晚上十二點她又來接我。一如往常的慣例,我們玩到早上,然後去上學。
到了學校,老二問我最近在幹嘛?我說和薇在一起,他皺了皺眉頭,說我神經兮兮地。
當天晚上十二點我和薇見了面,兩人玩到早上,約莫日出時分,才互相擁吻,分頭睡覺。
中午我去找希特勒,我們在合作社吃便當聊天,下午和小達一起參加班聯會的會議。
當天晚上十二點一如往例地和薇見面。兩人玩到早上,睡過覺,各自上學。
放學後和小光一起去麥當勞,和小達及希特勒開會。
當天晚上十二點和薇碰頭。早上睡到十一點。又去上學。
老二問我最近怎麼老蹺課。我說和薇在一起,他說我神經兮兮地。約我去小鳥家。
當天晚上我和薇又在十二點碰了面。
到了學校,和希特勒談樂聲揚。
放學後去小鳥家。
當天晚上……
我覺得我需要靜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