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永遠離開,再也不回來了。
春初的清晨是一片溼潤的靜謐,黃褐色的毯子外,卻是一股冷凝的冰涼。
毛玻璃朦朧地散射著日出的清亮,室內冷氣的聲音則顫抖著死寂的聲響。俗艷的裝潢在日光中開始褪色,像是等待白日鬧市的塵囂,緩緩覆蓋昨夜的恥辱及瘋狂。
三月七日,早晨八點半,我滿身疲倦地醒自高雄市希爾頓八樓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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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和台北不同,雖然一樣是車水馬龍,但街頭總有一種冷清的感覺。不到晚上七八點,六和路左近就像停車場一樣地死寂。
我跟薇坐在河邊一家二十四小時的木瓜牛奶店吃早飯。店裡除了我們,還有另一對穿著卡其服的國中生。男生書包上滿是修正液塗鴉及七龍珠徽章,女生則穿了一條改短的黑色百褶裙。
薇像是沒睡飽,默默地吃著土司,一句話也不說。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感到些許的暈眩。她穿著一條灰色的運動短褲,我腳上則是一雙四十五塊的黃色塑膠拖鞋;襯著街頭的冷清,頗有一點禮拜天的感覺。
這幾天我倆跑得很勤,在小港葬儀社與半屏山墓地管理委員會中來回了十數趟,終於把玟的墓地訂了下來。四十七萬,不含施工、法事、管理及風水鑑定。要是全算上,大概可以在鄉下買塊地,台南開間咖啡館,或者在台北買個停車位。
順子的哥哥一向負責月光和狗的帳,前天在電話裡的聲音,似乎頗有為難之處。好在昨天詩聖四哥答應幫忙出十五,算是幫了大家一個大忙。
一切都搞定了。七天後開工,四十九天整完工,再隔一週下葬。堪輿師全程監工,並負責找人唸經。期間玟的遺體(已然火化)暫存於墓園的靈骨塔,等一切都弄好之後,再行「進金」儀式。也就是說,一直要到五月初,玟才能入土為安。
不知道天國裡的她,會拿一個什麼樣的態度來看這件事呢?她會眷戀這個世界嗎?會願意留在塵世間,留在我們這些尚在掙扎中人的身邊嗎?或是毫不遲疑地,帶著喜悅及榮耀的心情,投入另一輪迴下的新生呢?
我真的不懂。生死之事,自古以來沒有人有權力知道。我們只能默默地看著逝者逝去,默默地在心底沈澱對他們的回憶。像是每一個悄然反思的當下,終將成為腦海裡遺忘的一角。我的玟,我的詩聖,都將在我的心底遠去。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了。可以說是難過悲傷吧,但那悲傷的感覺卻是淡淡的;或者說是遺憾吧,但找不到什麼可以遺憾的具體事實。只像是心裡的某一角被抽離了,空空盪盪地,虛虛浮浮地,有種無所憑藉的感覺。
唯一真實的,或許只有那些完完全全地現實世界。不知為何,我現在想到的,竟是這幾天學校的課業、社團預定去基隆女中的公演,以及手上木瓜牛奶的帳單。眼前浮現的,也不是那些跟詩聖或玟在一起的場景,而是小光、希特勒和老二。
「凱,你在想什麼?」薇突然開口問我。
「唔……沒什麼,胡思亂想一番。」
「所有的事都辦完了,」她緩緩地說:「你有什麼打算?想回台北嗎?」
我搖搖頭。
「那你想多留幾天陪她?」
「也不是……」我清了清腦中的雜緒,對她說:「我是想多留一陣子,但不知道要幹嘛。」
「那我們就留下來,散散心,說說話,把感覺穩定了再回去,這樣好嗎?」
「嗯。」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她看著我,我則出神了一陣子。良久後,開口對她說:
「妳什麼時候要回去?」
「加拿大?」她聳聳肩:「隨時都可以回去。怎樣?」
「沒有……」我搖搖頭。
「說吧,沒關係的。」她對我淺淺地一笑:「想說什麼,就說出來。」
「我有話,但是不想說。」
「我懂的。」她點點頭:「我也不想面對。」
「薇……」我歎了口氣,對她說:「我想,現在不應該是妳我之間該怎麼樣,而是彼此之間,都該……該……」
「我知道,該去『怎麼樣』一番。」她接口。
「沒錯,妳懂的。」
「我懂的,」她說:「別去想這些事。該走的,自然會走,你要留也留不住。我想這樣也好,除去了所有情緒式的依戀,讓大家再安靜中回憶,是現在最好的做法。」
「所以……」
「所以就別想那麼多了,」她對我會心地一笑:「小凱子和小薇薇一起去郊遊。玩完了各自回家,有空打打電話寫寫信,這樣就足夠了。」
「嗯,」我點點頭,牽住了她的手:「薇,出去走走,我們在路上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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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灣的晴空既高又遠,初春的空氣既清又涼。我們租了一台摩托車,在高雄市到處遊逛。
我們騎得不快,無目的的漫遊原本就不需要速度的幫助;風是和煦的,或者與我們的心緒並不相配。但這都不妨礙此刻的漫遊,不影響此刻的穿梭與進程。
其實,我們都是想掙脫的,但並不明白所要掙脫的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抑或是面對自己不堪一擊的脆弱心靈。這是很矛盾的:我們需要喘息,需要一點對這幾天滯悶心情的解脫;但是這是有罪惡感的,我們無法回答那些關乎臨喪勿喜的自我指控。
我們不是莊周,踞箕鼓盆,作樂而歌,我們沒有那種境界。然而此刻我卻開始覺得釋然了。不知為何,迎著拂面的風,當著不急不緩的速度,我發現一切都不再是那麼混亂了。這種感覺,就像正在清滌自己,淨化自己一般。
我還是難過如昔,但是,很突然地,我發現自己接受了。
是的,我開始接受了。玟和詩聖,我發現自己已經能夠正面地想起他們,讓他們的影像從我腦海中浮現了。生生死死,我參不透,也不想參;我要做的只是去接納這件事,正如接納自己上學期的成績單一般:很苦澀,但很清晰地知道那是必然的。
此刻我知道他們是不會再甦醒過來的了。這不是誰的玩笑,死亡是嚴肅的過程,不容作為工具或目的。死亡就是死亡,就像詩聖出殯時臉上的油彩,那是一種形式,你不熟悉也不喜歡,但是你接受它就是那個樣子。這讓我聯想到國劇臉譜,那不是你我的形象,但它代表什麼卻很清楚。關公就是紅臉,曹操就是白臉。死亡的形象也是如此,死就是死,我們雖然不懂為什麼要作成那種奇怪的樣子,但它是可以被接受、被理解的。
我知道,我已經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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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了左營。這裡有一個我小時候住過幾年的眷村,詩聖出殯那天晚上我跟薇來過一次,但是三更半夜什麼也瞧不清楚;所以趁著今天人在高雄,再回來憑弔一番。
那個眷村名叫「勝利新村」,面對蓮池潭,是左近十幾個海軍眷村中唯一的陸軍眷村。門口有個大大的拱門,村子左右分別是一座土山與左營國小,盡頭是一個公立的「復興幼稚園」。
村子裡頭還住著二十幾戶,但時至正午,靜悄悄地一個人也看不見。沿土山山腳邊有一條小小的水溝,裡頭的水流清澈而涓細,反射著驕炙的陽光閃閃發亮。天氣熱得好像夏天,四周沒有風,時間彷彿緩緩停頓了一般。
我們把車停在拱門下。薇問道:
「機車放在這裡好嗎?」
「放心,我知道這裡,十分安全。」我說,於是牽起她的手,跟她一起走進這個地方。
柏油路上隱隱地閃動著浮光,南台灣的春天真是舒服。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薇也沒有驚動我的沈默。
良久,我才說了話。
「這裡很寬敞,也很安靜,」我說:「跟小時候的印象一樣。」
「嗯。」
「很奇怪,我似乎十分容易懷舊。」
「沒錯,你是。」她附和。
「其實我很不喜歡長大,」我對她說:「有時候常常懷念小時候的自己。」
「當時的你,比現在快樂嗎?」她問。
「比最近,那是沒錯。」
「若是比這兩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說。
「小時候你有朋友嗎?」她問。
「即使有,也只能稱為玩伴。」
「好,那你當時有玩伴嗎?」
「在這裡時有,在基隆的時候沒有。」
「是因為這裡是眷村?」她問:「還是因為基隆那邊沒有小朋友鄰居?」
「都是,」我想了想:「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住基隆時年紀太小。」
「嗯,」她笑著說:「不錯嘛,你的印象可以追溯地那麼遠。」
「是啊,可能是以前的我比較單純,生命中沒有多少事要去想。好像從上了國中開始我就變了一個人。」
「在這裡的玩伴們都是什麼樣的人?」她問。
「一共就那麼幾個,」我數起來:「一個叫宋修國,比我大一點吧,很會玩;一個叫張錦錦,是個女生,頗有大姊的味道;還有一個住我隔壁的叫阮惠玟,有點內向,但是我跟她最好。」
「名字倒記得清楚。」她笑道。
「家裡鄰居嘛,大人有時候會提到他們的近況。」
「你們在一起都玩些什麼呢?」
「眷村小孩子跟外面玩得差不多,來來去去那一套。」
「我小時候住加拿大,」她解釋:「那一套我沒有概念。」
「我們會玩一些東西,」我點點頭:「像是打彈珠、拍橡皮筋、跳跳格子之類的。還有,如果家裡給錢,還會去附近抽東西的店裡抽東西,或買一種用保麗龍做的拼裝飛機來玩。」
「還有呢?」她興趣盎然地問。
「還有很多啊,」我說:「光是橡皮筋就可以變出很多花樣,像做成彈弓打鳥、連起來跳花繩;我們也會抓老鼠、蝸牛及蜻蜓。」
「哦?」她笑著問:「蜻蜓怎麼抓?」
「就是……」我伸出手指頭揮了揮,覺得有點難解釋,便對她說道:「這樣吧,如果找得到蜻蜓,我就抓一隻給妳看。不過不知道現在這個季節有沒有。」
她立時表示贊成,於是我便帶著她走到水溝附近,撿了一根樹枝插在水溝裡。不一會兒,便飛來了一隻蜻蜓。
淡藍色的尾巴,寶藍色的身軀,優雅地停在樹枝上。這種蜻蜓,正是小時候宋修國跟我都哈得要死的「藍武士」。
我跟薇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緩緩地走向那隻蜻蜓,在不驚動牠的狀況下,伸出手指頭接近牠,直到距離約隔三十公分左右。
蜻蜓早就發現我了,我知道。但是只要我的動作夠慢,牠就不會受驚飛走。
我又等了一會兒,開始慢慢地拿伸出的手指頭在空中虛劃圓形,蜻蜓微微一動,但沒有離開。
我緩緩地劃,逐漸將速度加快,牠先是振動了一下翅膀,隨即跟著我的韻律搖動。我的速度越來越快,但蜻蜓的動作卻越來越小,一人一蜻蜓就這樣互動著。
許久之後,牠終於不再運動。我當即迅速伸手,抓住牠的兩翅,提著走回薇的身邊。
「吶,這是妳的蜻蜓。」我笑著把蜻蜓交給她。
薇的表情很興奮,伸出手來,有點遲疑地將蜻蜓輕輕接過。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牠。
半晌之後,她轉過頭來,對我說:
「好厲害,你真的會捉。」
「當然,」我笑道:「以前我跟宋修國是此道專家。」
「你剛才那樣轉,是為了把蜻蜓弄昏嗎?」她問。
「沒錯,蜻蜓兩個大複眼,看東西都看成幾百個。我給牠幾百隻手指頭在眼前轉,牠不昏才奇怪。」
「那現在怎麼辦?」她提起蜻蜓。
「放了吧,」我說:「除非妳想跟我們那時候一樣,做蜻蜓標本當作業。」
薇歎了口氣,放開了輕握的手。蜻蜓在空中打旋一陣,隨即迅速地消失在正午的陽光之中。
我帶她走到村子後面的廣場,在廣場旁邊一家印象中的小麵攤坐了下來。讓我吃驚的不是麵攤竟然如此昏暗或窄小,反而是裡頭的那位老伯——那麼多年了,他竟然還在這裡。
我們點了兩碗米粉湯,以及一桌子的小菜。當然,也跟他要了一小碟那種我覺得是人間美味的粉紅色甜辣醬。
記得小時候,我每次來都會在米粉湯裡頭加一大堆這種粉紅色甜辣醬,當時老伯聲音很大,每次都隔著老遠就跟我說:
「少加一點!味兒都沒啦!」
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對不起那個老伯,不點齊他所有的小菜,我心裡就覺得不舒服。而當我看到他年邁的背影,緩緩地放下手上的收音機前去下鍋時,我卻又更覺得過意不去了。
我走到攤子旁邊跟他拿甜辣醬。老伯很客氣,笑著表示不必我自己取,他會送過來。我則趁對話的時刻,仔仔細細地看了他數秒。
這才發現,以前只覺得他老,現在才知道他的臉上有皺紋。
吃飽喝足後我倆走到幼稚園旁邊,薇開口問我什麼是「抽東西的店」,我想想解釋不清,於是便帶她一訪究竟。
我帶她去的地方有一個名稱叫做「迷宮」,那家店就跟你我印象中所有賣米糧的雜貨店一樣,門口掛著一塊寫著「菸」字的圓形鐵皮招牌。當年裡頭的老闆是一個頭髮蓬鬆的中年婦女,但我拒絕相信她跟此刻坐在櫃台後的老婦是同一個人。
我們買了好多東西,除了一定不會錯過的那幾項吃的,如狀似灌水保險套的橘子水、小的可抽大的純賣的蕃薯糖、彈珠大小外部鑲嵌砂糖顆粒的西瓜糖、與一小包一小包內附調味料的科學麵之外,還買了擁有各種大小顏色、內含不知名奇怪螺旋狀物體的彈珠,以及一包那種純用於花繩或比賽,顏色鮮豔的橡皮筋。
當然,我不會錯過那種用捲成一小捲,用來走迷宮的 「怪獸迷宮紙」,多以布袋戲人物為主題的圓形「厚紙標」,前文提過的保麗龍飛機,以及半透明形狀各異、色彩鮮豔的「尪仔標」。
我帶著薇抽了七八簾不同的東西,有抽銅板的、抽鈔票的、抽蕃薯糖的、還有一種紙盒狀,用手指戳破格子上的紙蓋,內藏幸運簽條的「箱仔抽」。
我沒有偏財運,跟小時候一樣什麼收穫也沒有,倒是薇抽到了一包「涼菸糖」。
離開勝利新村的時候我心中一直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某種深潭被激起了漣漪,或某些塵封的記憶受到了鼓譟,覺得有點焦急慌忙,但同時又充實飽足的矛盾。
我倆回到高雄鬧市時是傍晚五點半,我們還了車,在初上的華燈中漫步六和路,等待著夜市的開始。兩人一路上沒有怎麼交談,彼此之間像是要分手的情人一樣,良久才交換一句話,但也有種沒有重點,或避開重點的感受。
夜市逐漸開始熱鬧了。在我們的漫步之中,像流螢聚會般點亮整條街。
薇突然停下了腳步。
「凱,我想回去了。」她說。
「夜市才剛開始哩,為什麼?」
「不是回飯店,」她說:「是回台北。」
我愣了半晌,才問道:「為什麼?這麼突然!」
「凱,這裡不是屬於你我的地方。」她說:「我開始覺得沒有歸屬感。或許是因為下午跟你一起去眷村的關係,我覺得那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
「好,我們回台北。」我當即說。
「你會覺得掃興嗎?」
「不,」我牽起她的手:「事實上,我本來就沒有什麼興致,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她聞言歎了口氣,看著我搖搖頭。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搶在頭裡道:
「好,算我說謊,有一點掃興,我的確有點想留久些。」
她笑笑,對我說道:「對不起。」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凱,」她突然又說:「我知道,此刻的你需要一些東西填滿你的思緒。只是,我也是,我希望……」
「我懂,」我打斷她:「妳想回到台北,回去那些我們在一起曾去過的地方,在妳回去之前,找一點即使是起碼的感覺,作為日後分開後的一點回憶,是麼?」
她愣了愣,隨即道:「對。此外,我也希望再看看狗弟他們。」
「說得也是,」我說:「那待會我們就去找野雞車回去。」
「謝謝。」
「不用客氣,」我笑道:「但是,先吃點東西可以嗎?」
「這個自然。」她對我淺淺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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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半。
統聯客車飛快地疾馳在高速公路上,四野靜默而一片漆黑。車上的乘客不多,冷氣與窗戶的輕響相互振動,間而有之地傳來數聲低微而平緩的鼾聲。
薇似乎有點冷,將身子蜷成一團,靠在我的胸口。她沒有睡,卻默不作聲,像是心事很多。
「妳在想什麼?」我輕輕地問。
她動了一動,隔半晌說:
「沒事,胡思亂想。」
「別睡著了,待會兒不舒服。」
「嗯。」
「薇,」我伸出手,順了順她的頭髮:「妳……妳打算什麼時候回加拿大?」
「過幾天。」
「有沒有想過……」我遲疑了片刻:「什麼時候會回來?」
她搖搖頭。
「是不想回來了嗎?」我又問。
她還是搖搖頭。
「我……」我想了想:
「薇,妳自己在國外,要保重。」
她聞言換了個姿勢,躺在我胸口,以便看著我的表情。
「怎麼了?」她問:
「你的語氣有點奇怪,想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
「說給我聽。」
「沒什麼啦。」
「凱,別這樣,」她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指頭,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我還會不了解你嗎?說給我聽,不管好事壞事。」
「嗯。」我歎了口氣。想了片刻:
「薇,我剛才在想,人生裡大部分的事都是我們無法掌握的,但是,雖然是這樣,有時候我們仍然會有一點機會。」
「有一點機會怎麼樣?」
「怎麼說呢……好像妳跟我吧,說起來是很有緣份,但過程又非常曲折。」
「然而……?」她知道我有「然而」。
「然而,」我微微一笑,喜歡這種默契:「然而我們之間是不會這樣結束的……除非有什麼意外。」
「所以,你要我保重。」
「嗯,保重。」
她把眼神轉開,思忖了半晌,又對我說:
「你還沒說完吧?」
「嗯,還沒。」我理了一下思路,說道:「我一直相信,人跟人之間有一種奇妙的默契,只要有了一次緣份,就會有第二次。但是如果失去了這個第二次,之後就純屬運氣了。」
「所以,你要說,我們現在是第二次?」
「不,」我搖搖頭:「不是,現在的我們是第一次。當時妳走得太突然了,許多我們彼此之間的事都尚未完結,所以這次不能算是第二次。」
「這話有點耍賴的意味。」她笑道。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我也笑了起來,隨即說:「可是,我就覺得不是。」
「希望你對。」她說。
我笑了笑,有點沈重地說:「我覺得,我們之間就像兩個圓,彼此相交,但緣份卻不夠我們成為一個每一點都重疊的圓。所以……所以雖然我們跨過這一點後將要分開,但有一天,我們會相碰在另一點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兩圓相切?」她問道:「只有一點相切,彼此垂直於切線?」
「因為我的幾何學很差,」我笑了起來,看著她的雙眼,又對她說:「但是,我愛妳。」
「我……」她瞇起眼睛,像是在感受著這幾句話,然後輕輕地對我說:
「嗯,我也是。」
隔了好久好久,她突然問我:
「凱?」
「嗯?」
「那如果,我們第二點相交之後,是不是又要離開了呢?」
我呆了數秒,沒想到她會這麼問。最後說:「或許……但我希望停在那裡。」
「所以,還是要憑緣份?」她又問。
「正如妳說的,」我歎了口氣:
「天下事,有些就是不能勉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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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半左右我們回到台北,兩人商量一下,隨即決定先不去月光和狗,於是便叫計程車回到星空花園。
薇要我先洗個澡,她則去廚房弄了兩份沙拉以及一盤水果,隨即走到浴室門口,敲了敲門。
「凱,我可以進來嗎?」她站在門口說。
「沒關係,我有拉帘子,妳進來吧。」
開門關門聲響過,她的聲音隔著帘子傳來。
「水還熱吧?」
「唔……沒問題。」
「我弄了一點吃的,待會兒去陽台上吃。」她說。
「晚上吃得很油,我現在不想吃。」我說。
她沒作聲,水聲順理成章地填補了瞬間的寂靜。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又對她說:
「不過……待會兒可能想吃也說不定。」
帘子外傳出輕微的笑聲,只聽她道:
「不想吃就不想吃,我又不會生氣。沙拉水果,不會怎麼油,要不要考慮一下呢?嗯?」
「呵呵,」我舒了口氣:「這樣一想,好像是有點餓了。」
「傻瓜。」她笑道:「洗你的澡,我不煩你了。」
「薇,等等,」我忙說:「先別走吧,我馬上就洗完了。」
「別擔心,我只是靜靜陪你而已,沒有要走。」她說。停了數秒又道:
「沒必要的時候,最好別分開。」
這話一說,我心中不禁顫抖了一下。我知道她的難過及哀傷並不會比我少,只是都沒有說出來而已。想講幾句話安慰她,但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水聲淅瀝嘩啦地直響,熱氣散發的氤氳四下流瀉,像是渺渺的煙霧,正浸透著凝滯的氣息。
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今天,三月八日,我跟她第在麥當勞二次見面的場景,然也想起了她當天牽著我的感覺。
那是一雙軟軟地、輕輕的手,沒有任何嬌柔的感受,卻滿是溫和的觸覺。像是一塊溫玉,柔柔和和地,清清爽爽地,彷彿當天的殘霞與晚風,好比中正紀念堂裡的大理石或琉璃瓦,娟麗而清和地,毫不明艷張揚。
雖然行將消失於泡沫,但她還是她,永永遠遠,都是我心目中在日光裡飛昇的維納斯。這不是情或愛,我細細咀嚼著,發現那是一種回憶的感受,跟生命中回顧任何事一般,混合了滿足與釋然的情緒,卻同時感到沈默而悵然。
水聲仍舊清脆地直響,我看著煙霧緩緩升起,在天花板靜靜地飄移,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正沈默地聽著我們的對話,看著我們隔著浴帘,相鄰又遠隔的氣氛一般。
這幾天來,我的感覺遲鈍了許多,像是睡過頭,也類似睡不夠時候的狀態,覺得昏昏沈沈地、迷迷糊糊地,似清醒又不清醒、似迷惘又不在夢中;每一件做過的事、去過的地方都歷歷在目,但顏色像是被洗白了一般,覺得舊舊地,一點也不明亮清爽。
連面對薇的時候也是如此。詩聖跟玟剛去世的那一兩天,大家雖然都在極度翻湧的情緒中,但薇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是十分清晰鮮明的,她哭的感覺、她歎氣的聲音……全部都是那麼地真實生動,縱然氣氛沈重、神情淒涼,但那些場景畢竟是那麼地實在,你可以感覺、可以浸淫於其中,成為它們的一部份,不至於感到任何的虛假不真實。
但,自從詩聖出殯的那一天開始,一切都不大一樣了。不只是薇,當天傍晚森怪小嘟他們看起來也十分不對勁,而狗弟的沈默,更是讓人覺得大家都有了轉變;像是被罩在紗網或重雲之中般地迷濛,有如雷雨前的空氣一樣沈悶。而我自己,更是像具行屍走肉一樣,對一切都無感及木然。
熱騰騰的氤氳,緩慢地在寂然間將滾水化成蒸汽,輕輕地飄移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薇默默地坐在數尺之遙。我看不到她,也看不清鏡子裡的自己。
我知道我們都走在一條奇怪的路上,路已到盡頭,只是不肯逕自休止。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方向或指標,我們只能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劃下自己的那個句點。在此之前,誰都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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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感無形的時間,在痲痹的感覺裡緩緩過著。耳邊的水聲也在同時逐漸淡去。時間像跳格進行一般,僵硬地拉扯著我們向前行進。而處身其中的我們,則惶惶不知所以,遵循那種無形力量的帶領,雖無目的,依然前行。
再回過神來時,已是薇行將離開國門的那天清晨。
昨夜下了一場雷電交加的傾盆大雨,早上日出得很遲,像是每一個熟悉的冬天清晨,不得不起床趕公車的狼狽。
太陽融融地從東方升起,隱約中帶著沈厚的聲音。大樓之間彷彿飄著一層霧氣,而街面上則空無一人。晴而無雲,看不到天空;空氣涼而溼潤,卻沒有風。
昨晚我跟她都沒有睡,一方面心裡覺得相聚時日無多,一方面風雨交加,也沒有適合睡覺的安詳。我們坐在「星空花園」旁的落地玻璃窗邊,關上了燈,聊了整夜。
吉他躺在一旁,但沒有人想彈;咖啡煮了,也忘了去喝。我們看到的世界雖然難得一見地相似,但那種充滿奇妙與未知的感覺卻已消失無蹤。
當衡量的標準不同時,其餘的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是該走了。」她說。
我沒有接口,心中也沒有附議或反對,該走的自然會走,走了之後,困境自然會轉化。
或許仍是困境,但至少有所不同。
這幾天我們去了兩、三次月光和狗,但大家都沒有表演的慾望。森怪找了一個專科時代認識的高手DJ幫忙渡過難關,而小嘟則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一直沒看見人影。
狗弟曾不經意地說:「他們離開後,月光和狗就不會再跟以前一樣了。」沒有人知道他當時的心情,但我們卻都明白他說到了重點。這句話彷彿說破了一些大家不想面對的隱憂,然而面對即將到來的轉變,我們卻都不約而同地轉開視線,故意忽略那些知道無法避免的難題。
「以後,你也不要常常去了。」薇對我說:「那裡變了,如果無法面對,就不要去面對。」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明白,她是為我好,希望我從她離去的那一分鐘起,就開始重新好好過一個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她的好意,可是,談何容易?正如她自己,難道也真的就可以這麼輕鬆地揮手離去,不再受到影響嗎?
天色逐漸亮起,太陽的顏色轉呈金光。我們兩個分頭下去整容盥洗,把昨晚收拾好的行李擱置整齊。她對我囑咐了一些房子的注意事項,並跟我一起整理冰箱,該丟的丟、該洗的洗,並作了一些簡便的早餐。
我們一起整理星空花園,把昨夜風雨打落的花草清理乾淨。兩人坐在記憶中的椅子上,面對面地吃著早餐。
「好像以往一樣。」她說。
「是啊。」我衷心地附和著。
但是,往日終究已經過去了。我仔細瞧著她的輪廓,冀望從中看到一絲,哪怕只是一絲的過往時光。
但是,或許因為昨晚沒有睡,抑或是我自己的疲倦吧,她的神情中,已然找不到那股飛揚自信的神采了。
遙想當年第一次坐在此處的夜晚,我們唱著歌,玩著電腦,在歡笑間談論對未來的遠大夢想;我說我想當個劇場工作者,她說她要當個搖滾歌星。現在回憶起來,竟已無法想像那種感覺。
吃完早飯後她去洗碗,我則坐在她的身邊發呆。我們像是說了什麼,也像一句話也沒有交談。
洗完碗之後,她跟我走到樓下散了半個小時的步。我想抓住什麼似地望著四周,但卻什麼都沒有看到。此時此刻,敦化南路只有高樓而已。
現在是七點二十分,飛機時刻則是傍晚七點半,整整一天,讓我覺得有些惶恐。
薇沒有任何表示,但我知道她其實也很不安。最後一天,不在乎要做什麼;但什麼也不做,卻讓人有壓力。
我對她說,妳走了之後,我會馬上開始動筆,寫那部我承諾你的小說。
她則說,不急,現在不是時候。
我囑咐她在國外要多多保重自己。
她則說,不在國外,才要更加小心。
我說,以往的一切,我感謝她所付出的真心。
她則沈默地想了想,對我說:
「有時候,人生還是需要一點單純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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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今晚一樣,」順子說:「我覺得,大家還是應該多花一點時間了解彼此。」
「對啊,」小嘟笑道:「否則哪天當中誰掛了,還不知道這小子以前有多少前科糗事。」
「嘿嘿,別人我不敢說,」狗弟嘲笑道:「您老人家有幹過多少糗事,我倒是清楚得很。」
「我?」小嘟反擊:「我幹的糗事怎麼能跟你比?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去東南……」
「等等,等等,」狗弟急忙打岔:「有點義氣好吧?東南那次的事,不是講好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嗎?」
「可是你……」
「我可是跟你歃過血的兄弟喔!」
「那你剛才……」
「咦?不是有人說過自己很有幽默感的嗎?」
「但是,那也不代表……」
「好啦!別雞歪了,我擺桌可不可以?」狗弟吼道。
「早說不就結了?」小嘟笑了起來:「那我就不會擺你的道了不是?」
「你這隻豬頭,」狗弟埋怨:「擺結義兄弟的道,還要拗擺桌,你有義氣可言嗎?」
「義氣就是這樣啊,」小嘟理所當然地說:「你有海氣,我才有義,你不生氣,就沒意義!」
「你他媽敢再說一遍嗎?」
「廢話,當然敢,」小嘟突然快速說道:「有什麼不敢?只要你雞歪,我還敢把你在東南工專跟五男九女玩脫衣拳玩到脫內褲的爆笑事件說給大家聽!」
「媽咧!」狗弟滿臉通紅地大喊:「你他媽這樣子暗算結義兄弟的啊?」說著起身衝過去意圖砍人。
「對啊,暗算就是這樣嘛,」小嘟大笑跑開:「不然大家怎麼知道看到你老二的人,還有森怪的老情人陳筀鳳呢……」
「你再說……」狗弟大聲咆哮。
兩人吵鬧地在營火四周來回追逐,大家哈哈大笑,看著這兩個耍寶的兄弟壁上觀。
森怪聳了聳肩,和順子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玟摟著薇的肩膀大笑不止。而詩聖則丟了根菸過來,嘴裡笑著罵了一句:「一堆笨蛋。」
說著幫我點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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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一刻。
我跟薇坐在花園裡,沈沈緩緩地交談。氣氛很奇怪,不過也與我們的心情若合符節。我們決定哪裡都不去,讓今天就在這種舒緩的氣氛下渡過。
我們談到了詩聖和玟。很奇怪的,我發現一兩週下來,我已經能正面地去看這件事了。好像先前的傷心難過,都只是表面的、假象的而已。前兩天我一直避諱去想他們,但現在感覺起來,卻又覺得這只不過是一件單純的事件罷了。
薇的感覺跟我正好相反,她仍然無法面對。我安慰她說,死者已逝,我們的難過都是不必要的。她聞言似乎吃了一驚,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從她的眼神中,忽然發覺自己似乎真的有點問題。難道說,對他們的死亡,我的感受其實只限於那種突然的震愕與激情嗎?抑或,我一直認為自己對詩聖和玟那種深厚的感情,其實都只是假的、表象的而已嗎?
我開始覺得自己的個性裡,有一個深藏已久的,完全沒有被探索過的部份正浮現出來。只是,直到此刻,我還不能確切掌握住它的全貌。
我是一個感情很淡薄的人嗎?我問自己。
還是,我只是在利用大家給我的感情,而未嘗對他們付出過同等的關切?
我不在乎他們嗎?
我根本沒有認同過他們嗎?
我看了薇一眼,難道說,其實月光和狗的兄弟們,對我來說,只是失去薇之後的一種心裡補償而已嗎?
如果是這樣,那薇是不是我失去小玫後的心裡補償呢?
那小玫呢?難道是我應付高中聯考的心理支柱嗎?
那聯考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這樣想下去。不然的話,整個人生,都會被自己的疑問所動搖。
然而,我突然想到,為什麼我會害怕這樣想下去呢?
難道說,其實,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堆建築在謊言和自我安慰上的集合嗎?
我驚訝地發覺,此時此刻,我連自己都不再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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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這種問題,」玟說:「人會變得神經兮兮的。」
「可是,」森怪反問道:「你們不覺得這很重要嗎?」
「那是因為氣氛的關係,你才會想這些事。」我說:「就好像每一次參加救國團露營一樣,平常我都不信神鬼的,那時候就會老想跟大家一起講鬼故事。」
「不對。」森怪搖搖頭。
大家都等他繼續,但他像是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對,沈默了許久,最後開口道:
「嗯……或許是這樣吧。」
「你們不要強迫他按照你們的想法想事情,」薇突然說:「森怪說的話其實很有哲理。『每一件事,都有隱藏的目的須要被發掘』,我覺得這句話是至理。」
「喂喂喂,」詩聖打岔:「不要搞得那麼嚴肅好不好?」
「不是嚴肅,」森怪又開了口:「是這個問題真的很重要。你想想看,我剛才的問題你能回答嗎?」
「你剛才什麼問題?」詩聖問:「就是那個『什麼人把我們大家聚在一起』的問題?」
「沒錯。」
「這有什麼難回答?」詩聖笑道:「你跟小嘟是狗弟湊合的,順子、阿薇和大姊是我認識的,凱子是阿薇找的。所以,是我跟狗弟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好了沒?有沒有正確答案中大獎?」
「那你呢?」森怪突然問:「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我……」詩聖一愣,突然語塞。森怪又說:
「我就說吧,事情要看整體,拆成一片一片的,你看不到什麼所以然。」
「說得也是,」狗弟笑道:「像他這種解釋真有夠遜,在場八人明明就只有他沒進團,還敢在這裡分功勞!」
「那他呢?」詩聖不服,指著順子說:「媽的他有進團嗎?」
「他不一樣,」小嘟說:「順哥是本店元老,帳是他哥在管,地方是他在找,兄弟是他在打發,薪水少做事多,哪像你啊,出幾萬塊之後就在這裡吃喝拉撒,跟米蟲一樣?」
「他媽的你……」詩聖開口想罵人,但一時找不到什麼明顯的道理可說,氣得把手一揮,又點了根菸。
「好了啦,」薇出頭打圓場,挽起詩聖的手臂,對小嘟說:「你別光說他,想想看自己。是誰每天沒事就嗑藥,嗑不夠就到順哥那裡借錢又不還的啊?」
「我……」小嘟突然滿臉通紅,囁囁嚅嚅地說:「這是……這是兩碼事……」
「是啊,兩碼事。」薇笑道:「所以人家當米蟲也是兩碼事對不對?組團的時候他不是很用心拉線嗎?當時誰是大雁、誰是小雁啊?還有,誰老是幫桑尼拗……」
「好好好……妳對,他對,你們都對,」小嘟連忙說:「只有我錯,好不好?」
「哼哼,這才像句人話。」詩聖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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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飯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將所有的感覺一古腦告訴了薇。她默默地聽我說完,低著頭想了好久。
我們在她家附近的「第地司」,一年前我們的定情處吃中飯。中餐時間第地司人不多,氣氛涼涼靜靜的,頗有今天該有的味道。
薇沈默了好一會兒,開口對我說:
「凱,我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我望著她,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她說:「你的思緒深刻而複雜,我沒有辦法了解。」
現在連薇也不能了解我了,我心想,暗自歎了口氣,對她說:「或許這就是妳非走不可的理由?」
「或許。」
「薇,難道……」我頓了頓:
「算了,沒事。」
「你想說什麼?」她追問。
「算了,」我歎口氣:「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她靜默了半晌,對我說:「凱,真的很奇怪。剛才商量到這裡吃飯,原本我的用意是希望……」
「在走前回顧一下當時的感覺。」我幫她說。
「對……」她愣了一愣:「但是,我發現那種感覺已經不見了。就像你所說的,好像那些都是別人的事一樣。」
「嗯。」
「可是……」她表情有點複雜地說:「你還記得當時要跟我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時間嗎?對你之前的那個女朋友,小玫,你卻沒有現在的懷疑……難道說,她對你的意義,真的那麼強嗎?」
「不要比較,」我搖搖頭:「薇,那是傷人的。」
「這算是肯定我的話嗎?」
「不,」我說:「當然不是。 我只是要告訴妳,當時的我,跟現在的我比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年前的董子凱,不會像現在的我一樣,想這麼多的事情。」
「那你的改變,是從何而來的呢?」她問:「是我害了你嗎?」
「我沒有說這種改變不好,」我解釋:「而且也不光來自於妳。不要自責。」
「那……」
「薇,」我打斷她:「不要鑽牛角尖,這樣想是沒有意義的。今天妳要離去,怎麼說我都覺得有些低落,所以,剛才那些話或想法,說不定只是一時的自我痲痹。就好像人受到極度驚嚇的時候,會自動昏倒以取得體內平衡一樣。」
「那……」她想了想:「你是在跟我說,現在,此時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嗎?」
「不,」我再度搖頭:「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想,真正的感覺,也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的眼睛,歎了口氣,緩緩地說:
「真的,我已經不能再那麼了解你了。」
我不發一言,看著她的眼神。心想其實那不是妳的錯,但是卻沒有這麼跟她說。
她的表情很迷惘,像一面鏡子,倒影著此刻我心中的莫名感覺。眼前的她一點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她,不像穿著無袖背心,騎著追風的她;也不像帥氣地解下圍裙,伸出左手連三把猜拳都贏我的她。
玟和詩聖的死,不只帶走了兩人的生命,更無情地瓦解了將我人生中最劇烈的一年當中,辛辛苦苦累積的意義及價值觀。
隨著他們、薇、月光和狗的離去,我知道,這一年的時光,也將在悄然中化為灰燼,再也沒有任何痕跡了。再過幾個鐘頭,這一切都將結束;而結束之前,卻也如此無奈。
也好,我心想,對於沒辦法的事,或許什麼也不做才是對的。管它呢,離去就離去,沒有他們的離去,我也走不出此刻的泥沼。長時間以來我的人生、情緒甚至想法都不掌控在我自己的手上,或許上天安排這種結局,也是給我一個機會。
只是,如果再來一次,我會放棄所有這一年所獲得的一切。這太累了,我年紀太小了,這些事,不該是此刻的我所應該承擔的。
記得剛進高一時,我常常站在重慶南路附近,看著各校學生來來去去。當時心中一直很羨慕他們,覺得他們的生活都那麼多變而又豐富。現在鴨子划水一番,我相信他們的生活絕對不會比我更複雜了。但也終於明白,事實上,真正的快樂不在過的是什麼生活,而是生活怎麼被過。
也好,我苦笑,過去吧,該死的已死,該走的將走,不必勉強也無須留戀。我真的,真的,覺得玩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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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坐在一起,面對著即將收拾的殘局。薇晚上跟她北一女的同學趙子琪敘舊去了,準備室只有我們四個人。
今天把大家都約來談是森怪的主意,他對大家說,有些事必須要解決,即使再煩都必須面對,才難得地把剩下的團員都召集起來,處理之後「小雁」的走向問題。
其實,小雁只失去了一個玟,對於樂團來說並不是不能解決的難題。只是,此刻大家都已經沒有心了。小嘟的想法是解散,狗弟則表示休息一陣子再說。森怪個人是希望大家振作起來,繼續平日的場次做表演,於是他問我的意見。
「凱子,你說呢?」
「我沒什麼意見,隨便你們。」我說。
「不行,大家都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堅持。
「我說隨便就是真的沒有意見,」我說:「反正,以後我不參加了。解散也好,重來也罷,找新人或調整責任陣容都可以,別算我就行。」
「你這樣子很不負責任。」小嘟不滿地說。
「你不講清楚就跑不見,」我冷笑道:「也好不到哪裡去。」
「凱子,」狗弟打圓場:「我知道你現在情況很糟,但是大家都很糟,別說氣話,沒意見就沒意見。」
「這不是氣話,我跟誰在生氣?」我說:「你們都忘了,我還是一個高中生。我的人生,是要考大學,結婚生子,找工作活下去。不能一輩子這樣子混。」
「所以,你是在說,」小嘟哼了哼:「你有前途,我們都在混是不是?」
「他不是這個意思……」森怪見情況不大好,想說什麼化解一番。但我不讓他講話,直接對小嘟說:
「我沒說我有前途,只是覺得,至少不能沒前途。至於你,」我頓了頓:「那沒錯,的確在混。」
「凱子,這種話很傷人。」狗弟有點不高興地說。
「我知道,就是為了傷人才說。」我道:「你不傷人?每天說我害死他們,這話就很好聽是麼?」
「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你害死他們的?」小嘟氣憤地說。
「當然不是。」我笑道:「倒是半夜喝醉的計程車司機,以及沒事幹下雨搞得路況不好的龍王都有點責任。」
「你這麼嘻皮笑臉地,對得起詩聖和大姊嗎?」小嘟指責。
「你說不來就不來,還說要把他們辦的團解散,就對得起他們是嗎?」我反唇相譏。
「說得好聽,你來了嗎?」狗弟說。
「我在高雄辦後事,你們在哪裡?」我說:「現在回來了,就算以後不來,也清清楚楚地表示了我的意見。你老兄又怎樣?跟我比又強得到哪裡去?」
「你們這樣鬥口,對事情有什麼幫助?」森怪提高音量,制止我們帶著情緒的對話,又說:
「凱子以後想離開,我覺得也是對的,他的生活很不正常,對學業的影響太大。你們兩個不能逼他做你們喜歡的決定。再說,你們也一樣沒有熱情……」他停了停,轉頭又對我說:
「然而,凱子你也是小雁的一份子。目前你是第一主唱,你必須要跟大家談好以後的走向才能離團。作為一個男人,負責任是基本的原則。」
「這才像句人話,」我笑道:「還是森怪有見識。」
「你有見識,我們都是笨蛋。」小嘟哼了哼。
「我說森怪,又不是說我。」我笑道。
「凱子,你真的變了,」狗弟一臉困惑地說:「是我以前認錯了你,還是現在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凱子了?」
「都對,隨便,那不重要。」我說:
「現在連我自己,也不能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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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天氣熱了一點,陽光像是照在蒸籠裡一樣,把柏油路面煮出了些許的遊絲。我跟薇從「第地司」出來時是兩點半,兩人沿著復興南路捷運工地,漫步到了七號公園的圍籬。
「到處都在施工,」薇說:「台北變得好陌生。」
「妳走的時候就是這樣,好幾年了。」我說:「變的是妳我的心境,不是台北。」
「所以,台北是怎樣,跟我們也沒有多大關係。」
「是啊,沒有多大關係。」我歎道:「像是很多別的事一樣,不去理它們,都沒關係。多看反而傷心。」
薇沒表示意見,只說:「回家吧,我要準備走了。」
「不是五點才要出門?」
「對,」她歎了口氣:
「但那是出門,不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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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三柱香,站在玟的臨時牌位前默默祝禱,旁邊還有詩聖的那一尊。
「玟,對不起,是我害死了妳和詩聖。」我說。
她沒有說話,照片上依然是一個微笑的神情。似乎在笑我這種行為,其實真的很愚蠢。
「我要跟妳說三件事。這是我真心的想法,希望妳天上有知,願意相信這真的是我內心的想法。」我說。
她還是在微笑,但似乎也很好奇。我續道:
「第一件事,我想告訴妳,關於我跟薇,我們真的結束了。我對她的感情,是當時感情的延續。她雖然沒有什麼改變,但我卻改變了很多。這些改變,有大部分都是跟妳在一起才開始有的。所以,請妳相信,我對妳的愛……是真的,是的的確確的愛。」
她沒說話,我也沒有看著她的遺像。但此刻她卻正對著我微笑。
「第二件事,」我又說:「是關於以前我們的約定,一起上大學的事。現在妳是不會跟我一起讀書考試了,但是……」我頓了頓:
「我藏起了妳的身分證,沒有交給警察局。到報名的時候,我會幫妳也一起報,希望到時候妳不要忘記來考試。」我看了她一眼,也笑了起來:「等到高三用功的時候,我希望妳不要忘記每天都要好好用功喔!我會找些不被打擾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做考卷,到時候妳就不要喊累。」
她似乎點了點頭,像以前一樣,很認真地答應了我。
「至於這第三件事,」我說:「是關於我們的兒子,或是女兒,我幫他取了一個名字,我寫了一封信,跟妳解釋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等一下會燒給妳……」我想了想:
「玟,一個好而真實的名字,是好而真實的代名詞。我希望,如果日後我結婚了,妳不要忘記把我們的兒子送回來,讓我來撫養他,把所有妳我的故事都原原本本地跟他說。」
「一言為定!」她終於對我說了話。
我高興地笑了起來,又對她說:
「記得那次我帶妳去藍儂唱片,妳說很好聽的,那首有點另類的英國獨立二重唱的歌嗎?」
「嗯,」她問:「你找到歌詞了?」
「沒有,我是請英文老師聽翻的,」我說:「等一下跟我來,到河邊螢橋國中後面的空地上,我們一起唱歌。」
「好。」她答應:「一言為定。」
於是,遺像上的她,又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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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走了。」薇說。
「還有半個小時。」我說。
「突然之間,又感覺到捨不得了。」她歎道。
「是啊。」我附和。
「好久沒有一起唱歌了。」薇看著擱置在長窗前的吉他說。
「妳想唱歌嗎?」
「不,」她搖搖頭:「跟昨晚一樣,現在沒有歌可以唱。」
「是啊,」我又說:
「就算有,也不能達到唱歌的目的。」
「那麼,」她卻問道:
「你想唱歌嗎?」
「想。」
我靜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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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晚,滿空盡是暗沈的灰雲。風很大,將重雲與我的頭髮都吹得滿天飄散。我背著吉他,走到冰涼的草地中央。
現在不是唱歌的季節,卻是唱這首歌的時候。
「玟,這首歌叫做『一萬件事』,」我說:「正像我從妳身上學到的,所有的事。」
她微笑著,等著我把吉他背起。
唔 你教了我一萬件事
當我們在一起時
然後你離去
則教了我更多
機場二樓,出境的玻璃門前。
「凱,再見了。」
終於到了該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輕輕地說:
「薇,保重。」
「你要注意功課……」她頓了頓:
「……還有心情,趕快恢復正常狀態。」
「妳放心吧。」
她歎了口氣,搖搖頭道:
「我一點都不放心。」
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再度愛戀
但曾發現 每個愛都不會相同
只因為我學了一萬件事
又學了更多
「大姊,別哭了。」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哭,煙火就沒了。」
你在傷害我中遠走
我從沒想過你會棄我而去
我流這些眼淚
一個人獨流
我們最後一次地相擁,緊緊地,但是什麼也抓不住。
時間像江河一樣地流逝著。
感覺像洪水一樣地沖激著。
我們相擁著,但間距卻越來越大,越離越遠,遠得令人心碎、令人痛苦、令人生不如死,難受萬分。
然而,我還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我知道我值得更好又更多
喔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感覺
而又無法逃躲
只因我流了一萬滴淚
又淌了更多
讓我哭泣吧!
我在星空花園中,一個人對夜空喊著。
所以 不要有挫折或罪惡感
我認為這還算公平
當我質疑那些 你表示
你並不在乎的話之時
她終於消失在玻璃門的那一端。
熟悉的感覺瞬間湧起,急切而糾纏,慌亂又絕望的感受,正如當年小玫離去時一般。
但是,此刻已然沒有詩聖了。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龐 不肯轉化
持續整夜
如果我記得對的話
流星像瀑布一般,傾瀉在傳說中幻妙的北方夜空。像火花、像流螢、像瑰寶、像仙境一樣的顏色與光華。
像一個一個神奇的夢境,也似一顆一顆欣喜的心靈;籠罩著敬畏的氣氛,我們默默地,在心底許下無數神聖的願望。
我一直處在悲傷之中
直到一天的結束
喔 但是在遙遠的某處
它們卻越離越遠
越離越遠
我站在玟的靈堂前,幫已然在地球的另一端的薇說完禱詞,瞬間鼻頭一酸,終於哭了出來。
是故 我要躍入那深遠的完結
我不在乎的
我能一直游到終點
只為我已經游過一萬座這樣的淵泊
也游過更多
「真有夠笨的!」詩聖說:「拖拖拉拉,跟你講過幾遍……」
「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是吧?」我笑道:
「真是一派胡言。」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龐 不肯轉化
持續整夜
如果我記得對的話
「我愛你。」
持續整夜
「謝謝你愛過我。」
如果我記得住的話
「愛,是需要學習的。」
如果我記得對的話
我沈默地回憶著。
「一萬件事」.惟因女子所愛作
一九九○年發表於「蜜糖寶貝」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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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乾眼淚,一個人走進房間,看著長窗邊的吉他,那把陪著我跟薇唱過許多歌的木吉他。
我伸手把弄著開始有些鏽跡的鋼弦,惘然不知所以,悵然不知所處。夜已深了,我不在夢裡卻有夢裡的感覺,我清醒著卻沒有清醒的感受,我不知道之前我做過什麼,從今以後要怎麼辦,也說不上來自己正在哪裡徘徊。
放下吉他,我一言不發地起身。心裡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要回來了。
該走的全走了,已經無可留戀了吧?我問自己。過往的事情全都在瞬間煙消雲散了,像一根熄掉的菸頭,污亂而焦黑,扭曲而殘破,已經完全失去存在的價值了。
從此之後,我要過一個很不一樣的生活。我要找出自己真心的願望,找到活在世上的真正目的。我再也不要騙自己了。
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外衣,回身靜靜掃視了一遍空無一人的房間。終於鎖上了門。
我將永遠離開,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