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如果是你,請不要讓我失望。
漫步在仲夏晚間的重慶南路,總統府前的廣場滿是涼意。補校下課的人潮剛剛散去,滿街矗立的,只剩恬靜柔和的霧燈。
她笑著,對我說著學校的趣事,告訴我許許多多只在女生之間流傳的小道消息。我也笑著,一言不發地聽她說話,只在瞬間,就搭上了公車,回到了我倆都熟悉的景美。
我送她回家,兩人在她家樓下大門口又聊了許久,直到發現時間已近午夜,才在依依不捨中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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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下午,彷彿是同一個夏天。操場上飛著幾隻蜻蜓,天空又高又藍。我讀書讀累了,跑到操場上晃了幾圈,突然看到她拿著一個玩具也似的東西,正跟在孫老師三歲的女兒身後,笑吟吟地,看著小朋友高興玩耍。
我們打了個招呼,一起走在小小的操場中央,小朋友則跑在我們前面。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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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她?」遠遠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凱子,找死啊?」
「追她是找死?」我笑道。
「拜託,她是蛋頭的馬子!」遠遠急忙對我說:「你跟蛋頭無冤無仇,幹嘛找自己麻煩?」
「沒辦法。」我聳聳肩:「我已經決定了。」
「喂!他們班有十七八個打手耶……」
「講打,」我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硫酸彈對付萬芳鼠仔的功夫。」
「那不同,」他搖搖頭:「砍人和橫刀奪愛是兩回事。」
「那咱們走著瞧,」我不以為意地笑笑:「我追到她,你就不要吃醋。」
「我吃什麼醋?」他哼了一聲。
「沒有最好,志摩可不要跟小曼鬧婚變。」
「誰跟你小曼!」
「這可不是我發明的,」我笑道:「要問,你去問我乾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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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雅對我說:「都三年級了,這樣……」
「我懂,」我對她說:「我的功課,我自己有把握。」
「你的功課,我看也只有你自己有把握,」她笑道:「王老師最近打板子打最多的,好像還是你對不對?」
「她打她的,」我聳聳肩,對她自信地說:
「放心,前三志願,我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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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點點頭,隨即低下頭,無聲地微笑了起來。
「成功了!」我心裡興奮地大喊:「她答應我了!她答應我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什麼都不必說,我就已經知道她想說的,所有暗藏在那個眼神中的,表示著愛的訊息。
成功了!我再度高喊,我得到她了!瞬間歡聲遠遠傳出,彷彿整條福興路,都聽得到我的高呼。
我終於得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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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就算了!」堅定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詩聖!」我睜開模糊的雙眼:「你……」
「先把眼淚擦乾。」他對我溫然一笑:「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不,你不懂……」
「先坐下來再說,」他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
「激動的時候,不要說太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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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玫!」
我大叫著從床上驚醒。登時發現,原來只是一場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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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四日。
放學之後,我跟緻兒坐在金橋的二樓喝咖啡。她今天心情很好,興高采烈地對我展示昨天跟幾個姊妹一起出去買的東西。裡頭有項鍊,有文具,有耳環還有娃娃,她一一介紹,我也個個學習,除了昨晚沒睡好的幾許倦意,大體上來說也還算有樂趣。
不一會兒,或許她注意到了我低垂的眼皮,問道:「哥,我講這些是不是很無聊啊?」
「喔,不會不會,」我回過神,對她笑道:「我昨晚沒睡好,眼睛很酸,跟妳說的話沒有關係。」
「為什麼睡不好?」
「我容易睡不好。」
「那一定是精神太緊張了,」她笑道:「我聯考前也是這樣。越是緊張,越是睡不好,你要學會放鬆。」
「我不覺得我是緊張,」我說:「只是昨晚做了個惡夢,所以有點受到影響。」
「嘻嘻,你也會做惡夢啊?」
「這像是句人話嗎?」
「不是啦,」她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你這麼勇敢的人,也會被惡夢影響睡眠啊?」
「我不勇敢,」我搖搖頭:「而且,惡夢是控制不住的。」
「說得也是。」她點點頭,又問道:
「你做了什麼惡夢?」
「呃,沒什麼……」我遲疑半晌:「夢到國中時代的女朋友。」
「呵呵,那叫春夢,」她笑了起來:「怎樣,人家在夢裡對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一些回憶中的場景而已。」
「就是那個柯什麼玫對不對?」她突然問。
「對……」我一愣:「咦?我跟你提過她嗎?」
「一月二十九日,上學期考完期末考那次,」她說:「忘了嗎?你就是那次對我說的。」
「呵,天啊,妳連日期都記得。」
「我又不像你,女朋友一大堆,」她說:「我只有幾個異性朋友,當然記得清楚。」
「呃……」我愣了愣,連忙轉移話題:「說起異性朋友,妳禮拜天玩得如何?」
「少來!不要轉移話題。」
「怎樣嘛?說來聽聽。」
「那天啊……」她想了想,笑道:「也沒怎樣,大家聊一聊,吃吃飯,還能怎樣?」
「對方有沒有變很多?」我又問。
「其實沒聯絡到那天也不過一年不到,」她又想了想:「沒什麼變,只是好像帥了一點。」
「多帥?」我問,隨即又加了一句:「還有,國中時的他是什麼樣子?」
「哥,你等等,」她打斷了我:「那天在電話裡,你不是要我問他一個問題?」
「對,怎樣?」
「你怎麼不問我結果?」
「唔……」我想了想:「沒關係,反正早問遲問都一樣,妳又不會不告訴我。」
「不對喔,你有心事。」
「哪有?」
「有心事幹嘛瞞我?」她說:「你那天的態度不是這樣的,我覺得你一定很想知道他認不認識你。」
「我想知道,」我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對你們出去玩的事更有興趣。」
「哥,」她板起臉孔:「你不說實話,我不高興了。」
「好,妳聰明,我承認是很急著想知道,」我歎了口氣,苦笑著搖搖頭:
「但是,又有一種妳不提,我就不問,最好妳根本忘記要幫我問他的感覺。」
「為什麼啊?」她不解,睜大了眼睛。
「這樣吧,」我想了想:「妳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待會兒跟再妳說理由。」
「回哪一個問題?」她笑道。我無計可施,苦笑道:「妳就是頑皮……好啦,告訴我,他認不認識我。」
「不認識,」她搖搖頭:「他說不知道誰是『黑凱凱』。」
我聞言不禁一陣失望,長長地歎了口氣。
「哥,別失望喔,」她安慰道:「只是認錯人,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妳不懂。」
「那……」她想了想,笑笑地又問我說:「那你還想知道我同學國中的時候帥不帥嗎?」
我聞言一怔,終於笑了起來。
「不了,管他的。」
「哥,有什麼心事,跟我說好不好?」她對我說。
「其實也沒什麼,」我歎道:「只是妳同學的名字,跟我一個幼稚園的好朋友很像,就這樣而已。」
「幼稚園?」她一愣。
「對,幼稚園,」我說:「當時他跟另一個叫做許少嘉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後來我搬家了,所以畢業後,我們就沒有聯絡了。」
「好厲害,」緻兒笑道:「幼稚園朋友的名字都記得。」
「只記得怎麼唸,或許確實的字不是那幾個。」我說:「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有生以來,最好的朋友。」
「好到什麼程度?」她問。
「好到……」我想了想:「不知道怎麼說,當時太小。但是如果跟今天『換算』,我認為他們跟我的交情,我會願意為他們死。」
「這麼好啊?」她一愣:「會不會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的關係,你才會這麼想?」
「我知道我的感覺。」
她遲疑半晌:「那你剛才為什麼又不問呢?換成是我,一定會急著……」
「我懂,」我打斷她:「然而,我怕知道不是。」
「那你有沒有很失望?」
「妳說呢?」我看了她一眼,隨即又道:「不過,這是意料中的答案,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
「你都沒有試著跟他們聯絡嗎?」她又問。
「聯絡?」我苦笑:「真是孩子話,我們那麼久沒見面了,當時年紀又小,連名字都寫不出來,又沒有電話地址。」
「等等,我是說現在。」她說。
「現在更不可能,」我搖搖頭:「物換星移,從何找起?再說連我都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子了,他們哪裡會記得我?」
「不,」她搖了搖頭:「你在說謊。」
「我說謊?」
「你記得他們,他們就記得你,」她說:「當然,如果你肯定你們有這麼好的交情的話。你肯定嗎?」
「不是這麼說,」我解釋:「我又沒有他們的……」
「不,哥,你在逃避,」她又說:「剛才你連要不要問我結果都不敢,所以證明現在你說的,都只是一種藉口而已。」
「我……」
「哥,沒關係啦,」她搖搖頭:「不要急著跟我解釋,你去想一想好了。」
「唉……」我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哥,」緻兒伸手牽住我,又說:「其實找不找他們不是重點,我只是覺得,你比較容易被往事影響,但是你快高三了,還是注意一下自己的功課要緊。」
「這跟功課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啊,」她說:「現在的你,跟去年的你好不一樣喔。我知道你心情一直都不大好,可是……」她想了想:「可是有些事情,別人又沒辦法幫你。如果你覺得想要找一些東西,那不管是什麼東西,我都贊成你去找……所以才說,如果想找那兩個朋友,你就不要逃避,快點去找。找到最好,找不到,至少沒有遺憾。」
「妳覺得,找他們,會讓我的心情變好嗎?」我反問。
「不知道……」她又想了想:「可能不會。」
「那妳這樣說,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不去找,你會遺憾。」
「可是,我十幾年沒見到他們了,」我說:「日子還是一樣在過啊!」
「對,沒見到他們,日子當然可以過,但是,」她說:
「信不信,哥,你遺憾了十幾年。」
「我……」
「所以,哥,我建議……」
「好了,緻兒,我知道了,」我抓住她的手,打斷了她:
「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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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五日。禮拜三。
我跟老二按照約定,放學之後在他們班見面,然後一起去金橋喝咖啡打屁。
今天的的老二看起來似乎有點心事,說起話來聲音悶悶的,不由自主地讓我覺得他不大開心。於是我問道:
「你今天幹嘛了,好像有心事?」
「對。」
「怎麼了?」
「沒什麼,」他想了想:「想到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而已。」
「像什麼?」我又問。
「很多啊,」他說:「像是功課、選組之類的問題。」
「你不是第二類組嗎?」我笑道:「唸了都一年了,現在怎麼反而想起這個來了?」
「就是唸了一年,才覺得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要唸什麼。」
「你說科系啊?」
「對啊,」他說:「我唸理工的,但是那些東西,我一個都沒興趣。」
「那你為什麼要選理組?」我奇道:「當時分班的時候,我一直要你唸第一類組,你自己說過你不喜歡文法商的。」
「我不想唸第二類組,不表示我想唸第一類組。」
「你都不要,那就去唸醫農啊!」我笑道:「不然呢?不要考了嗎?」
「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我的興趣。」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
「都不是這些就是了。」他搖搖頭,反問道:
「那你呢,將來要考什麼?」
「我想唸新聞。」我說。
「我以為你想唸戲劇。」他說。
「不,」我搖頭道:「你不懂,那只是興趣,我不是搞藝術的那一型。」
「我覺得你很像。」
「怎麼會?」
「你啊,」他笑道:「每天都在那裡歎氣,還說不像。」
「胡說。」
「真的啊,」他說:「你看看你,沒事就寫東寫西的,說唱藝術社又搞了那麼久,我覺得你去搞藝術,搞不好會成名。」
「你不懂,」我解釋道:「藝術這種東西,除了要有一些天分之外,投下去的努力一點都少不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笑了起來:「你上大學是為了要混嗎?」
「至少不是要去找自己麻煩。」
「唸戲劇是找自己麻煩?」
「沒錯,」我歎了口氣:「我們現在搞業餘的就這麼累人,我才不要一輩子做這個呢。」
「看吧,又在歎氣了。」
「少廢話,」我哼了哼:「是我在問你,怎麼變成你在問我?」
「我講完啦,」他說:「反正總而言之,我不知道我想唸什麼,但絕對不是什麼電機電子的。」
「你可以去唸資訊啊!那不是你的愛好嗎?」
「不,那不一樣,」他說:「就跟你不想唸戲劇是同一個道理,喜歡電腦,跟想走電腦那一行沒有什麼關係。」
「對了,講到電腦,」我問道:「你還記得高一的時候,你帶我去過那個……小鳥的家吧?」
「記得啊,怎樣?」
「你現在還有跟他聯絡嗎?」
「他啊,」老二想了想:「比較少了,人家忙,跟你是同一類的,沒事就不見人影。」
「什麼叫做『跟我是同一類的』?」
「你們都是這樣,」他有點不滿地說:「事情多,人忙,又交女朋友,想找你們都還要預約。」
「我有嗎?」
「廢話,」他說:「你比他還難找。」
「呃……」我不知如何回答,轉移話題道:「我是在問小鳥,不要扯到我身上。」
「你問啊!」
「我問完了。」
「你問了什麼?」
「我問你跟小鳥有沒有常聯絡。」
「喔,對啊,」他反問道:「你問他幹嘛?」
「關心啊。」
「我以為你很討厭他。」
「我沒有討厭他,」我解釋:「只是上次見面,感覺沒有很投緣而已。」
「你算了吧,」他說:「像你們這種有點本事的人,看到對方自然都會討厭。」
「隨你說。」我聳聳肩。
「你還沒說講啊,」他又問:「怎麼會想到問他的事?」
「那是因為……」我頓了頓:「那是因為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朋友分開很久,之前的友誼不知道還能不能維持。」
「你是在說誰啊?」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呵呵,我可不是在說我們兩個,」我也笑道:「我是在說你跟小鳥、小妖豬。」
「我們三個啊……」他想了想:「我不會說,感覺起來跟以前有點不同,但是誰也沒想過這種問題。」
「上高中沒有改變你們嗎?」
「有是有,但是國中我們就沒在同一所學校了,」老二說:
「有什麼變化,之前就變過了,上高中到現在是還好。」
「但是……」我遲疑了一下:「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圈,難道這就沒有任何影響嗎?」
「這個啊……我覺得那是看你要不要去影響,」老二說:
「如果你不想讓它受到影響,它就不會受到影響。」
「我不懂。」
「像我們好了,」他解釋:「禮拜一是你來找我的吧?」
「所以呢?」
「我之前有找你嗎?」
「好像有,不過也是上學期的事了。」
「沒錯,」他說:「你想過為什麼這學期我都沒來找你嗎?」
「想必是你覺得無趣了?」
「也沒有那麼嚴重,」他搖搖頭:「不過,既然你忙,那我就不來煩你。」
「所以?」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覺得大家之間的感覺有變化,那是因為有人覺得自己的事,比跟朋友出去見面來得重要。」
「喂,這可是個很嚴重的指控喔!」
「交朋友本來就是這樣,」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都覺得有意思,朋友才當得下去。」
「所以,你覺得我們朋友當不下去?」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他笑了起來,又道:「但是,若不是看在剛才的雞排份上,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我笑了笑,沒有接口。
「像我跟他們,」他又續道:「雖然唸的國中高中都不一樣,但是,我們到週末還是或多或少會見個面,這樣一來,即使不在一起唸書,其實差別也不會很大……」
「你剛才不是說小鳥也常找不到人?」我插口。
「對,但那是他,小妖豬跟我還是常見面,」他解釋:「而且,再怎麼少見面,都比跟你見面的時候多。」
「呃……」
「唸不唸同一個學校根本不是問題,」他下結論:「朋友能不能維持,完全是看你的心態。」
「你這樣說,是不是有在暗示我的心態有問題?」
「你啊……」他想了想:「也沒有那麼嚴重,只是,我覺得大家偶爾吃吃飯,一起逛逛那些老地方,也是不錯的。」
「什麼叫做『老地方』?」我笑道。
「這裡就是啊!」老二看了看四週:「如果不是跟你,我不會自己跑來金橋喝咖啡。」
「說得跟情人一樣。」我笑道:「還有呢?」
「像友利啊,中正紀念堂啊,」他說:「我們高一常去的那些地方都是。你想想看,我沒事怎麼會自己跑到中正紀念堂?」
「我倒是常一個人去。」
「那是你這種怪胎,心裡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笑道:
「每個小團體都有一些屬於他們的地方,像我跟他們兩個就絕對不會去中正紀念堂,我們一起出去,一定是去光華商場。」
「好了,我知道了。」
「等等,」他忽道:
「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你說。」
「你還是沒跟我說,」他道:「你為什麼會問起他們?」
「那是因為……」我想了想:「……剛才我們講到唸什麼科系的時候談到電腦。」
「不,」他又搖搖頭:「我覺得不是。」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理由?」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
「真的,只是想到,」我說:「問問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他說:「但是,我覺得你心裡有別的想法沒說出來。」
「或許吧。」
「你可以說來聽聽啊!」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怎麼說,聽起來會很愚蠢。」
「你說說看。」
「其實……是這樣的,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有兩個好朋友,」我放慢了速度,緩緩地說:「只是後來搬家,就沒有聯絡了,這兩天不知道為什麼老想起他們……」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約出來見個面不就得了?」老二說。
「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我說。
「為什麼沒那麼簡單?」他問:「你們翻臉了嗎?」
「不是,」我解釋:「只是好久沒有聯絡了。」
「所以你怕大家會覺得陌生?」
「不是怕,」我指出:「是絕對會很陌生。」
「你們有多久沒聯絡了?」他又問。
「大概十一年。」
老二一怔,隨即放聲大笑:「十一年?天啊!那是……那是幼稚園的朋友啊?」
「你算得倒是很精確。」
「那的確會很陌生……」老二見我神情嚴肅,收了笑聲,想了想後道:
「為什麼突然想跟他們聯絡?」
「不知道,就是想。」
「你有他們的電話嗎?」
「沒有。」
「那……你有地址,或是其他認識他們的朋友嗎?」
「也沒有。」
「那是有點難了。」
「這個難不說,」我道:「最難的,是我不敢去跟他們聯絡。」
「為什麼?」老二奇道。
「因為,就像你說的,」我道:「他們跟我之間,因為這段時間的間隔,其實已經算是陌生人了。我不希望到時候見到面,大家都覺得很尷尬。」
「不會的。」他搖頭。
「不會什麼?」
「換成是我,我會很高興,怎麼會尷尬?」
「如果他們已經不記得我了呢?」
「那就不記得啊,有什麼關係?」老二說:「如果他們不記得你,那代表你也不需要記得他們了。」
「你倒是講得很簡單……」
「本來就很簡單,」老二說:「你喜歡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換成是我,就直接去找他們,管他記不記得,記得最好,不記得就說給他記得。」
我笑了起來:「你倒是很輕鬆。」
「本來就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可是,我沒有他們的電話號碼……」
「這有點像是藉口,」老二打斷我:「別說是電話,你就算要跟他們面對面,只要你肯做,你一定做得到。」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我對你本來就很有信心,」他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上學期說唱藝術社的表演嗎?」
「實踐堂那次?」
「對啊,」他說:「那時候我跟小妖豬都有去。他說沒想到你會辦得起來這麼大的活動。當時我就對他說,只要你想玩,什麼都玩得起來,何況只是找個電話號碼?」
「是嗎?」我苦笑道。
「是啊,」他笑了起來:「有人的口頭禪不是『要混就要混好一點』嗎?」
「唉……」我又歎了口氣:「現在才知道,有些事情,還真的沒那麼好混。」
老二看了我一眼,沒接口,莫名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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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老二回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跟禮拜一一樣,一個人走到金華街等二五三。
夜裡的公車沒有多少人,大家都有位置坐。晃動吵雜的窗戶,昏暗慘白的燈光,像是襯托著夜歸人的疲倦與狼狽。
我坐在公車最後一排的陰影裡,隨著疾駛時的震動輕輕搖晃。窗戶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感覺起來,簡直就像是冬天一樣。
就在此刻,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天,是小玫的生日。
這一瞬間,我心裡不禁百感交集。想到前兩天的夢,我忽然不能控制地想跟她說說話。想問問她的近況,想跟她像在夢裡一樣,輕輕鬆鬆地,愉愉快快地聊一聊。
然而,我隨即想到,一年半前她離去之時,並沒有留下聯絡的方式。
她給我的,只有信上的一聲抱歉而已。
但是,此刻衝動卻不因此而有稍減,我告訴自己,她那邊是二十五號的中午,我不管怎樣都要得到她的電話,一定要在今天結束之前,跟在美國的她說上幾句話。
於是,一回到家,我立刻拿起電話筒,打給我國中的好朋友遠遠。
「喂?」一聽就知道是遠遠的聲音。
「小曼嗎?我是志摩。」
「去死啦!」他笑道:「一年不見,拿起電話就三八。」
「對啊,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樣?」
「不錯,」他說:「有話直說,別客套了。」
「咦?你怎麼知道我有事?」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有事打電話,沒事幾千年不見人影。」
「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種人。」
「你本來就是。」
「好,不跟你扯,算我是這種人,」我說:
「我有件事要問你,你可別跟我說……」
「不行。」他忽然打斷我:「我不能說。」
「喂喂喂,」我一愣:「我還沒說呢!」
「小玫的電話地址,對不對?」他笑道:「今天我等了你一整個晚上了,本來還以為你不會打哩!」
「對,算你厲害。」我說:「好吧,說吧!」
「我講了,不能跟你說。」
「為什麼?」
「小玫交代的,」遠遠無可奈何地說:「她說當時走的時候,要不是我說溜了嘴,本來你是不會知道的。所以要我這次一定要保密,否則以後就跟我絕交。」
「她……」我想了想:「她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就今天。」
「你打給她的?」
「她打來的。」遠遠說:「她還叫我轉告你,如果你打電話來找我,那就對你說她很好,不用擔心。」
「我……」
「凱子啊,算了啦,」遠遠歎了口氣:「她都走了那麼久了,你又何必一直想著她呢?」
「我沒有……」我想跟他解釋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跟你說實話好了,」遠遠說:「她在美國,早就交了一個男朋友了。你一直想著她,其實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那……」我不知為何覺得十分不舒服,沈默半晌,才開口道:「她交男朋友是她的事。我想做的,只是打個電話給她而已。」
「如果你不在乎,那打電話要幹嘛呢?」遠遠問。
「我也不知道……」我承認:「或許是,想回憶一下以往的時光而已。」
「算了吧,凱子,」遠遠勸道:「以往畢竟已經是以往了,幹嘛不向前看,反而向後找呢?」
「這……」我頓了頓,心想遠遠一定被小玫警告過不只一次,現在才會這麼堅持。而我又沒有辦法跟他表達此刻我心中的真正感覺,只得說:
「遠遠,你是真的不會告訴我對吧?」
「對,」他歎道:「受人之託。」
「你也覺得我不該再跟她聯絡,是嗎?」
「沒錯。」
「好吧,」我歎了口氣:「那算了,我不逼你了。」
「凱子,我不是故意的。」
「我了解。」
「你想跟我聊聊嗎?」他問。
「不用了,我需要靜靜。」
我緩緩地說,當即掛下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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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二十五分。
回到房間後頗為焦躁,心裡覺得十分不舒服,卻又不知道怎麼發洩。於是拿出放在衣櫥裡的文件箱,東翻西撿半天,最後,總算找到了自己用來收藏珍貴文件的那個餅乾盒。
打開盒子,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東西,就是一張淺藍色的小卡片。卡片上畫著粉黃色的月亮,以及一個戴著尖腳帽,坐在月亮上,神情逍遙自在的綠衣風笛手。
我歎了口氣。這張卡片,以及那隻被我失落在中正機場的灰柄自動筆,是五年級初戀時,我送給蘭的表白禮物之一。被她退回來之後就一直躺在這裡。
卡片之下是一張照片。拍照的地點是興福國中的大門,而照片上的人物,是當年國中的詩朗隊。我和蛋頭分佔第一排左右兩端,我身邊是比我大一屆的學姊張自禎;而站在蛋頭身邊的,則是他當時的女朋友——小玫。
想起蛋頭,我就有一種愧疚的感受。他算是個好朋友了,記得剛進國中時我很不適應,對於班上那些無聊小混混的騷擾,一向都是靠他幫我打發。蛋頭有輕微的精神官能症,情緒容易不穩定,國二分班之後他一直過得不好,成績一塌糊塗,也換了許多女朋友;直到後來追到小玫,才聽說他恢復了一些。
只是,我背叛了他,在國三上學期結束之前,硬生生地搶走了他的小玫。
我把照片插入盒子下層,下意識地迴避著心裡的愧疚。隨即拾起了照片之下,那張已然泛黃的獎狀,以及用釘書機固定在獎狀上的,有著我的筆跡的一張稿紙。
「查本校四年八班董子凱同學參加民國七十一年度台北市國語文競賽演講組,榮獲全市第一名,特頒此狀以資獎勵。」
看到這張獎狀,我不禁輕輕地微笑了起來。如果我這輩子會有什麼成就,我心想,那這張獎狀所代表的,就是成就的起點。
但是,我隨即又想,這樣的成就能代表什麼呢?每個人生階段都有該階段要做的事。我是學生,社團活動、戀愛交友都只是師長口中的「雜務」。真正該認真的讀書考試,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當年如此,此刻更甚;小學或許只是一個養成教育的起步,但面對聯考的我,卻仍舊跟以往一樣,浸淫於那些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與不該的努力之中。
高二快結束了,聯考像是野宴進行中遠方響起的雷聲,無時無刻不隱約展現祂的壓力。我是知道的,心裡對自己現下的實力一清二楚。但是,可歎的,當我的朋友們都開始收心努力的時候,我卻還坐在此處思念著那些已然消失的過去。
小玫。
幼稚園的好朋友。
真是荒謬啊!我收起獎狀,蓋上餅乾盒,又慌了起來。正如前兩天坐在台大校園裡一樣,想立刻回到正規的隊伍之中,但一念及重歸建制所必須花出的自制,彌補落後當付出的心力,我不禁當場又畏縮了下去。
這是不行的。我對自己說。
是的,這樣不行。我必須趕快找出一個方法,讓我走出此刻的迷惘。或許有許多責任還需要承擔,或許我還有大量的準備工作待完成。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從現在開始面對自己的問題,把它們都克服掉,留給高三後一個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自己。
於是,像是代表決心一般,我把餅乾盒收回了衣櫥。緩緩地收好了明天上學的書包,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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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六日,禮拜四。
今天下午,「成青聯盟」召開了一個「分贓會議」。起因是成功青年社看戰況不利,決定退出選舉,讓「演辯蔡」和「管樂詹」自行龍爭虎鬥,而該社則居中獲取關鍵票源的優勢地位。是故,下午於土風舞社社辦的會議,由於各方勢力齊聚一堂,可謂是劍拔弩張,各自肚腸。
成青社的副社長,也是原代聯會副會長候選人劉長泰,是這個策略的謀劃人。別看他那副大胖子流氓一般的德行,這個人的眼神,只有「精明外露」可以形容。看他一個人穿梭在敵對的兩大陣營裡,不但一點也不擔心立場問題,更利用各方矛盾占盡便宜;短短三十分鐘的談判,光他一個人爭取到的好處,就比真正當選還來得多。
會議主議程結束之後,他又私下跟各社團代表協商。當然,也少不了找到上學期讓他狠狠跌了一跤的我了。
「董子凱,」他走到我身前,劈頭就說:「我相信,咱們去年的帳,你一定還記得很清楚吧?」
真是來者不善,我心想。於是說:
「記得,只可惜現在成青不選了。」
「否則呢?」他哼了哼。
「否則就再跟你們較量一下啊,」我笑道。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他冷冷地說:「即使不選了,我也會留意你的動向,只怕這次你沒有那麼容易耍賤。」
「請,」我微微一笑:「你的立場不明,我本來就會特別防範一點,省得演辯蔡當選,我就吃虧了。」
「管樂詹當選,你照樣佔不到任何便宜。」他哼了哼。
「我會注意的,」我笑道:「那就看誰本事好了。」
他瞪著我,一言不發,半晌後突然問道:「聽蔡豐富說,你拒絕了他的提議?」
「沒錯。」
「我不覺得你很聰明。」
「喜不喜歡誰,跟聰明無關。」
「你不覺得,如果管樂詹落選了,」他說:「你的決定會讓你死得很慘?」
「不覺得。」
「哼,鴕鳥心態。」
「隨你說,」我笑道:「再說,如果我跳槽,而管樂詹又正好當選了,我死得會更慘。」
「董子凱,這是兩邊都不討好的戰略,」他說:「你為什麼不站得中立一點,替說唱藝術社取得更多優勢?」
「因為我不是你,」我冷笑道:「我要的,只是上樂聲揚,你知道哪邊的音樂性社團比較多。」
「所以,你是在說我奸詐?」
「是的,你奸詐。」我笑道:「只是,你固然奸詐,還是必須放棄參選。」
「那是政策。」他指出。
「我這也是政策。」我笑道。
「你給我一種童子軍的感覺。」他說。
「誠實是最好的政策。」我說。
「好,我們就走著瞧,」他冷笑:「看看到底是童子軍對,還是老狐狸對。」
「都不對,」我哈哈一笑:「我們只是在為人作嫁而已。到時候A錢放公假的,都不是我們。」
「嘿嘿……」他若有深意地說:「不見得。」
「那我只好祝你發財放假了。」我道。
他看著我,又是半晌不語,最後突然說:
「蔡豐富說得沒錯,你這個人是真的很有意思。」
聽他這麼說,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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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傍晚四點五十分。
開完會後,下午最後一節課也結束了。跟大家爾虞我詐了半天,我不禁感到十分疲倦,當下決定不要擠公車,等晚一點再回家。於是背起書包,帶著幾絲疲憊,在春末的寒風中獨自走到館前路麥當勞。
我必須承認,跟代聯會選舉攪和在一起,實在是個不智的決定。走出土風舞社的時候我突然這麼想,如果說唱藝術社的目標只在樂聲揚,其實大可不必搞得這麼累,只要跟那幾個音樂性社團把關係打好一點就得了。
想想剛才劉長泰的話也是頗有道理,這的確是兩邊都不討好的戰略。只是,我心中的兩邊不是管樂詹與演辯蔡,而是說唱藝術社與我自己。
我到底要的是什麼呢?難道不覺得累了嗎?經過了那麼多風風雨雨,我還不讓自己休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代聯會或說唱藝術社,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實都是無謂的負擔。我要的,只是一個踏實的感覺而已。
距薇離開台北,至今也有一個多月了,我逐漸從那種漂泊的感覺中恢復,開始保持著正常的作息與活動。感覺上,去年一整年的歡樂與狂亂,喜悅或悲傷,竟僅在這一個月的平靜之後,便化作腦海中逐漸淡去的影像。
時而午夜夢迴,那些事偶爾會飄過我的眼前,想起當時的紛亂與迷醉,竟讓我每每啞口無言地愕然許久。
然而,我並沒有很順利地融入此刻平靜的生活。我的心中一直感到十分空虛,想找個寄託來填補當前的尷尬時期。
我試著用社團來佔據自己的時間,但此刻的說唱藝術社,卻無法喚回我高一時的熱情。我一度認為專心在課業上有幫助,但一整年的耽誤,卻讓我每每闔卷興歎,提不起發奮的勁。
找朋友吧,我對自己說。然而,當針對被我認為是「朋友」的寥寥數人加以檢視一番後,我竟驚愕地發現,此刻除了老二和緻兒,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算是我的朋友。
以小光為例,他跟我的關係只保持在說唱藝術社相關的活動範圍內,除去社團,其實兩人之間沒有什麼交集。
阿丹的情況也是如此,更不要提已經高三了的小達和希特勒了,若非說唱藝術社,大家的聯絡其實都只侷限在點頭之交,根本算不上有什麼情誼。
我想起詩朗隊的同袍,班上的同學,以及那些成功高中之外的相識故人,勉強算起來,可以說是我朋友的,除了老二與緻兒,也只剩森怪和趙韻仙。然而他們倆人所代表的,卻是我正盡力避免的去年。是故,此時此刻,我也不能常常跟他們在一起。
我坐在麥當勞,望著四周的人潮發了好久的呆。現在才知道,將近兩年的成功生涯,我過得真是無比的失敗啊!學而荒本業,交而失其友,戀而喪所愛,遊而不得樂……人生的失敗,真的可以說莫過如此了。
「你憤世嫉俗。」老二說。
「你在逃避。」阿仙說。
「你有失落感。」阿丹說。
「你會遺憾。」緻兒說。
是啊,每一個人都看到我的問題。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該怎麼辦,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這樣的時候給我一點有用的、實際的意見,告訴我該如何去面對,去適應或接受眼前的,不得不去適應與接受的人生。
我該怎麼做呢?我不禁問。
只是,我知道,沒有人能幫我回答這個問題。
傍晚時分總是令人焦躁的,天色暗去而又不黑沈的當口,最讓人感到不安。
抬頭望去,太陽已然西沈,街頭巷弄的燈火燦爛展開。麥當勞裡等待補習的同學一一離去,不久後,便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座位上,還有些許交通尖峰期間不想湊熱鬧的顧客。
我到門口抽了根煙,才跨出門便感到一身涼意。就像是現在的我啊,我望著手上點了數次皆被風吹熄的打火機,還在這寒似殘冬的春末徘徊掙扎。
我很疲倦了。疲倦的人沒有任何樂趣。煙淡而無味,連抽兩根才算有點感覺,但那種感覺卻也是焦油與胃氣所泛起的腥臭。冷風颼颼地吹,寒氣滲透而至,於是我又回到麥當勞裡頭。
好久沒有寫詩了,我心想,便從書包裡摸出了紙筆。然而,此刻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何來作詩的興致呢?當我在紙上莫名地寫下無數夢囈也似,前後無關的字句之後,終於頹然擲筆,把糊成一團的稿紙撕做碎片。
隨後,在莫名的情緒裡,我終於趴在麥當勞冷硬的桌面上,不知不覺地,糊裡糊塗地緩緩睡去。
夢裡是一片金光,朝陽在沈雄巨響中昇起。緩緩地撒下無數的光華,照在滿是枯乾的龜裂大地上,滲透進每一寸失去色澤的土壤。
天很高,黃澄飽足的顏色;雲很清,迷濛透亮的邊緣。在雲和天之間,似乎有某種神奇的幻境,正在朝陽運轉間開展,緩緩地展示著祂多變的面目。
我伸手搆取,卻離不開腳下的大地。只躍至數寸,隨即頹然落回地面,踏出了一身的泥塵。
醒來時手錶指針剛過十點,我雙手痠麻,才想起身就發現雙足也動彈不得。在麥當勞慘白的燈光下睡去,這種下場也只能說是活該。
我左右看了看,這一區的座位竟然空無一人。才睡了三小時,所有顧客都不見了。
他們到哪裡去了呢?我忽然想。
回家了吧?
我替自己找了個答案。
那我要不要回家呢?
要,我想回家了。
我跟自己說。
然而,血路不通的腰背卻不讓我當下起身,甫一挺腰直背,就傳來痲痹的感覺。
我歎了口氣,往窗外望了一眼。
街上暗了一些了。溼漉漉的馬路,像是剛下過一場雨。
人們行色匆匆,間或有幾個制服相同的學生經過,想來是下了課的補習班學生。
各式車輛依然擁擠,與行人搶道而過。濺起幾許反射霓虹光彩的水花,彷彿潑然有聲。
然而,四周卻是靜靜的,像是要打烊的感覺。
就在這個當口,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股衝動,我從書包掏出了紙筆,當場即興而作,寫下了一首詩。
詩是即興的創作,很白話,卻顯得有點不知所云。我寫得很急躁又很緊張,和外頭冷清的街景大異其趣。詩本身是靜靜的,像是事情都到了一個終結。不滿意,卻也必須接受一般。
最後一個句點打下去。我停了停,簽個名,照常標注了寫作時間。
再停了停,我又提起筆,在詩的第一行上方,寫下了詩名。
孤寂?
是的,不知所云,很白話,急躁緊張地創作,卻寫得靜止終結的詩。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感覺。
孤寂。
寫完了。我把筆輕輕放下,依照慣例地簽上了名。當場不禁羨慕起李白來。詩仙詩成把酒而醉,我落文字,卻是狂散傾瀉的冰寒與苦澀。
再重看一次這首詩,我當場長歎一聲,然後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啊,真是好極了,歪腳詩寫了那麼多,今天第一次寫出一首自己覺得真心真意的詩。非關情愛,不提人生,只完全將感覺徹底地宣洩。
我再度歎了口氣,想到所有身邊的人,想到他們對我的關心與期望,當下不禁覺得十分有挫折感。我對自己說,這是不行的,才十七歲,前面放著那麼長的人生,現在就有這種不堪回首的心態,是不健康的。
重看一遍自己的詩,一陣突然的衝動湧上心頭。我咬了咬牙,暗暗下了個決定。
從現在開始,我要找出一個方法,讓自己從這種醉夢般的生活裡甦醒,用完全不一樣的眼光與想法,過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穩定的、積極的,屬於一個正常高中生該過的生活。
不管以前的我怎樣,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管那些過往是多麼的美好或混亂,只要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就必須找到一個方法,徹徹底底的,完完全全的重生。
至於從前的凱子,今天起,就當他死了。我輕輕地、堅決地對自己說。
真的真的,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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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日。禮拜五。下午第七節社團課。
今天上課之前,魏老師把我和阿丹叫到教室外,在走廊上跟我們表示,由於基隆女中相聲社的指導老師是他的最大競爭對手「漢霖曲藝團」,所以,這次去基女的表演我們必須全力以赴,絕不能因為它是一個小小的友誼演出,因而有任何鬆懈。
魏老師甚至說,看目前的狀況,似乎只有我跟小光可以達到他的要求,所以要我去寫一個段子,跟小光練起來,作為預備隊以防不時之需。此外,阿丹也必須親自帶學弟,練出兩個段子備用。
因此,放學之後,我特別把全部的社員留下,對大家宣佈了這件事。不知道是因為又有機會去女校臭屁,或者是因為魏老師願意親自下來帶的緣故,大部分社員看起來都十分躍躍欲試,跟之前那副愛參加不參加的德行簡直有天淵之別。不到十五分鐘,我手上就有了十一組自願名單。
散會之前,我順便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查。
「各位社員,」我對大家說:「我另外有一件事要請大家幫忙。只要幫得上忙的,禮拜一我幫他請半天公假以為酬謝。」
社員們一聽到公假,當場都靜了下來。
「你們之中,」我說:「有沒有人在通化街到基隆路圓環一帶的小學畢業的?」
「有多附近?」一個社員問。
「走路到得了通化街都算。」我說:「還有,所有台北市私立小學畢業的也算,有的人請舉一下手。」
二十幾個社員當場舉起手來。
「麻煩你們,」我說:「明天帶畢業紀念冊來借我用幾天,下週上社團課的時候還。」
大家聞言都是一愣,阿丹也奇怪地望著我。只聽小光笑道:
「我是私立復興小學畢業的,我算不算?」
「算,」我一笑:
「你拿紀念冊來,我給你公假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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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重賞之下有勇夫,禮拜六一大早,我就收到了十七八本紀念冊。當然,依照約定,我也簽了十七八張公假單。
之後的整個禮拜,每天放學之後,我都窩在金橋看那些紀念冊。不但如此,我還推掉了所有的約會,不管是緻兒或老二,暫時都不見面,只是一心一意的,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檢視著那些紀念冊。
是的,我要找到宇和嘉,我對自己說。
前天回家後反覆思索了許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他們,我不知道找他們這件事會給我帶來什麼啟示或意義。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去做,我肯定會後悔。
想起老二與緻兒的話,我不禁覺得他們是對的。我不能迴避那些明明就擺在眼前的願望。無論這件事有多麼荒唐可笑,只要是我的願望,我就必須努力地去實現它。
找他們有一些風險,無論找到與否,他們都不可能是我回憶中的他們了。但是,就像那天打電話給遠遠一樣,我打了,能否得到小玫的電話,則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現在也是一樣,我要找到他們,至於找到後的他們變成什麼樣子,那也不是我該去負責的。
我會找到他們的,我對自己說。
分隔了十一年,沒有任何資料,找他們真是談何容易。所以,我計畫了一個最合邏輯的路線來進行。
我們的幼稚園在通化街,他們住的地方也應該在通化街附近。我去過宇的家,媽媽告訴我就在那一帶。因此,理論上,他們會上那附近的小學,再不然就只會跨區唸私立小學。
我也考慮到他們可能搬家的問題,但這就只好碰運氣。相信六年的小學生涯裡,他們應該不會都搬家,我知道我沒有那麼倒楣。
所以,小學的畢業紀念冊,是我找他們的頭一步。經過八天的尋找,我一共找出了七個可能的目標。我按照紀念冊上的聯絡號碼,分別打電話給這七個對象。其中有三個電話不對,另外四個則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沒有就此放棄,隨即分別打給那三個人的同學,詢問他們的電話。約莫七八十通電話下來,我終於得到了其中兩人的號碼。但是,隨後打去的結果,卻發現這兩個人也都不是我要找的老朋友。
不知道什麼蠻勁發作,我一點都沒有在此刻放棄的意思。禮拜三中午,我帶著一份台北市地圖蹺課出校,跑到那一區去蒐集資料;結果,又被我發現四所我沒有蒐集到畢業紀念冊的小學。
第二天,我跑到學校去,跟所有我認識的人拜託,終於在禮拜四放學前得到了那四所學校的紀念冊。
同樣的步驟重複一遍,這次我只找到一個目標。打電話過去,對方卻表示這裡沒這個人。
沒關係,我對自己說,還有他們班同學。於是我又按照人頭一個一個問,最後,終於有一個女孩子告訴我,雖然不知道他的電話,但知道他國中讀仁愛。
這就夠了,我興奮地想。仁愛國中最簡單,擺道王就是那裡畢業的。於是,我立即打電話給嘟嘟,跟他要畢業紀念冊。
「畢業紀念冊?」嘟嘟奇道:「你要紀念冊做什麼?」
「我要找一個人。」
「你要找誰說來聽聽,」他笑道:「我看看我認識的女生裡有沒有你的相好。」
「誰說是女的?」
「哦?是男的啊?」
「不可以嗎?你以為我是花痴啊?」
「我看有點像,」他笑著說:「好,你問。」
「許少嘉,你認識嗎?」我問。
「許少嘉?你認識他啊?」嘟嘟的聲音似乎有點驚訝。
「什麼?你認識他?」
「你講話真好玩,」嘟嘟笑了起來:「重複一遍我的話。」
「他是你同班同學嗎?」
「不是,我們是在國樂社認識的。」
「那你一定知道他考上哪裡了喔?」
「他唸中正。」嘟嘟說,隨即告訴我他的電話。
我抄好電話,嘟嘟又問道:「凱子,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呃……這個說來話長,下次看到你再說。」
「好,那你怎麼知道他唸仁愛?」
「這個也說來話長。」
「呵呵,好,下次再問你。」他笑道,隨即又說:「我只是有點好奇,你怎麼會跟他這種人做朋友?」
「他這種人?」我一愣:「他怎樣了?」
「呃……我不想背後說人壞話,」嘟嘟道:「但是,我想要告訴你,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這話怎麼說?」
「奇怪,你如果是他的朋友,你應該知道的啊!」嘟嘟說。
「好,我跟你簡單說,他可能是我幼稚園同學。」
「幼稚園喔!」嘟嘟也吃了一驚,隨即道:「你這個人念舊也念得真誇張。」
「廢話少說,你快告訴我他怎樣。」我催促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事,」嘟嘟說:「只是,才國二喔,他就讓不只一個女孩子懷孕。」
「除此之外?」
「大概就是這樣。」
「拜託,那又跟我無關!」我說。
「凱子,不是這麼講,」嘟嘟又道:「你不瞭解,他讓人家懷孕不干我的事,但是每次東窗事發後,他都不去管對方的死活,最後人家父母還都鬧到學校來……」
「等等,嘟嘟,」我打斷他:「不要告訴我這些。」
「你不想知道嗎?」
「我不想,」我說:「一方面他不見得就是我要找的人,二來作為我小時候的朋友,他並不會因為做了什麼,就改變他在我印象中的樣子。」
「嗯,說得也是。」嘟嘟說:「但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對他的期望越高,他的為人會越讓你失望。」
「謝謝你的提醒。」我歎了口氣:
「只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期望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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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日。
今天下午是社團期中考前最後一次上課,下禮拜考試停課,至於再下個禮拜,魏老師則要去電視台拍戲,預先請好了假。也就是說,去基隆女中表演的隊伍除私下訓練之外,最後一次在魏老師的指導下排練。
是故,除了全體幹部以及上禮拜選出來的三組表演隊之外,魏老師也會另外帶兩三個「徒弟」親臨現場指導。
這次的活動雖小,但卻代表了指導我們的「龍團」,與指導基女相聲社的「漢霖」的對決;作為全國高中社團裡唯一正式接受「龍團」指導的隊伍,全社上下都將這件事視為頭等大事。今天下午的預演,自然也更見其重要性。
我是說唱藝術社的社長,從活動人選、公關宣傳、段子修校到導演製作幾乎全都在我的指揮下進行。今天不出席,是完全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
然而,我坐在早上向成功出發的○南公車上,卻正掙扎著是否要按照原定計畫出席預演。因為,自從昨天找到嘉的音訊之後,我已經失眠了一整夜,心中像點起了一把悸動的火花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
「等一天不可以嗎?」我喃喃自語著。
多等一天,當然可以。他絕不會明天就從中正高中消失。十一年都沒見面了,人生也沒有因此瓦解破碎。多等一天,只會讓自己有更多的緩衝時間,做好見到面時候應有的心裡準備。多等一天有什麼關係?真的有那麼重要,必須急在這一天嗎?
再說,我沒有打電話過去確定,他有可能不是我認識的嘉。今天若是為了追求這種渺茫的期待,因而犧牲了社團大事,是既愚蠢,又幼稚,不值得又不負責任的。
就算他就是那個嘉吧,他也很可能已經完全忘了我了,我對自己澆冷水:如果到時候找到了人,但對方卻怎樣也記不得你,那種感覺會是怎樣的失落啊!
找他,是為了找回那種「屬於一個團體」的感覺。我真的確定他會給我這種感覺嗎?他值得我放棄手上屬於我的團體嗎?
公車停在成功站牌下,車上的同學魚貫而出。
「下車吧!」我對自己說:「不要急!」
但是,我沒有移動。
「趕快下車吧!」我努力地催眠著自己:「別忘了,你從來沒有在慌亂的時候做過一個好的決定!下去想想,待會兒想清楚,再爬牆出來不遲。」
但是,我一步也跨不出去。
「男孩子,應該懂得事情輕重緩急!」我對自己怒斥著:
「一晚上沒睡,你即使見到他也是一副狼狽像。先去學校睡一睡,下午再去也可以啊!」我這麼對自己說著。但卻仍然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登時間,只感到公車陡然一震,隨即關上車門,離開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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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整。
拿著一張又是偽造的公文,站在中正高中校門前,我心裡忽然想起了齊教官。
如果他知道我又用了這樣的東西,我不禁想,不知道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我想起了下午的社團課,想起談士屏、欒經聖和黃華綢三個新社員,也想起了當他們發現我今天竟然不在學校時的表情。
我想起了許許多多曾對我付出愛和關心的人。老二、小玫、希特勒、小憶、森怪、詩聖和薇……想起他們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對我關心的問候,以及鼓勵的笑容。
很奇怪的,進北一女校門時的我是那麼地大膽,說進就進,簡直當成自己家一樣。此刻站在中正的門口,我心中卻滿是猶疑、不安與惶恐的情緒。
我在怕什麼呢?我問自己。
沒有,沒有什麼好怕的,我在做的事是對的,我對自己說。因為,這是我上高中以來,第一次大膽地,不再任何人的逼迫下,做一件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我正在實現我多年來的願望,我在努力地扭轉自己的人生,讓自己沒有遺憾。我在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我這麼告訴自己。於是當下不再遲疑,拿著公文便走向中正高中大門。
憑著公文毫無留難地進了學校。此時正是下課時間,迴廊上都是學生。我隨便找了一個高一女生問明方向,隨即朝著嘉的教室走去。
或許是制服的關係,走在校園裡,我似乎是一個顯著的目標,大家都望著我,給我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
跨過操場,走上二樓,一瞬之間,我就站在他們班門口了。此時將近上課時間,學生們都在教室附近走動;每個看到我的人,都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我心念一動,伸手拉了拉肩上的書包,讓書包帶遮住了我的學號及姓名。然後抓了一個從他們班走出來的學生,開口說:
「同學,麻煩一下,幫我找許少嘉同學。」
對方一愣,隨即點點頭,走進教室喊道:
「阿嘉啊,外頭有個成功的找你!」
一陣騷動過去,頃刻之間,教室裡就走出來一個人。
他的制服胸口,正繡著「許少嘉」三個大字。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打量他。只見他梳了一個有點流里流氣的西裝頭,制服褲腳改窄帶打褶,卡其服顏色較一般來得白,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一個黃銅老鷹戒指。
他的臉上掛著一副無框金架的眼鏡,身上隱隱透著煙味;他的胸口插著一隻金色的筆,右手則插在褲袋裡。
眼鏡下的眼神有點陰沈,卡其服下的身材高瘦;戴著戒指的手指修長,而梳得油光水亮的頭髮,則隱隱蓋去他半個額頭。
這個人,眼前這麼陌生的身影,就是我認識的嘉嗎?我不禁遲疑了半晌。
「同學,你找我?」他率先開了口。
沈厚的聲音,台灣國語。
我點了點頭,努力地微笑著。
「你是……?」他疑惑地問道:「我們認識嗎?」
我又點了點頭。
「我們認識。」
他有些保護性的皺起了眉頭。
「我是你的好朋友,」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只是……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喔!」
他說,帶著詢問的語氣。
「看樣子你是記不得我了。」我依然努力地微笑著,吸了口氣,又對他說:
「猜猜看吧,如果我記得你,我想你也記得我。」
他一愣,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神情,但是這個神情隨即斂去。代之而起的,則是一副接受挑戰的眼神。
他想了半晌,開口說:
「你是俊毅?」
我搖搖頭,心中泛起一陣失望。
「等等,你不要講……」
他露出了幾許不好意思的神色,又想了半晌。
這幾秒鐘,對我來說簡直像過了整個世紀那麼久。
我心跳急速,不知是緊張於可能的失望,或是期待著即來的驚喜。
我雙手淌汗,或許是因為等得太急,抑或是握得太緊。
嘉,如果是你,請不要讓我失望。
我默默地期待著。
突然之間,他緊皺著的眉頭鬆了開來。
隨著鬆開的眉頭,緊接而至的是一副難以置信、驚訝萬分的神情。
又是半晌過去。
之後,他不自禁地張開了嘴巴。聲音顫抖地,不可置信地開了口:
「你……」
我笑了起來,這次是真心的。
「你不會是……」
「我是?」我笑著問。
「你……」他遲疑了一下,粗重地了口氣,帶著幾分緊張而期待的語調,遲疑而興奮地問:
「你是阿宇,還是凱凱?」
天啊!他想起來了!他真的想起來了!
我倆怔在原地,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頓時之間,四周的喧鬧聲倏地消失。唯一聽得見的,只剩我們悸動的、興奮的,不規則的喘息聲。
這一瞬間,我心中登時爆炸出無比激動的情緒,當場大聲地喊了出來:
「小嘉!我是凱凱!」
「你……」他睜大了眼睛,驚奇地說:「凱凱,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我看著他的眼睛,又對他補充說:「你十一年沒見的老朋友!」
「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他仍舊不可置信地問。
「因為我想你啊!」我高興地笑道。
「他媽的我也想你!」他大聲地喊了出來,衝上前來,一把緊緊的就抱住了我。
這是一個怎樣興奮的感覺啊?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像是對情侶一樣,熱切、激情,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我們之間那種痛快激昂的情緒。
天啊!他記得我!我不禁感動的滿眶是淚,他記得我!經過十一年的分別,連容貌都印象模糊的他,竟然在這短短的數十秒裡,就用只屬於我們之間的稱呼,叫出我的名字來了!
他記得我啊!兒提時代就跟我分開的他,竟然還記得我啊!
「走!我們閃人!」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把拉起我的手臂說:「他媽的我們好好去慶祝一番!」
「你不要上課嗎?」
「你不上,我就不上!」他大聲說:「開玩笑!那什麼課,怎麼能跟我的好兄弟比?」
「那走吧,」我笑道:「記得拿書包。」
「拿什麼書包?走人!」他一把拉住我,大笑聲中說:
「走!咱們從大門闖關!」
於是,我們兩個就在大笑聲中,並肩走出中正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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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沒見,興奮無比的我們一出校門,就因為不知道該去哪裡「慶祝」傷了半天腦筋。他說要去唱KTV,我則建議去喝咖啡聊天。一番商量後,當即決定買一打啤酒上陽明山,既唱歌,又聊天。
他拿了車。兩人互望一眼,都沒駕照,隨即相對哈哈大笑。
我們跑到惠康買了啤酒和零食,還有一整條煙。他載著我,在將近正午的晴空中往陽明山奔馳。風像刀一樣地刮在我們的臉上,兩人原本悉心整理好的髮型,也都在風中散亂飄揚。
引擎穩定地震動,陽光和煦地覆蓋,突然之間,我心裡湧起了一股既熟悉又安心的感覺。
四十分鐘不到,我們已經抵達擎天崗。
放了車,我倆一起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沿路顛簸加上車廂熱氣,讓手中的甫開罐的啤酒激起滿空的金黃;而山上急勁鳴響的大風,則讓我們為了點根煙,相互「遮掩」了老半天。
一開始我們都有點不曉得該講什麼的尷尬。十一年的事,一時三刻還真不知從何說起。他對我聊了大略的生平,我則告訴他念小學、國中而後考高中,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兩人聽完對方的「典故」,當下不禁又相互取笑起來。
他告訴我宇跟他一起念小學,直到三年級時,對方終於全家移民的感傷過程。
他還記得我當年與那個鄭姓同學推打的事。經他一提,我才忽然想起腦袋後頭,那道已然隱沒的傷疤。
他告訴了我宇、以及他自己的名字,我也給他看了胸前的學號。我們彼此都將聯絡方式抄在對方的電話本上,也望著從來沒看過的,對方的字跡。那一瞬間,我相信他也跟我一樣,發現我們的交情竟然早已跨過了那麼長的時間。
十一年。六歲即分別的我們像是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弟,急切而熱烈地渴望著跟對方彌補缺席的人生。他對我說起國中時群芳包圍的他,我則對他形容當年勇猛善戰的我;他告訴我小學時代結夥出遊的樂趣,我則告訴他當時十分寂寞的自己。
他唱起了港都夜雨,我則還他一曲光陰故事。
他跟我比劃著拳擊的活寶動作,我回敬一段單口相聲。
他笑著告訴我自己素有「處女殺手」與「千人斬」的戀愛豐功,我則告訴他有關自己在紅塵中掙扎的事蹟。
他提到了理組的苦悶,我則對他傾吐文科的艱辛。他捶著我笑我賣乖,我虧著他說他沒出息。
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前三皇後武帝、吃大餐看好戲,無話不談地分享著對方的成長,也在下意識裡,十分有默契地對於兩人的陌生作了迴避。
我們知道,十一年之後,對方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嘉或凱凱。眼前帥氣的他,跟我記憶中胖嘟嘟的小嘉全然不同;相信他眼中的凱凱也不再又黑又矮,卻老在台階前扮演他跟宇共同的「皇帝」。
我們就這麼聊著、聊著,轉眼之間,陽明山巔昇起了傍晚的第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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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黃昏。
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聊了整個下午。連續興奮著,大家也都感到了一絲倦意。風還在吹,仍在山谷鳴響,我們也都覺得有點冷了。於是便拿了車,一起在山上找了一間啤酒屋吃土雞。
我們在啤酒屋又一直聊到了十點多。很奇怪的,雖然都已經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但我們卻像是日後不會聯絡一般地不願意暫停。十一年的話題讓我們聊起來完全沒有空隙,我這輩子,只有跟小玫和薇有過這種感覺。
就這樣地,我們又聊到了深夜。
終於,我找了一個話題與話題之間的停頓,開口對他說:
「小嘉,該回去了吧?」
「嗯,」他看了看錶:「是有點晚了。」
「跟你說,」我看了看他的表情,像是在安慰他,也說服自己般地說:
「我覺得我們以後該多聯絡,像今天一樣。」
「沒錯……」他也看著我,想了想,又道:「真的,我們應該多了解一點對方。」
「你會覺得我很陌生嗎?」我問。
「會……」他有點保留,但沒有遲疑:「怎麼說都那麼久了,你一點都不像以前的你。」
「你也變了,」我微笑:「當年的你最會傻笑。」
「你倒還是一樣很愛講話。」
他也笑了起來。
「對了,」我想起一事,對他說:「回去之前,有個好東西要送你。」
「哦?」
「你一定喜歡。」我笑道,拿起了書包,從夾層掏出了一個包裝好的小盒子,交給了他。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問。
「好東西,打開就知道。」我賣關子:
「而且,現在就可以拿出來用。」
他一言不發,拆開包裝紙,隨即打開裡頭的紙盒。那一瞬間,他當場微笑了起來。
「喜歡嗎?」我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著盒子裡的東西,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表情。
於是,我就知道他喜歡了。
「凱凱……」他開了口,老半天之後才說:
「想不到,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笑道。
他伸手把盒子裡的東西拿了出來,散在桌上。怔怔地又望著它們好一會兒。
那是一桌子五顏六色、依照不同顏色分別紮束著的橡皮筋。
「天啊……」他感歎又高興地說:「我多久沒玩這個遊戲了……」
「你跟阿宇沒有玩嗎?」我問。
他搖了搖頭。
「你搬走之後,我們就不再玩了。」
我聽了一陣感傷。
「真的,兩個人玩沒什麼意思。」他緩緩地說:「之前我跟阿宇提過,但是他都不肯。他還說,如果之後找到你,我們才一起玩。他出國之前還跟我說,如果看到你,一定要提醒你不要跟別人玩,等到我們哪一天見面了,大家再一起好好比一次。」
我沒說話。他停了停,突然問我說:
「凱凱,你想玩嗎?」
我搖了搖頭。
「管你的。」他笑了起來,伸手解開了其中的兩束,丟了一把過來。
「給我玩,我想玩!」
我也笑了起來:
「你小心阿宇怪你。」
「誰理他!」嘉笑著說:「我們先練一下,日後當完兵一起出國找他,把他的橡皮筋都贏光光!」
說完兩人不禁一起放聲大笑。當下也都不遲疑,熟練又生澀地一人一把,將整束橡皮筋往手腕上一套,再各自拿出一條。
「誰先?」我笑著問。
「老規矩,猜拳。」
「好,」我一笑,伸出手:
「剪刀……」
「石頭……」他接口。
「布!」
就這麼喊著,我倆當即在啤酒屋玩了起來。
.
兩點半左右,我們終於離開了啤酒屋。晚上的陽明山十分安靜,只有機車劃破夜空的聲音。
他載著我回到的中正高中。我陪他爬牆進了學校,拿回他的書包。他住在北投,但堅持要送我回家;我也不客氣,就這麼坐上了機車。
沿路我們都沒有說什麼,最多只是我在叫他左轉右轉而已。夜裡十分沁涼,我的心裡也是安靜又飽足。
但是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他了。
十一年,滄海桑田,大家都變了。能夠找到他已經是一項奇蹟,要他不變,那簡直是緣木求魚。所以,對他的變化,我是接受的。就像他對我一般,我知道他也很難適應我的變化,但是,他也接受,沒有抗拒或遺憾。
這就是我長期以來的夢想嗎?我問自己——找到他或是宇,跟他們一起渡過這樣的一天——這樣就滿足了嗎?
似乎是的。我覺得。
這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很釋然的感覺。
望著過去一年已經看慣的台北夜景,我發現,要實現一個願望,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
此刻,坐在他的後座,我看著他迎著風的背影,我想通了一件我一直以來都想不通的事。那就是:雖然我們都是孤獨的,但是,我們可以不因此而悲傷。
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我有這樣的體會。早上嘉跟我「相認」的那一瞬間,我承認自己是興奮的;但是這樣的興奮並沒有持續多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為什麼。
因為,許多事情該怎麼樣,我們都很清楚。只是,我們通常都不肯面對改變或轉化,只願意事情按照我們想像中的樣子發生。一旦它們超過自己的控制,我們就會痛苦。
這也就是為什麼過去這一年,我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許多明明知道無法負擔,卻又不得不負擔的問題的原因。
突然發現,我在追求的,不是我的願望,是我渴望單純與滿足的幻象。
然而,通過這一天,我已經明白了。
當嘉告訴我阿宇臨走前那段話的時候,我一度很想掉眼淚。因為,小學的時候,班上大家都玩拍橡皮筋,只有我為了等有朝一日他們一起玩,特別遠離班上的這股風氣。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大家都流行這個遊戲;而此道高手的我,則躲避了三年。
我已經明白了。幸福,不是靠自己頑固地、孩子氣地守著回憶就能擁有的。唯有面對它、參與它,才能追求。愛是這樣、聯考是這樣,想要「擁有一個團體」,更是這樣。
想到此處,我不禁開了口。
「小嘉?」
「怎樣?」
他頭也不回地大聲應道。
「沒事,只是想跟你說,見到你很開心。」
「我也是。」
前座的他迎著風,大聲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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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半。景美我家樓下。
「謝了,」我下了車,拍了他一把:「下次見!」
「嗯……」他想了想:
「下次見。」
「要不要約個時候?」
「唔……再說吧。」
「好,再說。」
「凱凱。」
他又叫了我一聲。
「怎樣?」
「保重。」
「你也是。」
「謝謝你的橡皮筋。」
我怔了一怔,隨即笑道:
「不客氣,你也是。」
「也是什麼?」
「你也是我的橡皮筋。」
他聞言想了想,微微一笑,對我揮了揮手。隨即發動車,轉眼之間便消失於眼前。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掏出鑰匙,躡手躡腳地走進家門。