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是星星,是亙古恆存的,數不盡的回憶。
愛是什麼?
在此我們姑且不講大道理吧,什麼忍耐包容又有恩慈的,我們都把它們擺到一邊。你能告訴我什麼是愛嗎?
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形容愛的?什麼東西能夠適切地、生動地,一提出來就可以讓大家瞭解體會的,馬上讓人感受到「愛」為何物的?
大概沒有這種東西吧?要是有,我們就不必老用什麼花啊、詩啊、雲啊、雪啊之類的東西來形容它了。要是這種東西真的存在,那麼我們只要說一句「愛是某物」,不就省事多了嗎?
就邏輯而言,其實不是沒有,只是說出來也沒有任何實際效用——愛就是愛——這叫「自明論證」,雖然絕對精確,不過等於廢話一句,不如不說。
其實從文字學上而言,「愛」只不過是一個字,我們把它拿來代表心中某種特殊的感覺,於是它才有了意義。所以,假如我們要問愛是什麼,倒不如想辦法找個事例,讓人一聽此事,心中便浮起一種感覺;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大聲地說:「瞧,你現在的感覺就是愛啦!」這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方法了,不是嗎?
那麼,你一定又要問了——有這種事例嗎?有,當然有,每一個懂愛的、愛過或被愛過的人都有一大堆。你隨便找一個來問,包你滿心是愛,馬上被愛淹死。信不信,他絕對有說不完的事例。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也不用那麼多,只要一個事例就可以瞭解愛了。東西一多,事情反而複雜渾沌;最好是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講完的事例,一提出來,大家就猛點頭的事例,一則就好。
我這裡就有一則。
這則事例既貼心,又簡單;它說了一切,又不很囉唆。幾乎可以被認定是用來形容愛的事例中,難得一見的精彩極品。不是我吹牛,它真的就有這麼妙。
想聽嗎?
我知道你想的,所以我把它寫成了一句話——夠乾脆吧?只是,我不想立刻告訴你。你最好先看看下面的故事,等故事看完了,你就會發現我寫在本章結束之處的那句話了。當然,你也可以先翻過去看,不過那就沒趣了,不是嗎?
讓我們從星空花園開始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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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十日,上午九點整的星空花園。
才不到幾個小時,薇回來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月光和狗,除了從頭到尾知道詳情,幫她約時間,接她飛機的森怪之外,每個人都興奮莫名。半年前她走得太匆促了,既沒有預告,也未曾通知,相信大家都有許多事情還來不及跟她說。是故,才一回來,她的答錄機就已經擠得滿滿的了。
其實她才剛到不久,昨天下午五點的飛機,當晚十一點就跟我碰頭,時差加上旅途勞頓,約莫凌晨三點的時候她就已經撐不住了。於是我們也不勉強,當下回到她敦化南路的房子,兩人談了幾句,就緊擁著一覺睡到天明。
八點剛過我就醒了,見她仍沈沈地睡著,知她真的累了,也不吵醒她,一個人走躡手躡腳地爬下床,下樓洗了個澡,泡杯咖啡便走上星空花園,看著朝陽下煙塵朦朧的台北市發呆。
去年十二月她去加拿大以後,我曾不只一次自己來到這裡,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房子中,撫摸著四周熟悉的物事來想念她。記得第一次自己開門進來的時候還有點耽心,害怕她已經將東西搬運一空,或者房子已經租出去了之類的場面會突然出現。後來不但發現一切照舊,她竟然還在床上留了一封信,告訴我她走得匆促,房子的事並未處理;自己在加拿大可以依靠父親,也不需要帶走什麼;這間房子以後就歸你照顧了,假如想念我,可以隨時來坐坐。另外假設不麻煩,請關照一下內務及星空花園,原則上別讓屋子變成鬼屋就好了啦云云。
當時我差點沒哭出來,心想她實在是了解我,不但知道我一定會去,更事先體諒我會常常想念她的心理需求,竟然放棄了這棟房子可以充份利用的經濟價值,讓它閒置在此,只為了我偶爾想到過來這麼一次兩次的可能性。
是故,我也當仁不讓地擔任起房子的管理員,除了定時該做的基本家事,什麼掃地拖地擦玻璃之外,也當起我完全外行的園丁,笨拙地保養起星空花園裡的一花一木。
房子空了才不到一季,水電瓦斯她又統統辦好了銀行代繳,基本上還算容易管理。加上我平素蹺課,或夜生活剛結束等上課的時間都會來此小憩片刻,一應柴米油鹽咖啡點心的民生必須都維持著「可應急」水準。
在大多數家俱陳設都放著不用的情況下,昨天她一回來,就發現整個家仍然和離去前一模一樣,既不用整理,也毋須佈置,彷彿才出去沒幾個小時一般。
我坐在星空花園想了兩個小時左右的心事,見時間不早,猜她也快醒了,便下樓煮了鍋麥片粥,煎兩顆蛋,開了罐火腿當早餐。果然,十點半她就醒了,我等她梳洗完畢,便端上早餐,兩人在樓下長窗邊的餐廳一起吃。她看樣子尚未恢復疲勞,我也不急著問她那些反正一定會問的問題,兩人一番閒聊,氣氛輕鬆家常。
很奇怪地,當昨天她和我牽手走近凱悅的酒吧時,我忽然不再覺得自己像前一刻那樣興奮了。當時心中只覺得滿滿地,十分充盈和飽足,卻不見想像中應有的狂喜或衝擊。那種感覺好似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等得久些一般。至於後來回到這裡,兩人吃吃宵夜,刷牙洗臉的過程,更像是正常家居生活般地自然,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闊別已久的薇和我應有的相處模式。真要找個形容,倒有點像對結婚已有兩三年,還沒有寶寶的年輕夫妻一般。
她愉快地吃著早餐,一邊說著加拿大雪景中的趣事;我怔怔地望著她的面容,心中不禁浮起了去年五月我每逢雙日,就跟她一起夜遊的往事。一時之間,昨天跟雲講到她時那種追思遙憶的感覺,突然間變得十分不真實而不協調。只過了一天不到,二十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怎麼會差這麼多呢?我實在不懂。
薇發現我在想心事,開口問道:
「你怎麼啦?都不說話。」
我回過神來,頓了頓,說道:
「我在想心事。」
「想什麼?」
「妳猜。」我笑道:「看看我們的默契看還剩下多少。」
「嗯……這可要小心應付啦,」她笑著想了想:
「嗯!猜到了!」
「妳說。」
「妳是覺得我們一點都沒有變,」她說:「好像從前一樣,一時覺得像是在作夢,是不是?」
「完全正確!」我倆手一拍:「不簡單,真有妳的!」
「呵呵,我沒有退步吧?」
「沒有沒有,簡直比以前更厲害了!」
「少拍馬屁啦!」她輕輕一笑:「其實不是我厲害,只是因為我現在的感覺跟你一樣而已。真的好奇怪,感覺上分開了好久,見了面,卻又覺得和根本沒有分開過一樣。
「是不是太常想念我啦?」我笑道:「所以才會覺得我天天在身邊?」
「呀!少臭美了!」她大笑:「正好相反,我一點也不想你。甚至我還強迫自己不去想你。我看……倒是你一天到晚想我吧?」
「我……」我一怔,忽然浮起一個感覺,對她說:「妳不是開玩笑吧?」
「我?我開玩笑?」她呆了呆:「不是啊,我開什麼玩笑?」
「這未免太巧了,」我認真地說:「我在臺灣也是這樣,從來不去想妳。生怕一想妳就想個不停,影響到自己的日常生活。」
「是這樣子的話……」她想了想,又笑了起來:「其實也不是什麼巧合不巧合啦,只是默契好,用同樣的態度來處理問題而已。嗯,搞不好這就是現在我們覺得感覺跟以前差不多的原因喔!」
「哦?妳說說看!」
「因為我們都不去想對方啊!」她解釋道:「所以感覺都還停留在過去的某段時間裡,當時怎樣,現在重聚之後就怎樣;不是對方沒變,而是自己眼裡的對方沒變。應該是這樣吧?」
「這麼說也有道理,」我點了點頭:「可是,這樣子我們是不是在跟回憶交往,而非現在的對方呢?」
「或許,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笑道:「過去和現在只是時間線上的兩個中間的點,用越廣的視角來看,兩點之間的距離就越近;任何改變都是因為著對舊時的回憶,就像你一再走岔路,最後你那些不同的選擇必然會引導你走到不同的地方一樣。這又不是火車,走山線海線都到得了台北,不是麼?別看目的地不同,回顧一番,你會發現我們都被起點影響著。無論天南地北,中國人就是中國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全世界都有唐人街,就跟日本人到哪裡都吃生魚片一樣。我說得對吧?」
「我聽得不太懂……想必是對吧,」我傻笑道:「不過聽妳這麼一說,我就安心多了。」
「其實我本來也在耽心這一點,」她露出了一個拿我沒辦法的微笑,續道:「你瞧,我們還是差不多的,差別只在你沒有搭飛機的無聊時間靜下來想想而已。昨天坐在飛機上看雲層發呆,我就想到如果你變了,變得我完全不認識了怎麼辦?那我會不會很失望呢?突然發現我心中的凱已經消失了,那種痛苦我可承受不起……」
「我還好吧?」
「你還好,變是有點變,不過不是從黑變白的那種劇變。」她笑道:「後來我突然想到,我們才分開半年,你要變也變不了多少;再說,我相信你的基本底子夠厚,要有改變,也是屬於表層的,像是反應快了些,見識多了些,心胸開闊些,處理事情圓融了些,還有青春痘少了些之類的……」她嘻嘻一笑:
「什麼瘦了胖了高了矮了或是愛打扮了這種,你一定還是你,一樣婆婆媽媽,一樣愛鑽牛角尖,你想變豁達點我看都難。」
「謝謝妳喔,真直接的批評,」我笑道:「那妳覺得妳自己呢?有沒有變?」
「當然啦,變多了!」她笑道:「變聰明啦,變漂亮啦,人變得大方啦,唱歌唱得更好聽啦,更輕易就可以打敗我的小凱子啦……好多耶!」
「沒錯,我真的被妳打敗了!」我笑道:「看來妳去一趟加拿大也不錯。原本笨笨的、醜醜的、小氣巴拉的、唱歌唱得一塌糊塗的小薇薇,一回來就變了個人,倒讓我白白撿到便宜了說!」
「呵呵,看來還沒打敗你喔!」她笑著揮起粉拳:「不趕快投降認輸,我就改以暴力相向啦!你怕不怕呀,小凱子?」
「哈哈,來啊!」我也拉出架式:「小薇薇不自量力,原本鬼扯還有一絲勝望的,這下子以卵擊石來啦,看來又有便宜上門了說!」
「你啊,死到臨頭還在嘴硬,」她笑道,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半晌後說:「咱們來比劃比劃,你要是制得住我,有什麼便宜都隨便你佔!」
「放馬過來吧,」我也笑道:「我等了好久了!」
她眼睛一眨,作勢就揮拳打來;我伸手一格,當場就抓住她的手腕。她身子一扭,轉進我的懷抱之中,兩人馬上就跌成一團。
我倆倒在長椅上,身子緊緊地纏繞在一起。我聞著她的髮香,抱著她柔軟修長的身軀,心中不禁一陣激盪。只覺得她使勁片刻,隨即不再用力,輕輕地靠在我的懷裡。她說:
「凱……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你知道嗎?」
「知道,」我抱著她:「我也好想妳啊!」
「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的,你還記得嗎?」她輕輕地問道。
「記得……」我歉疚地說:「薇,對不起。」
「你答應過我的,」她說:「我把身子交給你,才換得你的承諾的……是不是呢?」
「是……」我咬著下唇:「是我黃牛了,我對不起妳。」
「不要說對不起,」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唇邊:「只要你回來,回到我身邊來就好了……凱,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薇好想你回來,真的好想好想……」
「我已經回來了,真的,」我的心好疼:「這次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了……我保證。妳相信我的保證嗎?」
「我一直相信你的,」她忍不住滴出了幾滴眼淚:「凱,不管我們發生過什麼事,不管你身邊有過誰,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
「薇,對不起……」我深深地感到傷心及悔恨:「我永遠不會再走了。」
「我知道,你會永遠陪著你的薇的,」她流著眼淚說:「我真的很開心……終於我又得回你了。你知道嗎,我什麼都保留得小小心心地,只為了我的凱曾經喜歡過,我就一直不講理地、頑固地守著原來的樣子,誰都改變不了我。你知道嗎,我好累、我好難過,我好怕我的凱不再喜歡這些舊東西了……」
「薇,別說了,」我也哽咽了起來:「都是傻話,薇從來不說傻話的!」
「你不愛聽,那我不說了。是我不好……」她終於大聲哭了出來:「凱,我要你!你快過來把你的東西都拿走,便宜都佔走……我不要再一個人守著這些舊東西了!」
我緊緊地抱著她,滿心歉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的,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是我讓她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委屈;我讓她一個人跑到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去,一個人在遠方默默地抵抗成長,抵抗著所有外在試圖或可能改變她的物事,只為讓自己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等這一刻交還給我,讓我在許久之後,仍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風仍是風,薇仍是薇,一切錯誤都沒有發生,自己仍是高一下被大家期許的,被眾人保護著的,才開始在興空中喜悅飛昇的,即將在愛的環抱下成長茁壯的凱子啊!
這就是她為我做的一切,是的,她讓時光停止在過去的那一瞬間,這就是她為我做的一切。從古到今沒有人能做到的,只存在於幻想中的時光倒流,是的,她為我做到了。她讓我再度回到了記憶中的星空花園,呼吸著已經好久沒有呼吸到的,朝陽中台北市的氣味;她帶我走回了腦海中的迷林深處,讓我如初生般地,似童稚般地站在叢林間,滿心欣悅地找尋開始之處的祕密。
她用屬於她和我的方式,對我證明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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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二十分。
我倆去「第地司」吃了一頓回憶中的午餐,在用餐前亦一如往昔地購置了一套嶄新的「情人裝」。說也奇怪,第一次和她表白的時候我也是像今天一樣地穿著制服;想不到事隔半年,當我們重聚的日子突然降臨,我仍舊因為昨天沒回家而穿著制服。尤有甚者,從前的制服是醜醜的卡其服,現在的制服則變成了拉風的西裝;從前的「情人裝」是米黃色系的休閒服,此刻的「新情人裝」卻是正式的灰黑紋飾套裝。感覺中,我們彷彿維持著一樣的形式,卻添加了新的實質,薇還是薇,我還是我,只是大家都長大了,而且長大的過程彷彿都沒有分開,是在彼此砥礪下成長的一般。
吃完飯後我們走回她家,兩人拿了車,不約而同地決定去陽明山兜風。當下彼此相視而笑,發覺身上的「新情人裝」似乎不太適合郊遊,於是我們又去佐丹奴和愛德恩買了第三套的「新新情人裝」。隨後,穿著一式的淺褐長袖T恤,穿著一樣的復古牛仔褲,兩人終於心滿意足地上了仰德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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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四十分。
經過趙韻仙家附近的時候我提起了這陣子發生的,驚心動魄的「尋仙記」,薇則表示森怪在之前已經告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我以自己的心志不堅及易受誘惑跟她道歉,她則笑道看一件事要看整個過程,表示連結果都令人滿意,你已經不能做得更好了。經過大道上一株又一株整整齊齊的松柏,沿著松柏間蜿蜒曲折的迴道,她告訴了我當年如何發現詩聖在月光和狗的那一面,以及自己如何認識玟、認識仙、認識那票看似異類實則可愛單純的弟兄的經過。她也告訴我當年如何碰巧抓到詩聖嫖妓,自己覺得無法滿足他,因而任他胡搞,結果卻和玟結拜姊妹,又要詩聖硬著頭皮費盡千方百計,投入大筆人力資金把她救出火窟的經過。
她對我說,我對仙的所作所為,正和她對玟的所作所為前後呼應,不但有那麼多相似的方法和背景,更有著相同的,起初敵視後來和解,最後為她們不惜一拼的過程。
她笑道,這就是我們會在一起的原因。因為我們是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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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二十分。
我們再度經過了小油坑,再度在芒草和山風中爬上了擎天崗。雷達站依舊冷傲孤立,山巔山谷中也依然迴盪著空盪和遼遠的回聲。我對她說起了小憶、說起了雲、說起了許許多多這半年來我本來沒有察覺,此刻卻發生重大影響;或者是連現今亦未察覺,日後卻將發生重大影響的事。
我迫不急待地將她錯過的一切補述出來,我片刻都不休息地讓她參與了半年來我所有的悲歡離合。她靜靜地聽,偶爾提醒著我那些忽略過的浮光掠影,逐一解答著我的困惑,幫我一個又一個的迷惘加以釐清;她是錯過了那些高潮起伏,但她卻沒有錯過結局散場之後的反思。
就在這個冬天行將結束之前,她終於還是趕上了一度我倆都認為將獨自體會的時光,教那金芒綻起的瞬間再度延續,而非僅只是湖畔枕邊或雨夜山巔中的片段。感覺中,我們仍舊長相左右,伴倚不離;仍舊是努力經營著的,努力開發探索著的臨時情人。這一切都未曾中斷,只是稍微休息了片刻而已。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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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五十五分。
我們再次停在檳榔攤前,在陽金、基金與淡金公路的交匯處憑弔著曾經存在過的一切。這次不必權衡廟口或海風,不用再考慮野柳或白沙灣了,我們理所當然地往基金公路右轉前行。我們心裡都有一個想法:誠然,過去是美好的,但它們終究是過去了;「濯足而入,已非前水」,儘管景色依然,檳榔攤內卻早已不再有個國中妹妹,像去年時一樣地邊看電視,邊將飲料及零錢心不在焉地遞給我們了。我們很渴,不錯,這裡就是需要這麼一個檳攤,但此刻它就是倒了,它不需要跟我們解釋這麼好的地段為什麼經營不下去的原因;我們也是,又過了半年,又長大了半歲,我們不能去問為什麼時光只能這麼從往到來流逝的理由。我們可以歎息,沒錯,為什麼檳榔妹不見了?但我們總不能就此渴死,我們要找下一個檳榔攤。或許找到的是加油站、是雜貨店、是統一超商、或者是新開張的麥當勞,但這都無妨;我們並沒有自我限定,只要是能喝的就好了。不是麼?只要我們一直找下去,問題總會解決的。
當然,最後我們喝的,還是原本就帶在身上的礦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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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四十分。
通過對回憶的反思、憑弔及重新詮釋,我們用看起來一樣,其實完全不同的心境沿舊路駛進了基隆。把車子停在中正公園爬不完的樓梯之外,我們用「敦化一日遊」的心情開始了半年之後的「港都日落行」。兩人一同漫步於黃昏時候的基隆港,一同穿梭於華燈初上的廟口夜市;我帶她吃遍那些打從孩提時代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各式小吃,從老闆全家大小都長得一模一樣的麵線,吃到時來時不來來了又馬上賣完等於沒來的油粿;我們彼此爭辯到底是屠夫大漢或美貌少婦的奶油螃蟹好吃,也在各買一個卻又發現都不好吃之餘,決定買完附贈桂花蜜的全家福湯圓後就賭氣不吃了。
兩人一起沿著浮油燈火中的基隆港,在貨輪與軍艦的迎送下走過車站後的鐵路,穿過港邊七零八落的物資與船具,數著粗矮短胖的纜柱一路往中山路走去。路越走越小,港岸的另一邊是佈滿防空洞的山壁,我摸索著遙遠的記憶,終於找到了當年大屋所在的社區。
要去大屋,必須先爬一段路邊依山而上約四十階的石階,我站在石階之下考慮了許久,最後終於放棄了重回大屋的願望。雖然大屋距我只有這短短的四十階,頂多再加上不到一百步的距離,但當我望著當年被我當作一座梯形廣場,此刻看起來竟然比成功新大樓中央樓梯還窄的石階,我終於承認自己沒有上去一看的勇氣。或許那裡已經變了,或許大屋已經拆掉了,但我卻沒有那股能夠忍耐大屋可能變小,長廊不再漆黑,八角廳不再幽暗,以及李爺爺房間不再有收音機裡國劇或狐仙聲音的勇氣。此刻我已經知道為什麼國軍要打鬼子,共匪要打國軍的理由,也不再害怕樑柱之間打來打去的鬼影了;我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再怯於邁入大屋的奇妙心情。
還是一樣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如今共匪已經改叫中共了。假如今天是叮咚浠哩的下雨天,假如今天有吸著煙斗的李爺爺,或許我會有那個勇氣;但此刻我只有薇,她也正要和我牽手開創著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我絕不能再讓這個開始的時刻再度沾染任何一絲青苔與紅鏽。我不能再靠她來克服大屋不再是大屋的失望,正如我也不再能坐在李爺爺的肩膀上,興奮地看著火車從台北開來,又從基隆開走一般。
離開的時候我對薇表示總有一天我會再度回來的,下次我還是會跟她一起,然而下次我卻會擁有那份不再畏懼變遷的勇氣的。我對她說,下次會是我帶著媳婦子女見爺爺奶奶的場面,而不是靠著愛情抵擋成長失落的鏡頭。雖然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後的事,但我相信,那絕對不是一個「永恆的承諾」。
我們牽手走回中正公園。離開的那一瞬,我突然發現,基隆的夜色也是一樣的燈火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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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剛過我們就回到了台北。經過忠孝東路的時候她停了停,問我要不要去月光和狗逛逛;我想想決定算了,兩人當下改走仁愛路,往剛熄燈的中正紀念堂駛去。
中正紀念廣場上一片暗沈,廣場上方的夜空也依舊泛著暗紅。我倆沈默地走了幾分鐘,她才在靜靜地笑容中開了口。
「凱?」
「嗯?」
「今天我好開心。」
「我也是。」
「好久沒有跟你一起出去玩了。」
「是啊,感覺怎樣?」
「一點都沒有……只是有點陌生。」
「哦?為什麼?」
「你覺不覺得,我們出去玩的方式和以前有點不同了?」她說。
「有一點……」我想了想:「我說說看,妳想想對不對。」
「你說。」
「我覺得我不再是『跟』妳出去玩了,」我道:「而是『和』妳出去玩。」
「怎麼說?」
「以前都是妳帶我去這裡去那裡,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像是在學習,或者說呼吸那裡的氣氛。」我解釋道:「今天沒有這種感覺,比較起來沒有新鮮感,但玩得更盡興……或者說更踏實。」
「還有呢?」她又問。
「還有嘛……」我想了片刻:「還有一些感覺,但是我說不出來。」
「是換過來,我『跟』你出去玩的感覺嗎?」她笑道。
「不是,」我搖搖頭:「今天雖然都是我在出主意,但那些地方我們以前都去過,而我的感覺像是……」我頓了頓:「像是我們在構建對某些地方的共同感覺。我們重新詮釋了一些意義,也彼此印証了自己和對方在回憶中的相合程度與可信度。我想,這可以說是一種參與,而非介紹或引導。所以我說是『和』不是『跟』。」
「你的形容真棒!」她開心地拍了拍手:「不簡單喔!出口成章,你真的大大進步了。」
「呵呵,」我笑道:「總是要進步的嘛!」
「說起來真是丟臉,」她笑道:「分別了半年,我還在原地踏步的時候,你已經成熟了那麼多。不說別的,像你處理阿仙的事就處理得很好,換成是我,最多也跟你差不了多少,而且也還沒有多大把握。看起來沒有我,你反而進步得快。」
「這有妳沒有妳其實無關,」我道:「或許是事情碰得多了些,漸漸不大會看到什麼都嚇一跳,所以處理起來也比較清醒吧!」
「這是成長的必經途徑,失去一點,麻木一點,久而久之不再激動,生活自然也就容易得多了。」她想了想:「不過,以前的你比較不會去想,很容易讓情緒或外人的引誘牽著鼻子走,現在看來是改善多了。」
「這我就不謙虛了。」我緩緩地道:「失去妳之後我想了好多事,我發現妳對我太好了,什麼都幫我準備妥當,妳自己的心情也不會麻煩到我身上,久而久之,我簡直就成了小嬰兒啦……」
「不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不好,」她打斷了我:「你的發展不該被我限制住,尤其我是用對你的愛來束縛你,這可能會……」
「會讓我的生活變得有點失去主見,」我也打斷了她:「妳要講的就是我的意思,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現象,但妳也不必自責。那是妳對我的愛,即使我真的變成了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我也只會感激妳,享受著妳給我的一切,甘願當個小孩子。」
「但……」
「當小孩子的感覺很好,」我微笑著掩住了她的口:「可以享受寵愛,可以常常有驚喜,可以任性胡鬧,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著跟人要幸福。不騙妳,除了對妳有些慚愧,我其實很喜歡當小孩子……」我頓了頓:
「只是,妳畢竟不是我父母,由於妳對我太好了,妳也無法在我任性過頭之餘制止我,這是我們分離的主要理由。薇,我真的很抱歉,因為我是在濫用妳對我的好而和妳分手的。從這種角度來看,我真的幼稚得配不上妳。」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事後我仔細想了好久,」我續道:「其實當初之所以會有那麼多無聊的堅持,就是因為妳對我太好了的緣故。假設妳自己的角度出發,只要問我一個要或不要的是非題,我就沒有那麼多可以婆婆媽媽的空間了。不是嗎?」
「這是沒錯,」她點點頭:「可是這樣對你不公平。」
「妳太為我了,對妳自己更不公平。」
「我愛你,所以我不在乎。」
「但妳卻因此而遭受痛苦,」我說:「妳的心意我知道,但對妳不公平同樣也是我的遺憾。如何兩方都照顧到,不委屈任何人,才是我們對對方的愛不是嗎?」
「嗯,沒錯。」
「所以啦,」我笑道:「以前的事,就算是一點學習的代價吧!以後我會好好用心的,至少,我能保證從今以後絕對不離開妳了,好不好?」
「嗯。」她甜甜一笑:「我心領了。」
「咦?」我愣了愣:「什麼心領了?」
「我是說,你的好意我相信,但你不需要對我保證什麼。」她說:「我們需要的是彼此的進步……加上體諒,保證一多反而帶來無謂的束縛。」
「但……」我心下奇怪:「保證這個,應該是起碼的吧?」
「即使是起碼的,保證就是束縛。」她笑道:「你一定常常跟自己保證要孝順父母,但還不是照樣跟他們吵架?孝順就孝順,保證出口,吵架就不痛快。」
「哈哈!」我大笑:「這是什麼例子嘛!」
「你知道這個意思就好了,」她說:「我不想再要靠保證來堅定對你的信心,這樣太累了。再說,世界上真的還是有許多我們無法意料的事情會發生,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讓你說話不算話。」
「妳考慮得未免太多了吧?」我道。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她笑道。
「呵呵,那像妳這麼有遠慮的人,」我取笑道:「想必已經到了不憂的仁者之境了喔?」
「嗯,雖不中亦不遠矣!」她笑道:「尤其看到你的改變,我更不再有什麼事情好耽心的了。你說是吧」
我一怔,突然覺得她的話有點奇怪,對她說:
「這話怎麼講?」
「你能自我進步了啊!」她微微一笑,頓了頓,忽然之間沒接口,沈默了數秒。
我看了她一眼,覺得有點怪怪的,她看起來好像有什麼話一時說不出來。於是便對她道:「薇?怎麼了」
她搖搖頭,看著我,緩緩地說:
「凱,你要繼續進步,知道嗎?」
「嗯。」我笑著點點頭。反問道:
「怎麼啦?為什麼一直說這個?」
她吸了口氣,十分鄭重,又頗為落寞地說:
「我很希望,下次我回來的時候,還是能像現在一樣,變得更成熟、更令人佩服。」
「什麼!」我大吃一驚。
她微笑不語。
「妳……妳說什麼?」
「你聽到了,不是麼?」她依然微笑地說。
「妳不會……不會……」我心中大急,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只聽她又說:
「對,我會。這次只留一個月。」
「不要!」我大喊,握著她的肩頭:「妳不能回去!」
「我機票都買了啊!」她說。
「那不是問題,」我忙道:「我幫妳出錢,反正妳絕對不能這樣就走……」
「呵呵,我的小凱子有錢嗎?」
「當然有……」我慌慌張張地說:「我在月光和狗寫程式就有一份薪水,在外頭唱歌接case又有一份薪水,加上家裡給的……」
她哈哈大笑,抱住了我:「凱,別著急,有話慢慢講,凡事都有商量的對不對?」
「反正妳就是不能……」
「你別慌嘛,我又不是馬上走。」她打斷了我,忍不住笑道:
「瞧你說的,在月光和狗寫程式,在外頭接case唱歌,你會有錢才怪哩!」
我雙頰一熱:「呃,說反啦……」
她伸手撫摸著我的臉:「我知道你捨不得,不過先別著急,不管走不走,都不是現在嘛!對不對啊,我心愛的小凱子?」
「唔……」我作了一個深呼吸,試圖鎮定一下,又問道:「妳為什麼只待一個月?妳不是說……以後都不再離開了嗎?」
「關於這個,的確是我沒講清楚,」她拉著我的手,輕聲道:
「你不要打岔,我慢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不要打岔喔!」
「好,」我道:「妳快講。」
「你看,」她指著正緩緩升起的月亮:「月亮好看嗎?」
我點點頭:「好看,然後呢?」
她不答,又指著夜空中僅有的幾顆星星:「那這些星星呢?」
「多一點會更好……」我心中不解:「所以呢?」
「我們在星空花園中的故事,」她幽幽地說:「就像今晚的星星,美是美,可惜不多。比起月亮只靠自己就能表現出美感,是差得多了。」
我不語,待她繼續。
「凱,我覺得你就是天上的月亮,不用靠任何人,就可以自己發光。」她輕聲道:「雖然有圓有缺,但圓缺都是月亮,就算只有一道細細的新月,你還是努力地發著光。」
「若我是月亮,」我說:「那妳就是給我光芒的太陽。」
「或許,」她歎了口氣:「但現在不同了,你自己能發光,你燃燒著自己,照亮你身邊的每一個人。換句話說,我對你已經不再有原本的影響力了,你是靠你自己在做事。」
「不對,」我搖搖頭:「我的力量來自妳曾給我的一切,妳仍是我的太陽。」
「不,」她搖頭道:「不只有我。你的家庭,你一生之中曾出現過的一切都是原因,都是你說的太陽。或許我比較深刻,或是比較強烈,但你不能因此否定其他的人事物。我們擺脫不了過去。」
「是,這我不反對。」
「所以了,」她有點傷感地說:「你的光芒隨著你的成長而越來越強,而我們的回憶,那些美麗而稀疏的星星,也在光芒中越來越暗。再過不久,它們就不再重要了。」
「不,才不是這樣……」
「你答應過不打岔的。」她制止我,凝望著我,片刻後又說:
「凱,我跟你說,我們的感情好像月亮和太陽,只能彼此影響,卻永遠無法同時交會。最多只能在清晨或黃昏,那些很美卻很短暫的時刻裡,在天上各據一方,但還是無法在一起的。」
「薇,妳要講出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輕輕地說:「這樣太模糊了。」
「理由其實都說了,你想一想就會明白。」她又歎了口氣:「反正你記住,愛是愛,緣份是緣份,這兩者並沒有直接的,絕對的關係的。」
「這不是理由,」我搖頭:「我從來不相信緣份。」
「想想梁山伯與祝英台,」她柔聲道:「凱,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強的。」
「我就是要勉強!」我忍不住大聲了起來:「緣份,緣份,我這輩子就沒有跟什麼事情有過緣份!妳聽過存在主義吧?『存在先於本質』,我那些特質與我走過的路都是我一再努力得來的,不是什麼虛無飄渺的緣份!」我頓了頓:「上次我無知粗心,於是我們分開了。這次我一定要全力挽回,即使是勉強,我也要撐著勉強下去!」
「你的存在主義只是斷章取義,」她道:「一句存在先於本質就可以讓你不信緣份了嗎?存在主義說人是被丟棄到時間中的存在,我們無權在選項之外做選擇;你的努力就是你的選擇,你的本質就是一連串選擇後組成的東西。你只能選A、選B、選C,再不然就非選D不可,頂多有時候你可以不去選!這些選項本身,就是我說的緣份,我可不是在跟你扯宿命論。」
「宿命論也好,存在主義也罷,」我道:「哲學迷信都一樣,反正妳不能走就對了!我就是要勉強,難道我們之間的愛情還不足夠去勉強嗎?」
「當然不夠,」她看著我,靜靜地說:「當年你有小玫,此刻你有阿玟。選她們?選我?統統不選?你要是講得出一個選項X,我就留下,永遠不走。」
我一怔,終於明白了。
「你說啊,選誰呢?」她追問。
「我……」
「我說過不能勉強的,對不對?」她平靜地說:「愛是一種限制下的能力,你可以同時給很多人,但你就是不能同時跟他們回收。你也知道愛不是佔有,愛是犧牲,愛是我的小凱子只能心如刀割,卻沒辦法跟我說他要都選的,是不是呢?」
我低下了頭,沒有接口。
「凱,我知道妳一直愛著我,」她溫柔地說:「而我也一直愛著你。可是,畢竟你也愛阿玟,森怪說你還答應跟她一起考大學,不是愛得很深,你是不會做出這樣的承諾的。你要知道,比起我,她更需要你的愛;倘若我們都很自私,那我們可以各自去勉強,我勉強你不去愛她,你勉強我們分享你,不是麼?但你做得到嗎?你別忘了,我雖然愛你,但我也愛她,而她卻又比你更需要我的愛。所以……」她頓了頓:
「所以我非走不可,要是我不走,她就會走,你覺得誰走比較好呢?」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凱,」她無奈地笑了笑,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你傷心,其實我也很傷心……這就是沒有緣份,真的勉強不來的。」
「我……」我忍著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的淚水,對她說:
「薇,既然如此,妳又何必回來呢?為什麼我們不要乾脆再也不見面,再也不要想起對方呢?為什麼不讓時間沖淡一切就算了呢?」
「你錯了……」她也哽咽了起來:「時間是沖淡不了任何東西的,它頂多是把我們的回憶收起來,收在一個連我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而已。」
「那又怎麼樣?難道會比現在這樣好嗎?」
「我不管!」她突然大聲道:「痛苦就痛苦,我才不要讓時間把我們的回憶都藏起來呢!」她不自禁地留下了幾滴眼淚:
「我不像你,除了那些,我什麼都不剩了!你還有阿玟,你還有月光和狗,你有爹有娘的,我可是什麼都沒了……我有的一切,全都給了你了!你知道嗎?」
「凱,你無法瞭解那種感覺,我好辛苦好辛苦,費了好多的精神才把我們在一起的所有回憶都蒐集起來;我每天都在想,都在複習……」她傷心地說:「跟你說沒去想是騙你的,我沒有辦法不去想。我只能用回憶每一個細節來騙自己,假裝你還陪著我,還在我身邊。假裝我們還是情人……是臨時情人……當時你發誓把小玫忘掉,至少我還有希望,我還可以等待,現在卻什麼都不能了!都不能了!凱,我們再也不能當一分鐘情人了,即使是臨時的、假裝的、遊戲的都不能了!」
我用力地抱住了她,無法克制的眼淚已流得不能自己。
「凱,對不起,我不該回來的。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實在忍耐不下去了……」她淒涼地說:「我一直努力假裝你還在我身邊,但那些回憶卻一直流走,一直流走,不論我如何努力都找不回來……我只好回來找你,無論建立一些新的,或者找回一些舊的都好,只要是跟你在一起的回憶就好了……」
「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她道:「我瞭解你現在的感受,但你的內疚或傷痛都是不必要的。」她勉強地擠出了一個微笑:「你知道嗎?這一生之中除了你,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任何人給過我即使是一絲的真心,真的,只有你。有些時候我會想起我去世的媽媽……她在生我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常常在想,假如她還在這個世界上,她一定會很喜歡你的,因為你是全世界對我付出最多真心的人。有時候自己坐在星空花園裡,我會對天上的她說話,我常常告訴她許多我們在一起的事……有好幾次我還聽她對我說,真正愛他,就不要限制他,讓他自由自在地,讓他永遠不要因為妳而煩心。凱,我一直努力把一切都考慮到,讓你和我在一起不用花任何心思,就是這個原因。」
「薇……」我沙啞地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報答我,是不是?」她接口,隨即苦笑道:
「你不用報答我什麼,因為我愛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但,假如你要為我做些什麼,那我希望你答應兩件事。」
「妳只管說,我什麼都答應!」我大聲道。
「真的嗎?」
我沒回答,只堅決地點了點頭。
「好,那我就說了。」她咬了咬牙:「你答應我,第一、好好照顧阿玟。她很可憐,從小就沒過幾天幸福日子,世界上只有你能帶給她溫暖。你答應嗎?」
我歎了口氣,點點頭。
「第二、」她續道:「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忘記我,也不要忘記那些我們曾在一起做過的事,一起說過的話,好不好?」
「妳放心吧。」我心如刀割,只能吐出這一句話。
「真的嗎?」她又說:「無論多久,無論我們變成什麼樣子都不會忘記嗎?」
「嗯,無論多久,無論我們變成怎樣,」我認真地道:「永遠不會忘記。」
她的淚流得更多了,但臉上卻洋溢著滿是喜悅的表情。我心疼地摟住她,親吻著她,希望給她即使是一絲絲的、一點點的依賴及信任。此刻我們什麼都不用說,也不必再說了,任何話語都不足以改變這無可改變的結局;我們只能用這種其實十分無奈的,並不能解決問題的承諾來安慰自己、麻痺自己,讓自己覺得雖然一切都如此絕望,卻仍含有些許值得安慰的成份。
月亮依然明亮誘人,星光依然神祕稀疏,我倆相擁著站在廣場中,彼此都不再言語。再過一個月她就要走了,或許自此之後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們的故事經過喜悅及悲傷的洗禮,終於即將告一段落。我睜開朦朧的雙眼,再次望向回憶中伴我們渡過多少美好時光的星空,心裡突然浮起了一個想法。
我思忖片刻,開口對她說:
「薇,我有一個想法。」
「你說。」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覺得……」我說:「即使以後我們不能在一起,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之間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我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真的?」
「嗯,」我點點頭:「如妳所說的,我們的回憶會逐漸淡去,會逐漸被隱藏起來。所以,只有把它們統統寫下來,寫成白紙黑字,我們才能永遠地保存它們。」
「你要把我們的事寫成小說?」她睜大了眼睛。
「是,我要把這些……」我指著天空:「把這些星星一顆一顆都寫下來,留給許多年的我們,讓他們無論過了多久,仍然這麼漂亮。妳說好不好呢?」
「嗯……」她笑了,伸手拭去了淚:「那我們將活在故事當中,再也不會分開了。是麼?」
「沒錯!」我興奮地說:「我們的每一刻都將成為永恆,那些回憶將永遠永遠不再消失了!但是……」我笑著頓了頓:「妳必須為我做一件事,否則就算我寫了也不給妳看。」
「呵呵,」她終於笑出聲來,對我眨了眨眼:「你又想要考我了,是不是?」
「沒錯!」我笑道:「猜吧!是什麼事啊?」
「這會難倒我麼?」她笑道:「讓我想想。」
「哈哈,聰明的小薇薇也要想想啊?」
「你少得意!」她瞪了我一眼,思考片刻,隨即滿臉堆笑,說道:
「好啦!我想出來了。」
「說吧。」我雙手一攤。
「就叫『挪威森林記』吧!」她道。
「咦?」我一愣:「妳已經猜到啦?」
「呵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啊?」她得意地一笑:「你的心思瞞不住我的。如何,這個名字不錯吧?」
「挪威森林記……」我想了想:「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那就不告訴你囉!」她微微一笑:「往前翻幾頁,你就會瞭解的。」
「嘿嘿,說得跟真的一樣!」我笑道:「我連一個字都還沒有寫哩!」
「那可不一定喔!」她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誰知道我們是不是早就被寫下來的故事主角呢?或許,我們根本就活在這本書之中,你說是嗎?」
「呵呵,那現在有人在看我們嗎?」
「搞不好喔!」
她眨眨眼,隨即開懷大笑。
.
這一夜終於要結束了。
凌晨四點四十分,薇和我坐在中正紀念堂「大中至正」大門的石柱下,此時四下正是一片靜默,路上亦傳來或遠或近的車聲。我們在此已經有四個鐘頭了,不到三點半時薇就在我滔滔不絕的話聲中沈沈睡去,當時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平穩徐緩地呼吸著深夜的氣息;我不忍把她叫醒,只得移了移身子,讓她整個人都躺在我的懷裡。
剛才又哭又笑的,我知道她真的很累了,此刻睡在我的懷裡,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人。中正紀念堂裡依舊泛著茫茫的霧氣,夜風也依然沁涼柔和,抱著沈睡中的她,我好像抱著我這輩子最美好的幸福。她睡得那麼沈、那麼安穩,對我而言,這一刻的時光,真的好像在夢中一樣。
雖然這場夢,只能持續短暫的三十天。
我歎了口氣,望著天空中疏落的星星。或許她說得對,我們的確沒有緣份,我們是天空中漂浮的雲,只有在交錯時才能綻放那一瞬間燦爛奪目的電光。我們不是理所當然的配對:風配雨、星配月、紅花配綠葉……我們都不是;她是高貴的、深門巨宅中的薔薇;我是流轉的,變動不息的清風。我們的故事,終究是不會有結果的,或許故事很美,或許情節很曲折,但說到頭來,這絕對不是一個以所謂「金榜樂大團圓」式的,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為結尾的童話故事,這種結局太俗氣、也太平凡了。尼采說過「悲劇的形式,比之喜劇層次更高」,再說,雖然只有一個月,但此刻我手中的確抱著她,抱著真實的、不容否認的她;這不是任何話語物事可以替代的贈予,這是真正的存在,幸福的存在。
我又歎了口氣,美麗的東西是不能持久的,現在我更懂了。或許往後我們需要花許多年來適應,或許我們對對方的思念將成為一具永世桎梏的枷鎖,但這些都不足以掩蓋這一瞬間充臆胸口的感動,它們都無法讓我否認此刻真正掌握的幸福。依然是星空,依然是明月,遠方的天際已呈現了些許的明亮;這一夜即將過去,等在我們面前的,又是一個新的、輝煌璀璨的黎明。
薇,我對著沈睡中的她輕輕說道,我會完成我的承諾,寫下那本「挪威森林記」的。妳和我的故事將永遠存在,不會因為場景時空的變異而逐漸褪色,也不會因為我們相隔千里而喪失它的意義。我感謝妳給過我的一切,由於有妳,我才真正地瞭解愛的存在;由於有妳,我才確實地開始掌握自己的生命。或許我們馬上就要分手了,但是,妳應該知道,妳已融入了我的每一部份,即使妳不在身邊,我們仍舊是相伴不移的,妳瞭解嗎?
真的,由於有了妳,即使漂浮在天涯海角,我都不再是孤獨的存在;只因為有妳,即便世界末日就是明天,我都會微笑著守住我的最後一夜,不再畏懼、亦不惋惜。
真的,就只因為有了妳,有過我們在一起的回憶,我才真正地活在世界上,我才真正地存在著。
薇,看看星空吧!那裡有我們飛昇過的痕跡,也深藏著我們留下的,永不磨滅的烙印。的確,我什麼都不能給妳,但我可以給妳一片星空,一顆星星是一個回憶,妳只要抬起頭來,就可以擁有數不清的回憶。
我們的愛是星星,是亙古恆存的,數不盡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